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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咒法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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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四月——空海忙得不可开

  他正忙着准备正式进入青龙寺。

  所谓准备,是指外语。

  梵语和梵文——也就是印度语。

  天竺的语言。

  在日本时,空海已经学会梵文。不过,那毕竟是从天竺经由唐国再渡海到日本的。不够充分。

  倘若要将密教大法带回日本,必须先井然有序地学会天竺的语言——Sanskrit,也就是梵语。

  因为若要将密教归为己有,相对于显教,更需要深入理解梵语。

  对于唐语,空海已经比一般唐人精通。梵语也大致学会了。若想在日本用来传承显教,已很够用。不过,密教是新兴佛法,光靠唐语理解,仍然十分困难。因此,学习梵语便不可或缺。譬如,唐语所说的“涅檠”在梵语,是指烦恼“消除”了的状态。“涅檠”其实是用唐语音译过来的词。然而,在天竺,其本意却指“熄灭”火焰。

  “消除”和“熄灭”意义大不相同。

  在日本“涅檠”被诠释为灭度、寂灭的意思,这和添加了个人意志及行动的词汇,譬如(以自我意志)“消除”烦恼火焰的唐语译词,二者意义完全不同。

  如此,若不将这些成为佛教名词之前的天竺语本意,消化为自己的知识,进入青龙寺之后,恐怕还得从学习梵语开始。

  空海打算在进入青龙寺之前,先将天竺语完全溶化于自身内部。

  毕竟空海的语言能力,异于常人。

  空海已向西明寺的志明和尚,还有大猴,学习了天竺语。

  一般口语,他已说得和大猴一样好。佛教的专业部分,他的程度也已凌驾志明。

  连大猴都曾说出这样赞叹的话:“空海先生,您前世莫非是天竺人?”志明对于空海快速的收能力,更是惊奇不已。

  说到对于佛教知识或思考方式,空海比志明更有深度。

  志明学习天竺语,是拜天竺东渡来唐的婆罗门为师。志明现在则教空海天竺语。

  志明对于空海领悟力之快,曾惊叹得说出:“这位师父,您真的是倭国人吗?”正因为本身也是僧侣,同时也是知识分子,所以志明深知必须耗费多少时间及心力,才能具有自己的天竺语能力,所以,他完全能够理解空海的不凡成就。

  有一段时目了,柳宗元那儿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之前所言,安倍仲麻吕的第二封信,到底有没有?他应该已问过他的母亲。

  若真有其信,应该立见分晓;如果没有,也应该很快有答案才对。

  毫无音信,若不是母亲还没找到那封信,就是找到信了却不便交给柳宗元。

  若是那封信已交给柳宗元,那么有可能是柳宗元无法联络上空海,要不然,就是他有不想和空海联络的苦衷。

  深夜——空海在灯下展读向志明借来的梵文经典。

  《摩诃般若波罗多心经》。

  他边看梵文边以梵语低声诵读经文。

  有不少教义,就是因如此诵读方才能够心领神会。

  以这部《般若心经》来说,用梵语诵读时,空海的感想是:有些段落不正是真言吗?与此同时,他也恍然大悟:果真如此。

  这果然是曼陀罗,是真言。当他以原始语言发音时,自然萌生这种感觉。

  在空海内心深处,有深表赞同“这是理所当然的”的自己;也有再次确认《般若心经》其实就是真言的自己。

  《般若心经》开宗明义说,这个宇宙是由何者组成。又说,是由“五蕴”组成。

  

  受。

  想。

  行。

  识。

  此即五蕴。

  五蕴当中的所谓“”是指宇宙一切物质的存在。“受”、“想”、“行”、“识”四蕴,则是指人类这一边——也就是在了望宇宙时所产生的感受。换句话说,《般若心经》所要诉说的,就是:所谓“存在”除了“存在”本身,还必须有观看“存在”的感受“存在”才能存在于这世上。

  而更厉害的是,《般若心经》竟断言,昕有的这一切,其实都是“空”

  即是空。

  空即是

  这个论点多么具有活力啊!《般若心经》指出,这世间一切事物,不论人、马、牛等动物,虫、鱼、花、草或是水、空气、风、石、天、山、海、大地,其本质的相貌,其实都是空。

  所有人心作用,男人恋慕女人的情感,女人恋慕男人的情感,甚至连欢喜及悲哀,一切也都是“空”

  人的行为、思想全然是空——《般若心经》如此高明地宣言。

  诚然正确无误。

  在认知上已告完结。美妙无比。

  不过,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般若心经》对于这种终结的阐述,竟然又高呼:那又怎么样呢?,即是,空——但,那又怎么样呢?对于“即是空”这种智能,这种美,或这种智能的终结,《般若心经》竟然若无其事一般,而在最后高揭——这就是曼陀罗。

  羯谛。羯谛。

  波罗羯谛。

  波罗僧羯谛。

  菩提。

  萨婆诃。

  《般若心经》以理诉说这世间的真理,却在某处急转直下,突如其来地以这样的真言告终。

  《般若心经》甚至将宇宙中存在的真理,也缚在这一曼陀罗之中。可以说,曼陀罗自己在说话,曼陀罗本身就是《般若心经》的主体。

  这最后的真言,应该是一切生命、一切存在均以同等音量大合唱的部分。

  空海继续唱诵《般若心经》。

  唱到曼陀罗部分,近身的书桌仿佛也跟着唱和起来。

  羯谛。羯谛。

  空海一唱诵,书桌及桌上的笔也跟着唱和。

  羯谛。羯谛。

  当空海唱诵:波罗羯谛。

  屋子、天花板、墙壁、地板,最后整栋建筑物也都跟着唱和:波罗羯谛。

  空海再唱诵:波罗僧羯谛。

  这时,庭园内的草、虫、牡丹花,甚至牛、马、鸟也一起加入唱和,用尽力气大声呼喊:波罗僧羯谛。

  空海再唱:菩提。

  萨婆诃。

  感觉似乎所有生命,乃至微生物、细菌、山川大地、宇宙,也一起呼应唱和。

  存在这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应和着空海诵念的真言:菩提!萨婆诃!当空海诵念完毕,他感觉所有生命都使尽全身力气——几乎要撕裂自己身般的力气——以吐出自己灵魂般的气势,跟着一起大喊。

  空海耳里可听闻——宇宙合而为一,震天撼地般的大合唱声响。

  “真是太壮观了,空海——”倘若橘逸势还在身边,他一定会如此赞叹的大合唱声响,残留在空海耳里。

  橘逸势早已不在西明寺。

  他搬入位于别坊的儒生宿舍了。

  逸势不在,工作虽然进行得比较快,但有他在旁,经常会帮腔附和,尤其当空海综合自己的思绪时,他是个不可或缺的辅佐角色。

  平常思考时,就已养成逸势在旁的习惯,即使今天他已离开,空海的内心深处,依然可以描绘出逸势的神情,然后为自己的想法做总结。

  此刻,空海内心深处的逸势,正对着空海诵唱的《般若心经》发出赞叹:“真是太壮观了!”将经书搁在书桌上,空海打开侧边的窗户。

  夜气沁入,灯火为之摇曳。

  已吹起初夏的风了。处处枝开叶展的新绿味道,以及树木的芳香,融于风中。

  夜气宛如甘

  明天,白乐天即将到访。

  前来西明寺,是为了观赏牡丹花。时间若允许,还能说说话。

  如果没时间,就纯粹欣赏牡丹花吧——他在信上是这么说的。

  西明寺向来以牡丹胜地而闻名。牡丹花季,从长安到寺内探访的人络绎于途。

  其中不乏出入宫廷的贵客或丽人。

  自古以来,唐国子民便偏爱牡丹,远胜于其他花种。唐国子民对于牡丹怀有一种特别的情感,类似日本子民对于樱花的无限爱恋。

  长安各地的寺院、庭园,每到牡丹盛开之际,长安人的心情便随之浮动。

  空海知晓白乐天的大名,也是由于牡丹的因缘。

  白乐天与友人赋别时,曾走访牡丹盛开的西明寺,作诗抒怀。

  志明将这首诗拿给空海看,那是最早的印象。

  此时的西明寺,正是牡丹盛开的时节,每天都有许多访客到来。

  对空海而言,这是他初次在长安与牡丹邂逅。

  红、紫、白、淡桃红——还有介于上述颜色之间的所有颜色。

  这些花瓣毫不吝惜地绽放着。绚烂的牡丹花群,在初夏微风中摇曳的模样,煞是壮观。

  忆及白的娇,甚至令人觉得牡丹花仿佛也融于夜气之中,在黑暗中隐约闪现。

  这时——空海察觉到那动静。

  庭院中有某人的动静。

  那人,似乎并不刻意隐藏自己的存在,反之,也不存心让人瞧见。

  极其自然地在那儿而已。

  他正在动着。虽然在动,却不是走动。

  奇怪——空海抬起头,朝窗外望去。

  眼前是庭院夜

  月光自天洒落,夜宛如深浓水底,静默地展现于眼前。

  确实有人在那里。

  与上回丹翁呼唤自己时的景况似乎又有些不同…空海站了起来。

  【二】月光映照之下,牡丹花叶在深深的夜中散发出青翠光泽。

  空海静静地步向花丛。

  衣袖、下摆触碰到聚集于花叶上的水,因濡而沉重起来。

  而牡丹花,与其说是水的重量,不如说是花瓣本身的重量,让它像弯树枝的透果实,低垂下来。

  空海徐徐穿越其间,往前走去。

  深夜——无人醒着。

  四周只有无声的清澈黑暗。

  黑暗中,牡丹依然彩跃然。

  那颜色仿佛带着香气。

  牡丹虽无桃花、梅花般的芳香,取代香味的却是一身绚丽的色彩。

  正如黑暗中还可以闻到梅花芳香那般,在黑暗中似乎也能看到牡丹所绽放的色彩。

  突然——藏经堂前——庭院深处有东西在晃动。

  是人影。

  人影缓慢地动作着。

  在做什么呢?虽然在动,却不是走动。

  那人影正在舞动着。

  似乎是名女子。

  月光下的发丝发出银色光泽。

  身穿宫人模样的华丽衣裳,女子不停地舞着。

  月光中,手臂徐徐向上伸展,白皙的手臂在半空翩然翻转,指尖与月光一起降落。

  她的身子缓缓摇晃旋转,脚抬起,踩地有声。

  仿佛即将被月光去,那身子像是要升上天际。

  似乎想要飞天,却无法升上天去。

  宛如天女爱恋着天际般舞动着。

  空海默不出声,静静地停下脚步,观看着那舞动。

  女子丝毫未曾察觉空海的存在。

  全心全意投入自身的舞蹈,仿佛自己就是舞蹈本身。

  空海不避讳地故意向前走去,靠近那名女子。

  然后——空海蓦然发现,那女子并非年轻女人,而是一位老女人。

  在月光下舞动的,是一位经过岁月洗礼的老女人。

  可是,不知什么原因,稍早前竟没能察觉出来。

  虽说是夜晚,却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

  照理来说,如此近的距离已足以辨识,却因为始终深信那女子是年轻女人所致。

  舞蹈的动作,并非老女人所能为。

  是年轻女子才做得出来的。

  难道被其动作所惑了?现在仔细察看才明白,发丝所散发的银色光泽,并非月光造成,而是她的白发。还可看见脸庞浮现深深的皱纹,脸颊皮也垂垂老矣。

  这位老婆婆,当已届高龄了吧。

  不过,尽管老,却美极了——映入空海眼中的,只有那舞蹈的美。

  已到这般年纪的人,怎还能有如此的动作?为什么这位老女人要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场合舞蹈?仿佛经风霜的牡丹,受到现世的月光召唤,被请求演出古老的舞蹈,抑或是自身难以抗拒月光的神秘,而飘然现身——此时——“喂,空海。

  是我,逸势。”从后方传来一阵呼叫声。

  空海回头一看,橘逸势站在后面的牡丹花丛里。

  “空海啊,好个良宵花月夜。月太美了,我也出来走走,观赏牡丹花。”空海将那声音听成是逸势的声音,将那身影看成是逸势的身影,也不过是瞬间之事。

  “如何?我们也来一起赏牡丹吧?”这不是逸势的声音。

  而是女子身穿男人装束,模仿男人声调在说话。

  唐语口音。

  若是逸势,绝不会说出“我是逸势”这样的话。

  故意谎称是逸势,其实是对空海下咒。

  两人单独相处时,逸势也不会用唐语和他打招呼。刹那之间,空海已经完全明白了。

  即使是瞬间,空海确曾将那声音当作是逸势,除了夜晚的关系,也可能是因为在此之前,空海心灵某部分,一直在扮演、念想逸势这个角色吧。

  话虽如此,就算时间如何短暂,能让空海错觉见到逸势,也足以证明对方是个法力高强的人。

  那女子,与舞蹈的老女人并非同一人,是个年轻女子。

  “是女的——”空海这样说出时,女子的表情突然变僵硬了。

  “不愧是空海先生——”女子恢复成普通声音说道:“若是一般人,很容易就被我骗住的。”“为何要对我下咒?”“因为有必要。”“有必要?”“不过,现在已经没必要了。”语毕,女子一个转身,牡丹花簌簌摇晃。

  女子朝牡丹花丛中飞奔而去。

  空海本想自后追赶,随即打消此想法。若女子无意做些什么,就此离去,那当然是最好的了。

  就算追了上去,也可能有不测之事等在那里。空海对自己的脚力有信心,追去不成问题,不过,若是途中遇袭,便可能会有危险。

  更何况,空海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

  倘使对方埋伏等待,以刀剑砍杀,空海可就难逃险境了。

  刚要踏步向前,空海便打住,望向先前老女人舞蹈之处。

  别说是老女人,此刻,连个人影也没有。

  原来如此——空海恍然大悟。

  所谓必要,原来是指此事。

  为了让在庭院舞蹈的老女人,有足够的时间消失踪影。

  不过尽管如此,为何老女人要在庭院舞蹈?女子和那老女人之间,是什么关系?这两个女人,又和空海身边所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有何关联?呼——空海朝夜气之中微微吐了一口气。

  环顾四周,已不见年轻女子、老女人的身影。

  只见牡丹花像被月光濡般,兀自发光着。

  【三】“唉,世事总难称心如意啊…”在空海面前说这话的人,是橘逸势。

  今早,好久不见的逸势,突然造访空海。

  逸势面色沮丧,毫无生气。

  他虽然以儒生身份入学了,终于开始过着真正来到大唐目的的生活,但似乎非常辛苦。

  “我啊,当然也不是认为来了之后,只要读读《论语》就可以了。只是,学问之外的事,要担忧的实在太多了。”“是钱的问题吧?”空海问。

  “是啊。太花钱了。学费和其他等等,还不只这些花费,为了找门路入学,必须透过各种人推荐介绍,花了不少银子。”逸势伸手搔头继续说道:“准备的钱,已花了三分之一。看样子,根本没法待上二十年。”话虽如此,若身兼工作,就做不成学问,而光做学问,就会将钱财花尽。逸势因此感到苦恼。

  “以前说过,我在家乡,名声还不错。大家都说逸势有可取之处,才气洋溢,既能写字,也通汉籍。可是,来到大唐,才知道我不过是名泛泛之辈。况且,比起书法的才能,这里更需要际的能力——”逸势叹了一口气。

  “空海啊,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还有几分自知之明。我可不是昧于自知的愚人。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苦恼。我勉强也算是个有才能的人,所以我看得清楚自己是何许人也。在日本,看到有小聪明的人,我总将他们当作愚人。像藤原葛野麻吕之便是。他们只是靠着血统爬上那个位置而已。可是,这次我必须拿我看待这些人的眼光,来看待自己。不,我已经如此在看待自己了。来到大唐的我发现,归究底,我也是和他们是同样程度的人物而已。”逸势直言不讳地对空海吐内心话。

  而且,还一针见血地看透了自己。

  “住在小池子里的鱼,突然把它放在大海,告诉它自由自在地游吧。结果,它游来游去,却不出池子大小的范围。可是,空海啊,你不一样…”逸势一本正经地望着空海说:“我比较适合日本。不过,空海啊,你是不是比较适合大唐呢?”逸势注视着空海。

  “我对那个曾经事事都瞧不起的日本,如今却怀念得很哪。”逸势一骨碌仰躺到地板上。

  双手枕在头下,仰望着天花板。

  “还要二十年…”逸势有点丧气:“我大概也会像晁衡大人一样,客死异乡,回不了日本了。”“想回去就回去吧…”空海说道。

  “回去?”逸势再度爬起身来。

  空海那句“想回去就回去吧”对逸势来说,并非一句冷淡的话。

  他的语调既安静又沉稳。

  仿佛不带感情似地,心里想到什么就口而出。

  “以前,似乎也一直说过这样的话。不过,说到回去,如果日本没有船来,也是徒然。”“会来。大概会吧。”“什么时候?”“最快明年,再晚也是两年后吧。”“怎么可能?”“可能。”“为什么?”“我已对藤原葛野麻吕下咒了。”“下咒?”“德宗皇帝不是驾崩了吗?”“我知道那件事。可是,那件事为什么是下咒呢?”“那是下咒的源。我下的是话咒。”“话咒?”“葛野麻吕归去时,不是骑马到渭水吗?”“嗯。”“那时候,我靠近马旁,对葛野麻吕说了一番话。”“什么话?”“再怎么说,大唐皇帝驾崩,日本使节正好在场。以日本国立场而言,我们总不能就此作罢吧——”“什么意思?”“归去后,必须向天皇报告此事,然后重整衣冠,带着恰如其分的礼数以及天皇的悼词,再度前来向永贞皇帝致意。不这么做,日本国会被讪笑,不懂得礼节。

  这事您可知晓?”“嗯。”“这事必须及时处理——我对葛野麻吕说了这番话。”“真是高明啊,空海。”逸势的声调掺和着喜悦之情。

  “迟早总会有谁搭船来的。到时若想回去,动作就要快,逸势一”“快什么呢?”“我是叫你赶快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我嘛——”空海膛望着逸势:“在那之前,我必须完全掌握密教。”“做得到吗?那种事——”“试着做做看。如果我有这天命的话。”“天命?”“这只是一种措词。所谓相信天命,指的是知道自己受到上天的眷顾。”“你觉得自己受到眷顾?”“如果有上天的话。”“如果有呢?”“上天应该会对我感兴趣。”“感兴趣?”“如果是我的话,便会感兴趣。”“我,是指什么意思?”“是指如果我是上天的话。”“空海啊,你这是什么比方?”“如果我是上天,我大概会很想让人理解我,让人看见我。”“什么意思?”“譬如说,我想做的是,观察这个宇宙。以佛法去观察。”“佛法?”“因为我想以佛法当中最上乘的密教,去观察这个上天。”空海朗地哈哈大笑。

  “我不懂你的意思。”逸势面

  “你会书法吧。”“嗯。”逸势点头。

  “假如,某天书法写得很采,你可会将它放在一边,不拿给别人欣赏吗?”“不,我大概会想拿给谁看看吧。”“应该不是谁都可以吧?”“嗯,可能的话,想拿给懂书法的人看。”“给他看,然后呢?”“大概想让他褒贬一番。”“如果被赞美,你会很高兴吧?”“当然。”“道理跟这个一样。”“什么一样?”“你听好,逸势,书法正是你的才能和技艺。被褒奖这回事,其实就是指你自己被赞扬。”“——“上天也一样。存在这世间的现象,全部都是因上天而生。申言之,就是上天所写下的书法,不是吗?”“嗯。”“我啊,是想借着密教大法来观看上天所写的书法,并褒奖上天,赞扬上天很伟大。而且,还打算将上天很伟大的这种教义,广传于世。”“——”“上天也和人一样。因为有人,才有上天。也可以说,借由人的观察,上天才能存在。说上天伟大,就像是赞美人一样。这是密教的根本。至于其他事,不过是包裹本质的服装罢了。”“——”逸势早已说不出话来,只能目瞪口呆地望着空海。

  “倘若上天有意志,就会让我发挥吧。”空海若无其事地说。

  “你这男人真是的。对你来说,大唐大概也很小吧?”逸势边笑边说。

  “都一样。”“一样?”“在日本也罢,在这大唐也罢,我都是身处在一样的上天之下。”空海的意思是,在这大地之上,无论置身何处,通过佛法这一原则,自己与宇宙都深深地同上天贯穿在一起。

  “真是,拿你无话可说了——”逸势边笑边叹气。

  “怎么样?逸势。”空海也微笑地望着逸势。

  “什么怎么样?”“振作些精神了吧。”空海笑道。

  “原来你的目的是这个?空海啊。”逸势一边苦笑一边搔着头。

  “不过,我现在说的,可不是谎话。”“怎么说呢?”“我的确对藤原葛野麻吕说过那些话。大概迟早日本会有船来吧。”“嗯。”“总之,不管船来不来,我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就可以了。”空海刚说毕,外面传来呼唤声。

  “空海先生,白乐天先生求见。”是大猴的声音。

  【四】白乐天隔着桌子,与空海、逸势面对而坐。

  桌上放着三个喝了一半的茶碗。

  三人刚谈完有关牡丹的事和未见面这段时间相继发生的事。

  “所以,那以后,事情都没获得任何解决?”白乐天神经质地移动视线,对着空海说道。

  “没错,还是老样子。”有关安倍仲麻吕的信,空海尚未对白乐天透口风。

  倘若要说,必须先获得柳宗元同意。

  短暂地沉默片刻。

  白乐天盯着窗外看。

  望见的是牡丹灿烂盛开的庭园。但见赏花游客穿梭其间。

  “老实说,空海先生…”白乐天望着窗外说道。

  “什么事?”“我现在正觉得惘。”“为何惘?”“有件事迟迟无法决定。”“有件事?”“事实上,我正在写一首长诗——”“我知道——”“咦?”“汉皇重思倾国…”空海依着诗的韵律哦而出。

  “您已知晓了吗?”“在胡玉楼,我曾见过您起首的诗句。”“正是那首诗。”“嗯。”“那是描写玄宗皇帝和贵妃的故事——”“那又怎么了?”“关于两人的悲恋故事,您知道吗?”“是的。”“就是为了这个而苦恼。”“——”“那故事不是很悲惨吗?”“确实。”空海点点头。

  玄宗皇帝夺走了自己儿子的爱妃。

  而且两人年纪差了三十岁以上,玄宗皇帝已是个老人。

  宠爱杨玉环——也就是杨贵妃,朝纲不振,引起安史之,自长安仓皇逃命时,亲自下令赐死杨玉环。

  相关纪录是这样描述的。

  “贵妃可曾得到幸福?”白乐天问道:“玄宗皇帝可曾得到幸福?”空海、逸势都答不出来。

  他们在等待白乐天继续说下去。

  杨玉环家族,在安史之时被惨杀,杨玉环本人也遭高力士缢死——纪录如此。

  “无论如何,这些事我都想写下,我的心却分裂成两半——”“分成两半?”空海问道。

  “我是想,该以当时两人心里所蕴藏的愠怒、哀愁与憎恨为主轴呢,还是——”“还是?”“还是将这些感情全部隐藏,只描绘这段看似凄美的悲恋故事一”白乐天的视线又回到空海身上。

  “这是一个难题。”“虽然我倾向于实话实说,将它写成哀憎、怨怼织的故事一”“——”“不过,我还无法确定。总之,在你我目前所面对的问题还未解决之前,我实在无法做出任何决定。”

  【五】“空海先生。”白乐天说道。

  他把手贴在自己前:“我的心里,充着各式各样的事物。哎,该怎么说才好呢?”白乐天扭动身子,宛如发狂似地直望着空海:“那是一堆没有名字的生物。有兽、花、虫,甚至更莫名其妙的形体。我必须引它们走人语言的栅栏里,为它们命名…”这些生物在自己体深处,散发着神秘的磷光。是一群在森林深处迷路的不知名动物,或是一群深海生物——这些生物相互捕食,某些被消灭了,成为其他生物的一部分。

  某些则成长茁壮了,它们让自己的躯体近似被自己捕食的生物,变成更巨大的生物,漫步在白乐天内心的暗夜森林。也有些生物在白乐天内心的深海泅游着。这些生物到底呈现何种形状,取名为何,白乐天也一无所知。

  这些漆黑的巨大生物,蜿蜒泅游于白乐天体深处…“我或许太浓烈了。”白乐天说。

  “太浓烈?”空海问。

  “情感。”白乐天仿佛想咽下如鲠在喉之刺,扭曲着嘴说道:“情感太浓烈了。”“——”“我就像是尽厨房污水而被晾在一旁的破布。”“——”“好想早洗净,这样才能快活些吧。”“换句话说,指的是创作这回事——”“是的。”自乐天点了点头:“我本来以为,将心里的东西都作成诗,或许可以轻松下来一”“难道不行?”“不行。再怎么写,也不会减少。完全轻松不起来。只能饮酒而已。我像是被污水与酒渗透的破布了。”白乐天一脸认真,出微笑。

  然后,微笑僵硬了。

  白乐天眼前有一面镜子,当他发现镜里映照着自己的神情,突然回神过来。

  “说了一堆无聊的话——”白乐天上数次浮现的微笑消失了,又恢复平素一贯木讷的神情。

  “不说傻话了,没一件是好事。”重振精神般,白乐天望向空海。

  “对了,空海先生,关于宫里的事,您已听说了吗——”“什么事?”“皇上身边似乎发生了怪事。”“怪事?”“乐师的月琴突然断弦,苍蝇老在皇上身边盘旋,不然就是猫开口说话…”“猫?”“是的。”白乐天颔首:“前几天,青龙寺的惠果阿阁梨似乎曾入宫觐见皇上。”“惠果阿阁梨吗?”“正是。”“我不知道。”算一算,柳宗元也有一段时没跟自己联络了。

  有关晁衡——也就是安倍仲麻吕的第二封信,迟早应该有消息,不过宫里发生了那样的事件,或许就不是联络的时机了。

  “空海先生,我想这件事还是让您知道比较好,才说给您听的。”白乐天直直看着空海的眼睛。

  那双眸子,似乎想透过名为“眼”的小,窥看空海的内心世界。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好一阵子。

  空海默默承受白乐天的窥视。

  不久——“空海先生。”白乐天说道:“您也有不少隐情吧…”“——”“如果可以透的时机到来,您能不能将所有的事都告诉我?”“好的。”空海点头。

  “那么,我就失礼了。”白乐天起身说道:“心情变得快活些了。容我先行告辞——”与空海简单话别之后,白乐天告辞离去。

  【六】“空海啊,总觉得那个男人真让人不过气来。”白乐天一走,逸势如释重负地说道:“有那男人在,总让人感到疲惫。”此前,逸势默不作声,现在却说个不停。

  “话又说回来,那男人到底是为何而来,空海——”“大概是理不出内心的头绪吧。”“内心?”“自己想做的事不能称心如意,这时任谁也会到处闲逛瞎走,手忙脚的…”“他不是想写玄宗皇帝和杨玉环的诗吗?”“汉皇重思倾国…”空海将白乐天想创作的诗念诵了一小段。

  “汉皇啊——”“指的是汉皇耽溺女,作梦都想着美人。”“可是,为什么是汉皇呢?”“——”“所谓汉皇,不就是唐朝之前的汉朝皇帝吗——”“没错。”“可是,白乐天想写的不是玄宗皇帝和杨贵妃吗?”“嗯。”“既然是唐王朝之事,为什么说是汉皇帝?不是应该写成唐皇或唐帝吗?”“因为乐天先生有所顾忌。”“顾忌?谁呢?”“当今的朝廷。”“——”“突然在诗的起首,写下唐皇重的文句,怎可能发表在今呢?”“可是,只要继续读下去,总应该懂得他在写什么。了解了,结果还不是一样?”“不一样。”“为什么?”“街谈巷议不也是这样?”“街谈巷议?”“嗯。当某人正在讲述某人的流言时,因有所顾忌,故意讲成其他城镇其他人所发生的事,这时,凑巧该人来到现场,指责说话者岂有此理——”“那就等于承认流言的主角是自己了?”“正是如此。”“嗯。”“若非太过分,一般都会置之不理吧。”“原来如此——”逸势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那男人是秘书省官员吗?”“应该是吧。”“官员也写诗…”逸势叹道。

  “怎么了?”“看到那男人,我总觉得仿佛看到自己。”“是吗?”“你说的,和那男人所说的,我全都明白…”逸势自我解嘲地说:“无法心想事成时,做什么都觉得不对劲,心里也就像剌猬一样…”“——“不知不觉中便忘了对别人应该和言悦…”“——,“倘若像李白翁那样才华洋溢,或许还能文思泉涌地作诗,可是——”“可是怎样?”“即使拥有那样的才华,从发迹的角度来看,李白翁不也是怀才不遇吗?”说完,逸势搔了搔头继续说道:“空海啊,不行哪。我总是用才能或是发迹来衡量一个人。仔细想想,人的一生幸不幸福,是不能用此来衡量的,不是吗?可是,空海,即使如此,李白翁、玄宗皇帝或是贵妃殿下到底是否幸福,我终究还是在意的啊——”“逸势啊,你真是个正直的汉子。”“我吗?”“嗯。一般人是不会对别人说出这番话的。”“因为你不是别人。空海,是你我才会这样说。话又说回来,刚刚乐天先生不是说,宫里发生奇怪的事?”“嗯。”“猫和苍蝇?”“看来,事情将要开始了。”“什么事?”“五十年前尚未结束的事——”空海说。

  “经过五十年还未结束?”“嗯。”“玄宗皇帝死了,晁衡大人、高力士大人、李白大人、黄鹤,加上贵妃也都死了,你说还有什么没结束呢?空海啊。”“人的…”“人的?”“该怎么说呢?逸势。”“空海,问话的人可是我哩。”“怨怼或憎恨,或是更…”“更什么?”“应该是人。”“人?”“嗯,终究是在于人。”“光说是人,我听不懂。”“是一种情感。”“情感?”“情感就是人本身。”“倘若情感是人本身,那不是永远不会结束?”逸势说道。

  “逸势,你说什么?”“我是说,倘若情感是人本身,只要这世上有人,情感就永远不会结束。”“逸势,正是如此。”“譬如,无论谁死亡,或谁出生,或经过数十年、数百年、数千年,情感会一直伴随人而存在,永远不会结束。”“逸势,你真行。”“行什么?”“现在你所说的话。”“说情感不会结束这回事吗?”“正是。”“被你赞美,真开心,不过,这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吗?”“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更加难以理解。”“是吗?”“是的。”“然后呢?”“所以才需要佛法。”“佛法?”“正因为如此,才有佛法,才有密教。”“密教?”“正是密教。我特地前来长安想取得的东西。”“唔。”“佛法说,这世间物一切皆空。”“空?”“是的。”“什么都没有的意思?”“不,不是。”“那是怎样呢?”“怎么说才好?”“你刚刚不是说过,一切皆空?”“是说过。”“也就是说,现在我所看见的地板,对面的庭园,庭园里生长着的松树、盛开的牡丹花,也全都是空?”“没错。”“那么,你又是什么呢?”“我也是空。”“那我呢?我这个名为橘逸势的人,我也是空?”“是空。”“我是空?”“你听好,逸势。”“嗯。”“你是谁?”“空海,你在说什么啊,我难道不是橘逸势吗?”“那么,橘逸势现在在哪里?”“在这里啊,就在你眼前。”“那么,我眼前的眼睛是橘逸势吗?”“不是。”“那么,鼻子是橘逸势吗?”“不是。”“那么,嘴是橘逸势吗?”“不是,嘴巴不是橘逸势。”“那么,耳朵是吗?”“不是。”“那么,脸颊是吗?额头是吗?头是吗?”“不是。那些都不是橘逸势。”“那么,躯体是橘逸势吗?”“也不是。”“那么,手臂是橘逸势吗?”“不是,手臂是手臂。手臂不是橘逸势。”“那么,脚是橘逸势吗?”“不是。”“既然如此,我就夺走你的两只手臂。去掉两只手臂之后,剩下来的是谁?”“是我啊,橘逸势。”“那么,再夺走两只脚呢?”“剩下来的还是我,橘逸势啊。”“那么,先前你说不是橘逸势的东西,我全部夺走。”“全部?”“现在已夺走了两只手臂和两只脚。然后,再夺走躯体。接着再夺走眼睛,其次是耳朵。嘴巴、鼻子、头也通通夺走。结果,剩下的是什么?会剩下橘逸势吗?”“不,什么都没有了。”“这不是很奇怪吗?”“哪里奇怪?”“我夺走的东西,全都是你先前说不是橘逸势的东西。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会消失不见了?”“不知道。”“这就是空。”“什么?”“那我再问你一次。”“嗯。”“眼睛、耳朵、嘴巴、鼻子、头、躯体、两只手臂、两只脚,全在那里。那是橘逸势吗?”“是。”“那么,如果是一具死尸,又当如何?”“什么?”“橘逸势的眼睛、耳朵、嘴巴、鼻子、头部、躯体、两只手臂、两只脚,全都在那里。只不过它们依附在死尸之上,又当如何?橘逸势的死尸,是橘逸势吗?”空海问道。

  “唔…”逸势呻起来:“我是儒者。”“儒者又怎样?”“以儒者的立场来说,答案只有一个。橘逸势的死尸,不是橘逸势。”“那正是空。”“空?”“那么,我再试问。”“又要问?”“橘逸势到底是什么?到底基于什么,让别人称呼你为橘逸势?”“唔…”“基于什么?”“唔…”“说呀。”“空海,你说。既然你问了,就应该知道答案。你快告诉我。”“是魂魄。”“魂魄?”“是的。别人称呼你的魂魄,叫作橘逸势。所谓橘逸势,指的是你的魂魄。”“晤?嗯。”“不过,逸势啊。就算是你是橘逸势的魂魄,你能只以魂魄向别人表示,这是橘逸势吗?”“不、不能。”“是的。基于此道理,你的魂魄与美丽、悲哀、喜悦这类东西的质,是相同的。”“空海啊,你怎么说出如此毫无道理的话呢?”“绝非毫无道理。”“我完全摸不者头绪了。”“你听好,逸势,当你眺望落时,内心会感受到美丽或悲哀的情绪吧。”“嗯。”“那么,你能从那落之中,单独取出你所感受到的美丽或悲哀,给别人看吗?”“——”“怎样?”“不、不能。”“道理正是如此因为美丽或哀愁,并非存在于落之中,而是存在你的内心里。”“存在哪里都一样,空海。因为不论是在落中,或是内心里面,无论哪一边,人都无法从中单独取出悲哀或美丽给别人看,这是不可能的事。”“你这不是很明白了?”“所以呢?”“虽然不能取示于人,但美丽或悲哀却确实存在。不过,无论美丽或悲哀,都因为有落和凝视落的你的存在,才能存在于这世间。光是落或你本身,是不够的。”空海凝视着逸势,如此说道。

  【七】“换句话说——”逸势一边思索一边说道:“某个物体存在与否,必须具备两个条件——物体本身与感受到那物体的人心之作用。”“嗯。”“那我也是这样哕?”“没错。”“所谓橘逸势,指的是橘逸势的身体、手足、脸孔、声音,因为有了这些,才能存在于这世间?”“正是。”“这就是佛法所说‘即是空’的道理吗?”“世间所有物,皆以这种形式存在着。不论你或牡丹花的存在,都基于空不可分离的道理,而存在于这世间。”“唔…”逸势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怎么了?”“空海,你刚刚说过,这世间所有一切都是空。”“嗯,我说过。”“那么,刚刚说过的人的情感,又是什么呢?浮现在人心的情感,也是空吗?”“是的,逸势。”“那么,悲哀是什么?人心被撕裂般的悲哀呢?”“逸势啊。所谓,是指这宇宙存在的所有物。那不单是指人、牛、马、牡丹、石、蝶、雨、水、云这些。”“——”“浮现在人心的所有一切,也是。”“——‘’“男人爱慕女人的情感,女人爱慕男人的情感,那也是。”“憎恨也是吗?”“没错。”“悲哀也是吗?”“悲哀也是即是空。”“即是空吗?”“因此,悲哀也是空。”“空海,倘若如此,倘若悲哀是空,那么,人的悲哀可以消解吗?”逸势问。

  空海望着逸势,然后徐徐摇头。

  “逸势啊,即使理解了人的悲哀本然是空,也无法消解悲哀。”“——”“事情正是如此,逸势。”“空海啊,你刚刚不是说过,正因为人心的情感无止尽,才需要佛法?”“说过。”“倘若悲哀也是情感的一种,那么,不是可以借由佛法消解吗?”“办不到,逸势。”“为什么?这么说来,佛法无能为力?”“没错。佛法无能为力。”“怎么回事?”“在统辖这个宇宙的法则面前,所有一切都是无力的。连佛法也不能例外。因为佛法自身已言明,佛法是没有力量的。这就是佛法。”“——’“逸势啊,所谓佛法,就是这宇宙的法。那个法与这世间一切紧密贯连。”“——”“法也算是答案之一。”“答案?”“世间一切都会变化。”“变化?”“持续不断地变化。无论任何物事,都无法永恒存在于这个世上。”“——“譬如,花会开会落。人无法青春永驻。人会衰老然后死去。非人独然,虫、马、犬、树也一样。”“我也是吗?我也是这样吗?”“没错。”“空海,那你呢?”“我也是。”“——”“不论是谁,青春不可能永远停留于其体之上。”“那么,这张书桌呢?”逸势手指着眼前属于空海的书桌。

  “书桌也是。”“石头呢?”“石头也一样。”“那么,山怎样?”“山也一样,在这法的面前,不可能永远是山。”“这天地怎样?”“天地也——”空海断然地说道:“即使天地也是如此,不能经常以一种形式持续——”“——”“人会衰老。山跟天地也会衰老。会一直变化。对人来说,山和天地看似永恒存在,那是因为人所生存的时间,和山、天地所生存的时间,有很大的不同。山和天地生存在比人更巨大的时间之中。

  因此,人的尺度便无法度量山、天地。”“——”“逸势啊。在这法的面前,连佛陀也不例外。”“这——”“释尊不也会老、会死吗?连佛陀也逃不开如此的命运。”“那么,佛法究竟是什么呢?空海。”“连释尊也会老、会死,这就是佛法。”空海提高声音说道:“你听好,逸势。

  就算理解了佛法是这天地之法,也不表示人可以永生。”“——”“道理是一样的。”“什么道理?”“关于悲哀。”“喔。”“也就是说,就算知道悲哀是空的道理,悲哀也无法消解。逸势——”“什么意思?”“人会逐渐老、死。任何东西都不能在这世上永存。悲哀也不能因为理解了天地之法而消失。清楚明白这样的道理——”“会变成怎样?”“人才可以面对悲哀。”“——”“人才可以视悲哀为同类,而接受悲哀。”“——”“逸势啊,你放心好了。即使是悲哀,也无法永远持续下去。了解这层道理,人才可以和悲哀共存。”“——”“可是,逸势啊。”“什么?”“和人的一生相比,悲哀有时会持续得更长久——”“你指的是什么?”“贵妃的事。”“贵妃的事?”“譬如,贵妃即使能活到百岁、干岁,她所怀抱的悲哀,也将与她持续共生共存…”“——”“人不能以山的尺度而生存。”“怎么说呢?”“结果,人只能活在人的尺度之中。人只能在人的尺度、人的法中诞生,然后死亡,而非佛法。”“——”“换句话说,因此才了有密法。”“密法?”“嗯。我干里迢迢来到大唐所求取的密法,其教义就是如何将宇宙的法——佛法活用在人的尺度之中。“喔。”听了空海的话,逸势仿佛失去了语言能力,只是一径地点头。

  正当逸势似乎有话要说,才刚开口,外面便传来呼唤声。

  “空海先生——”是大猴的声音。

  “什么事?”空海答道。

  “又有客人来了。”大猴说道。

  “哪位?”“柳宗元大人那儿的刘禹锡。”“喔。”“他似乎带着柳大人的信。”“快请他到这里来。”空海说。

  【八】刘禹锡仿佛生气般紧闭着双,绷着脸坐在空海和逸势面前。

  脸色不怎么好看。

  眼底也有黑眼圈,蓬发覆盖额头。

  一眼便可看出他的憔悴,惟有凝视空海的那双眼眸炯炯有神。

  “您似乎很疲累。”空海道。

  “几乎没合过眼。”刘禹锡说。

  “柳大人很忙吗?”“是的。”“王叔文大人也为宫里诸事繁忙着吧。”想到柳宗元、刘禹锡都在王叔文手下做事,应该都很忙碌,空海开头便先行问候。

  “空海先生,宫里发生的事,您可知晓?”“如果是指让皇上深感困扰的苍蝇或猫——”“正是。”“青龙寺的惠果和尚出面了吧。”“您已知晓到这地步,我想您应该也可推测到,如今我们所面对的状况。”“想必很费事吧。如果右手和左手、右眼和左眼经常得同时进行不同的事情,那么,任何工作也无法做得完整。”“正如您昕说。我们现在已经为时不多了。不知还能有多少时间~”“你指的是皇上还剩多少时间,是吧?”空海话一出口,刘禹锡便出惊吓的神情,屏气环顾四周。

  “是的,空海先生。这事不能随便开口,却正如您所说的一般。

  只是,难保不会有人听到我们的谈话。”“皇上龙体很糟糕吧?”对于空海的话,刘禹锡不发一语,只用眼神肯定而已。

  德宗皇帝驾崩后,继承皇位的是儿子李诵。

  李诵登基后,改年号为永贞,也就是顺宗。

  深深打动顺宗心扉的人,则是教他下棋的王叔文。

  王叔文现正推行政治改革。废止宫市,罢黜李实,贬降五坊小儿等等。

  这是德宗传位给顺宗之后,才能办到的改革。

  不过,继位的顺宗,却是有病之身。

  他得了脑溢血。

  半边身体已不灵光,非常虚弱。

  即使继位成为皇帝,又有多少年的光景?倘若时间允许,改革便能根基稳固地进行,王叔文的地位也可稳如磐石。不过,皇帝体弱多病,在世的日子也不多了,改革所需要的时还有多少呢?在此状况之下,如今,顺宗皇帝身边又是一片混乱。

  有人为了想趁早结束顺宗皇帝的性命而下咒。

  王叔文因为政治改革和顺宗被下咒的事,忙得不可开。与此同时,柳宗元、刘禹锡、韩愈等人也忙得仿佛身子要被拆散一般。

  “还没问您有何要事呢。”空海说道:“您是不是带来了柳大人的信?”“嗯。”刘禹锡点点头,从怀里取出卷好的信件。

  “就是这个。”空海收下刘禹锡拿出的那封信。

  “这是昨夜柳大人写的。他要我请您当场看完,给予答复。”“明白了。”空海打开信,开始读取内容。

  刘禹锡默默望着读信的空海。

  “知道了。”空海读毕抬起头来,颔首说道:“请转告柳大人,说我答应此事。”“承您帮忙了。”“七天后的晚上吧。”“是的。正如空海先生所说,柳大人现在忙得不可开,不到七天后的晚上,实在不出空来。”“届时我想带这位橘逸势一起去,不知可否?”“当然可以。”刘禹锡点点头:“那么,我先告辞了。”仿佛已办完事情,刘禹锡从座上起身。

  恭恭敬敬地行礼后,刘禹锡立即离去了。

  【九】“喂,到底怎么回事啊,空海。”逸势问空海。

  “柳大人的信在那里。你先读读。”空海语毕,逸势便伸手去拿书桌上的信。

  “我要读了。”“嗯。”空海点头示意,逸势这才安心地将信打开。

  不是一封长信。

  不久,逸势将信读完了。逸势抬起头来,问道:“信上所说的,是否就是白铃所拥有、所谓的另一封信呢?”“没错。”“信上说,虽然柳老夫人握有那封信,可是现在已不在手上了——而且,而且那封信竟然不是晁衡大人所写的,那、那是——”“是高力士大人捎给晁衡大人的信。”“而且,那封信并非失落,或被盗走,而是被买走了——”“买走的人是——”“青龙寺的惠果和尚…”“没错。”“柳宗元大人说,七天后的晚上想同你会面。他找你的目的,当然就是为了此事吧。”“大概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空海——”“我也不太清楚。”“你打算怎么办?”“一切就看七天后的晚上。”“我是说,在那之前你打算怎么办?”“在那之前,我们这边做好我们该做的事就行了。”“该做的事?”“梵语。”“——”“不先学会梵语,什么都办不成。另外一件事就是必须写信。”“写信给谁?”“青龙寺。”“给惠果阿阁梨吗?”“给凤鸣。”“给凤鸣?”“终于不得不和惠果阿阁梨碰面了。现在突然求见,他可能正忙着。到底何时求见较好,不妨先问一问凤鸣。”“——,“这样一来,反正是凤鸣,他一定可以察觉目的,而捎来青龙寺的各种消息。也会问惠果和尚,说倭国的空海想来拜访,到底什么时较为方便吧。”“嗯。”“因为宫里的事,惠果阿阁梨想必十分繁忙,可能无法马上会面。不过,我们这边也不能悠哉等待。”“什么意思?”“为了这次的事,倘使惠果阿阁梨不得不出面的话,他或许会因此而缩短寿命。”“不是永贞皇帝,而是惠果阿阁梨?”“没错。”“为什么呢?”“听说他现在身体不太好。在这情况下,如果还要施法,一定会影响身体。”“——”“再说,为了学习密法,我也不能让惠果阿阁梨的身体遭受过度伤害。”“嗯、嗯。”“视状况,或许还得拜托柳大人,帮我们说明那封信的来龙去脉。”“信?”“就是晁衡大人寄给李白翁的那封信。或许柳大人已经说出去了。”“——”“逸势啊,正如我刚刚所说的,现在正是做我们应该做的事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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