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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阴影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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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文娜坐在火旁,抬头呆看着雕像的碎片。珀林独自一人呆在水池旁。白天渐渐褪去,夜风从东方吹来,水面泛起层层波纹。他从带环结上解下斧头,拿在手里。岑木做成的斧柄摸起来光滑冰凉,长度跟他的手臂相当。他恨它。想起当初在艾蒙村的时候,自己为了拥有这把斧头是那么自豪,就觉得羞,当时他根本没有想过有朝一它会用来干什么。

  你那么恨她吗?伊莱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惊跳起来,举起手中斧头,举起了一半后才看清是伊莱迩。你你跟那些狼一样能读懂我的想法吗?伊莱迩歪着头,出挖苦的眼神说道:你小子这副臭脸,瞎子都能看得出来。好了,告诉我吧。你恨那个女孩?鄙视她?一定是的,你鄙视她,因为她做事拖泥带水,总是假装柔弱妨碍你,所以你打算杀死她。伊文娜做事从来都不会拖泥带水,他反对道,她总是能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我没有鄙视她,我爱她。他怒视着伊莱迩,眼神警告他不许嘲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想说的是,虽然她跟我的关系也不是像兄妹一般,但是她和岚啊,见鬼!如果被那些大乌鸦抓到我们如果我不知道啊。你知道的。如果她必须选择自己的死法,你认为她会怎么选?用你的斧头痛痛快快地一砍了事,还是像我们今天看到的那些动物一样?我就很清楚自己会选择哪一种。可我没有权利为她做出选择。关于这个,你不会告诉她的,对不对?他捏紧了斧柄,手臂上青筋暴起。以他的年纪来说,他的肌非常结实发达,这都是在鲁罕师傅的锻铁场里长时间地挥舞铁锤的功劳。此刻,他觉得自己能捏断手里的木柄。我恨这鬼东西,他吼道,我真不知道自己带着它到底要做什么,那样大摇大摆地像个大傻瓜。你知道我办不到的。以前,一切都是假装,都是可能而已,所以我可以虚张声势地到处招摇就像在游戏,就像是他叹了口气,越说越小声,现在不同了。我再也不想使用它了。你会用的。珀林举起斧头要把它扔进水池,但是伊莱迩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会用它的,男孩,而且只要你还恨它,你就能比大多数人更加明智地使用它。等待吧。等待,直到你再也不恨它的时候,就是把它扔得越远越好,然后转身往反方向逃走的时候。珀林用力挣扎,决意要把它扔进池子里。他说得轻巧,万一到时候我再也没法扔掉它怎么办?他张嘴要问伊莱迩,但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从大狼那里传来了一个十万火急的信息,那紧急的冲击震得他差点翻了眼白。一瞬间,他忘记了自己想说什么,忘记了自己本来打算要说话,甚至忘记了要如何说话,如何呼吸。伊莱迩的脸皮也松弛了下来,眼眸似乎看着自己头颅的深处。这信息只持续了一个心跳之间,然后就像出现时一样迅速地消失了。但是,已经足够。

  珀林抖了抖身子,深深地了一口气。伊莱迩的眼眸一回到原位,立刻毫不迟疑地朝着营火冲过去。珀林默默跟在他身后。

  把火灭掉!伊莱迩沙哑着嗓子尽量压抑音量朝伊文娜喊道,一边打着紧急的手势,灭掉!她站起来,疑惑地看了看他后,朝着营火迈了一步,动作很慢,显然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伊莱迩冲过去鲁地推开她,一把提起茶壶,一边咒骂烫死了,一边把壶里的水全部浇到火上。珀林随后赶到,一上来就立刻往木炭上面踢土。茶水虽然把火浇灭,木炭还在冒着水汽滋滋响,他不停地踢土直到把生过火的痕迹完全掩盖。

  伊莱迩把茶壶抛给珀林,把他烫得差点大喊出声来,赶紧把它丢在地上,呵着手责怪地朝伊莱迩皱起眉头。但是,这个一身皮的男人忙着检查营地,根本无暇理会。

  来不及隐藏有人在这里呆过的痕迹了,伊莱迩说道,我们得赶快走。祈祷吧,也许他们不会多管闲事。见鬼,我敢肯定是那些大乌鸦把他们招来的。珀林急匆匆地给贝拉上鞍,把斧头搁在地上,斧柄靠着大腿,弯下给她绑肚带。

  到底怎么了?伊文娜抖着声音问道,半兽人?黯者?往东或者往西去都行,伊莱迩告诉珀林,找个地方躲起来,我会尽快去找你们的。如果被他们看到狼他来不及说完就转过了身,弯着,几乎四脚着地地飞奔而去,很快消失在傍晚渐渐延长的阴影中。

  伊文娜飞快地收拾自己那少得可怜的行李,一边坚持要珀林的解释。珀林不肯说话,他自己也很害怕,但他知道恐惧可以加快人们的行动。他越是沉默,伊文娜的声音抖得越厉害。可是,直到两人动身朝着落的方向逃去时,珀林才肯断断续续地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他在贝拉前面小跑,双手执着斧头斜在前,一边解释,一边四处张望寻找藏身之处,等待伊莱迩。

  有很多骑着马的人往水池这边来了,就跟在那些大狼的身后,不过,他们并没有看到狼。也许他们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冲着那水池来的,因为那里是数里之内唯一的水源。但是斑纹说他回头瞥了伊文娜一眼。夕阳在她的脸上留下怪异的影子,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她在想什么?是不是正在像不认识似的看着我?她了解我吗?斑纹说他们嗅出了不妥。就像是就像是疯狗嗅出了不妥那样。身后的水池已经消失不见了。渐渐加深的暮色中,他仍然能看到那些大石头阿图尔鹰之翼的雕像,只是,已经分不清哪一个石头是他们刚才生火的地方。我们不会跟他们接触的,找个地方藏起来等伊莱迩就是。他们为什么要找我们麻烦?她质问道,这里不是应该很安全的吗。应该很安全。光明啊,总得有一些地方是安全的吧。珀林更加努力地寻找藏身地。他们不能离那个水池太远,天色已经很暗,很快就会黑得无法继续走路。坡顶上仍然留有微弱的光线,相比凹下去已经黑乎乎无法看清的坡底,显得很亮。左边的天空下有一个黑色的影子,是一块斜斜地立在一个山坡上的巨石,石面平坦,把下面的斜坡都笼罩在黑暗中。

  这边。他说道。

  他朝着那个山坡跑去,一边回头扫视是否有人追来。没有暂时没有。不止一次,他不得不停下来等,因为贝拉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小心地迈着步子走得很慢,伊文娜则趴在贝拉的脖子上。他想,她们肯定比自己想象的要累得多了,这里必须是一个好的藏身之地,我们不可能再去找另一处了。

  在山坡下,珀林抬头仔细查看那块巨大的平坦石头,它几乎从坡顶开始向外突出,像一块巨大的石板,石板顶部有一些不规则的奇怪台阶,三个向上,一个向下,显得很眼。山坡不高,珀林爬上去,沿着它走,用手摸着它的表面。虽然经历了数个世纪的风吹雨打,他仍然能摸出有四个连接在一起的石柱。他又抬头看看台阶似的石板顶部,它像一个斜屋顶覆盖在他头上。是手指,阿图尔鹰之翼的手指。我们将在他的手里躲藏,希望这里还遗留着他的公正。

  他招手叫伊文娜过来,她却没有反应。于是,他滑回坡底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她。

  伊文娜伸长脖子看着坡顶问道:你怎么看见的啊?珀林张了张嘴,又合上了。他,看看四周,这才意识到周围的情况。太阳已经完全沉到了地平线以下,满月也被云层遮挡,但是他仍然觉得周围泛着深紫的光芒,就像是迟暮时分。我摸到的,最后,他说道,肯定是的。我们躲到在那只手的影子底下,就算他们走到这里,也不可能看到我们的。他拉着贝拉的缰绳,带她走到石手下面的阴影中,感觉到伊文娜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后背。

  他扶她下马时,从水池的方向传来喊叫声,打破了夜晚的寂静。她伸手扶着珀林的手臂。虽然她没有说话,但他知道她想问什么。

  那些人看到风了。他不情愿地说道。要把狼族的想法用言语说清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看到了火的影像,他们有火把,在手指的部珀林按着伊文娜的肩膀叫她蹲下,然后自己蹲在她的旁边,他们分了组进行搜索。人数很多,而那三匹大狼都受了伤。他尽量用更安慰的语气说道,不过,就算是受了伤,斑纹他们应该也不会被抓到的,而且他们也没有预料到我们会在这里。人们通常不会看见预料以外的东西。他们很快就会放弃,然后扎营。伊莱迩现在跟那三匹大狼在一起,而且会在他们被人追杀的时候陪着他们。骑马的人太多了。太久了。为什么他们要坚持这么久?黑暗中,他看到伊文娜点了点头,只是她自己没有留意到,我们会没事的,珀林。光明啊,他惊讶地想,她在安慰我。

  下面的喊叫声就像永无休止似的。远处有好几个地方都有火把在移动,夜幕下闪烁着点点火光。

  珀林,伊文娜轻声说道,如果我们能回到家,星期天的时候你愿意跟我跳舞吗?他的肩膀不颤抖起来,但是没有发出声音,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想笑还是想哭。我愿意。我答应你。他的手违反自己的意志握紧了斧柄,提醒自己他仍旧握着它。他用耳语又重复一次,我答应你。他在心中祈祷这一天真的能到来。

  这时,一组组男人举着火把骑着马在山坡之间来回搜查,每组有十到十二人,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组。有时候他能同时看到三四组,往不同的方向从山坡下经过。他们不停地互相喊话,夜里不时地传来叫声,既有马的惊嘶,也有人的惨叫。

  他不但能用双眼看到山坡下面,还通过大狼传来的感应知道其他地方的情形。他跟伊文娜一起蹲伏在山坡上,看着下面像一支支萤火虫似的火把;同时,在意识里,他跟斑纹、风和弹跳一起在夜中飞奔。那些大狼被大乌鸦伤得太重了,没法跑得太远,也没法跑得太快,所以他们打算把那些骑马人赶回他们的营火边上。人类最终总是会向火焰寻求安全,而狼族则习惯于在夜晚徜徉。有些骑马人用绳子牵着一些没有骑士的马匹,当灰色的身影在他们中间冲过时,那些马惊慌地嘶鸣着,眼珠睁大转,尖嘶着挣脱拉扯他们的绳子,向各个方向逃命。那些有骑士的马匹也在尖嘶,因为灰色的影子从黑影中冲出,用利牙撕裂了他们的脚筋。有时候,骑士也在喉咙被有力的下颚之前发出惨叫。虽然珀林对伊莱迩的感觉要弱得多,但他知道他也在那里,手执长刀,在夜之中潜行,就像一匹配着一只尖利獠牙的两脚大狼。喊叫声渐渐变成咒骂声,然而,他们不肯放弃。

  突然珀林注意到那些拿着火把的男人其实是遵循了某种规律而行动的。每次有一组人出现在他视线里时,至少其中一个人距离他和伊文娜躲藏的山坡会越来越近。伊莱迩说过要他们躲起来,但是如果我们逃跑会怎样?也许,我们必须不停移动,才可以一直躲藏在黑暗中。也许。现在天色已经足够黑了。

  他转头,刚想跟伊文娜商量,情况就已经改变。一组十二支火把出现在山坡底,随着马匹的跑动起伏,长头在火光中闪烁。他定住,屏住呼吸,手握紧了斧柄。

  那些人骑马经过了这个山坡,然而,其中有一个人大声喊了一句什么,火把又转了回来。他绝望地思索逃脱的办法。但是,这时候只要他们一动,就肯定会被发现,也许他们已经被发现了。一旦暴,就再也没有任何机会了,就算有黑暗的掩护也没有用。

  那些人在坡底下站定了,每个人都是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握着长,靠膝盖的压力控制坐骑。在火光照耀下,珀林看到了他们身上的白斗篷。光明之子。他们高举着火把,在马鞍上前倾身体,看着阿图尔鹰之翼手指下面的深阴影。

  上面有东西,其中一个人说道,他的声音大得有点过分,似乎在害怕隐藏在火光以外的东西,我告诉过你,那个东西里可以藏人。那不就是一匹马么?伊文娜一手扶住了珀林的手臂,黑夜中,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即使阴影遮挡了她的脸孔,她脸上的问题也很明显。怎么办?伊莱迩和那些大狼还在外面被这些人追杀。下面的马匹不安地跺着脚。如果我们现在逃跑,他们肯定能追到我们。

  其中一个白斗篷催马走上山坡,如果你能听懂人类的语言,下来投降。只要你走在光明中,我们不会伤害你。如果你不投降,你们全都会被杀。你有一分钟时间。长的金属头被低指着前方,在火光中闪闪发光。

  珀林,伊文娜轻声道,我们跑不过他们的。如果我们不投降,他们会杀死我们。珀林?此刻,伊莱迩和那些大狼仍然自由。远处传来遥远的喊叫,有一个白斗篷离斑纹太近了。如果我们逃跑伊文娜在看他,等他告诉她下一步。如果我们逃跑他疲倦地摇了摇头,心神恍惚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坡,朝着光明之子走去。身后,伊文娜叹了口气,拖着无奈的脚步跟在他身后。为什么这些白斗篷这么固执,他们非常痛恨狼吗?斑纹他们为什么会嗅到不妥?风从那些骑士身后的方向吹来,他几乎觉得自己也嗅出了不妥的味道。

  丢掉斧头。领头的家伙吼道。

  珀林踉跄着朝他走去,皱起鼻子,想把他以为自己闻到的味道逐出鼻孔。

  丢掉斧头,乡巴佬!领队调整长,将头指向珀林的膛。

  他呆呆看着那头,很锋利,完全足够穿透他的身体。然后,他突然大喊:不!然而,他的喊声并不是冲着那个白斗篷弹跳突然出现在黑夜中,刹那间,珀林跟他融为一体。弹跳,从小就看着在天空中高高翱翔的雄鹰,渴望着能像雄鹰一样在空中飞翔,于是,他不停地往上跳,往上跳,直到他比任何一匹狼都跳得更高。直到今天,他都没有放弃过幼年时飞翔的梦想。黑夜中,弹跳一跃而起离开地面,就像雄鹰振翅高飞。白斗篷刚来得及开口咒骂,弹跳就已经咬住了那个拿指着珀林的男人的喉咙,冲力带着他一起滚到马下。珀林感觉到口里的喉咙被咬碎,尝到血的味道。

  弹跳轻巧地落地时,已经离开刚才杀掉的男人。他的皮上粘了血,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别人的血。左边的脸上一道很深的伤口划过他空空的左眼眶,剩下的一只眼跟珀林的双眼对视了一瞬。快逃,兄弟!他转身再度跃起,再次飞翔。然而,一支长把他钉在了地上,又一支长穿透了他的肋骨。他踢脚挣扎着,回头要咬断那妨碍他的柄。要飞翔。

  痛苦充斥珀林的身体,他无言地发出一声狼的惨叫,想也不想,嚎叫着向前纵身一跃,所有的思维都离他而去。那些骑士靠得太近没法使用长,而此刻他手里的斧头就像羽一般轻盈,一只巨大的金属狼牙。他的头被狠狠敲了一下,当他倒下时,他无法分清是自己死了,还是弹跳死了。

  像雄鹰一样飞翔。珀林咕哝着,虚弱地睁开双眼。头很疼,但他想不起来为什么。他在光线下眨眨眼,看看四周。伊文娜跪在他身边,看着他。这里是一个四方的帐篷,大小跟一座中等农屋的房间差不多,地面直接是泥土。帐篷的每个角上都高高挂着一盏油灯,发出光亮。

  感谢光明,珀林,她松了口气,我以为他们把你打死了。他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帐篷里唯一一张椅子上坐着的一个灰发男人。男人有着一张祖父般的慈祥脸孔,一双黝黑的眼睛也在看他。他身披一件那金白相间的战炮,磨光的盔甲罩在纯白色的里衣上。在珀林看来,男人的脸显得和蔼、坦率又透着威严,跟他的衣着显得极不相衬,反而带着一种跟这个帐篷里的摆设相符的雅致朴素的气质。帐篷里摆着一张桌子,一张折叠,一个脸盆架,架上放着白色脸盘和水罐,还有一个镶嵌着简单几何花纹的木柜。所有的木制品表面都打磨得微微反光,而金属则全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光泽,没有过分的卖。每一件物品都经过精心制作,只有一个见识过巧手工匠比如鲁罕师傅,或者家具匠埃迪尔师傅的杰作的人才能看得出来。

  男人皱着眉,短的手指拨着桌子上的两堆物件。珀林认得出其中包括了他口袋里的杂物和他的刀。茉莱娜给他的银币滚了出来,男人若有所思地把它推了回去,抿着嘴从桌上拿起了珀林的斧头,在手里掂量。然后,把注意力放回到艾蒙村两人身上。

  珀林想坐起来,却感到手脚一阵刺痛。结果他只是挣扎了一下。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手脚都被绑着。他看了看伊文娜,她沮丧地耸耸肩,侧身让他看看她的背后。她的脚踝和手腕上了五六条绳子,深深勒进她的血,另外还有一绳子把脚踝和手腕的绳子连在一起,很短,就算她能站起来,也不得不蜷着身体无法站直。

  珀林目瞪口呆。知道他们被绑起来已经够意外的了,居然还用了这么多绳子,足够把马给捆起来了。他们把我们当成什么人啊。

  灰发男人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带着好奇,就像艾维尔先生在思考难题时一样。他似乎已经忘记手里拿着的斧头了。

  帐篷入口的帘子被揭开,一个高个子男人走了进来。他的脸又长又瘦,眼窝深陷像两个,身上肌结实,没有一丝多余脂肪。

  帘子揭开的片刻间珀林瞥到了外面的情况,有营火,帐篷的门帘外有两个白斗篷站岗。新来的人一进来就马上立正,姿势像一铁柱般刚硬,目不斜视地盯着前面的帐篷壁,身上的铠甲在雪白的斗篷和里衣衬托下闪着银子似的光芒。

  统领大人。他的声音就如他的姿势一般僵硬,刺耳并且单调,毫无感情。

  灰发男人漫不经心地打了个手势,稍息,光明之子拜亚。你已经点算完我们这次遭遇的损失了?高个子男人分开两脚站好,除此以外,珀林看不出他的姿势有任何放松。报告统领大人,总共死了九个人,伤了二十三个,其中七个重伤,不过都还能骑马。有三十匹马的脚筋被挑断,无法继续行走,不得不杀掉!虽然他的语气没有任何感情,但他似乎特别强调了最后一句话,好像认为马匹受到的伤害比人员的伤亡更重要似的。很多后备马匹都被冲散,也许天亮以后我们能找到他们。不过,统领大人,他们受了狼的惊吓拼命逃走,也许要花好几天才能找回他们。那些本来负责看管后备马匹的人已经被分派在到达卡安琅之前负责守夜的工作。我们没有几天时间了,孩子,灰发男人温和地说道,我们黎明就出发。我们必须按时到达卡安琅,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推迟,知道吗?遵命,统领大人。灰发男人瞥了珀林和伊文娜一眼,除了这两个年轻人,我们还有什么收获?拜亚深了一口气显得犹豫,我把那匹狼剥了皮,统领大人。那张狼皮用来做大人帐篷里的地毯不错。弹跳!珀林无意识地怒吼着开始拼命挣扎。绳子深深勒进他的血手腕血了却无法挣脱。

  拜亚这才头一次看了看他们两人。伊文娜被他的目光吓得往后缩去。他的脸跟他的声音一样毫无感情,但是那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残忍的目光,就像巴阿扎门眼里燃烧的火焰。拜亚憎恨他们,在今晚之前他们根本没有见过面,他却像憎恨多年的仇人一样憎恨着他们。

  珀林毫不示弱地瞪着他,当他想到自己的牙齿咬断这个人的喉咙的情景时,嘴角出了复仇的微笑。

  突然,他惊醒过来,笑容随之褪去。我的牙齿?我是个人,不是狼!光明啊,这一切何时才能终结!不过,他仍然愤怒地回敬着拜亚的目光。仇恨对仇恨。

  有没有狼皮地毯都无所谓,孩子。统领大人声音里微微透着温和的怪责,但是拜亚立刻唰地直了,目不斜视地盯着前面的帐篷壁,我想知道的是我们今晚的战绩,如果,有战绩的话?报告统领大人,据我估计,袭击我们的野兽有五十只甚至更多。其中被我们消灭的至少有二十只,可能有三十只。我认为,今晚冒着失去更多马匹的风险出去收集尸体没有必要。到了白天,我会去把没有被那些野兽连夜拉走的尸体收集起来烧掉。至于人类,除了这两个,至少还有十几个人。我相信我们消灭了四五个,但是,我想我们是不会找到他们的尸体的,因为暗黑之友都会把同伴的尸体藏起来掩盖损失。这次应该是有一次计划的伏击,但是,由此又引起了另一个疑问珀林的喉咙像被拳头紧紧攥住。伊莱迩?虽然不情愿,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始搜寻伊莱迩、搜寻大狼却没有收到任何回应,就好像他从来都不曾试过感应狼族的思想一般。他们要么死了,要么遗弃了你。他想苦笑。至少现在如他所愿了,然而代价如此之高。

  灰发男人此时也笑了,笑声洪亮却带着嘲,拜亚的脸颊不升起红晕。啊,拜亚,孩子,这就是你的估计?我们中了五十匹狼和十几个暗黑之友的有组织伏击?是吗?也许等你多参加几次行动但是,伯哈大人我估计只有六到八匹狼,孩子,至于人类,也许除了这两个人以外就没有别人了。你呢,热情是有的,但是对于城市以外的世界缺少经验。为这些街道和房屋相距遥远的郊外带来光明,跟为城市带来光明是两回事。在黑夜里,狼善于令人产生错觉,以为他们比实际的数目要多人也是。我想,最多只有六到八匹。拜亚的脸越来越红,我还怀疑,他们到这里来的原因跟我们是一样的,是为了这方圆数里之内唯一的水源。这个解释比起光明之子最喜欢的什么间谍啦、细啦要简单得多。但是,最简单的往往是最真实的。慢慢地等你的经验丰富以后就会明白了。拜亚的脸随着祖父式男人的话渐渐变得死白,与此相反的,两颊却得更红变成紫。他的双眼飞快地扫了扫珀林两人。

  珀林心想,听到这些话以后,他更憎恨他们了,可是,究竟他为什么要恨我们?你觉得这件东西怎样?统领举起珀林的斧头问道。

  拜亚不解地看了看他,等他点头后才打破僵硬的姿势,上前拿起那件武器。他握住斧柄提起斧头,立刻惊讶地咦了一声。然后,他举起斧头,在头上密不透风地挥舞起来,斧刃几乎碰到帐篷顶。他舞动斧头的姿势自信熟练,好像他是为了使用它而生似的,脸上闪过少许赞赏之,不过,放下斧头后,他又面无表情了。

  绝佳的平衡,统领大人。虽然做工朴素,但是出自一个优秀的武器工匠,甚至可能是个名匠。他的眼睛狠地看了看两个俘虏,不是一件乡下人能拥有的武器,统领大人,不是农夫的武器。不是。灰发男人转向珀林和伊文娜,脸上挂着疲倦而又有少许责怪的微笑,就像一个发现自己孙子做了什么坏事的祖父,我的名字是季佛然伯哈,他告诉他们,我知道你叫做珀林。但是,你,年轻的女子,你叫什么名字?珀林对他的问题报以愤怒的目光,但是伊文娜摇了摇头,珀林,不要傻。我叫伊文娜。珀林和伊文娜。伯哈喃喃说道,我猜,如果你们真的是暗黑之友,就会极力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珀林挣扎着,因为绳子捆绑的方式他没法站立,只好跪起来,我们才不是什么暗黑之友呢!他生气地说道。

  还没说完,拜亚已经像蛇一般滑了过来,珀林只看到自己斧头的木柄朝着他扫过来,赶紧俯身躲避,却还是被击中耳朵上方。全靠他躲避的动作,才保住头骨没有被打裂,可是仍然被打得倒在地上,眼前金星冒,耳朵咣咣作响,一时间不过气来,血顺着他的脸下。

  你没有权力这样做,伊文娜刚刚开口,就尖叫着往旁边倒去,躲避对着她扫过来的斧柄。斧柄带着风声扫过她的上方,她倒在了地上。

  你们在跟光明选中的人说话时,拜亚说道,必须用尊敬的语气。否则,小心你的舌头。最令人心寒的是,他在威胁他们的时候语气仍然平淡如水,似乎割不割他们舌头对他来说既不愉快也不遗憾,只是件平常事而已。

  放松点,拜亚。然后伯哈又看着俘虏们说道,我猜你们可能不知道什么叫做光明选中的人、或者什么光明之子的统领吧?不,我想你们不知道。好吧,就算是为了拜亚吧,尽量不要争辩或者大声喊叫,好吧?我只希望能把你们带回光明中,令你们愤怒对此没有什么帮助。珀林抬头看着站在他们面前的瘦脸男人。为了拜亚?这位统领大人却没有命令拜亚不要打他们。拜亚上他的目光,翘起嘴角笑了,脸上的其余部位却绷得更紧,像一个无情的骷髅。珀林打了个冷战。

  我曾经听说过人类跟狼族一起生活的事,伯哈若有所思地说道,却从来没有见过。能跟狼族、以及其他暗黑魔神手下的生物沟通的人类。这些恶的事令我担心最后一战真的快要到来了。狼族不是珀林看到拜亚迈了一步,立刻顿住,深深了一口气才用更温和的语气继续说下去。拜亚失望地站定,狼族不是暗黑魔神的手下的生物。他们憎恨暗黑魔神。至少,他们憎恨半兽人和黯者。他惊讶地发现瘦脸男人像是想到了什么似地点了点头。

  伯哈挑起了一边眉毛:那是谁告诉你的?是一个守护者说的,伊文娜回答。拜亚的眼里出了狂热的光芒,她不由得缩成一团,他说,狼族憎恨半兽人,半兽人也害怕狼族。谢天谢地她没有提起伊莱迩,为此珀林很高兴。

  守护者,灰发男人叹道,那是塔瓦隆女巫的走狗。像那种人,自己本身也是暗黑之友,并且侍奉暗黑之友,他能告诉你什么真相?你难道不知道半兽人长着狼的口鼻獠牙,披着狼皮吗?珀林眨眨眼,他隐约地觉察到这个人的话语里暗示着某种不妥,想整理一下思路,但是,他的头仍然像果冻一般,疼痛得无法仔细思考,找出那不妥之处。

  不是全都那样,伊文娜喃喃说道。珀林警惕地看了拜亚一眼,但瘦脸男人只是看着她。有一些有角,像山羊,有一些有鹰嘴,还有还有七八糟的什么都有。伯哈遗憾地摇摇头说道,我给了你们应有的每一个机会,但你们的每一句话都只能更加证明你们深陷泥潭。他伸出了一只手指,你们跟狼族在一起,狼族是暗黑魔神手下的生物。第二只手指,你们承认认识一个守护者,那是另一个侍奉暗黑魔神的生物。我认为如果只是萍水相逢,他不会告诉你们他是个守护者的。第三只手指,你,男孩,口袋里有一个塔瓦隆的银币。多数男人一旦离开塔瓦隆,就会尽快把那些硬币手,除非他们侍奉塔瓦隆的女巫。第四只手指,你带着武器,却穿得像个农村孩子。一个砍头人。最后是大拇指,你知道半兽人,还有惧灵。在这么南的地方,只有少数学者以及那些到过边疆的人才会相信那些是真实存在的生物而不是故事。也许你们到过边疆?如果是,告诉我,是哪里?我到过边疆的不少地方,对那里相当了解。没有?啊,好吧。他看看张开的手掌,把它重重在桌上,那张祖父的脸孔说,他的孙子真的做了一件非常糟糕的坏事,你们何不代一下,你们怎么会跟狼混在一起,在夜里游的?伊文娜张开口。从她绷紧下巴的样子,珀林立刻就知道她打算讲述他们以前想好的那些故事的其中一个。那行不通的,现在,这里,行不通。他的头很疼,希望自己能有时间先考虑一下,可惜来不及了。谁能知道这个伯哈到底去过哪里,熟悉哪块土地、哪座城市?如果被他发现他们说谎,就再也不会相信他们说的话了。到那时候,他会坚信他们是暗黑之友。

  我们从双河来。他飞快地说道。

  伊文娜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呆呆地瞪着他好一会儿才控制住自己。但是珀林坚持把真相或者说,某个版本的真相都说出来。他们两个人离开家乡,打算去卡安琅见见世面。在路上听说了一座伟大城市的遗迹,但是,当他们找到那座城市ShadarLogoth时,那里有半兽人。他们两人设法渡过阿里尼勒逃脱了,却完全了路。然后,他们遇到了一个男人,那人愿意带他们去卡安琅。他说他的名字跟他们没有关系,而且也不是很友好,而他们需要一个带路人。起初,他们两个都没有看见过狼,直到遇到光明之子。当时他们只不过是想躲起来免得被狼吃掉,或者被那些骑马的人杀死。

  如果我们知道你们是光明之子,他说道,我们会直接向你们求助。拜亚不屑地哼了一声,完全不相信。可是,珀林才不在乎他是否相信,只要统领大人相信就够了,那样拜亚就不能伤害他们。很明显,即使伯哈命令那家伙停止呼吸,他也会立刻服从。

  你没有提到守护者。过了一会儿,灰发男人说道。

  珀林的即时创作失败了,他就知道自己该预先花点时间想一下的。伊文娜在一旁回答道,我们在拜尔隆遇到他。那座城市挤了冬天过后从矿场上下来的矿工,所以,我们在旅店里不得不跟他同一桌吃饭。我们只是在吃饭那么短的时间里跟他谈过话。珀林缓过劲来。谢谢你,伊文娜。

  拜亚,把他们的东西还给他们。当然,不包括武器。拜亚吃惊地看着他,他又补充道,拜亚,你是那种喜欢打劫无知人民的人吗?那不好,对吧?没有人能既当贼,又走在光明中的。拜亚仍然无法相信这个命令。

  您要放我们走?伊文娜难以置信。珀林也抬起头来看着这位统领。

  当然不是了,孩子,伯哈遗憾地说道,也许你们来自双河是实话,因为你们知道拜尔隆和那些矿场的事,但是ShadarLogoth?那是非常、非常少人能知道的名字,而那些知道的人多数都是暗黑之友,再说了,任何知道那个名字的人,都应该知道那是个不能去的地方。我建议你们在前往阿曼都的路上,想一个更好的故事。你们有很多时间,因为我们必须在卡安琅停留。当然,我要的是真相,孩子。在真相和光明中,有自由。一时之间拜亚竟忘记了自己在灰发男人面前的卑躬屈膝。他猛地转过身面对伯哈,言语中充斥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您不能这样!这是不允许的!伯哈颇为意外地挑起了一边眉毛,拜亚立刻控制住了自己,咽了咽口水,原谅我的失礼,统领大人。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我恳切地请求您的原谅,并为此忏悔。但是,正如您自己说过的,我们必须准时到达卡安琅,而且我们损失了大部分后备马匹,就算不带这两个俘虏,也得马不停蹄地赶路才能办得到。那么,你想怎么办?伯哈平静地问道。

  暗黑之友的惩罚是死刑。他的语气平淡得好像在建议用脚踩死蚂蚁,比他的话语更令人震惊,跟暗影的战斗没有妥协,对暗黑之友没有慈悲。有热情是好事,孩子。但是,正如我经常对我的儿子,丹,所说的,过分热情可能会造成可悲的错误。记住,我们的教条里也说道,无论怎样罪大恶极的人,都可能再次回到光明的怀抱。这两个人还很年轻,不可能深陷阴影,所以,只要他们肯让我们把他们眼中的阴影除去,仍有可能被带回光明之中。我们必须给他们机会。有那么一会儿,珀林几乎被这个祖父一般的男人感动。然后,伯哈转过身来,对伊文娜出祖父式微笑。

  如果到了阿曼都,你们仍然拒绝走进光明,那么,我将不得不把你们交给审问者。跟他们像太阳一般的热情比起来,拜亚的热情只不过是一支小蜡烛。灰发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一个对自己将要做的事虽然遗憾,却认为那是职责所在,别无选择的人。忏悔,跟暗黑魔神断绝关系,走向光明,你就能在光明中重获自由。他凝视着珀林,又哀伤地叹了一口气。珀林只觉得一股寒气沿着脊梁骨直升上来,可是你,来自双河的珀林。你杀死了两个光明之子。他摸了摸拜亚手里仍然拿着的斧头,对于你,在阿曼都等待你的恐怕只有绞刑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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