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丑时之谒
一复一恋转深。
复一恋转浓,参谒贵船之神宫。
女子独自一人匆匆行走着。
是在夜晚的山路上。
一身素白如雪的装束。
而且,赤着双脚。
道路两边是广袤深远的森林,连月光都照不进去。偶尔漏进一束光,或者两束光。幽蓝的月光照到的地方,些微光亮反而加深了夜晚的黑暗。
莲香树、橡树、杉树、扁柏。这些参天古木扭曲着树身盘踞着。
道路的四处,岩石和树出来。
在路上,女人雪白得惨厉的赤脚踩了过去。
有些岩石上长着绿苔。有些树漉漉的,容易滑倒。
有时候,她绊倒了,有时踩在尖利的石头上,脚和脚趾都渗出血来。
好像在沉思着什么,女人的脸凝视着前方的黑暗,一种比自己所能看到的黑暗还要深沉的黑暗,在女人的眸子中沉淀着。
在这样的更深夜静时分,在这样森森的树林中行走。女人好像一点也感觉不到恐怖。
长长的头发蓬地散开来,披在冒着细细香汗的脸颊上。
令人生畏的是。女人嘴中衔着一五寸长的钉子。
用嘴吗?根本不是,女人用牙齿咬着那五寸的钉子,把它叼在口中。
每次迈出脚步,从女人穿戴的衣袂边,雪白的小腿就会出来。衣袖处隐约可见两只发白的手臂。
就好像没有晒过一次阳光似的,女人雪白的肤仿佛远离人间烟火。
女人左手拿着一个木做的偶人,右手握着一把铁锤。
女人在黑夜的森林中,像幽魂一样行走着。
从来不识人伪善。
从来不悔初相识,只因两J心情意真。
女人沿着山路朝贵船神社走去。
贵船神社位于京城西北的崇山中。
祭祀的神灵是高龙神与暗龙神。
他们都是水神。
高龙神和暗龙神的“龙”用的是“霞”字,即“龙神”高龙神的“高”是指山岭。暗龙神的“暗”是指幽谷。
传说,在远古,伊奘诺神命十拳剑将迦具土神的头颅斩落时,剑头滴下的鲜血从手指沥出,于是诞生了这两位神灵。
据庙志记载,祭神除这两位神祗外,还有罔象女神、国常立神、玉依姬,以及天神七代地神五代,即地主神。
传说,祈祷时会降下甘霖,许愿时会停止下雨。
庙志中还写道:“为稳定国家、守护万民,于太古之‘丑年丑月丑丑时’,从天而降至贵船山中之镜岩。”女人朝着贵船神社走去。
道路两旁杂草丛生,湮没了山路,凤尾草盖了地面。
这是一条幽暗、森的山间小路。
平祭祀水神的道路延伸着,大气沉重地含气。
女人身穿的白衣也收了水汽,变得凝重起来。
女人行走着,蓝色的月光偶尔投到女人的肩膀和头发上。看上去像鬼火一般。
此生诚无奈,做鬼雪此恨。
寄望贵船宫,0焦匆匆行。
“啊。我怨你。”“啊,我恨你。”女人边往前走。边絮絮不休。
此身如躯壳,蓬蒿深处行。
市原郊重,夜深鞍马山。
过桥无多路,贵船在眼前。
行至神社门口。女人站住了。
对面,有一个男人站在那里,女人把手中拿着的偶人藏在袖中,把衔在嘴里的钉子吐到左手中。
右手依然拿着铁锤,她打量着男子。仔细一看,男子身上穿着白色的干绸布衣,看打扮仿佛是贵船神社的人。
“喂——”男人向女人招呼。“有什么事…”女人用细细的声音回应。
“昨天我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梦?”“是的。”男子点点头,一步两步朝女子走近,停住了脚。
“梦中飞来两尊巨大的龙神。龙神告诉我,明天晚上丑时有一个你这样打扮的女人。从京城来到庙中,让我把下面的话传给你。”“什么话?”“说是听到了你的愿望。”“哦!”女人的角微微吊起。
“让她身披红衣,面涂丹砂,头戴铁圈,在其三足点起烛火,再加上盛怒之心,即可成鬼。”男子话音未落。女人的嘴角起,夜中,雪白的牙齿清晰可见。
“真高兴啊。”她满意地大笑起来。
脸色更加令人悚栗。
心诚得所愿,气息已改变。
亭亭好女子,怒发指向天。
怨恨化厉鬼。
情债终须还。
“哈,哈,哈。”女人高声狂笑,左右拂摆着长长的头发。
女人的双眸闪闪发亮,披离的黑发朝空竖立,变成了鬼的模样。
男子惊恐万状。“啊”的一声,大声尖叫起来。
此时,女子像癫狂一般手舞足蹈起来,沿着夜间的山路,向着京城方向快速跑去。
二不知不觉,夏天过去了。
草丛间啁啾呜叫的已是秋天的蛩虫。
夏草已经完全埋没在秋草中,看上去快要消失了。
芦荻在柔的秋风中摇摆,黄花龙芽和桔梗旁枝上盛开着花朵。
越过屋檐仰望晴空,白色的云翳在高远的空中飘来浮去。
午后。
晴明和博雅坐在外廊地板上,把酒清谈。
这是来自西域的酒肴。
用葡萄做的美酒颜色酡红。盛在两只琉璃杯中。看上去很是美。
持杯在手,不时把酒人口,博雅叹息起来。
一副言又止的样子。
前来晴明宅邸走访的博雅,坐在外廊内饮酒,没有说什么,只是望着秋天的庭院叹息不已。
晴明支起一条腿,背靠着廊柱子。平静地望着博雅。
“喂。晴明——”“什么事。博雅?”晴明移动的只是视线而已。
“为什么世间万物都要这样不停地变化更新呢?”伴随着叹息。博雅喃喃道。
“到底是什么事?”“看看吧。这个庭院——”“…”“不久前还和你一起看过的花呀,草啊,今天大多已难再见到,不是吗?”蓝色的花,如鸭跖草。
红色的花。如绣线菊。
那些花朵已不见行踪,连萤火虫的影子也不存在了。
偶尔有伯劳鸟在高空中尖叫一声,转瞬间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空气中,秋天的气息已凛凛充溢,夏天的形迹已隐匿不见了。
“人心也是这样迁变的吧。”“是啊。”晴明静静地点点头。
“喂,晴明,关于怎样了解人心,有什么好办法吗?”“人心吗?”晴明嘴边含着温柔的笑意,不是微笑,也不是苦笑。
“博雅。看一看水的形态怎么样?”“水的形态?”“水入圆形之器则为圆形,入方形之器则成方形。自天而降则为雨,积汇起来则成河川。可是水无论在哪儿。
变成什么模样,其本质是从未变化的。““…”“水因时而异,亦因所在地点的不同而改变着形态。
水是没有固定形态的。是否有办法对此加以命名,博雅,你问的是这个问题吗?““不是,晴明,我问的不是水,我问的是人心。”“博雅,如果想知道那位女子的心迹,我是无能为力的。”博雅把在堀川桥遇到的事,以及有关女子的生魂的事,向晴明一一告知。
从那以后,倏忽之间,两个月的光过去了。
自女人身影消失的那天晚上起,博雅连着几个晚上前往堀川桥,却再也没有见到那位女子,或是她的生魂。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晴明?”那女子的声音一直萦绕在博雅的耳边:“帮帮我吧,博雅人人——”令人窒息的急促女声,喊着自己的名字,希望自己出手相助。
“每念及此,我的心中就会痛苦无比啊!”博雅说。
“对她的求助,我竟然一筹莫展、无能为力,真是惭愧啊。”博雅抓住琉璃酒杯的杯脚,拿到嘴边,又停了下来,搁在廊沿上。
“话题呢,就是她,对吧,博雅?”晴明问。
“话题?”“你不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是啊,晴明,我有事要告诉你。不过,不是关于她的事情,而是别的事。”“别的事?”“嗯。”“什么事?”“其实是藤原济时大人的事。”“是相扑大会时,支持海恒世一方的济时大人吧。”“最近济时大人情况不妙。”“什么情况?”“他请医师来调药,一直都不见效,济时大人甚至想到,是不是有哪位心怀怨恨的人对自己下了咒…”“噢。”晴明仿佛来了兴致,把身子往前探。
“那么,到底是怎样的情形呢?”“到了晚上,头痛,口也痛,听说痛得好像钉了铁钉子似的。有时手臂和脚上也会有那种疼痛感袭来。”“哦。”“这些日子,济时大人几乎水米不沾,身子渐消瘦。
听说整天都躺在卧榻上。““那么,到什么程度了?”“什么程度?”“我是问,从什么时侯开始的?”“哦,好像有四五十天了。”“是吗?”“说是最近这十来天,疼痛加剧了。”“每天晚上,总在同样的时辰发痛吗?”“开始大概是在丑时会感觉疼痛,可是最近不仅是丑时,一整天都连续疼痛,到了晚上就会更厉害。”“呵呵。”“这样一来,济时大人就来我这里商量,他知道我跟你关系不一般,所以希望我务必和你秘密地商量一下。”“济时大人有没有想起些什么?”“想起?”“我的意思是说,他是不是想起招过谁的痛恨。”“哦,我也问过同样的话,他说没想起这样的事。”“原来如此。既然他本人这样说,今天应该会有这样的结果。”“等一等,晴明,你的意思是,济时大人肯定招致了谁的怨恨吧。”“我没说到这一步。还有呢?”“还有什么?”“博雅。我的话暂且放到后面,先把你的意思讲出来听听。”“哦,这个故事还有一段前奏曲。”“说说看——”“其实。情况不妙的不只是济时大人。”“还有别人?”“事实上。在济时大人身边,还有一位暗中通情的女人,那个女人,听说身体也怪事不断。”博雅说。
“是怎样的女人?”晴明问。
“我也向济时大人打听过,他连名字都没有讲出来。”“那么。那个女人是怎样的情形呢?”“身体发生异常,好像是跟济时大人同时开始的。”“怎样异常?”“头痛和口疼跟济时大人是一样的,而且还有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地方?”晴明一问。博雅好像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情似的:“就是她的脸。”他低声音说。
“脸?”“听说是跟头痛口疼同时开始的,那女人的脸上长出了包。”“嗯。”“起初是米粒大小的东西,在她脸上这里…”博雅用右手的食指,指着自己的右颊。
“开始只有一粒红肿起来,听说特别。”因为,就用指尖挠,那个红肿的包慢慢大起来。
在指尖抓过的脸颊上,肿块扩散开来,再轻挠此处,颗粒不断增加,每一颗都刺难熬,不由得又用手去抓挠,结果,红肿连成一片,变得越来越大了。
终于忍不住用指尖嘎吱嘎吱搔挠起来,皮肤挠破了,开始化脓。
“听说有半边脸成了紫茄,肿烂了。”博雅低嗓音说。
“嗯。”“济时大人说,女子怕是一样,遭了谁的咒了。”“那么。要我做什么?”“是呀,晴明,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诅咒导致的结果。”“真的吗?”“既然是你提起的事,我不会置之不理的。”“那你肯出手吗?”“嗯。”晴明点了点头。
“接下来,博雅,我要委托你办件事。”“什么事?”“你派一位办事麻利的人往贵船神社去一趟。”“去贵船神社?”“是的。”“为什么?”“以后再说明理由吧。”“为什么?”“因为这只是我一时的想法。如果猜对了,那时再把理由告诉你。”“不对呢?”“那就不说为佳。”“喂喂。别装模作样。直截了当告诉我好不好?”“你放心吧,可能不出我的意料。”“岂有此理。”博雅执拗地说。
“他曾经照顾过你吗?”“跟照顾不照顾没什么瓜葛,现在你告诉我就好了。”“你就为我想想嘛,博雅。一旦失手,岂不是很狼狈吗?”既然晴明这么说,博雅也只好放弃了。
“合适的人当然是有,不知叫人去干什么?”“去找几个神庙里的人问一下,这个把月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打听清楚就行了。”“这就可以了?”“嗯。”晴明点点头,随即又说:“不过。马上就过去问话,恐怕会难以保密。在与神庙的人会面之前,不妨先进入神庙周围的森林里,搜一下有没有什么东西吧。”“搜东西?”“是啊。”“搜什么才好呢?”“大体是这种——”说着,晴明用双手画出大小不一尺的东西:“比如用木头做的偶人啦,用稻草做的偶人,或者是动物的尸骸什么的…”“噢。”博雅显出特别感兴趣的样子。
“要找的话,就到古树附近去找。”“要是找不到什么呢?”“那时,就照刚才说的那样,向神社里的人随便打听一下好了。”“如果有什么收获呢?”“别耽搁,马上来这里告诉我。”“明白了。”博雅点点头,忽然发现庭院的秋草中,倏地立起一个人影来。
仔细一看,是一个身着黑色干绸衣,矮矮胖胖、白发苍苍的老人。
他的背部已经弯曲成圆形,所以身子看来特别矮小。
“喂,喂,晴明——”“放心吧,这是我的式神。”晴明说。
“刚才在门口,见到了蝉丸大人。”老人用慢的语调说着。
“噢,是蝉丸大人啊。”晴明说。
“他跟我说,源博雅大人在这里,所以想登门拜访。
希望能让他见上一面。“老人这样说。
“见我?”博雅直起身来。
“说是到博雅大人的府上去过了,打听到你来了土御门这边,所以,就赶到安倍晴明大人这里来了。”“那就快点请他过来吧,天!”晴明说。
“好吧。”老人把脖子往前伸长了一点,低头行礼。这位名为天的式神,分开芦荻花与桔梗花,身影消失在另一边。
“刚才的式神,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吧。”博雅说。
“是天吗?”“他的名字叫天啊。”“是的。不过,不是头一次了。你应该是第二次见到他了。”“在哪里?以前我的确没见过他。”“没回事。”“真的吗?”“真的。他特别擅长待人接物,所以我特别珍惜他。”“是吗。”博雅点点头。喃喃说道:“可是,蝉丸大人为什么要赶到这里来呢?”“那最好问你自己吧,博雅。”晴明正说着,从过廊那边的拐角处,蝉丸在天的陪伴下出现了。
他背着琵琶,右手把杖头交给天牵着,走了过来。
他的左手里抱着一个用布包裹着的东西。
哦。那东两好像是琵琶的样子啊。
“久违了。博雅大人,晴明大人!”然后,诚恳地低头致意。
“蝉丸大人还是那么清健啊。”晴明和博雅与蝉丸寒暄着,天沿着外廊下到庭院里,在杂草丛中消失了。
侧耳分辨着那消失的足音,蝉丸说:“晴明大人,方才那位不是此世之人吧。”“是的,是我使用的式神。”“那是——”博雅问。
“从广泽的宽朝僧正那里得来的乌呀。”“原来是那时的乌啊。”博雅终于显出一副信服的神情,点了点头。
此时,蝉丸云淡风清地说:“突然打扰你们,没有什么不便吧。”“没关系。既然是蝉丸大人。随时来都是可以的。”晴明说。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博雅问。
“是的。我有件东西想给您看,到了府上才知道您不在家。听说您可能到这里来了,所以就赶来了。”“想给我看什么?”博雅问。
“是这个——”蝉丸把抱在臂弯中的东西放到外廊地板上。
博雅把它拿到手中。
“好像是琵琶吧。”用不着解开布包,仅看形状就知道了。
“请鉴赏一下。”博雅把包裹打开,果然,里面是一把琵琶。
“嗬!”博雅高声惊叹,把它抱到手中。
“好漂亮啊!”博雅连连赞叹。
那是一把式样优雅的极品琵琶。
琴槽是紫檀木,腹板是梧桐木。而且,在其腹板部分。用螺钿纹饰描画着美丽飘逸的凤凰与天女。
或许是才艺出众的名人描绘的吧,凤凰的身姿,眼看就要从腹板飞起来似的。
可是,令人痛惜的是,竟有一处瑕疵,在腹板与琴槽相连的部分。有一大块裂的痕迹。那裂痕竟然延至凤凰飞的翅膀处。
“这是——”看到伤痕。博雅一脸痛惜。
“是啊。腹板跟琴槽有大的损伤。这把琵琶初到我手中时,还有更大的裂痕。”“什么?!”博雅提高了嗓音。
“裂开的部分我请人修理了一下。修理完成后,想请博雅大人鉴赏一下,就赶了过来。”“蝉丸大人,能否麻烦您从头开始。详细讲述事情原委?”博雅请求道。
“我讲得太急,失礼了。就从头讲起吧。”蝉丸朝着晴明与博雅轻轻低头致意。开始讲起事情的经过。
“那是五六十天以前发生的事情。我那逢坂关下的草庵里,忽然有一位女施主前来造访。”“哦。”博雅手抚琵琶,点了点头。
“在庵外,有声音叫我的名字。我出去以后,发现一位女施主,拿着琵琶站在外面。”纵使目盲,听声音也知道是女人。蝉丸之所以明白女人拿着琵琶站在那里,是因为她一见面就道出了原委。
“是蝉丸大人吧?”面对出门来的蝉丸,女人这样问道。
“正是。您是…”“因某种理由,不便说出名字。有一件东西。务必托付给您。所以冒昧上山,向您说明心愿。”“您的愿望是…”“我带来了一把琵琶。”蝉丸感觉女子一步步走近。
“就是这个——”蝉丸的手中,接到一个沉甸甸的东西。以手抚摸。确实是琵琶,可是这把琵琶,怎么坏了呢?腹板有一部分裂口很大,琴槽部分也有裂痕。
这么大的裂痕,自然不是从高处滚落下来,碰到山石等质地坚硬的东西造成的。
“怎么会成这样?”蝉丸向女子发问。可是,女子没有作答。
“我想在此供养琵琶。”“供养?”“是的。这是先父先母临终前的纪念。蝉丸大人您是琵琶高手。又是声名清雅的法师,把它供养在这里,由您保管,就再适合不过了。”“为什么要供养它?”“虽然损坏了,可毕竟是先父先母一直放在手边的心爱之物,不忍舍弃,所以要把它供养起来。”女子说道。
蝉丸把琵琶拿在手中,确实感觉很好。触感相当和谐。如果不是坏了,便可即兴弹奏了。
是一把极品琵琶。
纵使目盲,也可用手指摸到琴槽和腹板,那里的材料怎样,蝉丸是一清二楚的。
琴槽是紫檀木,腹板是梧桐木,而且腹板的表面,还雕镂着螺钿纹饰。
“是一只凤凰啊。”蝉丸用指尖轻抚着螺钿的纹样。说道。
他用指尖嗵嗵地轻叩腹板。
像是用脸颊贴着腹板一般,蝉丸把耳朵凑近去,认真辨听着琴声。
“可惜呀!”蝉丸的眼中,出了惋惜的泪水。
“多么难得的琵琶啊,竟——”“如果不是损坏了,定能发出不亚于玄象的音。可惜啊,实在令人痛惜啊!”他心痛万分地摇着头。
“能持有这种琵琶之宝,肯定有一段不平凡的经历吧。”“抱歉,关于它的来历,恕我不能直言相告。人们都说,琵琶一旦成为极品,便有了灵魂。请多多关照,供养之事,有劳您了。”不过,光是供养倒也无妨,难道就不能对它有所作为吗?蝉丸心里这样想。
要是能修理一下也好啊。
接着,女子说:“这把琵琶,我就冒昧托付给您了。既然是托付给您,今后如何处置,一切听凭蝉丸大人的意思。”女子说明这样的意思。
“请多多关照。”感觉到她低头致意。
响起了衣裙的摩擦声,似乎女子已经转身离去。
“啊,如果——”蝉丸还要发问,女子的足音已悄然远去。
“如果——”蝉丸追问般说道。女子的气息已经远去,不久,衣袂摩擦的声音也消失了,最后,连隐约可闻的足音也消失了。
“竟然有这种事啊…”听罢蝉丸的故事,博雅感慨起来。
“是啊。”蝉丸深深地点了点头。
“我本来也想把它烧为灰烬,长埋地底,用这种方式进行供养。可又觉得这样做实在太可惜了,就去跟一位识的法师商量,让他暂时保管一下,就任它一副破败样子。留在那里了。”“哦。”“那位法师,三天前派人来,通知我去取琵琶。”蝉丸到了那里,发现琵琶的裂口已经合,形状也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岂止形状恢复如初,就连声音也基本恢复了。
法师一边说着,把琵琶递给了蝉丸。
“就是这把琵琶吧。”博雅说。
蝉丸点点头。
“那么,您弹过吗?”“还没有。好不容易修好了,我想和博雅大人一起弹奏,所以就出门了。”“好啊,一起来。”博雅欣然说。
“我就先听为快吧。”晴明说。
“那我就诚心弹上一曲吧。”蝉丸从博雅手中接过琵琶,抱在怀中。
他从怀里取出琴拨,问道:“弹什么好呢?”“细看起来,这把琵琶跟玄象一样,是从大唐传来的名品呢。”晴明说。
“是的,我也这样想。”蝉丸说。
“哦,如此说来,我们今天刚好喝的是来自西域、经过大唐辗转传来的葡萄美酒。若是用大唐传来的琵琶名品弹奏的话,那就弹一首大唐传来的琴曲,不是很好吗?”博雅提议。
“真是有情趣呀。”蝉丸略有所思,侧着头说道:“那就弹《泉》吧。”像是自言自语,蝉丸摆好琴架,准备好弹拨。
他按住琴轴,调着琴弦,划起弹拨。
弦子鸣响了。
弹拨好像拨在心弦上一样。
“啊!”博雅情不自赞美出声。
一弦子强力振动着,声音自这个世界产生。随即又消失了。
可是,即使弦音在大气中消失了,却一直在心中共鸣着。
“太美妙了!”博雅闭上眼睛,感觉升上了天宇,仿佛自己的体跟琴弦一同振颤起来。
接着,当拨子碰到琴弦时,声音就一点点固定下来。
调罢琴弦,蝉丸说:“那就开始吧。”他弹起琵琶秘曲《泉》。
《泉》是藤原贞在承和五年(即公元838年)西渡唐朝,从那里带回的三首琵琶名曲之一。
后来传给式部卿宫,再接下来又传给蝉丸,如今博雅也会弹奏这首曲子了。
可是,和其他人相比,蝉丸弹奏的这首《泉》,风格迥然不同。
这种境界是谁也无法模仿的。
博雅当然也不是一般的演奏者,可是,跟蝉丸相比,两人弹出的曲子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博雅的琴技逊于蝉丸。
蝉丸因为双目失明而对音十分执著,自然非常人可比。
《泉》曲调十分简朴,拨子的强弱缓急不同,表现力丰富多变,表演者的才艺就那样原原本本地体现在演奏的过程中。
每当拨弦时,蝉丸的《泉》就带上了丰富而丽的色彩。
琵琶的声音袅袅娜娜,朝着秋天的旷野散逸开来。
在晴明家的庭院里,仿佛有清泉滚滚外溢、四下奔一般。
博雅泪落如雨。
最后一拨划起,琴弦上声音振颤着,划成光。那光芒一直沉浸在大气中,久久未散。好像是惋惜那道光似的,好一阵子,还是没有谁开口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博雅终于开口道:“太美妙了,语言实在难以形容。”“如此高妙的琴曲,真是令人心折。”晴明好像还在出神地玩味着那仍然飘在周围大气中的琴音余韵似的,叹道。
“恕我手拙了。”弹完一曲,蝉丸好像完全耗尽心血似的,无力地低下了头。博雅的声音掩饰不住兴奋:“以前我几次聆听过《泉》,可还是初次听到这样的《泉》啊。”他的脸上还带着几许红。
“曲中的意韵,连着隐藏的音,都一览无余,完全表现出来了。”博雅感叹着。
“这是琵琶本身所拥有的力度啊!这把琵琶的音实在太好了,在发出最初的声音时,下面的音就定好了,是琵琶自己要下面的音接上来,我不过是不断地弹出琵琶所要求的音而已,其实,是琵琶让我弹出这曲《泉》的。”“因为是蝉丸大人,才有如此佳境啊。”“博雅大人若有兴弹奏,也有同样的效果。”“不会的,我弹奏时,终究过于丽。”“弹奏得纤美,不是很好吗?”“就《泉》而言,并不是这样,《泉》简直就是为蝉丸大人而谱啊。此曲隐含的深沉哀怨之,经由蝉丸大人的弹奏,完全展现了出来。白氏在浔江面的船头所听到的琵琶曲,也就是这样的妙曲吧。”博雅所说的白氏就是唐代大诗人白乐天。博雅引证的是白乐天创作的长诗《琵琶行》。
那是在大唐元和十年(即公元815年),谪为九江郡司马的白乐天郁郁终。
有一天晚上,白乐天在浔江上为友人送别,忽然传来美妙的琵琶声。
有感于音调的美妙凄婉,他情不自地划船靠近,发现弹奏琵琶的是一个年老衰的女子。
原来她是京城的教坊女子,十三岁就开始学习琵琶。
曲罢常教善才伏,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头。
一曲红绡不知数。
她善弹琵琶,技艺令高手折服,浓妆淡抹之后的美丽总是招来名们的妒忌。
五陵的年轻公子们,总是送来好多褒奖的礼品,每弹一首曲子,所领到的红色绢绡实在不计其数。
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可是。岁月流逝,花容不再,马上配着鞍鞯的公子们不再来访,上了年岁之后只能嫁为人妇,成了商人的室。落到这里。
女子这样叙述自己的遭际。
白乐天把这件事记述在长诗《琵琶行》中。
在白乐天的盛情邀请下,女子弹起了琵琶。
幽咽泉冰下滩,水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那声音就好像幽咽的泉水在寒冰下面失了方向一般。
寒冰下的泉水越来越冷,琴弦也好像给冻住了一般,停止了振颤。
此时,琵琶的声音停止了好一会儿。
在沉默之中,笼罩着深深的愁怨与海恨。
曲终音绝时,比琵琶奏鸣时更加动人。
白乐天在诗中描绘出这种美妙的琴音。
博雅把蝉丸所弹奏的《泉》比喻成当时白乐天所听到的水上琵琶声。
“这并不是因为我,完全是由于琵琶品质好啊。”蝉丸总是非常谦逊。
“我真想再听一曲,可是又觉得会覆盖《泉》的余韵,不免可惜。”博雅说。
“即便现在,这琵琶的声音仍然非常出色啊。不知琵琶损坏之前的音又是怎样美妙呢。”晴明喃喃自语。
“是啊。世上确有如此的琵琶极品啊。”蝉丸感慨地点点头。
“虽说有所损坏,可拥有这极品琵琶的主人。必定有相当不凡的经历呀。”面对如此喟叹的博雅,蝉丸说:“这把琵琶,我准备送给博雅大人。”说着,蝉丸把琵琶放到博雅的膝盖上。
“给我?”“为琵琶着想,这是最好的方式了。”“可那位女子是要您替她供养这把琵琶啊。”“比起我拥有它,博雅大人拥有这把琵琶,才是对它真正的供养啊。”“可是——”“这是有理由的。”“理由?”“刚才我说了很多关于这把琵琶的事,其实另有一件事,我还没有说出来。”“是什么事呢?”“我跟这把琵琶的女主人还就琵琶的修理谈过一些。”蝉丸接着讲述当时的情形。
“如果这把琵琶修好,怎么处理为好呢?”蝉丸问。
“如果修好了?”“您还会取走吗?”女子陷入沉思一般,静静地摇摇头。
“万一这把琵琶修好了,那就——”“怎样?”“请留给源博雅大人吧。”“给博雅大人?”“是的。”“交给他时要说什么呢?”女子沉默了一阵子。
“请您转告,是堀川桥的女子送的。”“我会转告,这就够了吗?”“就说这些。”女子细细的声音回答。蝉丸未及多问,女子开口道:“请多加关照。”说完,就像刚才说过的那样,转身离去了。
蝉丸把盲眼转向博雅:“我要把琵琶留给博雅大人,确有上述的理由。”可是。博雅没有回答。
好像神思恍惚一般,他抱着琵琶坐了下来。
“那个女子…”博雅低声喃喃着。
“那个女子。这把琵琶…”“十二年前…”在堀川桥畔听到的,就是这把琵琶的音吗?“哦——”博雅好像完全忘记晴明与蝉丸在场似的,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