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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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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势很猛,涛汹涌,战列舰第七分舰队正列队驶向尤利西珊瑚岛“衣阿华号”在前“新泽西号”在纵队的后方,悬挂着海尔赛的旗帜。当战列舰破前进、船头向前低下时,灰色的海水一直打到坚固的前甲板上,骤然下降的长型重炮在花中消失。护航的驱逐舰在台风风尾掀起的一道道黑色巨中颠颠簸簸,时隐时现。在暴风雨后阴暗的天空中,片断的蓝天刚开始显出来。

  嘿,维克多。亨利心里想——这时,温暖的风把成津津的花一直洒到“衣阿华号”的舰桥上,打了他的脸——我多么喜爱这幕景象啊!自从童年在新闻短片中看到无畏战舰破前进以后,航行中的战列舰始终象军乐那样使他激动起来。现在,这些是他的战舰,比他曾经在上面服役过的任何军舰都雄伟、强大。在他下令进行的第一次击演习中,雷达控制的主炮的准确,使他大为吃惊。舰上林立的高炮发出的掩护炮火蔚为壮观,就象莫斯科上空为庆祝胜利而发的焰火一样。海尔赛的幕僚按着他们那种逍遥自在的方式,还没把莱特湾行动的命令发布出去,不过帕格。亨利深信,在菲律宾的这次登陆意味着舰队的一场海战。用“衣阿华号”和“新泽西号”上的大炮为“诺思安普敦号”报仇,这是一个可喜可畏的前景。

  在帕格的参谋长命令下,信号旗在旗绳上啪啪飘扬着升起:列队进入海峡。“新泽西号”、航空母舰和驱逐舰上全升起了响应的旗帜。这支特混舰队很利索地改换了位置。帕格对于自己的新生活只有一个保留:如同他对帕米拉所说的那样,他没有足够的工作可做。日常的公务可以使他尽可能地忙碌,但是事实上,他的幕僚——几乎全是预备役,不过是优秀的军人——和参谋长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他的职责近乎是礼节上的,而且在战列舰第七分舰队进入战斗以前,将会继续是这样。

  他甚至不能在“衣阿华号”上四处视察。在海上,他有一种深蒂固的好多事的本能;他渴望到轮机舱、炮塔、弹药库、机械舱甚至这艘巨舰的士兵舱去察看一下,不过那样会显得好象是去检查“衣阿华号”舰长和副舰长的工作。他失去了指挥一艘这种工程奇迹的机会,而他的两颗星使他青云直上,跳过了航海中那种令人快意的肮脏工作,进入了洁净、通风的旗舰司令室。

  “衣阿华号”驶进穆盖海峡时,帕格留神注意着潜艇,他好几个月都没看见拜伦或是收到拜伦的信息了。舰队的航空母舰、新型的快速战列舰、巡洋舰、驱逐舰、扫雷艇、辅助舰,全都气象森严地排列在离开祖国一万英里的这个珊瑚岛外面。由于这些战舰,人们几乎看不见岛上的棕榈树和珊瑚海滩。但是一艘潜艇也没有。这并不特别,班岛现在是潜艇的前进基地了。因此,当船锚嘎啦啦地抛下时,他的副官送来给他的那份电报是令人惊讶不安的。

  发件人:“梭鱼号”艇长收件人;战列舰第七分舰队司令务请准予前来晋见。这份电报是通过港口电路打来的。据副官说,潜艇全停泊在南面的停泊地那儿,一群群坦克登陆舰遮挡得使人简直看不见。

  可是为什么是艇长呢?帕格心里纳闷。拜伦是副艇长。他生病了吗?遇到什么麻烦了吗?离开“梭鱼号”了吗?帕格忐忑不安地草草写了一个答复。

  发件人:战列舰第七分舰队司令收件人:“梭鱼号”艇长我的汽艇将于十七时接你来我的舱内进餐。

  台风的袭击使海尔赛下达命令的会议推迟举行。这时候,飘扬着蓝底白星旗帜的黑色长汽艇载着海军将军们,穿过白滔滔的海水,腾跃着驶到“新泽西号”旁来出席这次会议。不一会儿,穿着浆硬的卡其军服的海军将领敞开领口,分坐在海尔赛舱内那张绿色长桌的两旁。帕格从来没见过这么许多星饰的领章和海军将军的脸庞聚集在一间房里。还是没下达行动的命令。海尔赛的参谋长拿着一教鞭站在一幅巨大的太平洋海域图前边,叙述着即将对吕宋岛、冲绳岛和福摩萨岛发动的攻击,其目的是压制敌人以陆上为基地的空军对麦克阿瑟登陆的干扰。接下去,海尔赛谈了一下这次军事行动,他虽然显得疲乏衰老,却谈得热情风趣。麦克阿瑟重新收复菲律宾群岛时,日本鬼子不大可能袖手旁观。他们很可能会用尽全力进行反扑。那样一来,大杀一阵,一举全歼日本帝国舰队的机会就到来了,就是雷。斯普鲁恩斯在班岛放过了的那种机会。

  海尔赛那鼓鼓囊囊的眼睛炯炯发光,他大声读出了尼米兹下达的命令。他奉命掩护和支援麦克阿瑟统率的部队“以便协助攻取并占领菲律宾中部的所有目标。”这些指示他全声音平稳地念了出来。接着,他用觉得有趣而又咄咄人的目光扫了聚集在那儿的海军将领们一眼,慢条斯理地提高嗓音说出了这一句话:“倘若出现了或者可以促成歼灭敌人舰队主力的机会,这种歼灭就成为首要的任务。”

  这一句话,他说,是雷。斯普鲁恩斯攻击班岛的命令中所没有的。在他自己进攻莱特湾的命令中写进这一句,很费了一番力,但总算写进去了。因此,出席会议的人现在全知道,第三舰队到莱特湾去的任务是什么;等这次进攻迫使日本海军无法躲藏而出动以后,立即把他们歼灭。

  桌子四周响起了热切赞成的声音。听到这种声音,这个老战士疲乏而快乐地咧开嘴笑了。谈话转到了空袭的日常细节上。参谋长提起太平洋舰队总司令派飞机送来的一些新闻记者,说他们是来观看第三舰队作战的,又说预备安排他们住在“衣阿华号”上,作为战列舰第七分舰队的客人。

  大家很感兴趣,全把目光转向帕格。亨利。他口说道:“暧,基督啊,这可不成!我宁愿在船上接待一伙娘儿们。”

  海尔赛扬了扬两道灰色的浓眉。“哈!谁不愿意呢?”

  大家哄堂大笑。

  “将军,我是说弯驼背、嘴里没牙、皮肤有病的老婆子。”

  “当然啦,帕格。咱们在海外这儿可不能那么挑肥拣瘦的。”

  会议在下的玩笑声中结束了。

  帕格回到“衣阿华号”上,他的参谋长告诉他,记者们已经到了船上,住在军官舱房里。“就是别让他们来找我,”帕格咆哮说。

  “可事实上,”参谋长说,他是二四级毕业的一个愉快、干练的上校,生着一头过早花白的浓密头发“他们已经要求你举行一次记者招待会啦。”

  帕格不大骂街,但是这时候他却对着参谋长发作起来。参谋长连忙走开了。

  信件搁在两只筐子里,放在办公桌上:公函和往常一样堆得很高;私情只有一小叠。他总是先找找有没有帕米拉的来信。这回有一封,厚得可观。他把这封信出来,又看到一个粉红色的小信封,背面写的地址还叫他感到不快:哈里森。彼得斯太太福克斯府大街一四一七号哥伦比亚特区,华盛顿这封信写得很轻松。哈克在狐狸厅路的宅子里居住的时间越长,就越喜欢这所宅子,罗达这样写道。事实上,他想把这所宅子买下来。她知道帕格始终并不真心喜欢这地方。因为离婚的安排使她可以不付租金居住在那儿,可是在她想要转让掉以前,这所宅子名义上仍旧归他,所以这件事安排得七八糟。倘使帕格肯写封信给他的律师,提出一个售价,那么这些“法律鹰犬”就可以着手干起来。罗达还说,杰妮丝跟法学院的一个讲师常常会面,又说维克在幼儿园里生活得非常好。

  梅德琳也是莫大的安慰。实际上,每一个月左右她总写一封信给我,使我感到很高兴。她似乎很喜欢新墨西哥。我终于收到拜伦的一封叫人快慰的信了。先前,我一直疑惑不定,不知道他会怎样看待这件事。老实说,我多少有点儿害怕。他一点儿也不明白,恰恰就象我一样,不过他祝愿我和哈克幸福。他说,对他说来我永远总是妈,不论出现了什么情况。没法说得比这更叫我开心了。你在海外迟早会看见他。当你解释的时候,不要对我太苛刻。整个事情已经叫人很不好受了。不过眼下我十分快乐。

  亲爱的罗帕格按铃叫人把咖啡端上来。他告诉他的菲律宾勤务兵,自己要在舱房里跟一个客人共同进餐。接着,他写了一封简明扼要的复信给罗达,封起来。扔在发文的信筐里。也许,由于罗达这封信很叫人扫兴,帕姆的这个厚墩墩的信封这时候似乎也是不祥之兆。他端着咖啡,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来读这封信。

  说真的,这的确是一封情绪抑郁的信。开头就说:“亲爱的,很对不住,我将净写上一些丧事。”在两星期内,她受到了三次冲击,而第一次最为强烈,其他两次对她打击也很大,因为她正心境凄楚。纳一沃克死了,一场突然发作的肺炎使他离开了人世。她几个月前就离开了斯通福,他家里人没通知她,所以她最初是在航空部里知道的,也没赶上他的葬礼。她感到心歉疚。假如她继续跟他呆在一块儿,照料他,在战争结束之前绝口不谈未来的事情,他会病倒吗?情感上的创伤和孤独寂寞是不是使他身体更虚弱了呢?她现在绝对无法知道了,不过她为这件事感到非常懊丧。

  今年九月,件件事都不称心。秋天天气、惨淡。那些嗡嗡响的炸弹够可怕的了,不过这些新的恐怖武器——毫无声响地发过来,落下的巨型火箭——却叫我们惊惶万状。经过这么多不幸的战争年头,经过伟大的诺曼底登陆和在法国的扫,在胜利似乎指可待时,我们又回到了遭受猛烈轰炸的时期!这实在太使人受不了啦——警报、彻夜的大火、可怕的爆炸声、用绳索拦住的街道、一片片冒烟的瓦砾堆、平民死亡的名单,一切全卷土重来——太可怕、太可怕、太可怕了!

  蒙哥马利投入了大量的空降部队以后,在荷兰又吃了一个大败仗。这大概断送了在一九四五年上半年结束战争的任何希望。最糟的是,蒙蒂不断地向报界说,这是一场“有限的胜利”

  菲尔。鲁尔被一枚火箭打死了,倒霉的人儿!火箭把他常去的那家新闻记者的酒馆炸成了一片瓦砾,三条横街之间四面八方什么也不剩,只留下一个大弹坑。好多日子过去以后,甚至还提不出一份可靠的死亡名单来。菲尔干脆就失踪了。他当然是给炸死了。我对菲利普。鲁尔已经不剩下什么感情,这一点你很知道,不过我的青年时期有很大一部分是浪费在他身上的,他的死亡总令人伤感。

  至于莱斯里,可以设想他还活着,不过可能并不大。行动组的那个法国牙医生设法到了布雷德利兵团里。我读到了他的报告。那个行动组在圣纳泽尔被人告密出卖了。他们藏在大酒桶内,混在送德国驻军的一大车酒里进入了市区。他们设法对敌人的防御工事获得了确切的情报,并且把它递送出去。在极力组织一场起义时,他们对于收进去的法国人不够谨慎小心;德国人设下圈套,使他们中了计。他们在一所屋子里遇上了埋伏。牙医生从那屋子里逃出来以前,看到莱斯里中弹倒下。另一个毫无意义的牺牲!因为你知道,布列塔尼半岛的港口不再有什么重要意义了。艾森豪威尔只是让德国守军在那儿自生自灭。莱斯里的牺牲——要是他的确死了的话——完全是白费。

  莱斯里。斯鲁特、菲尔。鲁尔、还有娜塔丽。杰斯特罗!帕格,你这亲爱的正直的好军人,你想象不出我在三十年代中期年轻的时候,跟这三个人一起呆在巴黎,是怎么一个情形。上帝在上,可怜的娜塔丽到底怎么样了?她也死了吗?

  这场可怕的战争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你能告诉我吗?可怜的邓肯深信——我相信他的意见是正确的——等战争一结束,我们一撤离印度以后——印度教徒和伊斯兰教徒就会互相屠杀。他还预测,中国的一场内战“将使黄河河水染红”大英帝国当然完结了。你瞧见俄国直到伏尔加河域都成了一座洗劫一空的屠宰场。我们又取得了什么成就呢?我们几乎成功地残杀了许许多多德国人和日本人,使他们认清形势,放弃掠夺世界的念头。只此而已。经过漫长的五年以后,我们还没于完这个肮脏的勾当。

  邓肯说——事实上,就是我们一起呆在斯通福的最后一天晚上,他当然心情抑郁,不过象一贯的那样,始终是和蔼可亲的——他说,本世纪最糟糕的时期不是战争的年头,而是战后的岁月。他说经过这场愚蠢的世界大屠杀之后,青年人会落得对他们的长辈那么绝对地蔑视,以致宗教、道德、社会准则以及政治等等都将全面崩溃。“希特勒将会得到他的《诸神的末日》,”邓肯说。“他使那实现了。西方完蛋啦。美国人暂时似乎还没问题,但他们最后在一场烈烈轰轰、很可能还是突如其来的种族爆炸中也会完结。”

  我不知道你对这种见解会怎么说!为了很复杂的原因,邓肯对美国人——你我也不完全排除在外——相当反感。他认为,或许再过半世纪恐怖与贫穷的日子,世界最终将会走向佛教。我始终没法跟着他走进《大神之歌》的世界里去,但是那天晚上,他却具有可怕的说服力,可怜的好人儿。

  这是一个雨的早晨。

  你猜得到吗,昨天晚上我唠唠叨叨写下那几页时,人有点儿迷糊?我现在想着,不知该不该把这样一封使人丧气的哭诉信寄给你,你远在太平洋上,还在从事着作战的工作,因此还不得不相信这场战争的意义。晤,我寄给了你。这是我所感到的,也是一些新闻。一两天内,我保证再写一封比较高兴的信给你。我料想大概不会给一枚V一2恰恰打在头上;万一给打中了,那也是离开这个疯狂世界的一条毫无痛苦的捷径。我只是想活下去爱你。其他的一切全完了,不过就我来说,爱你就足够我倚恃的。我发誓在下一封信里一定快快活活,尤其是如果我向空军妇女辅助队提出的辞呈获得批准的话,那么我就可以开始计划怎样来和你呆在一起了。这件事正在办着;很不合常规,简直毫无爱国心,不过我也许可以办成功。我认识一些人。

  衷心爱你的,帕米拉由于台风的袭击,帕格把帕米拉的照片收了起来。这时,他才从抽屉里重新取出那个旧的银镜框,把它放在办公桌上。在过去近三十年中,罗达的照片一直笑地从这个镜框里朝外望着。帕米拉的这一张是全身照片,穿着军服,皱着眉头。它是从一幅新闻照片上剪下来、模模糊糊地放大了的,所以一点儿也不美观,不过倒十分真实,不象罗达那张照相馆照的光线柔和的旧半身像,那张照片多年以前就已经过时了。帕格于是着手去处理那些公函。

  “梭鱼号”的舷门传令兵在拜伦房舱的门上敲了敲。“艇长,少将的汽艇靠拢来啦。”

  “谢谢你,卡逊。”拜伦穿着骑马短,身上汗津津地闪闪发光。他从一面舱壁上取下红十字会转来的娜塔丽和路易斯的那张照片。“叫菲尔比先生到甲板上来见我。”

  他走到外边甲板上,一面扣着一件褪了的灰衬衫。新来的副艇长呆在舷门那儿。他是士官学校毕业的,个脸盘象狐狸的上尉,对于在一个预备役的艇长下面服役(拜伦已经猜测到了)不十分乐意。“梭鱼号”停泊在一艘弹药船左侧。船尾的一个工作队正围着起重机摇摇晃晃吊下的一枚水雷发出一大阵叫骂声。

  “汤姆,等所有的鱼儿全上了船,就起锚,停靠到‘布里奇号’旁边去装粮食。我十九点就回来。”

  “是,艇长。”

  战列舰第七分舰队司令的长汽艇闪闪发光,艇上的绳索一概是白色,艇内的坐垫也全是白皮的。这时候,它从潜艇旁噗噗地驶去。汽“艇的奢华表明了父亲的新身份,这使拜伦感到说不出地高兴,不过他脑子里主要想到的是父母离婚的事。梅德琳曾经写信给他说,她”很早以前就看到苗头了“。拜伦没法明白她的话。直到接获罗达写来的伤感、甜蜜的长信以前,他始终认为父母的婚姻是一个坚如磐石的事实,的的确确是圣经所谓的”一体“。很可能,母亲生轻浮,确有不是的地方,可是父亲从伦敦写来的一封信中有一段话还叫他惑不解:”我希望你母亲幸福。我的生活中偶然也有了变化,最好等有机会面对面谈谈,这样比笔谈好。“

  现在,他们就要面对面了。就父亲来说,这会是很尴尬的,或许是痛苦的,不过“梭鱼号”艇长的身份至少该使他感到惊讶而高兴。

  “衣阿华号?值官的值勤簿上记载着:十七时三十分,少将的客人将要到达。由副官陪往司令室。但是十七时二十分,少将亲自走来。眯着眼睛朝南边的停泊地望去。在台风过去后的绚烂天气里,落出一团红光,珊瑚岛上耀眼地光彩灿灿。值官难得看见亨利少将走这么近,这个称作战列舰第七分舰队司令的脸色苍白的权力人物,是一个矮胖、整饬、头发斑白的人。他冷冰冰地呆在一旁,一语不发。汽艇靠拢船身;一个身穿又皱又脏的灰军服高个子军官快步跑上舷梯,使牵链铿锵作响。

  “请您准许我登船。”

  “准许。”

  “您好,少将。”穿灰军服的军官没出笑容,很利索地敬了一个礼。

  “喂。”战列舰第七分舰队司令漫不经意地回了一个敬礼,一面对值官说“请在船上的航海志上把我的客人登记下。潜艇第二零四号‘梭鱼号’艇长,美国海军预备役少校拜伦。亨利。”

  值官瞥了瞥父亲,又看了看儿子,很大胆地咧开嘴笑了。少将也淡淡地回笑了笑。

  “你什么时候升任艇长的?”他们离开后甲板时,帕格问。

  “按实在说,不过是三天以前的事。”

  父亲的右手短暂地紧紧捏了一下拜伦的肩膀。他们跑步登上了炮廓内的扶梯。“您身体情况很不错,”儿子气吁吁地说。

  “我干这工作,随时会突然倒下,”帕格呼呼着气说。“不过我将会是葬身海底的最健康的人。到我的舰桥上来看一会儿。”

  “啊!”拜伦手搭凉篷,环顾了一下。

  “从潜艇上你看不到这种景象。”

  “上帝啊,那可看不到。这是不是超过了历史上的随便什么场面呢?”

  “艾森豪威尔渡过海去进攻诺曼底,他的舰队比这还要庞大。不过就打击力量来说,你这话很对,世界上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强大的力量”

  “再说,瞧瞧‘衣阿华号’的规模!”拜伦向船尾看去。“多么壮丽的景象啊!”“嘿,拉尼,这条船造得非常密,象一只瑞士手表。也许咱frl果会儿上各处去看看。”

  帕格还在体味这件使人惊讶的事情的意义。一条潜艇的艇长!拜伦越长越出落得象死去的华伦了,只是脸色太白一点儿,动作大紧张一点儿。

  “我时间相当紧,爸爸。”

  “那么咱们进去吃晚饭吧。”

  “一切布置得真漂亮,”他们走进司令室时,拜伦说。阳光从舷窗外面直进来,使外边那间气象堂皇的舱房十分轩敞。

  “都是这个职位给带来的。比在华盛顿担任工作强。”

  “我得说——”拜伦停住,睁大眼睛望着办公桌上那个银镜框里的照片。“那是谁?”帕格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已经转过脸来对着父亲。“基督啊,那不是帕米拉。塔茨伯利吗?”

  “是的。这件事说来话长。”帕格本来没打算把这件事这样透出来,但是如今拜伦已经知道了。“咱们吃饭的时候,我来细说给你听。”

  拜伦把右手向上一扬,手掌和手指全僵直地平摊开来。“这是您的生活。”他从前的一只口袋里很费力地出娜塔丽和路易斯的那张快照。“这件事我信上大概向您提过啦。”

  “嗅!红十字会转来的照片。啪格热切地细细看着。”拜伦,他们俩看样子都很好。这孩子多高大啊!“

  “这是六月里照的。六月以后,天知道出了些什么事。”

  “他们是在一片运动场上,是吗?后边的那些孩子看样子也不错。”

  “是呀,就眼下的情况看,叫人很兴奋。但是红十字会一直没理睬我写去的好几封信。国务院还是丝毫不起作用。”“帕格把照片递还过去。”谢谢你。瞧见这张照片对我的心情大有好处。你坐下。“

  “爸爸,我也许喝一杯咖啡就得赶回去。我们五点钟出击。我有一个新来的副艇长,而且——”

  “拜伦,吃饭只要花十五分钟。”帕格朝着会议桌把手一摆。桌子的一头已经放好两个位子:洁白的餐巾、银餐具和瓷杯碟,还有一只花瓶,里面着小校的鸡蛋花。“你一定得吃。”

  “好,假如只要花十五分钟,我就吃了再走。”

  “这我来招呼着办。”

  帕格大踏步走出舱去了。拜伦在他办公桌前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怀疑不信地凝视着那只旧银镜框里的照片。过去,从他有记忆的日子起,这个镜框里一直就放着他母亲的照片。

  儿子们接触到父亲生活的实际时,总觉得很不自在。心理学家们永远无法分析这种种理由;他们想分析,不过这很明显的是人之常情。倘若镜框里放的是一个跟他母亲年龄相仿的女人的照片,拜伦也许能承受这一震动。可是镜框里竟然是帕米拉。塔茨伯利,过去跟娜塔丽在巴黎放肆地寻作乐的一个姑娘!以前,拜伦因为她那样照顾他父亲,曾经觉得她很不错。虽然如此,他曾经感到怀疑,特别是在直布罗陀,不知道这样一个热情俏丽的女郎——在地中海那个盛夏的日子里。帕米拉穿得很单薄,只披了一件没有袖子的白纱上衣——怎么会一心一意追随着一个老年人。她一准有一个情人,他当时这样想,假如不是有好几个的话。

  她的照片放到了父亲的桌上,放进了那只镜框,这勾起了赤生活、不相配的生活,同共寝、战时伦敦的生活这种种丑恶的幻象。眼下,她从照片里睁大两眼盯视着,显示出了帕格。亨利的弱点,说明了这次离婚的原因。在他自己和娜塔丽给战争得分离时,想到自己一贯崇拜的父亲竟然跟一个和娜塔丽年龄相仿的姑娘在伦敦一张卧榻上息、胡闹,这实在太难堪了!拜伦决计保持沉默,在第一个可以走的时刻就赶快离开这艘战列舰。

  “快吃,”父亲说。

  他们在桌旁坐下;那个笑嘻嘻的菲律宾勤务兵端上两碗香的鱼汤来。因为就帕格说来,这是极为难得的时刻——他本人是一个将级军官,拜伦是一个潜艇艇长,两人以这种新身份第一次会面——他低下头去,做了一篇出自衷心的、长长的感恩祈祷。拜伦说了“阿门”接着在大口把汤喝下时,一句话也没再说。

  这并没什么特别。帕格跟拜伦说话一向总很费劲儿。他呆在面前就很令人满意了。帕格并没认识到,帕米拉的照片在儿子心中引起了一场剧烈的震动。他知道这是一件没意料到的事,是一件使人窘困为难的事;他打算加以解释。为了把谈话再进行起来,他说道:“晤,我顺带问一声,你在整个潜艇舰队中是不是第一个预备役的艇长呢?‘”不,到这会儿为止,有三个这种身份的人负责指挥一艘潜艇;穆斯。霍洛韦刚接下’蝶鱼号‘。他是第一个奉派负责一艘舰队船艇的。当然,他从前是耶鲁大学海军预备役军官训练团的成员,又来自一个海军世家。我猜想,是您的儿子这一层对我可没害处。“

  “你得做出成绩来。”

  “晤,卡塔尔。埃斯特早就认为我合格了,不过我还没当上一艘巡洋舰的见习舰长,而且——出现的情况是,我的艇长在西布图外边的停泊地病倒啦。”拜伦很乐意在这段时间里尽谈点儿跟父亲的私生活毫不相于的事。“一天早晨醒来,忽然发烧,不能走动,一走动就痛得要命。他硬撑了一星期,吃了些阿司匹林,但是后来,他设法去攻击一条货船,结果没把工作搞好。这时候,他显然病得很厉害,于是我们就直接驶到这儿来,没回到班岛去。他们在‘安慰号’上还在替他血验血。他半瘫痪了。我原来以为太平洋潜艇司令部会用飞机送一个新艇长来,可他们只派来了一个副艇长。我接到命令,真叫我大吃一惊。”

  “说到吃惊的事,”帕格说,把谈话引向帕米拉身上“莱斯里。斯鲁特那家伙大概死啦。你记得他吗?”

  “斯鲁特吗?当然记得。他死了吗?”

  “这是帕姆给我的消息。”帕格细说了一遍自己约略知道的、斯鲁特牺牲掉的那次空降任务。“这怎么样?你想得到他会自愿去执行一项分外危险的任务吗?”

  “您还有妈妈的照片吗?”拜伦说,一面看看手表,把吃了一半的食物推开。“您要是有,我就拿去。”

  “我有,不过不在这儿。让我来把帕米拉的事告诉你。”

  “要是说来话长,那就别说吧,爸爸。我非走不可啦。您和妈到底怎么了?”

  “孩子,都怪这场战争。”

  “是妈提出要离婚,好去跟彼得斯结婚?还是您为了她想要离婚呢?”拜伦用大拇指着力地朝那张照片指了指。

  “拜伦,不要找出一个人来责备。”

  帕格没法把真情实况告诉儿子。听到事实真相以后,拜伦大概会原谅他,瞧不起自己的母亲。这个神情严肃的青年潜艇军官是~个丁是丁、卯是卵的道德主义者,就和自己在大战之前一样。不过帕格已经不再为柯比的那桩事责备罗达了,他只为她感到难受。这种细微的差异是随着年龄增大,心情变得较为沉郁,对自己看得较为清楚以后才逐渐产生的,所以这一点拜伦目前还办不到。儿子的沉默和他那张发僵的脸使帕格感到很不安。他于是又说:“我知道帕米拉年纪还轻。这叫我觉得不太合适,整个事情也许并不会成功。”

  “爸爸,我不知道适合不适合当指挥官。”

  这句突如其来的话给了帕格一个沉重的打击。

  “太平洋潜艇司令认为你合适。”

  “太平洋潜艇司令看不见我的内心。”

  “你有什么问题?”

  “在战斗的紧张中可能情绪不够稳定。”

  “你在最最紧张严重的情况下生向来冷静。这一点我知道。”

  “生也许是这样。可我目前的情况很不正常。娜塔丽和路易斯经常出现在我的脑子里。华伦死啦;我是您剩下的一个儿子。再说,我是个预备役的艇长,是第一批中的一个,这是人家容不得的。我一直在学您的样,爸爸,或者不如说,尽力想学您的样。今儿我上这儿来,本来想请您给我打打气。可是相反——”他又用大拇指朝帕米拉的那张照片指了指。

  “我很难受,你这样看待这件事,因为——”

  “敢作敢为的指挥官一向不多,”拜伦不理睬父亲的话,一个劲儿说下去,这是他以前从来没做过的。“我就因为敢作敢为,所以给看得很有价值,这我知道。麻烦的是,我对这整个事情的兴趣正在减退。这张照片”——他摸了一下前的口袋——“简直使我要发疯。要是娜塔丽听了我的话,在法国一列火车上冒险呆上几小时,她如今已经回到国内了。老记着这个并无补于事。你们的离婚也无补于事。我的情况不是顶好的,爸爸。我可以领着‘梭鱼号’驶回班岛,然后要求派人来接替。再不然,我可以根据命令,到福摩萨外面去为空袭执行救生员的任务。您认为我该怎样呢?”

  “只有你可以做出决定。”

  “为什么?您过去不是愿意替我决定我的一生吗?倘使您没极力要我进潜艇学校——倘使您没在我向娜塔丽求婚的当天乘飞机飞到迈阿密,在她坐在一旁听着的时候硬我作出决定——那么她也就不会回到欧洲去。她和我的孩子现在就不会呆在那儿,如果他们事实上还活着的话。”

  “我对自己当时所做的事很后悔。那时候,那样做似乎是对的。”

  这句话使拜伦眼圈红了。“得,得。我来跟您说,我絮絮叨叨向您讲这些话,这就是我情绪不稳定的一个很糟的症状。”

  “拜伦,我自己情况不好的时候,就要求到‘诺思安普敦号’上去。我发觉在海上指挥使生活比较好受点儿,因为这个工作可以使人全神贯注。”

  “我可不象您,我不是职业军人。再说,一艘潜艇又是一个重大的责任。”

  “要是你驶回班岛去,你本来可以救起的有些飞行员也许就会在福摩萨外面淹死。”

  沉默了一会儿后,拜伦说:“我最好还是回到我的船上去。”

  他们走到舱外落余晖映照着的和煦、朗的后甲板上,并排倚着船栏。父子俩一直没再说话。这当儿,拜伦才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还有一件事。我的副艇长是士官学校毕业生。听从我指挥惹得他很生气。”

  “凭他在海上服役的成绩来判断他。别去管他觉得怎样。”

  从船尾下面传来汽艇的隆隆声。拜伦立正,敬礼。帕格盯视着儿子的冷漠的眼睛,心里感到很难受。“祝你幸运、丰收,拜伦。”他回了一个礼,他们握了握手,拜伦走下舷梯去了。

  汽艇噗噗地驶走了。帕格回到自己的舱房里,发现攻击福摩萨的行动命令刚送来,放在他的办公桌上。要把思想集中在那厚厚一叠发着油墨气味的油印公文上几乎是办不到的。这时候,帕格不断地想到,万一失去拜伦,自己就决不能再当一个发号施令的人了。

  这样,父子俩这么勉强地分别以后,就各自出发,投身到有史以来世界上最大的海战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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