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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与世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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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上凉风吹拂,暖和煦,恍恍惚惚间,程楚秋双眼似闭非闭,张目所见,好像又回到了当天晚上宴会的场景,每一个上前向他道贺敬酒宾客的脸,一一从他眼前晃过。接着这些人的脸越来越模糊,在他四周不住打转,然后兄弟们上前搀住他,送他到房间休息。

  场景拉到房间里的牙上,一个千娇百媚的妖女子,风甜腻地了上来。

  程楚秋初时不知她是谁,但这会儿可知道了。

  程楚秋轻轻唤道:“姚姬…”

  那姚姬狐媚地一笑,娇声道:“小女子敬你一杯,我的程大侠…”

  程楚秋一愣,忙道:“别…别喝…”

  那姚姬恍若未闻,续道:“那么小女子先干为敬了。”说着,端起酒杯,就要沾到边,程楚秋手臂一长,伸掌拍落。

  姚姬一愣,随即笑道:“哎哟,干什么呀…”

  程楚秋笑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喝什么喝?”伸手抱去。

  姚姬笑着躲开,只是小如何是老鹰的对手?程楚秋擒故纵,没两下子一把将她搂住,在她耳边说道:“逃?看你还能往哪儿逃?”姚姬脸蛋羞得通红,娇声道:“好哥哥,你可得温柔点…”

  程楚秋身心俱醉,张嘴便往她上吻去。但这一吻忽地吻了个空,怀中美人也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接着房门撞开,一个秀丽绝伦的姑娘闯了进来,指着程楚秋哭喊道:“楚秋,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程楚秋大吃一惊,原来这女子不是柴文君是谁?她不在云霄山上,跑到这个地方来做什么?可问题是,姚姬也忽然不见了,程楚秋才想“侥幸”但柴文君却还是气呼呼地,眼泪都快夺眶而出。

  程楚秋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说道:“文…文君,你…”顺着她的手势往身后看去,这才惊觉姚姬就躺在自己身后,玉体横陈,一丝不挂。

  程楚秋惊道:“文君,这…这…我…”转过头来一望,柴文君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躺在地上,早已僵直断气多时的柴云龙。

  程楚秋一惊之下,从上跳起,口里喊道:“师父!”却见眼前一片水光粼粼,一望无际,偶有船只点点,却哪里有柴云龙、姚姬等人的影子?程楚秋松了一口气,心道:“原来是场梦,我怎么睡着了。”一摸额上,漉漉的都是汗水。

  可是刚刚那场梦实在太过真,程楚秋一将眼睛闭上,那个场景马上就又从脑海中跳了出来。他心有余悸,一颗心仍不住怦怦跳着,心想:“我怕什么?我到底在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他起身在船舱前甲板上来回踱步,不断地反问自己,反覆走了十来次,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叫道:“对了,姚姬没喝酒,那个时候姚姬没喝酒…”他清清楚楚记得,那时姚姬忽然出现在前,曾经用撒娇的口吻,亲口说过:“我们酒都还没喝呢!”然后在她去拿酒之前,突然一跤跌在他身上,接下来的情况,两人就没有机会再碰酒了。

  程楚秋想清楚这一点,复又想道:“如果要给一个人下药,最好的媒介就是酒了。而一个女,在客人还没来之前,会独自在房间里喝酒吗?”事情的脉络一条条地开始在他脑中编织出来,程楚秋越想越是激动,来回踱步的脚步也不自觉加快。

  他忽地停步,抬头望天,又想:“要这么说,我就先假设姚姬是来到雷家庄之前,就已经让人暗算了。那天在徐大人的府邸,那个采花贼也说,吃下药之后,得等上大半个时辰等药力发作,那姚姬…”回想起当时姚姬的种种表现,他却有点搞不太清楚。这原因当然是姚姬是他这一生中,第一个有肌肤之亲的女人,不过她那一夜表现得太狂,就连毫无经验,又烂醉的他,也能感到她是太夸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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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半个多月以来,程楚秋所感到眼前最光明的时刻。他想到这里,更假设姚姬确实是到达雷家庄之前,就让人设计了的话,那么谁最有嫌疑?有谁预知道当天晚上姚姬会来伺候他?

  范围一下子缩小了很多,程楚秋雀跃不已,他开心的大叫:“船家,回航,我要上岸!”心中计划着如何踏出追查这些线索第一步,近霾,也因此一扫而空。

  程楚秋设想了一会儿,但见船舶一动也没动,便又向后舱喊了一声:“船家!

  我们回去了!”为怕梢公跟他一样,在舱里睡着了,于是走进船舱当中去寻,可是他一直走到船尾,竟然没有碰到任何一个人。也就是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条船上只剩他一个人了。

  程楚秋直觉得不妙,暗道:“糟糕!”在船首船尾来回奔走查看,这才发现不但梢公莫名其妙地失踪,就连竹篙船桨,甚至船舵也凭空消失了。便在此时,船舱底忽然发出了几声闷闷的声响,船身也跟着应声一阵晃动。

  程楚秋就是再笨,也知道船底下有人在凿船,却是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着了人家的道儿了。

  他不谙水性,一时全没了主意。忽然几艘小船从四面八方飞快地近,将程楚秋与他的船围在核心。程楚秋向左首望去,但见带头的一艘小船船首站着一个人影,瞧他衣冠形貌,却是才分手不久的齐古今。

  程楚秋又气又急,大喊:“齐古今,你使这招,未免也太过狡猾了吧?”那齐古今尚未答话,右边一艘船上有人应道:“大胆贼,你弑师在先,连续杀无辜妇女于后,简直是丧心病狂,猪狗不如,这会儿居然还大言不惭,计较起谁狡猾来了。”

  程楚秋听这口音熟悉,定眼一瞧,原来连曹崇不知何时,也追到这庭湖上来了。再朝四周逐一瞧去,只见四五艘小船上三三两两地站着几个人,田敬容、牛君辅、郝彪、孙恩,甚至是福禄、寿禧都在其中,旧雨新知,几乎全员到齐。另外还有一些生面孔,不用说,当然也是为他而来的。

  程楚秋内外迫,表面上虽然力求镇定,但一时也说不出话来。那郝彪道:

  “小子,是你自己束手就擒呢?还是要我们直接在这儿淹死你?”

  程楚秋尚未回答,旁边已有人搭腔道:“这贼诡计多端,滑头得很,不如先想个办法,让他自废武功,要不然的话,就直接淹死他好了!”

  另一个人道:“要是我的银线蚕丝网还在的话,这会儿就派得上用场了。”

  “用你的渔网?不是才用过了吗?结果还不是让他给溜了?”人多口杂,人人都有意见,一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程楚秋心想:“这些人开口闭口都说要淹死我,可见他们早已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我不谙水性…”可没空听他们一一嚼舌,眼见湖水不断地从船舱底下涌出,忽然大叫一声:“我就是淹死在这庭湖里喂鱼,也不会落在你们手中。”语毕,纵身一跃,跳入湖中。

  众人见了,齐声叫道:“慢着!”那齐古今就在他面前,见他身子一动,已猜到他的心意,随手抓起竹篙,便往他间打去。这下子又急又快,程楚秋若是不应,下水之前得先受重伤,连忙伸手抓住竹篙,顺势一拉一带,已入水一半的身子,重新拔起,飞身跃向齐古今所在的船舱顶上。

  众人所乘坐用来包围程楚秋的船只原本就不大,而齐古今所在这一艘,除了齐古今之外,还有三四个人,互相转身擦肩都不甚容易了,程楚秋这下子忽然跃上船来,狭小的空间更显拥挤,别船的人最多只能干瞪眼吆喝喊叫,无法上前帮忙。

  那齐古今将程楚秋甩了上来,立刻抛下竹篙,改换钢刀,也跃上舱顶。那舱顶更小,两人近身搏斗,以快打快,战况烈。原本齐古今既使钢刀,就应保持一定距离以维持优势,但他又有短至两三寸的飞刀搭配,一来一往,倒也没吃亏。

  两人二度手,已深知对方的能耐,程楚秋四面楚歌,强敌环伺,更是大意不得,忽然几掌拍得重了“喀啦”一声,船舱顶踩破了一个大,接着齐古今一刀劈下,又正中舱顶“轰隆”一声,整个船舱塌了下去。

  惊叫声中,木屑木片瞬间溅得到处都是,再加上程齐两人毫不歇手,掌风刀风带开,同艘船上其他人纷纷走避,当下就有人干脆跳进湖里,泅水逃开,免得遭受池鱼之殃。

  现场顿时陷入一片混乱。曹崇不明情况,急一探究竟,赶紧吩咐趋船上前,便在此时两道人影从一旁窜出,跃上了程齐两人所在的船只,却是福禄寿禧两人。

  原来他们两人怕齐古今抢走所有功劳,到时分起钱来,多所不便,这会儿船上其他闲杂人等都已经跳船,两人正好趁隙补上。

  那程楚秋对付齐古今一人就已经相当吃力了,如何还能应付福禄寿禧?数招一过,险象环生。那齐古今见天外飞来两个不速之客,心中颇感不悦,百忙当中便有几刀故意划向福禄寿禧,以表达不

  福禄寿禧大怒,相互支援,手反攻,四个人当场打成一团。情势虽然略有改变,不过原则上还是三人打程楚秋一人,程楚秋咬牙苦撑,勉力奋战。

  双方斗到酣处,忽然间船身一晃,齐古今一脚没站稳,身子往后倾去。那时寿禧刚好站在他身后,瞧出便宜,伸出一脚,便踢向他的间。他这一脚要是踢中了,齐古今就要翻落船外。程楚秋瞧了,不屑寿禧趁人之危的行径,舍了福禄,侧身一闪,一掌拍向寿禧。

  他这一掌原意是要替齐古今解围,可是那齐古今只是身子一晃,立刻拿桩站定。

  他没看见寿禧在他身后搞鬼,原本砍向程楚秋的一刀,还是依式而为,寿禧见风转舵,侧身一转,踢向齐古今的一脚,也改向他踢来。

  这下子等于是两人联手,同时发招对付他,更不用说他原来根本没把齐古今计算在内。程楚秋甚至没时间感到害怕,拍向寿禧的一掌仍是拍去,同时肩膀一缩,硬生生向后退开三寸,只盼能避开这一刀。

  便在此时,那福禄从后赶来,一声大笑,一拳打在他背上。程楚秋虽然急忙运功护体,但受力震,身子不免还是往前一冲,齐古今一刀砍下,正好斩在他右肩上。

  程楚秋大叫一声,左手扣住刀背,将钢刀摔了出去。那齐古今明明看到他已于间不容发之际缩肩避过,这一刀竟还是砍在他肩膀上,不吃了一惊。虽然他很想亲手打败程楚秋,但这不是他设想的结果。眼见刀刃入体,深逾二寸,鲜血立刻殷红了他半边的衣服,伤势只怕不轻。一旁福禄笑道:“齐大侠刀法了得,佩服佩服!”

  其他船上的人见了,尽皆欢呼。齐古今眉头一皱,道:“是你推他的?”见程楚秋身子靠在船边上,脸色发白,看样子伤势比想像中严重。

  福禄微笑道:“那当然,你的刀法是不错,不过要一刀砍断他的琵琶骨,没有我们帮忙,却也休想。”齐古今“哼”地一声,不置可否。瞥见福禄出匕首,忍不住问道:“你干什么?”

  福禄未答,只与寿禧道:“废了他的左手,这次别再给他逃了!”与寿禧一左一右,朝着程楚秋冲去。齐古今道:“且慢!”可是又说不出他们两个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嘴上是说了,脚下却一动也没动。

  肩上的刀伤让程楚秋痛澈心扉,只差没当场昏过去,能够勉力站着,已是难能可贵了。这会儿见福禄寿禧双双袭来,心道:“要是我双手俱废,成了废人,那还不如死了算了。”反正左右是个死,心道:“也罢…”一咬牙,翻身跃入湖中。

  众人见他又跳湖,都大声吆喝道:“拦住他!捞他上来!”一时之间,竹篙船桨,纷纷打来。程楚秋入水之前就闭上了眼睛,目不视物,毫无反抗能力,任由众人一阵戳打。过不了多时,随着身子逐渐往下沉,四旁的声音也随之变小,终致毫无声息。而之前憋在中的一口气,这时也已不敷使用,心跳更像打鼓一样,几口跳出。

  程楚秋这时才感到害怕,他想划动双手以便回到水面,却忘了右手伤势严重,牵动之下,当场痛得他将仅剩的一口气吐了出来。

  这下子他身子沉得更快,睁开双眼,仰头一望,但见头上摇曳的水光越来越远,渐渐模糊,终致消失不见。

  突如其来的一阵剧痛,让程楚秋叫着睁开双眼,额上出了一头汗,耳朵里听到的,都是自己息的声音。

  倏然惊醒,浑不知身在何处,极目望去,所能见到的仅是屋子的天顶。心里的地一个念头是:“我死了吗?”

  他挣扎着想爬起身来,却全身乏力,半点气力也挤不出来。忽然身旁有个老迈的声音说道:“你别动…”

  程楚秋一惊,缓缓转过头去,但见一个面庞苍老的老者,坐在他右手边,垂首低眉,像是专注着什么事情一样。便在此时,右肩又是一阵剧痛,程楚秋事先没有防备,不大叫一声。

  那老者看也不看他一眼,说道:“是男子汉就别出声示弱。”

  程楚秋忍着痛楚,应了一声:“是。”眼珠子转了一圈,这才知道自己原来躺在一间茅屋当中,心中豁然想:“我确实是活过来了。”问道:“老…丈,是你…救了我吗?”

  那老者说道:“省点力气,早些休息。你的小命能不能得救,眼下还说不定呢!”

  程楚秋有气无力地应道:“是。”原本还想问他这里是什么地方,这下只好住口不提了。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响,只见一个少年捧着磁碗,来到他旁边,口里与那老者说道:“师父,药煎好了。”

  老者起身,说道:“他正好醒了,你帮忙喂他喝药。”

  那少年道:“是。”将碗放在一旁,伸手来摸程楚秋的后颈。

  那老者道:“你没瞧见他伤在肩膀吗?他怎么会有力气抬头?用汤匙一口一口喂他。”语调颇为严厉。那少年赶紧道:“是。”

  老者离去,少年依吩咐而为。程楚秋好生过意不去,想说些什么话来安慰他。

  那少年见他言又止,说道:“你还是赶紧将药喝了吧…”程楚秋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有安分地让他把药喂完。

  那少年喂完药之后,什么都不愿意多说,拿着空碗就又走了。程楚秋躺着躺着,眼皮逐渐加重,闭上眼睛,脑中一阵嗡嗡作响,不久之后,就又沉沉睡去。

  在睡梦中,他又回到了云霄山上。这一天他练完功之后,一如往常,偷偷溜到文君的房间窗外,撮口吹哨为号,找文君出来谈天散步。两人手牵着手走到后山,那处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山坳,那处长了奇花异草,一年四季,都有蝴蝶飞舞的神秘花坳,一样的那株大树底下,一样的巨石奇岩上,两人并肩而坐。有时眺望远山云海,有时欣赏夕阳晚霞,不住地东南西北地闲聊,抑或不发一语,只是静静地坐着。

  但是这一天,程楚秋决定不再强抑自己的望了,他觉得老是只能牵牵她的小手,搂搂他的纤的情况,一定要有所突破。闻着花香,听着鸟语,趁著文君陶醉在这片瑰丽的自然美景中时,轻轻捧起他靠在膛上的脸蛋,朝着她嫣红的樱桃小口,深情地吻了下去。

  四相接,文君赶紧将眼睛闭上。按在他膛上的双手稍有使劲,但没有强力抵抗。程楚秋得到莫大的鼓舞,双臂用力一搂,恣意地在她里舌上,狂吻

  阵阵情,在程楚秋的脑子里像涟漪一样,逐渐扩散开来。两只手已经不能足于在文君背上的轻抚,顺着际,慢慢滑至小腹,继之前。那文君轻嘤一声,身子弹开,娇笑道:“哎呀,不行…不行…不可以…”扭头逃进花崇丛中。

  程楚秋看着她的神态表情,不觉得痴了。

  程楚秋所知的柴文君娇羞矜持,又知书达礼。她不会武功,所以没有习武之人的那种豪迈不羁,凡事大而化之的潜在性格。相反的,她更受一些世俗礼教的约束,对于男女之防,相当严谨。

  因此要是她忽然甩给自己一巴掌,还是柳眉一竖,给自己一顿厉声斥责,程楚秋都会不觉得意外。但眼前的她却没有这样做,取而代之的,竟是七分靦腆,三分喜悦。

  就算是在作梦,程楚秋也不是傻瓜,如何能放过这个机会?回过神来,大叫一声:“文君!”追随她的身影,奔入花丛。

  一入花丛,林深似海。程楚秋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此时此刻哪里顾得了这么许多,一路拨花开草,追寻佳人身影,一边轻轻唤道:“文君!文君!”忽然间一脚踩空,身子一坠,接着“哗啦”一声,整个人没入水中。

  什么时候在这地方,还有这么一处深水的湖泊溪?他没空多想,百忙中只赶紧憋住一口气,拼命地划动四肢。可是任凭他如何挣扎,身子还是不住下沉,四周逐渐变暗,伸手不见五指,又冷又,万赖俱静,一片死寂,仿佛永无止境。

  程楚秋但觉全身漂浮虚无,恍恍惚惚的,完全分不清楚上下左右。既没有可以着力的地方,也使不出什么力气,尤其臆烦闷,晕眩呕,五脏六腑开始也跟着翻搅起来,端的无比难受。他忍不住想放声大叫,没想到这一张口,口鼻开始大量进水,不能呼吸的他,只有不断地将水喝入腹中。这下子他又想吐,又不得不,眼泪差些要掉了出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此同时,他感到周身的水温开始上升,而且一下子的时间,温度已经足以沸腾身体里的血。这种感觉很像自己练功时,因为心神不宁,而遭受到外魔的干扰。也难得他在这样的情景下还记得师传内功心法,与生俱来的求生意志,让他努力震慑心神,导气归元,一次又一次的周天搬运下来,所有的幻象逐一消失,朦朦胧胧间,程楚秋才终于搞清楚,刚才那一切都是自己在作梦。

  他倏地张眼,发现自己还是躺在原来那个地方,身边窸窸窣窣,隐隐有人说话的声音。他周身乏力非旦没有改善,现在连转个头都有困难,只能发呆似地望着上面。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个模糊的人影走近来,探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就是他吗?长得还俊的…他还能活吗?”程楚秋视力有些模糊,但瞧这轮廓,听这声音,应该是个年轻女人。

  另一声回答道:“老汉本来没什么把握,不过他居然能捱过这前半个多月,我想他八成应该可以活下来。”

  程楚秋认得这声音,知道他就是要自己别出声示弱的那个救命恩人。听他说自己可以活下来,也不觉得欢喜,随即心想:“原来我已经昏半个多月了。”

  那女人续道:“这么说,这人的命还真硬啰!”顿了一顿,又道:“要是他还没有分派,不如就给了我吧。”

  那老头道:“老汉只管救人,其他的不关老汉的事。”

  那女人道:“好啦,行了,我知道了。总之呢,你就做好你的事情吧。”

  老头道:“是。”

  程楚秋听这两人对话的口气,救命恩人的地位好像在这女人之下,还得听她吩咐办事。他很想知道这女人是谁,只可惜自己就像瘫了一样,一动也不能动。侧耳半晌,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想来两人又走远了,无聊之余,倦意袭上,不久又合眼睡去。

  不过接下来的日子,程楚秋天天都转醒几次。而且随着日子过去,白天醒着的时间也越来越多。那少年也是天天都来喂他喝药,只不过他已能将脖子抬起,以口就碗,再也不需要用汤匙一口一口地喂了。

  转眼又过了个把月,这一天程楚秋已能自行下,生活起居再也不用麻烦那位少年了。两人都显得格外兴奋。程楚秋道:“小哥,多谢你这些天来这般照顾我。

  人家说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我却连你姓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想记在心里也没办法。

  好歹你也跟我说说你贵姓,他相见,也好有个招呼。”

  那少年讪讪道:“这没什么,我不过是奉命行事,什么大恩大德,可不敢当,我…我可没那个本事救你。”

  程楚秋道:“话是如此,但若没你的帮忙,我一样活不下来。”那少年谦逊再三,最后才道:“我叫铁儿,从小无父无母,是师父收留我,把我养大,所以跟着师父姓林。”

  言谈间,那个老头走进屋里来。林铁儿像是耗子遇到猫儿一样,神情紧绷,赶紧闭口,起身干自己的活儿去了。程楚秋也同样起身致意。

  那姓林的老头儿道:“今天感觉如何?”程楚秋道:“昨种种,譬如昨死,今种种,譬如今生。”没有直接回答问题,不过短短几句话,倒是表达得淋漓尽致。

  那姓林的老头点了点头,让他一旁坐了,替他将在右肩绕过整个前的药布纱带解开。程楚秋侧过头去瞧自己右肩的伤口,但见上头肌翻出,像一条有指头大小,粉红色的蜈蚣,扭曲着身子,盘据在他的肩头。蜈蚣的两旁有一着两排细细的红点,想来是这姓林的老头用针线合伤口,拆线后所留下的针孔。

  程楚秋看着这老人的面孔,若不是亲眼瞧见他的手段,实在很难相信这般平凡的老人,居然还是个外科圣手。只不过也许是年纪大了,老眼昏花,针黹的手艺就差了些。

  那姓林的老者仔细地检视一番,随手将他身上的衣物拉好,说道:“你的伤口复原得不错,看样子没有什么大碍了。”

  程楚秋起身磕头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那姓林的老者回头做自己的事,既不受,也不避,淡淡说道:“你谢我做什么?

  你的命已经不是你的了,你知道吗?”

  程楚秋一愣,说道:“晚辈的命,是前辈救的,前辈要是想拿回去,只要随时吩咐一声,晚辈水里来,火里去,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

  那姓林的老者冷冷一笑,说道:“人才从鬼门关回来,口气就这么大。嘿嘿…好…好…”负着双手,慢慢走到门口。程楚秋还没出过这间茅草屋,便随着走到门边。

  那姓林的老者指着门前的一座颓坏的石臼,道:“试着用右手,把那颗石臼举起来看看。”

  程楚秋顺着他的手势瞧去,心想:“只不过是颗石臼,顶多一百两百斤重,这有什么难的。”环顾四周,但见茅屋结在一片茂林修竹间,左右望去都是绿荫浓密的林木竹田,简直不知身在何处。

  走到石臼所在的大树底下,瞧那臼上布青苔,还有部分陷进土里,不知给人丢在这边有多久了。在恩公面前,他并不想刻意卖,老老实实地蹲低身子,伸出双手去端石臼。

  他平心静气,使劲一捧,石臼才抬起五六寸高,忽地便往他右手边翻了过去,一直滚到那姓林的老者脚边。程楚秋大吃一惊,怔怔望着自己的右手,竟然看见五手指兀自微微发颤。

  那姓林的老者道:“你右肩筋骨毕竟断得太严重了,愈合的状况再好,也不比从前,将来右手的力气,会比不上一般人。”

  程楚秋大惊,暗暗潜运内劲,但觉一股内息每次运到手少三焦经、手太阳小肠经以及手明大肠经时,就给右肩从中阻隔,不论怎么气运行也无法通过。

  他霎时出了一头冷汗,心道:“六条手经常脉毁了三条,我…我的武功…”

  他一身武艺几乎都在手上,尤其是右手。六去其三,所损失的可不是一半,右手力气要是真的比不上一般人,那么对他来说,右手就算是已经废了。而经脉不通,对他未来练功也有影响。

  那姓林的老者见他神情恍惚,脸上惊疑不定,便道:“你右肩筋骨俱断,被捞上来时伤口已经开始发炎化脓,再加上失血过多,能够留下一条小命,你该谢天谢地了。”

  程楚秋怔怔道:“是…是…”声音发颤,连他自己都差点认不出是自己的声音。

  那姓林的老者冷笑一声,过了一会儿,说道:“既然身子已经好了,你也该干活了,人家可不是白捡你的命的。”

  程楚秋受到打击颇大,顿时六神无主,随口道:“干…干活?”

  那姓林的老者道:“是啊,难道你还想继续躺下去,跟个废人一样吗?”

  程楚秋此时此刻,对于“废人”两字特别感,心头不一震。那姓林的老者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干什么营生?”

  程楚秋心道:“我今天落魄成这个样子,还是别说真实姓名的好,免得辱没师名。”于是便道:“我姓楚,单名一个秋字,从小无父无母,四处漂泊,到处打零工维生。”

  那姓林的老者道:“打零工会给人伤成这个样子?我想不是你打的不是一般的零工吧?那为什么会给人砍了?”

  程楚秋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是一场误会。”那姓林的老者知道他不愿意说,淡淡说道:“你放心,我们不会把你交给你的仇家的。相反的,这是一个很好的避难场所,你只要安安分分地做你应该做的事,这辈子衣食无虞,总是有的。”

  程楚秋道:“前辈的救命之恩,晚辈永铭在心,来定当图报。不过晚辈不能在这里待一辈子。”

  那姓林的老者道:“你一个打零工的光,不待在这里,还有哪里比这儿好?

  你现在还没了力气,自身都难保了,还说什么定当图报?年轻人说话不知天高地厚,难怪给人瞧不顺眼。”

  程楚秋道:“是,前辈教训得是。前辈有用得着晚辈的地方,晚辈自然义不容辞,可是我在外面还有一些事情未了…”那姓林的老者道:“既然来到这里了,外面的事情就不必再管了。你自己不也说了:昨种种,譬如昨死,今种种,譬如今生吗?”

  程楚秋尚解释,那姓林的老者道:“你不必再说了,你别忘了你的命已经不是你自己的了。你只要乖乖听话,安分守己,自有你的好处,要是心猿意马,还想搞你在外面那一套,下次我就救不了你了。”顿了一顿,又道:“这是我第一次说这么多话,那是因为我在你身上花了不少心血,好不容易才救活了,别让我看到你又躺着回来。”

  程楚秋不明其意,心道:“此人对我有恩,我又何必在他面前违逆他的意思?

  总是先答应,再看着办好了。”于是点了点头。

  那姓林的老者盯着他瞧,仿佛要看透他的心事一般。忽地朗道唤了一声:“铁儿!铁儿!”林铁儿在屋后应了一声,跑了过来。

  姓林的老者道:“带着楚秋,去见李总管。说他的右手提不了重物,不过样貌清秀,条理清楚,像是念过几年书。其他的,你就照实答了。”

  林铁儿应诺几声,答道:“是的,我知道了。”

  姓林的老者说完,瞧了程楚秋一眼,迳自走回屋内。两人目送他进屋去,林铁儿这才招呼程楚秋一起向林中走去。

  程楚秋跟着走了一会儿,想来离开茅屋已有一段距离,于是便问道:“林兄弟,我们这要上哪儿去?”

  林铁儿道:“刚刚你没听到吗?师父要我带你去见李总管。他会分派工作,还有住的地方给你。”

  程楚秋问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说实在的,我不能在这里多待,我也不需要工作跟住的地方。”编了一个理由,说他在外面还有很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办,并且保证他会再回来报答两人的恩德。

  林铁儿道:“楚兄,你别瞧我年纪小,就说些好听的话来哄我。我从来也没盼望你如何回报,所以什么报答不报答的,请你以后不要再提了。”

  程楚秋一愣,说道:“好。”

  林铁儿续道:“不管你在外面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你是出不去了,也别想能出去…”

  程楚秋心道:“我本不愿不告而别,看样子,我只好后用行动来证明我的心意。”才想着,那林铁儿带着他往林中小路一拐,弯过几处巨石,指着前面道:

  “你自己看看,你要怎么出去?”

  程楚秋依言来到他身边,向前一望,心中不大叫一声:“苦也!”原来眼前一片碧波万顷,无边无际,就算有船,也不知道也往哪儿去。

  程楚秋道:“后山呢?往后山有没有路?”林铁儿道:“什么后山?这里是一座岛,我们在庭湖当中,你被人从庭湖中捞起,你难道…难道不知道吗?”

  程楚秋自然知道自己是掉进湖里,可是被人救起之后,却不一定得在庭湖中。

  连忙问道:“这里难道没有船吗?你们都是怎么出入的?”

  林铁儿道:“我们一边走,我一边跟你说。”

  两人复往林中走去。那林铁儿道:“在这个岛上还少有人可以自由出入,因为这里是由一个帮会所控制着,帮会名称就叫:”庭帮“…”程楚秋心道:“庭帮…嗯,他们的帮主叫郭宗尧,拿手武艺是通臂拳,使一对鱼叉铁钩当兵器。”

  但听得林铁儿续道:“所以岛上不是没有船,但是没有帮主的口令,通行的牌,你这辈子就只能在岛上活动,哪儿也别想去。”

  程楚秋道:“话虽如此,但我不是庭帮的人,庭帮帮主差得动你们,可叫不动我。”

  林铁儿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若有办法泅水出去,我也赞成你离开。不过听说这里水路纵横,不是当地人没法子在这附近行船。再说,这附近水面上也都是帮里的船只,他们非常凶恶,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根本没有别的船只敢靠近。”

  言谈间,两人走出林中,弯上山道。不久前方出现一条石阶,拾级而上,两旁开始有人影出没。这是近一个多月以来,程楚秋第一次看到林姓师徒以外的人,心中颇有所感。

  石阶尽头有座牌坊,两人穿过底下,林铁儿在道旁停下脚步,复道:“好了,我言尽于此,以后别再问我,问我我也不会说了。楚兄,你…你已经是庭帮的人了,你知道吗?”

  程楚秋对整个情况已经有些了解,理出一点头绪,说道:“就因为我的命是你师父救的,而你师父是庭帮的人?”

  林铁儿道:“这是我师父的工作。而且,他在知道终于捡回你一条命之后,就在你的脸颊黥上了帮徽,表示你从今以后,就是庭帮的帮众了。”程楚秋愕然道:“什么?”

  林铁儿正想再说得清楚些,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目的地了。程楚秋但见一幢庞然大物,矗立眼前,土墙石壁,城墙堡垒,感觉像是一处山寨,也像一个军事要

  大门开,两旁几个人或坐或站,磨着柴刀的,整理渔具的都有。这些人是守门的,但在庭帮,就是轮值守门也是要一边干活儿。于是他们一见到林铁儿,仍是各自忙着手边的事,只有其中一人看了程楚秋一眼,说道:“这个月,就只有这个新货?”

  林铁儿道:“就是他。”

  众人没再多理,林铁儿便直接将程楚秋带进去。程楚秋走了几步,忽然说道:

  “你刚刚是说,你们在我脸上纹了东西,是不是?”林铁儿道:“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后来才加入的人,都是这样。”

  程楚秋不由得大怒,伸手往脸上揩去,可是那纹面刺青黥在皮上,摸起来就跟一般皮肤无异,他既不知这所谓的帮徽图样长什么样子,范围有多大,一想到这什么玩意儿要跟着自己一辈子,心中怒火更盛,恨不得一拳揍在林铁儿的鼻梁上,以消心头之恨。

  但他终究还是忍住了。想这林铁儿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打他出气未免有失身分。再说冤有头债有主,他最多也只是听命行事,说来说去,这帐得算在他师父头上才是。

  可是他又想了一会儿,心情逐渐平复,又不感到气。再怎么说他们师徒俩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要他忘恩负义,甚至恩将仇报,却与他多年深蒂固的观念相悖。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心中原本对林铁儿师父的感恩敬意,一下子消失殆尽,自我解嘲道:“他虽救我一命,但却一转手,便将我的命卖给了庭帮。所以我也不再欠他,他也没有欠我,就算扯直了吧!”

  山寨依山势建筑,走进城门之后,各有山路通往各地,若非是这山寨里的人,根本搞不清楚哪一条路是通往哪里的。一路走来,但见两旁茅屋、木屋、石堡,甚至山,各类建物掩体,不一而足,附近或有人群结队行动,或是三三两两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岛上生活,显得相当充实忙碌,由此看来,庭帮倒是相当兴旺。

  那林铁儿领着程楚秋来到一处大屋前,大门打开,一个与林铁儿相同年纪的小伙子出来应门。林铁儿道:“我带人来见总管。”

  那小伙子道:“他在后院。”身子往门后一让,两人走了进去。

  两人走到后院,程楚秋只见一个红光面的中年男子,在庭中负手而立,两眼盯着一群工人在搬运一箱一箱的什物。

  林铁儿走向前去,在那中年男子面前行礼。

  那中年男子上下打量程楚秋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嗯,果然是一表人才,嘿嘿…”程楚秋瞧他脸色古怪,心道:“要是四下无人,瞧我不先给你一巴掌。”他遭逢大变,个性变得暴躁易怒。准确地来说,就是更想直接发心中的情绪,不加掩饰。

  林铁儿把师父代他要说的事情,一一向这位李总管说明。

  这位李总管一边听,一边盯着程楚秋瞧,口中“嗯嗯”连连,也不晓得听进去没有,直到林铁儿说完,这才说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替我问候你师父好。”

  林铁儿早巴不得他有这句话,说道:“是。”转身要走,程楚秋一把拉住他。

  林铁儿回眸瞧了他一眼,用有点疑惑的眼神问他:“做什么?”

  程楚秋放开他,说道:“谢谢你。”

  林铁儿一愣,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迳自走了。

  那李总管道:“喂,年轻人,你叫楚秋是吧?”程楚秋心想:“我右手已废,脸上又给人刺上见不得人的东西,不如先在这里待一阵子,看看情况,再从长计议。”

  便道:“是的。”

  李总管道:“识字吗?”

  程楚秋道:“认得几个字。”他之前当过苦力工,也跟当时同伴学了一些比较俗的谈话口气,于是便把那一套搬出来。此时此地,任谁也想不到他竟会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程楚秋。

  那李总管又问零零碎碎地了一些问题,随后说道:“这样就好办多了,你跟我来。”吩咐在场工作的人继续工作,指派了另外一人看住进度,领着程楚秋,往院子外面走去。

  两人走出一会儿,程楚秋四处张望,忍不住问道:“总…总管大爷,我们要少哪儿去?”

  那李总管头也不回地道:“小子,你的运气不错。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现在就要带你去见我们头儿,要是应对得宜,将来吃香喝辣,说不定连我也要靠你提拔呢!”

  程楚秋心道:“你们的头儿?难道你要带我去见郭宗尧?”

  那李总管见他没有反应,续道:“待会儿见到人了,小心说话,机会只有一次,要是没有好好把握住,就没有下次了。”

  两人转进一处花坳,不久便见到一些庭园造景。什么凉亭石桥、假山泉,应有尽有。百花深处有幢木屋,水榭庭台,朱阁绿瓦,环境清雅,别具一格。程楚秋心想:“这个郭帮主倒是会享受的。”

  接近屋旁,几个大汉从旁边闪了出来,一见到李总管,脸色缓和,说道:“原来是李总管。”

  李总管道:“大家辛苦。”彼此招呼几句,来人又各自退开。李总管这才与程楚秋道:“我们到了,千万记得瞧我脸色说话。”程楚秋也不答,只是心道:“瞧你这么紧张,肯定是常挨骂。”

  两人走进前堂,一个丫鬟出来招呼,并帮忙通报。不久后堂靴声橐橐,李总管赶紧拉着程楚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门帘掀开,首先走出两个紫衣女子,一人手执铁钩,一人拿着鱼叉,来到堂上,便往中堂首座两旁站定。程楚秋心道:“这个郭宗尧派头十足,还用了两个女人帮他拿兵器。如此一来,临场应敌,终究是慢了一步。”瞧着两个女人手脚虽然俐落,但下盘虚浮,不像是有什么高明的功夫,不连连摇头。

  便在此时,后堂又有人声,唱道:“夫人到…”

  程楚秋一愣:“夫人?”门帘掀开,刚刚进去的那个丫鬟先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美少妇。程楚秋惊鸿一瞥,想是旁人的女眷,不好多瞧,便将头撇了开去。

  听脚步声,那少妇身后又有人两人走了出来,程楚秋余光瞧去,竟又是两个手持鱼叉铁钩的紫衣女子,两人分别在自己与李总管身后站定。此时,后堂再无人声,没有人要接着出来的迹象。

  程楚秋心道:“这郭宗尧是怎么回事?难道生病了?”寻思间,只听得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说道:“两位请坐。冬梅,奉茶。”那李总管谢了一声,与程楚秋就坐。

  丫鬟送上两杯茶水。那娇滴滴的声音续道:“李总管,这人是怎么回事?怎么转过头去不看我?是你教他的吗?”

  李总管一愣,果然看见程楚秋侧着头看着别的地方。便道:“楚秋,夫人在问你话呢?”

  程楚秋应了一声,把眼光瞧了回去。但见那美少妇坐在堂上太师椅中,斜着身子,拄手靠在一旁的茶几上。往她脸上瞧去,眼光正好与她遇个正着。程楚秋一凛,心道:“这位夫人好像在哪儿见过…”

  那美少妇瞧着程楚秋,微微一笑,说道:“怎么?我的样子很难看吗?刚刚怎么不敢看我?”

  程楚秋道:“不是。”

  美少妇道:“不是什么?不是很难看?还是不是不敢看?”

  程楚秋道:“都不是。”

  李总管听他语调平淡,爱答不答,心中一急,忙道:“启禀夫人,这人大病初愈,脑筋有点迟钝,说话牛头不对马嘴。属下这就带他下去,等他好一点了再来。”

  美少妇道:“你急什么?我说他迟钝了吗?”

  李总管先是一愣,接着连道:“是,是…”

  美少妇不再理他,续与程楚秋说道:“嗯,你名叫楚秋是不是?没想到你受了那么重的伤,居然给你捱过来了,你的命可真够硬的了。你大概不晓得,这些天来,你的命已经成为这里最大的赌注,庄家赌盘一赔十五。你这一活下来,害得不少做庄的要上吊,嘿嘿,你现在声名大噪,只怕有不少人要找你算帐哩!嘻嘻…”程楚秋听她说到“你的命可真够硬的了”时,忽然恍然大悟,心道:“原来是她。”想起还躺在茅草屋中,尚起不了身时,曾有个女人到前去看他。当时那个女人就提到“命硬”这个两个字。如今回想起来,那个语调声音,果然便是眼前这个少妇无疑。

  程楚秋想到这里,便口说道:“多谢夫人挂心,要不是夫人曾去探望过在下,在下怎么会好得那么快呢?”

  这句话正经来说,是有恭维感谢对方的意思,与“托福”意义相当,可是用在年轻男女身上,也可以有轻薄调戏的涵义,端看谈话两方彼此的关系,稔程度,与说话者的口气而定。

  李总管大惊,忍不住瞟了程楚秋一眼。那少妇掩着嘴笑得花枝颤,说道:

  “李总管,你说他脑筋迟钝,说话牛头不对马嘴,我看,你全拧了,脑筋迟钝的,只怕是你。”

  那李总管见她并不生气,陪笑道:“是,是。能得到夫人的眷顾,是他的福气。”

  气氛一下子轻松不少。那少妇顺便问起一些帮里的杂务。这是那李总管的工作范围,只见他像是逮到机会一样,天南地北,侃侃而谈。

  程楚秋从他口里得知,这庭帮在庭湖上黑白两道通吃,主要经济来源除了固有的山产渔获之外,本身还是个租船给附近渔家的大船东,打劫落单商船货船的水盗,以及承揽庭湖水域最大的货运商。

  只是李总管显然所经管的,多是一些内务琐事,谈来谈去,不外是这几月来的进出人员与货物,什么东西多了,什么东西少了等等。程楚秋头一回听,还有些兴趣,那少妇显然开始后悔问他这些事情了,抓到一个时机,说道:“好了,这些事有李总管发落,我就放心了。”

  少妇又问到怎么安排程楚秋。李总管道:“他受过重伤,苦力是没办法,不过还好他认得几个字,还不致成个废人。管帐的财叔年纪大了,眼花手颤,我想暂时先让他去那里帮忙好了。”

  少妇道:“嗯,这安排不错。”想着什么似的,忽地出神。李总管等了一会儿,问道:“夫人,请问还有其他事情吗?”

  少妇回过神来,道:“啊…没什么事了…你们先下去忙吧…”

  李总管道:“如此,那属下告辞了。”拉着程楚秋起身。

  少妇道:“等会儿…”两人一起回头。

  少妇沉半晌,道:“没事了,还是先下去吧…”

  李总管再度应诺,拉着程楚秋,走出门外。

  走出一段路。那李总管瞧着四下无人,忽地一把抓住程楚秋,拉他到一旁林中,说道:“刚刚真是差一点被你吓死了。算你运气好,夫人看样子还喜欢你的…”

  程楚秋甫被他拉扯之际,想起他在院子里瞧见他时的那个古怪笑容,原本左拳都握起来了。但听得他言语中不是那么一回事,才又将拳头放松下来。说道:“你说要带我去见你们的头儿,也没说要见什么夫人,我怎么知道她是谁,话要怎么说?”

  李总管道:“听着:你现在是我庭帮的人,那是我们的头儿,不是”你们“的。还有,夫人就是我们的头儿,以后别怀疑我说的话,对我的命令打折扣!”

  程楚秋奇道:“她…她是头儿,那郭…郭…那个帮主呢?”还好转得快,差些说溜了嘴。

  李总管道:“头儿不就是帮主了?难道一帮有两个头儿?一帮有两个帮主?不过就算她不是帮主,不是头儿,也是差不多了…哎呀,林师父怎么什么都没跟你说。”

  程楚秋道:“他是什么都没说,正要请教。”心道:“郭宗尧呢?难道江湖传言有误?”他没见过郭宗尧,庭帮还有帮主的成名兵刃什么的,都是从江湖朋友那儿听来的。

  李总管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全怪你。走吧,路上一边说。”

  当下李总管便把一切他该知道的,都告诉了他。原来这庭帮的帮主原本确实是郭宗尧没错,他的成名兵器也一如程楚秋所知,半点不差。而今天的落差,其实就只在于那些都是三年前的旧闻了,实际上郭宗尧,早在三年前就已经病逝了。

  庭帮是一个老江湖帮会,许多组织结构几十年来一脉相承,一套运作机制并不因帮主骤逝而停摆。依照惯例,帮主去世之前,若没有指定继承者,那么新帮主就由帮中长老公推。

  几十年来这一套规矩没有发生问题,但并不表示就绝对没有问题。郭宗尧死后,长老们意见分歧,三个月来争执不休,相持不下,一直没有定论。

  原则上这些意见分为两大派,一是拥立大长老鲍可信:庭帮的大长老地位尊崇,是仅次于帮主的第二把椅,直接让大长老来接任帮主,最稳当也不容易出子,是帮中保守势力心目中的最佳人选。

  第二种意见,是召回郭宗尧的儿子郭金华,回来继承父志。郭宗尧元配早逝,只留下郭金华一个儿子,敦厚谦恭,在帮中颇受众人喜爱。只是随着他年纪渐长,父子两人意见经常相左。有一次两人酒后又发生口角,竟然动起手来,酒醒后两人全身都是伤痕淤青。伤势虽然不重,但郭金华自觉无论如何,做儿子的怎能殴打父亲,于是悄然离去。

  郭宗尧嘴上不说,但是心里惦记着他,却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因为郭金华最后一次捎信回来,自言入川学艺,所以郭宗尧死后,立刻有人提议派人到四川找回郭金华,一来是回来奔丧,二来是让他接任帮主。持此看法的,多是郭宗尧嫡系人马,以及当年与他好的同侪。

  另外还有一股第三势力,不过人数较少,没有引起特别的注意。那就是郭宗尧的徒弟魏庆。

  郭宗尧这辈子一共收过七个徒弟。大徒弟犯了帮规,郭宗尧为了服众,加重其刑,先鞭笞数十,再将他五花大绑,缚上巨石,沉入庭湖底。二徒弟因病早亡,三四五七徒弟则在几次与附近帮派争地盘的纷争中,三死一失踪。郭宗尧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只剩下六徒弟魏庆给他送终。

  徒弟继承师父的位子,本也有这样的规矩。但是魏庆武功不行,却是庭帮里上上下下众所周知的事情。只是他为人热心,做事勤劳,帮里人多且分子复杂,却都与他好,可见他做人成功之处。只是江湖武林门派,不免以武艺挂帅,众人只觉得由他接任不妥,却没人把矛头指向他身上。

  魏庆深谙与人交往的分寸拿捏,值此时刻,他仍然表现出刀切豆腐两面光的功夫,对于某些人的抬爱敬谢不,并指天发誓将来必定会尽心辅佐新任帮主,一辈子效忠庭帮。

  于是乎魏庆再度安然避开暴风圈外,以旁观者的姿态,看着上述两股势力彼此间的长消。渐渐地,两方因为歧见,而造成误会,又因误会,而造成更深的歧见,终于闹得不可开

  便在此僵持不下之际,大长老鲍可信忽然暴毙猝死。而死因究竟是旧疾复发还是外力介入,真相难以查明。整座岛上顿时弥漫着一股山雨来的气势,一场大规模的内斗一触即发,这样惊惶不安的心情甚至影响了基层帮众,偷船叛逃的事情也屡传不鲜。若不好好处理,一个偌大的帮会,极有可能在一夕之间覆灭。

  就在这个时候,郭宗尧的夫人颖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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