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安倍晴明
一
金色的阳光里,细胜银毫的雨丝飘洒着。
那是细润轻柔的牛细雨。
纵使在外面行走,也丝毫感觉不出衣饰给濡了。发亮的雨丝轻洒在庭院的碧草和绿叶上,仿佛无数蛛丝自苍穹垂悬下来似的。
细雨轻轻点触着庭院里方池的水面,却涟漪不生。朝着水面凝望,竟丝毫看不出雨落方池的痕迹。
池边的菖蒲开着紫花,松叶、枫叶、柳叶,以及花事已尽的牡丹,被雨丝濡的泽十分鲜亮。
花期已近尾声的芍药开着雪白的花。花瓣上细密地缀着雨点,不堪重负般低垂着头。
时令是水无月,即历六月的月初。
安倍晴明望着左手边的庭圃。坐在蒲团上,与广泽的宽朝僧正相向而坐。
地点是位于京城西边广泽一带的遍照寺的僧坊。
“天空转亮了。”宽朝僧正的目光越过自屋檐垂下的柳叶,凝望着天穹。
天空还不是一碧如洗,仍覆盖着薄薄的云絮,整块整块地闪着银白的光。不知道太阳在哪里,只有柔和的光线不知从何处照出,细雨正从空中洒落下来。
“梅雨终于要过去了。”宽朝僧正说。
看语气,并不指望晴明应和他。
“是啊。”晴明薄薄的朱边浮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身上裹着宽松的白色狩衣,并没有追逐宽朝僧正的视线,仍在放眼庭院。
“雨亦水,池亦水。雨持续不停则谓之梅雨,潴积在地则称之为池水,依其不同的存在方式称呼其名,虽时时刻刻有所变化,而水的本体却从未改变。”宽朝僧正说着,心有所惑一般。
他的视线转向晴明:“晴明大人,最近不知为什么,我总是为天地间本来如此的事物所触动。”广泽的宽朝僧正是宇多天皇的皇子式部卿宫的儿子,也就是敦实亲王的子嗣。
母亲为左大臣藤原时平的爱女。
他风华正茂时出家,成了真言宗高僧。
天历二年(即公元948年),他在仁和寺受戒于律师宽空,秉获金刚界、胎藏界两部经法的灌顶。
真言宗兴自空海大师,宽朝继承了真言宗的正统衣钵。宽朝力大无比,此类逸事,《今昔物语集》等古籍中多有记载。
“今天我有幸观瞻人间至宝。”晴明把眼光落在自己与宽朝中间的方座供盘上。
供盘上放着一帖经卷。经卷上写着:“咏十喻诗沙门遍照金剐文。”遍照金刚,即弘法大师空海。
“喻”即比喻,整句话的字面意义是说,这部经卷收有十首佛诗,是空海用比喻的形式写就的佛法内容。
“这可是大师的亲笔呀。这种宝物有时会由东寺转赐敝寺,我想晴明大人或许会有兴趣,就请你过来了。”“阅此宝卷,我真正明白了一个道理:既然语言是咒,那么,记载着这些语言的书卷自然也是咒了。”“依照你的意见,雨也好泡也罢,本来都是水。所谓的不同,不过是其所秉受的咒的差别而已。”“是啊。”晴明点点头。
在晴明刚阅过的经卷上,有一首题为《咏如泡喻》的佛诗,是空海大师用墨笔抄录的。
宽朝诵读着这首诗:咏如泡喻天雨蒙蒙天上来,水泡种种水中开。
乍生乍灭不离水,自求他求自业裁。
即心变化不思议,心佛作之莫怪猜。
万法自心本一体,不知此义尤堪哀。
雨点漫漫,自天而降,落在水中,化成大小不一的水泡。
水泡生得迅速也消失得迅速,可水还是离不开水的本。
那么,水泡是源自水本身的本呢,还是源自其他的原因与条件?非也,水是源于自身的本才形成水泡,是水本身的作用。
正如水产生出种种大小不一的水泡一样。
真言宗沙门心中所生发的种种心的变化及想法。也是不可思议的,这正是心中的佛所带来的变化。
无论水泡的大小、生灭如何变异,本质上还是水。
人心亦同此理,人心纵使万千变化,作为心之本的佛是不会发生变化的,对此莫要怪讶猜度。
所有的存在都源于自己的心,本来就是一体的。
不了解这一至理,实在是太悲哀了。
诗的意思大体如此。
“这个尘世间,是由事物本身的佛与如同泡影一般的咒所组成的,是这么一回事吧。”像打谜语一样,宽朝问晴明。
“所谓佛的存在,不也是一种咒吗?”晴明感慨道。
“这么说,你的意思就是,世界的本源也好,人的本也好,都是咒了?”“没错,我正是这个意思。”“了不得,了不得。”宽朝心有契悟般扬声大笑:“晴明大人的话真是太有趣了。”正当宽朝叩膝击节时,不知何处传来众人的嘈杂声。
“是成村!”“是恒世!”夹杂在喧闹声中,这样的叫喊声飘了过来。
听上去是在不远处,有许多人正在争论着什么。
争论越来越烈,话语声也越来越大。
“那是…?”晴明问。
“关于七月七宫中相扑大会的事,公卿们正议论不休呢。”“听说已经决定由海恒世大人和真发成村大人,在堀河院进行一场比赛。”“是这么回事。到底哪一边会独占鳌头呢?他们特意到我这里,就是来打听这件事的。”“那么。你觉得哪一边会胜出呢?”“没影的事,我们还没开始议这件事呢。他们不过是在随意喧闹罢了。”“我没有打扰你们吧?”“怎么会呢?晴明大人是我特意邀请来的。那些公卿倒是随意聚过来的。”“随意?”“唉。他们以为我在相扑方面有一定的见解,其实他们误会了。”“不过,宽朝大人的神力,我是早就听说了。”“力气虽然不小。可相扑毕竟不是光凭死力就能胜出的。”“因此,大家自然想听一下你的意见。”晴明解颐一笑。
“真叫人难为情啊。在仁和寺发生的事。好像到处都传遍了。”宽朝抬起右手,摩挲着滑溜溜的脑门。
“提起那件事,我也听说过。听说你把强人一下子踢到屋顶上了…”“晴明大人。连你也对那些传言感兴趣吗?”“确实如此。”晴明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有关宽朝所说“仁和寺发生的事”古书《今昔物语集》中有记载。
大致情形是这样的——广泽的宽朝僧正,长期居住在广泽的遍照寺,但还兼任仁和寺僧官之职。
那年春天,仁和寺落下惊雷,震塌了正殿的一角。为了进行修饬。就在正殿外搭起脚手架,每天很多工人赶来。在那里做工。
在动工半个月前后。修理工作仍在继续进行。一天黄昏,宽朝僧正忽然想看看工程进展到什么程度,于是就在平常穿的僧衣上系好带,穿上高脚木屐,独自一人拄着法杖往仁和寺走去。
当他来到脚手架跟前四下打量时,发现不知何处冒出一个奇怪的男子,蹲伏在僧正面前。
他一身黑衣,黑漆帽檐深深挡住了眼睛。已然暮色四合,他的容貌在昏黑之中辨不清晰。
再仔细一看,男子不知何时拔出一把短刀,好像特意藏到背后似的用右手倒握着。
“你是什么人?”宽朝一点也不慌乱,用平静的声音问道。
“一个四处、连餬口的东西都难以得到的老百姓。
至于名字。更是默默无闻。“一身黑衣的男子用低沉的声音答道。
“你有什么事?”“你身上所穿的衣服,我想取走一两件用用。”“怎么,你居然是强盗?”宽朝没有丝毫恐惧,用朗的声音闻道。
正准备瞅机会下刀子的强人,差点不由自主地扑上来。
如果对方胆怯了,或者强烈反抗,或许强盗会找机会动手伤人,可是宽朝如此镇定,强人反而有些气短了。
不过,强人还是把心一横,将刀一扬:“想留下性命,就赶紧把身上的衣服下来。”说着,把刀尖指向僧正。
“我是和尚,随时都可以把衣服给你。所以。你随便什么时候到我这里来,只要说一声,我穷困潦倒、身无分文,给件衣服吧,就成了。可是,你这样对我拔刀相向,却让人不舒服。”“多嘴。别说话!”僧正躲开强人的刀子,绕到他的背后。朝着他的股轻轻一踹,结果,挨踢的强盗“哇”地喊了一声,身子便朝远处飞去,不见踪影了。
“嘿。”宽朝四下找寻强人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既然如此,就让其他人去搜一搜吧。主意一定,他朝庙堂走去。高声唤道:“有人在吗?”当下就有数位法师从僧房里走了出来。
“是宽朝僧正吧,天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吗?”“我来看看工程的进展。”“可是您这么大声叫我们,您怎么啦?”“刚才我碰到强盗,要把我身上穿的衣服抢走,那家伙还拿着刀子要来杀我。”“您受伤了?”“没有。还是快拿灯来照照吧。当时强盗冲过来,我闪到一边,还朝他踢了一脚,当下他的影子就不见了。快搜搜看他到底在哪里。”“宽朝僧正把拦路抢劫的强人打翻了,快拿灯来!”一位法师大声叫起来,其他几位法师准备了火把,开始到处搜寻强盗的身影。
法师们举着火把在脚手架下搜寻时,忽然听到上面传来“好痛啊,好痛啊”的叫声。
拿着火把照过去,发现脚手架的上方,有一个黑衣打扮的男人夹在里面,不停地呻着。
法师们好不容易爬上去,发现被宽朝大力踢飞的强盗手里还拿着那把刀子,脸上一副可怜相,乞望着他们。
宽朝带着那个强盗来到寺里。
“好了,今后不可再走老路了。”说着,把身上穿的衣服下来交给强人,就那样放他走了。
广泽的宽朝僧正真是了不起,不但力大过人,就连对袭击自己的强人也布施行善。法师们一个劲地称赞不已。
故事的大致经过就是这样。
“坊间所传总是以讹传讹。实际情况是,强盗给我踹了一脚,逃走后又悄悄回来爬上脚手架,不想一脚踩空,竟然动弹不得了。”宽朝僧正说。
“这不正好吗?又不是僧正自己向大家编排的。这段佳话正是宽朝大人厚德所致。虽然并不切合空海和尚关于水泡的比喻,不过,僧正自身的本,绝没有因为传闻而改变分毫吧。”“是啊。”宽朝僧正苦笑着点点头。
“既然传闻无甚大碍,也就听之任之吧。”两人正聊着,另外的僧房里,喧哗声越发大了起来。
看动静,像是公卿们正穿过遮雨长廊朝这边走来。
“我打扰宽朝大人很久了。恐怕他们都等不及了。”正说着,那些议论不休的公卿已经走了过来。
“咦,安倍晴明大人在这里呀。”其中一个大喜过望地说。
“是晴明大人吗?”“太妙了。”年轻的公卿们在外廊里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把好奇的视线投向晴明。
“哎呀呀,看样子他们的目标不是老僧,而是晴明大人你呀。”宽朝僧正笑逐颜开地低声对晴明说着,然后转头朝着公卿们肃然说道:“晴明大人是我特意邀来的贵客。我们谈兴正浓,你们这样来搅扰,如此行止。难道不嫌唐突吗?”“确实是太失礼了。不过,只在祭祀庆典上见过晴明大人,这样近距离探望的机会,实在是从未有过。所以…”大家诚惶诚恐地低头致礼,但他们眼中的好奇却并没减少。
在一群公卿当中,还有刚才招呼他们的年轻僧侣。
“本来在那边,正议论着宫中决定由海恒世与真发成村进行比赛的事,这时,有人提起安倍晴明大人刚才来到这里。大伙就…”一位年轻的僧侣解释道。
“有关方术的事,务必向您请教,于是就冒昧前来了。”一位客人开口说。
“什么事?”晴明既然这样表态了,公卿们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询问起来。
“我听说,晴明大人会使用各种各样的法术。”“听说您会驱使式神。那么,式神可以杀人吗?”“这种秘事,也好随便问吗?”晴明朝年轻的公子反诘道。
晴明如女子般鲜红的边,浮现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晴明的边,总是挂着这样的微笑,含义却每每不同。在这种场合,好像在对公卿们鲁莽的提问表示嘲讽似的。
“到底怎么回事啊?”毫无惊惧之意的公卿们进一步追问晴明。
“至于能不能杀人嘛——”晴明的眼睛眼角细长,他清亮的目光打量着提问的公卿,声音轻柔地说:“那就借哪位试一下吧。”“不是不是,我们不是说要试一下…”被晴明盯视的公卿,急慌慌地推着。
“不用担心。用式神杀人,这种事不是随便出手的。”“肯定不简单啦。可还是办得到吧?”“听说方法可谓五花八门。”“那么,不用活人,就用别的东西试一下怎么样?”一位一直沉默不语的公卿提议道。
“嗬,那可太有趣了。”公卿中响起一片赞同声。
“好吧,在方池那边的石头上,有一只乌,用方术可以把它灭掉吧。”那位提议用别的东西试试的公卿又说。
大家朝庭院中的方池望去,果然发现在方池中央出一块石头来,石头上有一只乌歇息着。
不知何时,雨霁云散,薄照着庭院。
“那株芍药下有一只蛤蟆,也可以拿来试一下吧。”“虫豸和类既然不是人,应该可以吧。”“是啊是啊。”公卿们兴趣盎然,口沫横飞地劝着晴明。
“在清净之地,实在太过喧哗了…”晴明不动声地说。
他静静地把视线转向宽朝僧正,僧正解颐笑道:“哎呀。你就放手一试吧,晴明大人。”听上去像是事不关己似的。
实际上,宽朝自己在数年前,也曾灭掉一只附身宫女的天狗。不过,不可胡乱显示方术,这个规矩宽朝自然也是理解的。
事已至此,如果什么都不展示一点,难免招致非议。
“哎呀。安倍晴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过要一手的,可什么也没做就回去了。”“那人没有传闻中那么厉害嘛。”公卿们会在宫中如此议论,其沸反盈天之状是不难想像的。
不过,纵使众人迫在先,对象是虫豸也好乌也罢。若随意在寺里杀生,也非明智之举。
晴明会作何应对呢,宽朝好像觉得大有看头似的。
“可以吗?”宽朝僧正模仿着先前晴明说过的话:“毕竟是余兴嘛。就像水泡的比喻所说的那样,做点什么或者不做点什么给人看看,晴明大人的本,也是不会发生一点变化的。”宽朝面色祥和地望着晴明和公卿们。
“宽朝僧正大人,那乌和蛤蟆看上去年事已久。它们每天都在这里聆听宽朝大人的诵经声吧。”晴明说。
“是啊。”“是这么回事呀。”晴明的身体好像没有任何重量似的,轻灵地站起来。
“无论什么活物,要杀掉都很容易,但要让它再生,可就十分不易了。无谓的杀生是罪过,我本来想避开,可如今真是骑虎难下呀。”晴明行至外廊,从自屋檐垂下的柳条上,用右手那细长的食指与拇指。摘下一片柳叶。
“要是使用方术,只要这么一片柔软的柳叶。也可以把你的手烂。”晴明盯着提议杀掉池中乌的公卿,说道。
公卿与僧众,都聚集在外廊内,探着身子。他们可不想漏听晴明所说的任何一个字。
晴明把夹在指尖的柔碧的柳叶贴近朱,声音轻轻细细地念起咒文。
一松开手指,柳叶便离开晴明的指尖,没有风力可借,却还是飘飘飞动起来。
接着,晴明又摘下一片柳叶,放在边,同样小声喃喃着。一离开指尖,这片叶子就像追赶原先那片似的,在空中飘飞起来。
不一会儿,第一片叶子已经飞到乌上方,向着它的背部飘落下来。就在柳叶将落未落至甲上的一刹那“喀!”随着响声传来,甲像被一块巨大的岩石烂一般,裂开了。
“嗬!”“真神啊!”就在大家叹声四起时,另一片柳叶已经落在蛤蟆背上。
顿时,蛤蟆给柳叶扁了,内脏四溅,向周围飞去。
一两片内脏四散横飞,甚至飞到在外廊内探身观望的公卿身上,沾到他们的脸上。
“啊!”惊叹声四起,公卿们赶紧往后跳开。
他们的脸上浮现出又是赞许又是惊怯的表情。
“哎呀,实在是极了。”“真是厉害之极啊。”等他们的议论停下来,晴明神情朗地说:“蛤蟆也好乌也好,每天都聆听宽朝僧正大人读经。
它们已经得到灵气,或解人浯也未可知。“晴明到底想说什么呢?大家脸上都浮现出疑惑的神情,这位闻名天下的师,若无其事地说:“如此一来。在某个夜晚。死去的乌或者蛤蟆要找你们当中的某位报仇,也说不定哦…”公卿们脸上的疑惑倏忽间化为惊怯。
“你是说那乌与蛤蟆,会来作祟吗?”“是吗,会有这种事吗?”公卿们顿时一片不安。
“我不是说一定会,只是说可能会。”“那可怎么办呢?”“它们听过宽朝僧正诵经,都是得了灵气的东西。只好请宽朝大人好好跟它们商量,帮大家谋划一下吧。”听睛明这样说,公卿们找到靠山似的转而望着宽朝僧正。
“哎呀。万一有什么不测。请出手相助!”“恳请大人了。”对此,宽朝僧正苦笑起来:“我明白,请大家放心吧。”他只能这样安慰他们。
年轻僧侣与公卿们消失后,四下重归平静。
这时,晴明低头致意:“宽朝僧正大人,刚才失礼了。”“怎么会,你这了不起的‘余兴’叫人大开眼界呀。”“告辞之前,我还有事相求。”“什么事?”“就是庭院中的乌与蛤蟆。我想把它们供养在我的家中,以免它们寻仇。请吩咐寺中身手敏捷的弟子一声,收拾好它们的尸骸,送到我家里好吗?”“哈哈,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僧正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
“好的。我会让人把它们送过去的。”“再见!”白衣飘动,晴明缓缓步出了外廊。
退到一旁的年轻僧侣与公卿们,留意到晴明离开的身影。
“有劳大人了。”“请晴明大人帮忙。”公卿们的声音,朝着晴明的背影追去,晴明却没有回头。
好容易从云翳中出脸来的太阳,在晴明的背上,投下明亮的光华。
二在此。就安倍晴明这个人物,我想郑重其事地说上几句。
安倍晴明是平安时代的师。
那么,什么是师呢?是平安时代的魔术师吗?可以说多少有点相似,但在词义上仍相差很远。
咒术师?这个词仍然有点距离。
那么,方士这一称呼怎么样呢?方士,即善于使用各种各样不可思议的技艺、方术的人,又称方术师。
就词语的氛围而言,这个词很接近,可表现得还不够充分。师确实会使用方术,但归结底,这只不过是师这一存在所拥有的特征之一,而非全部。
而且,方士这个词,还残存着太多古代中国的味道。
所谓的师,其背景固然是在中国生成的道思想,但它却是日本特有的称呼,师这一称呼,在中国是没有的。
所谓师,其实是一种技术职称。
先前提及的咒术师这一名称,是针对其能力而言。而所谓的师,则大体是针对其职业而言。
要说明这点微妙的差别,如果寻找一个恰如其分的现代词汇,有一个简明易懂的词语,叫做PROFESSIONAIL。这样来命名怎么样?“职业的咒术师”
职业咒术师,的确十分接近了。
接近是接近了,却仍有一点偏离的感觉。
打个比方,往“师”这一容器里,注入曾经放在“职业咒术师”这一容器里的酒浆,酒浆可以全部灌进去,但“师”这一容器里,总感觉还存在着未被填的空白。
不过,话说回来,将平安时代这一特殊职能的称号置换成别的词语,这种尝试本身就是相当机械和僵化的。
在平安时代,师服务于朝廷,进行各式各样的占卜。甚至连医生的角色也要担当。
当时。人们深信,生病生灾大多源于鬼怪、幽灵与诅咒。而师通过祓除附着于病人身上的恶灵与鬼魂,能将病症治愈。
师首先是驱降妖方面的专家。除此之外,他们还要观测天文,勘察方位。
他们会通过星象来占卜吉凶,当贵族们要出发去某地时。他们会观测那一方位的吉凶。若出行的方位出现妖障。则须往别的方向避住一宿,第二天再重新往目的地行进,关于这种换向的方法,古籍中有着极为详尽的记述。
这种换向法是为了避开天一神所在的方位而施行的,可这位神灵总是不断改变其居住场所,因此,在出发之际。首先必须查清天一神当天位于何处。调查固然很有必要,可这位天一神的动向复杂多变,不是一般的业余爱好者所能轻易掌握的。
如此一来,作为这方面的专业人士,师就十分必要了。那是一个诅咒人或被人诅咒都极其普遍的时代。贵族为了保护自己远离诅咒,师这一职业就为当时的社会所不可或缺了。
平安时代,在皇家大内设有寮,根据养老令(日本文武是皇于718年颁布的关于确定官职、官位的律令)的解说读本《令义解》所述,寮的人员构成是这样的:寮头一人。
寮助一人。
允官一人。
大属职一人。
小属职一人。
师六人。
博士二人。
生十人。
土一人。
皇历博士一人。
皇历生十人。
天文博士一人。
天文生十人。
漏刻博士二人。
守辰丁二十人。
使部二十人。
值丁二人。
共计八十八人。
工作内容分为以下四个方面:道。
历道。
天文道。
漏刻。
所谓的道,其主要工作是判断土地吉凶的相地堪舆与占筮。
历道的职责是制订历、决定日子的吉凶等。
天文道负责观测月亮、星辰及其他行星的运动,并据此卜筮事件的吉凶,遇有彗星出现,则思考其隐含之意。
漏刻的工作职责是掌管、控制时间。
以现代观念来分析,可以认为寮是平安时代的科学技术厅,是掌管当时最新学问的部门,称得上支撑平安时代的重要精神基石。
安倍晴明担任天文博士。
天文博士的官位比正七位下还要低。寮的长官即寮头也就是从五位下,此位以上才是允许上殿的殿上人。
安倍晴明是否曾为寮头,史料没有记载,而他的官位却超过寮头,晋升到从四位下的殿上人之位。
一般认为,安倍晴明生于延喜二十一年(即公元921年),这是从宽弘二年(即公元1005年)晴明八十五岁作古的资料倒推出来的。
他是大膳大夫安倍益材之子。据日本史料馆藏书《赞岐国大记》及《赞簪笔录》记载,安倍晴明于四国时期出生在赞岐国香东郡井原庄。关于他的幼少时期至青年时期,没有任何正式记录。要探索这一段经历,只能从残存于民间逸闻传说中半神半仙的离故事中去探寻,舍此别无他途。
如果以称得上数量庞大、鱼龙混杂的安倍晴明故事集的资料为来源,那么晴明的出生年代可以再上溯百年左右,其先祖是远渡大唐并在大唐辞世的著名遣唐使安倍仲麻吕。他的父亲并非安倍益材,而是安倍保名。
传说他的母亲是栖居在信田森林里的白狐。据《卧云记录》所载,晴明自己也是“幻化所生”
如此一来,民间逸闻变成了传说,又从传说衍化为晴明故事,谱成“谣曲”进而演变成名为《芦屋道大内鉴》之类的净琉璃剧。
安倍睛明其人的真实情形到底如何,认真思量,实在是无从捕捉的。
这确实太有趣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正因其难以捕捉,在讲述平安朝这一独特的时代时,他可以说是位于时代中心的最适当人选。
平安时代,是一个风雅别致而又蒙昧冥暗的时代。
鬼魅也好,世人也好,灵异也罢,都在同样黑暗的氛围中呼吸着。
当时人们还深信,在建筑物及路口的阴暗处,就存在着鬼魂与幽灵。
在平安时代,安倍晴明,打个比方说吧,就是那黑暗当中。悄然发散着钝拙光亮的金色,是在昏冥之中呼吸着的、微乎其微的金色之光。对此,鬼魅也罢,世人也罢,幽灵也罢。都屏息凝视着。
我脑中浮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从黑暗中抬头望去,天际浮现出一轮清澈的蓝月亮,在月亮旁边,有一片云彩漂浮着,闪烁着光华。
这轮明月。
明月的清辉。
或者那银色的云朵。
就是安倍晴明。
当然,这仅是一种意象,自然是没有任何根据的。
不过,安倍晴明这个人物,每当为他神驱意弛时。不知怎的,在我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这样的画面。
对此画面,我想再展开两句。
不必以翔实的史料为根据,也不去顾及已经定型的人物形象,只是从鱼龙混杂、为数众多的离故事出发加以叙述,这种方法,对于师安倍晴明这个空前绝后的人物而言,我以为是再恰当不过的。
三“就到此为止了。”博雅对晴明说。
从那之后,几近一月,博雅数次前往堀川,在那里吹起笛子。可是牛车却不见踪影。
“哎呀,博雅,在她来的那些日子里,你就叫人帮忙,叫什么人都成,跟在牛车后面不就成了嘛!你难道没有那样做——”晴明问。
“想是想过,可既然对方连名字都不肯说,再做这种事,总觉得有点不合适。”那种有伤风雅之事,我是怎么都不会做的。博雅说的是这样的意思。
“我至今还记得她当时掀起帘子欣赏月的玉容,就算她在月光中浮游起来,向天空飞升,我也一点都不会惊奇。”博雅透过屋檐凝望着天上的明月,唏嘘不已。
“在堀川吹笛子的时候,有时候,我能感觉到她的气息清晰地传到我的耳边。”笛子如泣如诉。
对面的牛车静静地停靠着。
在珠帘里,小姐聆听着笛声,静静地气、呼气,吐纳着兰蕙之香。她的吐纳声竟然传至博雅的耳鼓。
“我的耳边,似乎至今还留着她当时的呼吸声。”博雅把视线从明月转向晴明。
“接下来——”晴明问。
“接下来,你指什么?”“我的意思是,故事还没有结束,后面的也该讲出来了吧。”“你知道?”“当然。你不是一个会藏藏掖掖的汉子嘛。”“晴明,你不是说我跟傻瓜一样吧?”博雅故意用不大自然的别扭腔调说话。
“我可没说。”“嗯。”博雅举杯近口,说道:“其实呢,晴明——”他把身子轻轻地往前挪一挪。
“十二年后,我跟她再次相逢了。”“呵呵。”“而且就在今天晚上…”博雅说“今晚月这么美好,来此之前,我吹着笛子信步到了堀川桥旁。”博雅自言自语,自己会心地点点头。
博雅走出自家宅邸,大气中充溢着梅雨将逝的气息。
天空中,云幔四散飘飞,月亮探出头。
随着云团飘动,月亮忽隐忽现。
夜晚的空气,含着气,但博雅的笛音仍极有穿透力。
“走到堀川桥边,不由回想起当初那位小姐的风韵。
于是就在那里吹了一阵笛子。“吹了一阵子,博雅忽然注意到什么。
“奇了,晴明,柳树下竟然停着一辆牛车——”博雅的声音高起来。
“每当我无比怀恋当初时,就往堀川一带走走,这种事以前也常有,今天晚上并非初次。而且,就我本心而言,根本没想过能跟她再次会面。”博雅把笛子停在边,敛声屏气。
牛车旁只跟着一位杂役。
脸形还有点熟悉。
“难道…”博雅头脑中涌现的只有这个词。
难道真有这种事吗——心中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博雅的脚步自然而然朝着牛车的方向走去。
博雅在牛车前站住了。
还是那部吊窗的牛车。
“博雅大人…”从帘子里传出了声音。
那是十二年前听过的女子的声音。
“是您…”“久违了。”细柔的声音说。
“听到暌违已久、令人无时或忘的笛声,我又赶到这里来了。博雅大人也在这里——”“我也没想到能与您再次相见。”“美妙的笛声一如往昔。我听过之后,有一种在月光中朝着上天飞升而去的感觉。”“您的声音,一如我的记忆,丝毫未改啊!”博雅话才出口,但闻帘子里传出了难辨是叹息还是浅笑的声音。
“过了十二年,女人变化很大…”女子低低的嗓音喃喃着。
“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是一成不变的。人心也是如此啊。”女子感慨地说。
“我也以为再无缘一睹芳容了。”“我也这样想的,博雅大人…”女子轻声说。
博雅从近处打量,车子确实与十二年前一模一样。只有帘子是崭新的,而车子的形状、车篷的颜色都似曾相识。有些地方变旧了,不少地方有油漆剥落的痕迹,可还算保护得不错。
杂役的模样,尽管过了十二年,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今晚如果不是听到笛声,可能真的无法再会面了。”“我的这支笛子,让我和有缘人再度相会啊。”“是的。”博雅会意,又把笛子放到边。
叶二——这是博雅的笛子的名字。
笛子,又吹了起来。
曼妙的音韵轻灵地滑出了笛管。
那是十分纤美的声音。好像金丝银丝绕在一起往远方铺展而去。几只带着蓝色磷光的彩蝶,在月光中,在细线上,飞舞着,嬉戏着。
一曲才罢。一曲又至。
这一曲终了,那一支又接踵而来。
博雅}光惚离地吹着笛子。
从博雅的双眸,一条线,两条丝,热泪顺着脸颊下。
哪怕博雅停止吹叶二,周围的空气还是蕴含着音律,摇曳着,震颤着。
在温柔如水的沉默中,惟有月光从苍天泼洒下来。
就连空气中的一个个粒子,都感应着博雅的笛声,宛如染上了微妙的毫光。
从帘子里传出低低的呜咽声。
“您怎么啦?”博雅不问道。
过了一阵子,饮泣声渐渐止住了。
“有什么伤心的事吗?”“没有什么。”一阵沉默。
像要打破沉默般,女子又说:“博雅大人,今天晚上您要去哪里呢?”“哦,我打算到土御门的朋友那里去。”“您说起土御门,是安倍晴明大人的府上吧。”“是。”“我听说博雅大人与晴明大人关系非同一般。”“是吧。”博雅点点头,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
“博雅大人,我有一个请求。”女子说。
“什么事?”“听说安倍晴明大人能使用方术,操纵式神,行种种不可思议之事,都是真的吗?”“既然您听人们这样说。或许确有其事吧。”博雅回答得很含蓄。
晴明不时展示出的方术。连博雅也数度惊讶不已。不过,那些事是不适合落于言诠的。
“是确有其事吧。”“嗯,可能吧。”博雅的回答让人捉摸不定。
女人沉默着,好像有什么事难以决断,过了一会儿,才说道:“这一次,在五天后的七月初七,相扑士们会举行宫廷赛会。那时,真发成村大人将与海恒世大人举行比赛,这件事您知道吗?”“知道。”博雅点点头。
真发成村是左最手。
海恒世是右最手。
“最手”是当时相扑的最高级别,等同于“大关”今天。“横纲”成了最高级,而“横纲”是自“大关”后新生的称号,当初并不是表示级别的词语。表示相扑级别的,不同时代有不同的称号。
真发成村与海恒世这两位左右最手,会在本次宫廷赛会上较量一番,这件事博雅当然知道。
“如今,在皇宫里,公卿们都在猜测到底哪一方会赢呢。”“是吗…”“您有什么事吗?”“唉…”女子缄口不语。
过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开口说:“您能不能替我请求安倍晴明大人,让某一方输下阵来——”“…”博雅一时哑口无言。
这个女子到底在说些什么呢?他不明白女子葫芦里装着什么药。
“能不能请安倍晴明大人使用一些方术,让右最手海恒世大败而归呢…”女子再次开口请求。
“这、这种事…”对这个问题,博雅无法回答。
此时,从帘子下面,出一只雪白的玉手。
当那只手抓住帘子一角时,帘子轻轻地自下而上,升了起来。
身着烟柳图案的丽和服的女人的姿影呈现在眼前。
薰衣香的气味更加浓郁了。
那是久违十二年的容颜。
这次不是朝着月亮,而是正面凝视着博雅的脸膛。
在月亮的清辉下,女子的容颜明明历历。
十二年的岁月痕印记在她的脸上。
面颊的肌因不堪重负而下垂,在嘴的两端,也出现了皱纹。
在眼角周围,在额头上,也有了皱纹,在月光下看得一清二楚。身体似乎长出了赘。
面容还是清瘦,但分明与以前不同了。
博雅一时茫然失措。
并非因为瞥见女子身上十二年的岁月痕,而是女子对此毫不隐藏的坚强意志,令他不自觉地退缩了。
一位身份高贵的女子,即使在月夜,在男子面前如此抛头面、大胆相向,也是从未有过的事。
到十五六岁时,女子已经嫁作人妇,是这个时代的普遍现象。
于此,女子深刻的觉悟才历历可见。
博雅不知道如何作答才合适。
“我会拜托晴明的。”这样的话是不能说的。
可是,对这个女子,是说不出“那是不可能”之类伤人的话的。
在凝视着博雅、向他求助的女子的眼眸中,一种难以言表的深沉的悲哀在悄悄燃烧,那种火焰在她的眼中久久不去。
博雅实在难以应答。
他的心似乎被劈成了两半。
就算问出“为什么”听她讲明了理由,也是不可能答应她的。
办也好不办也罢,有决定权的不是博雅,是安倍晴明自己。而且,就算自己拜托他,晴明也不会接受施咒的主意的。
博雅无奈之余。只有沉默以对。
“…”“实在是抱歉了。”女子突然说。
“这种问题是不可能有答复的…”寂寥的笑意浮过女子的边。
“刚才所说的事,您就忘了吧。”女子低下头去,帘幔徐徐降落,把她的身影隐藏起来。
博雅张开口,却难以成言。
轱辘轱辘——仍像十二年前那样,牛车又开始走动了。
“或许…”博雅说。
可是,牛车没有停下来。
从渐行渐远的牛车里,传来女子平静的声音:“真的是一支好笛子啊!”博雅在月光下伫立良久。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晴明叹道。
“当时我跟她是无言以对的。如今,在这里喝酒,想起了细节,中还痛苦不堪。”博雅把眼睛埋下来,视线落在手中的杯子上。
倒清酒的杯子,没有送到嘴边,而是放到廊沿上。
“不过,晴明,我是不会拜托你使用什么方术让海恒世大人败阵的。”“是这样。”晴明点点头。
“当然也会因事而异,不过这种事恐怕无法商量。”晴明直截了当地回绝了。
“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肯定是有相当复杂的情况吧。”“嗯。”“对她的烦恼。我是一筹莫展啊…”“博雅。其实她也明白,她懂得自己所托之事是何等鲁莽。”“也许吧。”“因此她才自己先行离开的。”“你真是明事理啊,晴明。正因为如此,一想起那先行离去的人的心情,我就会更加难过啊。”博雅长长地叹息。
“晴明,在我内心中,好像蛰伏着一种奇怪的因子。”“哦?”“比方说吧。就算是无法办到的事,就算是有违人道的事,如果是为了她,我也想倾力奉献。这种情怀一直挥之不去…”“博雅,你是不是对她旮隋——”“是。”博雅取杯在手,泯了一口清酒。
“跟十二年前相比,不仅年岁增加,也更加消瘦了。”“…”“她不过才三十出头吧。在我看来,这种年岁的风韵,那种人比黄花瘦的境遇,更叫人牵挂。”“有关宫中的相扑大会,她提及了?”“嗯。她希望在海恒世大人与真发成村大人的较量中。
让海恒世大人输掉。““有关比赛胜负,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呢?”“我怎么猜得出来,晴明——”“这次比赛,确实是位居中纳言的藤原济时大人向天皇报告才定下的。”“嗯。那是因为济时大人非常喜欢恒世大入。”“海恒世大人与真发成村大人进行比赛,这还是第一次吧。”“是的。”“作为一位相扑士,真发成村大人的年岁应该已经不轻了吧。”“大概四十出头了。”“海恒世大人呢?”“还没到三十的样子。”“哦。”“宫中议论,多数认为年轻的恒世大人会取胜。”“应该是吧。”“不过,希望成村大人胜出的人也不在少数。”“取胜,跟希望某人胜出。意思并不一样。”“不错。就是那些口头说祈盼成村大人获胜的人。在谈及真正的胜负时,还是认为胜出者将是恒世大人——”“情理之中啊。”“成村大人的身体跟以前相比,缺少了张力,减少了光泽,不过,跟年轻人一起练习时,还是能轻易把他们扔到场外。”“可那些年轻的练习者并不是最手啊。”“是啊。”“话说回来,博雅,你在堀川桥边遇到的人,到底为什么希望海恒世大人落败呢?”“或许是真发成村的室也未可知。”“这么说来…”“我固然关心比赛的进展,可她的情形,才是真正让我惦念在心的。”博雅不再次长长地叹息。
“她美若天仙吗?”晴明有点突兀地径直问道。
“美若天仙?”“跟十二年前相比,到底增多少?”“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具体情形是怎么样?”“说起她的肌肤,如果没有皱纹的话,仍然和十二年前一样美人。可是依我看,如今的她若桃,有十足的丰腴。不过,我所说的并不是这些。”“是什么?”“算了,晴明…”博雅要端正坐姿似的,从正面望着晴明:“不是美不美的问题。染上十二年岁月风霜的她。
在我看来,愈发让人怜惜了…“他语调严肃。
博雅从晴明脸上移开视线,望着自己的膝盖。
他的膝头放着装酒的杯子。他取杯在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手中拿着喝空的杯子,他把视线移向夜中的庭院。
“是怎么回事呢,现在的这种心境…”博雅喃喃着。
“或许是因为我跟她同病相怜吧。”“哦?”“我指的是,我跟她乘着同一条时间之船。沿时光之川顺而下。我的身体呀,声音呀,已不是往日的样子。
我也会随着逝水,衰老。枯萎…““可是,博雅,你不觉得奇怪吗?”“奇怪什么?”“照你的意思来讲,所有有生命的东西,不都是乘着同一条时间之船吗?并不是只有她和你啊。谁也没有例外,都在乘着同一条时间之船随波而去。不是吗?”“嗯。”“怎么啦?”“哪怕你问我怎么啦…”博雅支吾起来。
“…我明白你的意思,晴明。总之。用语言我只能这样表述,没有别的办法。”博雅直言道。
“嗯。”“比方说,晴明,熟悉的身体正渐渐老去,哪怕冰肌雪肤也不能逃脱,这样的人难道不更可悲吗?”“嗯。”“可是,因为她正在走向衰老,才更叫人怜惜吧。因为衰老的体更堪怜惜,那样的人也更堪怜惜…”“…”“不知怎么回事。最近总是产生那样的感受。让人不能自持。”“是吧。”晴明点点头。说:“你的意思…我心里明白。”晴明的话居然也会断断续续的。
“是吗,你真的懂得吗?”“可是,博雅,你打算怎么办?”“你是说——”“要寻找她吗?”经此一问,博雅手中持杯,沉默无言。
“你是否打算去找她,跟她再度相逢呢?”“不知道。”博雅说,又斟酒,一饮而尽。
“如今是更加不明白了。”博雅低声说着,随即把喝空的杯子,放在廊沿上。杯子发出细微的声音。
在洒如水月光的草丛中,夏虫唱得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