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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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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帕米拉。塔茨伯利虽然也常常情不自地陷入情中去,但钟情相爱的经验却是平生仅此一次。亨利上校就是她钟爱过的男人。为了在嫁人之前见他最后一面,她在八月份从华盛顿飞往莫斯科。

  她早已打消去苏联的念头,事实上她也早已决定放弃记者生涯,准备到新德里去和动纳一沃克结婚,签证又突然被批准了。她马上改变计划,把莫斯科包括在行程之内。为了这个缘故,她便暂不辞去《观察家》的职务。如果说帕米拉易动感情,她却有一颗还算冷静的头脑。她现在绝不怀疑,她的文章只不过是一个亡灵的微弱的回声。她父亲因病或过于劳累时由她代笔拼凑几篇新闻电讯,那是另一回事。如今要她写出具有他那种远见、气势与神韵的新闻报道,则非她力所能及。她不是一个新闻记者,她不过是一个捉刀人。至于她为什么要和纳一沃克结合,她也不想欺骗自己。和她对新闻工作的尝试一样。结婚的决定也是为了填补塔茨伯利死后遗留下来的真空而仓促作出的。就在她开始感到生命的空虚和悲哀这个意志薄弱的时刻,他求婚了。他为人谦和宽厚,是个难得遇到的对象,于是她同意了。她并不懊悔。他们在一起是会幸福的,她思忖,她真幸运,能够博得他的心。

  这么说,她为什么还要绕道莫斯科呢?这主要是因为她在好几次舞会或酒会上和罗达。亨利不期而遇,她看见一个个子高高的、头发灰白的陆军上校经常陪着她。罗达待她很亲切热情,而且——在帕米拉看来——有点把那个仪表堂堂的陆军军官据为己有的神气。在离开华盛顿之前,帕姆给她挂了个电话,帕姆认为这样做也无损于己。罗达兴冲冲地告诉她,拜伦现在已晋升为潜艇的副艇长;帕米拉一定要把这个消息带给帕格,并“告诉他要注意体重!”一点没有妒意或矫造作的亲切的痕迹;这种心情也确实令人难以理解。他们的夫妇关系到底怎么样了呢?他们的和好是否已达到如此前嫌尽释的程度,以致她可以不再有所顾忌?不然的话,莫非她又在背着丈夫和别人勾勾搭搭?或正在如此发展?帕米拉感到茫无头绪。“中途岛以后她一直没接到过他的信,即使在她父亲的死讯在报纸上广为登载后,他还是没写过一封吊唁的信,战时邮递是靠不住的。在她从埃及发出的关于纳一沃克的信中,她故意让他有机会去反对这次婚事;没有回信。不过,他是否在”诺思安普敦号“沉没以前收到了这封信?她又是茫然。帕米拉想知道,她现在和维克多。亨利的关系到底怎样,而要清楚这一点,唯一的办法是和他见上一面。她不在乎为此必须在战时的仲夏时节多走几千英里的路。

  尽管不在乎,但这个旅程毕竟使她疲惫不堪。大使馆派车到莫斯科机场来接她,她一上车就几乎垮了。飞飞停停地飞越北非大陆,后来又在尘土飞扬、苍蝇舞的地狱般的德黑兰呆了三天之后,她实在筋疲力尽了。司机是个矮小的、穿着合乎体统的黑色制服的伦敦市井小民,看不出莫斯科的热对他有什么影响。他不时从反照镜里向她窥视。尽管困乏不堪,这位纳一沃克勋爵的苗条的未婚,这个穿上白亚麻服、戴着白草帽的如此雅致、如此不同于俄国人的女人,在这个想家的男人眼中确是地道的、未来的子爵夫人,他能为她驾车着实感到心里甜滋滋的。他觉得毫无疑问,她一定为了消愁解闷才做新闻工作的。

  在疲惫不堪的帕米拉看来,莫斯科本身没什么改变:单调的鳞次栉比的旧房屋,很多由于战争而丢下的尚未完工的建筑物任凭风吹雨打,以及还在天空飘的、鼓鼓的阻汽球。但人民变了样。一九四一年在德军益迫近的情况下,她和她父亲匆匆离开这个城市时,所有的大人物都已仓皇逃奔到古比雪夫。那时,衣服臃肿的莫斯科人看起来都象是备受折磨、苦不堪言,他们在积雪成堆的街道上跋涉,或在挖防坦克陷阱。如今,他们在洒阳光的人行道上溜达,妇女穿上印花布轻装,不穿军服的男人都穿上运动衫和便,可爱的儿童在马路上和公园里无忧无虑地奔跑嬉戏。战争离这儿很远。

  英国大使馆座落在看得见克里姆林宫的漂亮的滨河区,它跟斯巴索大厦一样,是沙皇时代一个商人的宅邸。当帕米拉穿过房屋后部的落地窗走入花园时,她碰上光着上身的大使躺在阳光里,周围是一群在咯咯地高声叫唤的白羽。这个正规的花园已经变成一个大菜园。菲利普。鲁尔没打采地坐在大使身边一张轻便折凳上。他站起来,带着嘲的神气鞠了一躬“呀!您就是纳一沃克夫人吧?”

  她冷冰冰地回答说:“还说不上呢,菲利普。”

  大使站起来和她握手时朝花园四周指点了一下。“你,帕姆。你可以看到这里有了些改变。今天在莫斯科,只有在后院种些什么吃的才能糊口。”

  “那是可想而知的。”

  “我们曾设法为你在国家旅馆订一个房间,但已经全部客。要到下星期五才能住进去,目前我们暂时把你安顿在这儿。”

  “真是难为你们了。”

  “何必呢?”鲁尔说。“我想不到这会成为问题。合众社刚搬出了在大都会的那个套间,帕姆。起坐室有一英亩大。那个浴室在全莫斯科都找不到更漂亮的了。”

  “我可以搞到这个套间吗?”

  “来吧!让我们试试看。离这儿只有五分钟路。那儿的经理是我子的远房表亲。”

  “那个浴室使我下了决心,”帕米拉边说边用手掠了一下她那漉漉的前额。“我想在浴缸里浸上一个星期。”

  大使说:“我同情你。但今晚请你一定来参加我们的宴会,帕姆。在这几观看庆祝胜利的烟火最理想。”

  在汽车里,帕姆问鲁尔:“什么胜利?”

  “哎呀,库尔斯克突出部。你当然听到过。”

  “库尔斯克在美国没受到大肆宣扬。西西里才是轰动的新闻。”

  “一点不错,典型的美国佬编辑。西西里!它使墨索里尼垮台了,但从军事角度看,它不过是一段曲,库尔斯克是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坦克战,帕米拉,也是这次大战的真正转折点。”

  “这不是发生在好几个星期以前吗,菲尔?”

  “突破,是有几个星期了。反击部队在昨天冲进奥廖尔和别尔哥罗德。这两个城市是突出部里德军重兵据守的要地,因此德军防线的脊椎骨终于被打断了。斯大林已发布命令,呜礼炮一百二十响庆祝胜利。一定有点儿名堂。”

  “那么,我只好来参加宴会了。”

  “哎呀,你不能不来呀。”

  “我真想倒下去就睡,我简直难过死了。”

  “太可惜了,外人民委员部已邀请外国记者团明天到前线去视察。我们要走一个星期。你也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帕米拉呻了一声。

  “顺便说一句,美国使团全体成员都要来大使馆观看烟火,但亨利上校不来。”

  “哦,他不来?那么说,你认得他?”

  “当然。矮个子,象运动员,五十左右。郁郁寡的,是不是?不爱说话。”

  “就是他,是海军武官吗?”

  “不是。海军武官是乔伊斯上校。亨利负责特殊军事联络。知道内幕的人说,他是霍普金斯在莫斯科的人。目前他在西伯利亚。”

  “这样也好。”

  “为什么?”

  “因为我难看死了。”

  “听我说,帕米拉,你漂亮极了。”他碰了一下她的胳膊。

  她挪开了手臂。“你太太好吗?”

  “瓦伦丁娜?我想很好吧。她和她的芭蕾舞剧团在前线巡回演出。她到处跳舞——在平板车、卡车、简易机场上——只要是不会摔伤脚踝的地方她都跳。”

  大都会旅馆的套间正如菲利普。鲁尔所描述的那样。客厅里有一架大钢琴和一大块波斯地毯,还七八糟地布置了一些蹩脚的雕像。帕米拉盯着浴室里面看了一会儿说:“瞧这个浴缸,我可以在里边来回游泳呢。”

  “你要这套房间吗?”

  “要的,不管多少钱。”

  “我替你安排一切。如果你把证件给我,我可以替你到外人民委员部办理战地视察的登记手续。我十时半来接你好吗?礼炮和烟火在午夜开始呜放。”

  她在一块斑斑点点的镜子前面掉帽子,他站在她身后,览她的美貌。鲁尔已经在发胖了,淡黄的头发比以前稀疏得多,鼻子似乎更大更宽了。这个人除了使她想起一段不愉快的往事以外,在她的生活中其实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自从在新加坡圣诞节前夜的暴风雨中的那桩事情以后,每当他接触到她的肌肤时,她总是觉得不快,仅此而已。她知道她对他还有吸引力,不过这是他的事情,跟她不相干。如果能跟他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菲利普。鲁尔是相当听话的,甚至对你很有帮助。她想使在亚历山大公墓里他为她父亲致悼辞时说过的那些词藻华丽的话:一个英国人的英国人,一个记者的记者,一个持记者证的游诗人,在胜利进军的激动人心的节拍中高唱着帝国的挽歌。

  她转过身来,勉强地把手伸给他。“你真好,菲尔。十点半再见。”

  帕米拉早就习惯于暴在男子汉的眼光下,但娘儿们死盯着她瞧确是一种新鲜的感觉。那些出席大使馆宴会的俄国姑娘把她从头到脚、上上下下看个不停。她跟一个受雇在众目睽睽之下作时装表演的模特儿差不多。这些目光中没有傲慢的恶意,没有蓄意的无礼,只有强烈的、好奇的渴望。只要看看她们身上的夜礼服,你就不会觉得奇怪:有长有短,有些镶着荷叶边,有些绷得紧紧的,没一件不是做工奇劣、颜色糟透的。

  男人们很快就在帕姆身边围拢来;西方记者、军官和外官,他们在欣赏一个来自他们那个世界的漂亮女人。俄国军官则默默地注视着帕米拉,好象她是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他们的制服正好和俄国女人的儠遏衣衫形成对照,既整洁,又漂亮。尽管来了四五十位客人,这个长长的、镶有护壁板的房间一点不显得拥挤。许多客人聚拢在一个银质的、盛混合甜饮料的大钵旁,其他的人随着美国爵士音乐唱片的节奏在一块腾空的镶木地板上跳舞,其余的人一杯在手,有说有笑。

  一个身材魁梧、相貌英俊的年轻俄国军官排开围着帕米拉的人群向前用结结巴巴的英语邀请她跳舞。他身上挂着成串的勋章,容光焕发。帕米拉喜欢他的勇气和笑容,于是点点头。他和她一样舞艺很不高明,不过因为能够围着一位美丽的英国少妇的纤,毕恭毕敬地在两人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而翩翩起舞,他感到高兴。他那健康红润的面庞上出的那种欢乐把她住了。

  “你在战争中干什么?”她尽力用她荒疏了的俄语凑成一个句子。

  “Ubivayunemtsev!”他答道,然后吐吐地译成英语“我——杀德国鬼子。”

  “我懂了。那太好了。”

  他鲁地咧开嘴笑了一下,眼睛和牙齿闪闪发光。

  菲利普,鲁尔拿着两杯混合饮料等在舞池边。唱片放完后,那个俄国人鞠了一躬,便离开了帕米拉。“他是他们那些出色的坦克司令员中的一个,”鲁尔说“他参加过库尔斯克战役。”

  “真的?他还是个孩子。”

  “战争是孩子们打的。如果那些政客都得赤膊上阵,我们明天就会实现世界大同。”

  鲁尔说话走火了,帕米拉暗自思忖。五年前,他绝不会用这种说俏皮话的口吻说出如此庸俗的、讨人厌的话。另外一张唱片开始了:《莉莉。马琳》。他们相互换了一下目光。对帕米拉来说,这首歌意味着北非以及他父亲的死。鲁尔说:“奇怪,是不是?在这次血腥大屠杀的整个时期内只出了这么一首象样的战争歌曲。一首低级的哭哭啼啼的德国民谣。”他把她手中的酒杯接了过来。“管他妈的,帕米拉,我们跳吧。”

  “哦,好的。”

  对刚和斯坦德莱大使以及一位航空兵将领一起走进来的帕格。亨利来说,《莉莉。马琳》意味着帕米拉。塔茨伯利。这个如怨如诉的德国情调过浓的曲调,不知怎的,凝聚了世男女悲离合的那种甜酸苦辣的况味,以及一个即将踏上征途的士兵在黑暗中求爱寻时那种难言的哀愁。这种求的乐趣他和帕米拉在此生中恐将难以尝到。他步入室内时听到那架蹩脚的留声机在呜咽:号手啊,今夜你可别吹那准备战斗的号角,我要和她度又一个良宵。

  然后,我们要在别离前说声再见。

  莉莉。马琳,我将永远把你怀念在心头,莉莉。马琳,在心头。他在这里碰上帕米拉自然惊得一楞。原来签证终于发下来了!看见她在鲁尔怀中使他更感到意外。想起那次新加坡的事件,帕格默默地讨厌这个家伙。他这种反应并非全是出于妒意,因为他对帕米拉已不抱奢望,但此情此景既使他感到恶心,又使他感到惊奇。

  帕米拉注意到这个蓝色军眼上闪耀着金光的矮小结实的身材走了过去,她猜想他一定看到她,由于她在和鲁尔跳舞,他就不跟她打招呼了。老天爷啊,她想,为什么他要在这个时刻出现呢?为什么我们总是事与愿违呢?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头发变得这样灰白了?她离开舞伴赶上去,但他和那个高高的航空兵将军已走进混合饮料大钵旁的人群里,人群又围拢了。她想用肘推开人丛挤进去,但又感到犹豫;在她决心试试看的时候,灯光闪了几下。“到午夜还有五分钟,”大使在人声静下来时宣布。“我们现在要熄灯拉开窗帘了。”

  帕米拉被激动的客人们挤向一个有栏杆的、已经打开的窗子旁,繁星在夜空闪烁,人的凉风徐徐吹来。她站在那儿被一些喧闹的碎嘴子围住,动弹不得,眼睛朝河对岸黑乎乎的克里姆林宫望去。

  “喂,帕米拉。”黑暗中从她身边传来他的声音,维克多。亨利的声音。

  这时支支火箭向夜空,炸裂时发出巨大的红色光芒。排炮轰鸣。他们脚底下的地板为之震动。参加宴会的人群欢呼起来。从城市各处如火山爆发似的出万道光芒,不是烟火而是弹药组成的火网:照明弹、信号火箭、红色曳光弹、发出耀眼黄光的开花弹织成一片五彩缤纷的华盖,震耳聋的响声几乎淹没了一百二十门大炮发出的隆隆声。

  “喂,这使你想起什么吗?”她着气对身旁那个朦胧的人影说。一九四零年,他们也是这样站着观看正在受到燃烧弹轰炸的伦敦。那时,他破题儿第一遭用手臂围着她。

  “是的。不过那次不是庆祝胜利的烟火。”

  轰隆…轰隆…轰隆…漫天弹幕火网在不断爆炸,烈焰天,向河、大教堂以及克里姆林宫泻下光怪陆离的华采。在大炮轰鸣间歇时,他开始说话。“关于你爸爸我很难过,帕姆,十分难过。你收到我的信吗?”

  “没有。你是否收到过我的信?”

  轰隆…“只收到过你从华盛顿寄给我的那一封,说你已经订婚,你结婚了吗?”

  “没有。我还写过一封,一封长信,寄到‘诺思安普敦号’。”

  轰隆…“那封信我没收到。”

  礼炮轰鸣不已,最后终于停息。火焰熄灭后在星星底下留下朵朵黑烟。在这突如其来的静寂中,外面河堤上发出卡哒卡哒的响声。“啊呀,是弹片掉下来啦!”传来大使响亮的声音。“快离开窗子,每个人!”

  灯亮时,那个航空兵将军站在帕格身旁。瘦长的个子,淡黄卷曲的头发有点象纳一沃克,脸上浮现出使人不愉快的冷酷神情。“慷慨的高炮火表演,”他说“可惜他们提供有用的情报时不那样慷慨。”

  帕格把他介绍给帕米拉。这位将军马上显得快活一些了。“太好了!三个星期之前我在新德里还跟邓肯。纳一沃克呆在一起。他刚听说你要来,高兴极了。现在我知道他是为什么高兴了。”

  她嫣然一笑。“他好吗?”

  “还好。不过那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战区,那个中国一缅甸一印度战区。帕格,我们还是回去研究那些地图吧。我现在去告别一声。”

  “是的,先生。”

  将军走开了。帕格对她说:“很抱歉,我得陪着他,帕姆。我正忙于为租借飞机安排飞进来的航线。后天我们什么时候再碰一次头行吗?”

  她把关于库尔斯克之行的消息告诉他。他的脸沉了下来,这使她感到有点高兴。“整整一个星期,是吗?太不巧了。”

  “在华盛顿我见到你的太太。你收到她的信吗?”

  “哦,是的,她常来信。她似乎过得不错。她看起来怎样?”

  “好极了。她要我告诉你,拜伦已经晋升为他那艘潜艇的副艇长了。”

  “副艇长!”他耸起浓浓的眉毛。和他的头发一样,他的眉毛现在更灰白了,他的脸色也更阴沉了。“怪事。他资历很浅,还是个后备军官。”

  “你那位将军看样子要走了。”

  “我看也是。”

  他友好地和她握别。她想紧紧握住他的手,用行动来表示语言难以表达的情怀。但在如此不称心的情况下会见,即使这样做也会显得是对纳—沃克的不忠,有点对不起他。呀,遭透了,她心想。遭透了,遭透了,糟透了!

  “那好,一星期后再见,”他说。“如果到那时我还在市内的话。到目前为止,我没什么安排好的工作。”

  “好,好。我们要谈的事情多着呢。”

  “对。回来后打电话给我,帕姆。”

  一个星期后她就给美国大使馆挂电话,她刚回到大都会旅馆的套间不过几分钟。她不惜浪费租金一直保留下这套房间。她确信他一定又离开了莫斯科,他们之间那种两地相思的局面只能继续下去;这次绕道莫斯科之行看样子注定要以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告终。但他在使馆里,而且听到她的声音似乎很高兴。

  “你好,帕姆,一路上顺利吗?”

  “可怕极了,少了个韬基就没意思了,帕格。而且看到那些毁灭了的城市、击毁了的坦克,到处都是发臭的德军尸体,我就感到恶心。俄国妇女和儿童吊在绞架上的照片使我厌恶。这场疯狂可的战争我实在受不了。我们什么时候见面?”

  “明天怎样?”

  “菲利普。鲁尔有没有打电话给你说今天晚上的事?”

  “鲁尔?”他的声音一下瘪了下去。“他没告诉我。”

  她赶紧说:“他要给你电话的。他子回来了。今天是她生日。他要在我的套间里为她举行宴会。我这个套间大极了,而且是他想法子给我到的。所以我不好意思拒绝他。客人里面有一些记者、几个大使馆的人、她的芭蕾舞同事,那一类人。如果你不想参加的话,我愿意身出来和你在别的地方会面。”

  “不行,帕米拉。红军正要为我那位将军举行告别宴会。事实上,也在大都会旅馆。我们已经达成了协议,他就是为此而来的。”

  “太好了。”

  “那可得走着瞧。俄国人起草文件的手法高明,会写出超现实主义的杰作。同时,还有这次大吃大喝的宴庆祝,无论如何我不了身,我明天再给你打电话。”

  “真该死,”帕米拉说“唉呀,混蛋透顶。”

  他轻声一笑。“帕姆,听起来你倒真象个记者。”

  “你真不知道我说起话来能有多象。好吧!明天再说。”

  鲁尔的子漂亮得叫人没法相信:十全十美的鹅蛋脸,明如秋水的蓝色大眼睛,浓密的黄头发,匀称的双手和双臂。她坐在角落里,很少说话也不走动,不笑容。套间里挤了人,乐声大作,客人们吃喝跳舞,但没有真正欢乐的气氛,也许是因为过生日的姑娘是如此惹人注目地闷闷不乐。

  那些俄国人跳起西方舞来好象大象,一点没有芭蕾舞那种优雅姿态。帕米拉和一个她以前看见过在《天鹅湖》中扮演王子的男人跳舞。他有一张牧神的脸型,一团漂亮蓬的黑发、连不合身的服装也掩盖不了他那健美的身躯;但他不懂舞步,他不停地用莫名其妙的俄语道歉。参加跳舞的人都是这个样子。菲尔一杯又一杯地狂饮伏特加,找了一个又一个姑娘笨拙地跳舞,强装出傻乎乎的笑声。瓦伦丁娜开始出不如死了好的神色。帕米拉猜不出出了什么事情,部分原因可能是俄国人不善于和外国人交往,但在鲁尔和他这个仙女般的美人之间必定存在某种她不得而知的紧张关系。

  美国海军武官乔伊斯是个老于世故的,乐呵呵的爱尔兰人,他请帕米拉跳舞。她委身让他把自己扶好时说“可惜亨利上校在楼下不能身。”

  “呀,你认识帕格?”乔伊斯说。

  “很熟悉。”他那敏锐而明亮的眼睛盯着她。她接着说:“他和我父亲是知。”

  “我明白。哦,他真了不起。刚才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任务。”

  “你能给我说说吗?”

  “如果你不在报上披的话。”

  “不会的。”

  当他们随着舞步转来转去的时候,乔伊斯在音乐声中凑到帕米拉耳边说,斯坦德莱大使几个月来一直试图为《租借法案》的飞机开辟一条西伯利亚航线,但劳而无功。费兹杰拉德将军为了促成这件事,来过苏联一次,但也是空手而归。这一次斯坦德莱把问题交给帕格去解决,现在协议已经达成。这就意味着飞机不必再绕道南美洲和非洲,冒着经常发生撞毁事故的危险,艰苦地长途飞行而来,或装在板条箱子里由德国潜艇可以击沉的护航船队运来。它们现在可以好象顺着漏斗落下一样沿着毕直安全的航线直接飞到苏联来。耽搁少了,货多了,存在于双方之间的不快情绪可以随之得到缓和。

  “俄国人守信用么?”帕米拉在音乐暂停他们走向点心桌时问道。

  “还得走着瞧。现在,一次名副其实的联谊晚会正在楼下进行。帕格。亨利非常善于应付这些硬汉。”帕米拉谢绝伏特加。乔伊斯举起一大杯一饮而尽,咳了几声,然后看一看手表。“哦,差不多是时候了,他们该开始把那几个家伙从楼下那个喧闹的宴席上拉到这里来了。我为什么不去把帕格找来呢?”

  “呀,请吧,请吧。”

  约莫过了十分钟,四个盛装穿戴的红军军官闯了进来,后面跟着乔伊斯、帕格。亨利以及费兹杰拉德将军。俄国人当中有一个魁梧的秃顶将军,身上挂勋章,一只假手,戴着皮手套。其他三个年轻得多,他们似乎远不如他们的将军那样兴高采烈。将军进来时用俄语吼叫“生日快乐!”他大步走到鲁尔的子跟前,弯下吻她的手,然后请她跳舞。瓦伦丁娜展颜微笑——在帕米拉看来这是第一次,宛如冰峰上出现的晨曦——并跃起投入他的怀中。

  “你认识他吗?”帕格间帕米拉,那一对舞侣正好跳进了舞池,随着《布吉伍吉洗衣妇》的节拍砰砰地跳起来。

  “是不是那个在战地司令部里请我们吃饭,后来又发疯似的跳舞的人?”

  “对的。尤里。叶市连柯。”

  “天啊,他可是个碰不得的人。”乔伊斯上校说。“那个斜眼看人、脸上有伤疤的小个子一定是他的政治副手。或者是内务部的人。他刚才想阻止他上来。咕哝着什么和外国人搞得太什么的。你知道那位将军说什么吗?他说:”那又怎样?他们会把我怎样?砍了我的另外一只手?‘“

  …那个布吉伍吉洗衣妇洗呀洗呀…

  “我觉得,”帕格对帕米拉说“我们以前好象听见过这支傻曲子,跳舞吗?”

  “一定要跳吗?”

  “你不想跳?感谢上帝。”他叉紧了她的手指,领她来到一张小沙发前“他们在祝酒时识破了我的白葡萄酒花招。我只得再喝伏特加,我现在觉得天旋地转。”

  当叶甫连柯和那个眉飞舞的瓦伦丁娜怪模怪样地踏着沉重的舞步来回扭动时,一些俄国人放弃了他们呆板的狐步而跳起吉特巴舞来。这种舞更适合他们的富有弹的在跳跃的肌。尽管没人会错把他们当作美国人,但其中有几个人的快速舞步堪称干净利落。

  帕米拉说:“看起来你还没醉。”他坐在那儿,身子毕直,洁白的军服上有几颗耀眼的金钮、条纹道道的肩章以及几排色彩鲜的星带。伏特加使他的眼睛炯炯有神,脸上出现红晕。他添了几白发,身体也胖了些,此外看不出十四个月来有什么变化。“顺便说一句,你太太要我劝你注意体重。”

  “呀,是的。她是了解我的。说吧,给我一顿臭骂吧。我接受了这么个任务,就要大吃大喝。在‘诺思安普敦号’上我简直象一只秧。”

  这时差不多每一个人都在跳了,只有那三个年轻的红军军官,他们并排靠在墙上,脸上毫无表情。还有费兹杰拉德将军,他和一个身穿红得可怕的缎子衣服的娟秀的芭蕾舞姑娘在调情。喧闹的声音是如此之大,以致鲁尔不得不把音乐开得响些。帕米拉几乎是高声叫喊地说道:“告诉我关于‘诺思安普敦号’的事情,维克多。”

  “好,”当他谈到中途岛之后发生在海上的情况,甚至在谈到塔萨法隆加的灾难时,他高兴得容光焕发,至少在她眼中是这样。他告诉她,他本来可以在斯普鲁恩斯下面获得一个职位,以及他如何应罗斯福的要求终于接受了现在这个职务的始末。他侃侃而谈,没有辛酸或懊悔,他只是把他这一段生活如实地为她讲述一遍而已。周围人声鼎沸,而她坐在那儿,安静地听他倾诉衷肠,为能厮守在他身边而心满意足;他的血之躯使她感到温暖,也使她心里乐滋滋地感到某种不安。这是她企求的一切,她反复沉思,只要能和他长期厮守,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因为和他同坐在一张沙发上而有如获新生的感觉。他心情并不愉快。这是显而易见的。她觉得她能使他幸福,而使他幸福会给她的生活带来意义。

  与此同时,在留声机的音乐暂停的时候,叶市连柯和那些芭蕾舞演员围在钢琴旁谈得起劲。一个姑娘坐了下来,弹出一阵不和谐的刺耳音调,使大家哄堂大笑。叶市连柯用俄语高声喊道:“不要紧,弹吧!”姑娘敲出一首俄国曲调,叶市连柯一声吆喝,所有的俄国人,甚至包括那三个军官,都走过来列队表演一个旋转的集体舞。每个人都高声叫喊,跺脚,叉往来,旋转;围成一圈的西方人用手打着拍子,为他们喝采叫好。在这个节目之后,大家都没什么拘束了。叶市连柯掉他的挂勋章的上衣,穿着他那件宽大的、沾着汗渍的衬衫跳起他在莫斯科前线一所房子里一度表演过的那个舞蹈。在掌声中他不断蹲下又跃起。只是他把那只被截去一段的、没有生气的手臂尴尬地耷拉在一边。接着,瓦伦丁娜穿上他的上衣,即兴表演一只淘气的小舞蹈,把一位自负的将军作为嘲的对象,她的表演引起人们一阵闹。

  在钢琴旁又进行了一番兴致的商议之后,瓦伦丁娜做个手势,请大家安静下来,然后活泼地宣布,她和她的朋友将表演一出她们为在前线巡回演出而创作的芭蕾舞剧。她跳希特勒,另外一个姑娘跳戈培尔,第三个跳戈林,第四个跳墨索里尼,尽管她们都没有化装面具。四个男演员扮演红军战士。

  帕格和帕米拉中断了谈话来观看这出讽刺舞剧。摹拟入侵的四个坏蛋在军乐声中高视阔步走出场来;取得胜利后而趾高气扬;接着因为分赃而争吵;最后是一阵闹剧的殴斗。这时红军在《国际歌》声中昂首阔步进场。四个坏蛋用夸张的动作表他们内心的胆怯和恐惧。一圈又一圈打圆场的滑稽追逐。四个坏蛋相继死去,他们一个个倒下弯曲的身躯在地板上组成一个字形。全场轰动!

  在一阵喝采声中,演天鹅湖王子的那个演员掉上衣和领带,踢掉鞋子,对钢琴手做个手势。他穿着敞领的白衬衣,长长袜,一显身手,时而跳跃,时而旋转,舞姿优美动人,观众频频报以欢呼。这是无人能望其项背的登峰造极的舞艺,至少看来是如此。他站在那儿息,人们围着他向他表示祝贺,大家一再把杯中的伏特加斟。突然,有人猛击琴键,传来一声重的钢琴声。杆子得笔直,军服上挂绶带的费兹杰拉德将军昂首阔步走了出来。他没掉上衣。他向奏钢琴的人一挥手,钢琴就弹出一支快速的科佐茨基舞曲;随着琴声,这位修长的航空兵将军便蹲下身去跳了起来,两臂叉在前,淡黄的头发,望四下纷披,两条长腿敏捷地踢出缩进,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地跳跃。真是出人意表,又是如此动人心魄。《天鹅湖》王子一下子跳到费兹杰拉德身边,在暴风雨般喝采声、跺脚声和鼓掌声中和他一起跳完这个节目。

  “我喜欢你们那位将军,”帕米拉说。

  “我喜欢这些人,”帕格说“他们很难对付,但我喜欢他们。”

  叶甫连何将军向费兹杰拉德敬上一杯伏特加,并和他碰杯。他们在热烈的掌声中一饮而尽。费兹杰拉德走到帕格的沙发旁边那张放饮料的桌子旁,挑了两瓶开着的伏特加——瓶子不大,但是的——说:“为了美国国旗,帕格。”他大踏步走回去,举起一瓶,挑战地挥舞了一下,递给叶甫连柯。

  “什么?好家伙!”叶甫连柯用俄语吼叫了一声,他的宽阔的脸上和光秃秃的头顶已经是一片亮光光的红色。

  在所有的客人的怂恿下——除了,帕格注意到,那个有伤疤的红军军官,他象一个被小孩子造了反的保姆那样感到恼火——这两位将军各自翘起酒瓶,凑到嘴边,相互注视。费兹杰拉德先喝完,他把空瓶猛摔到砖砌的壁炉里,叶市连柯的瓶子也跟着飞了过去。在一片欢呼声中他们紧紧拥抱,弹钢琴的姑娘这时砰砰地弹出了几乎是难以辨认的《星条旗永不落》。

  “天啊,我最好还是把他送回大使馆去,”帕格说。“他来到这里以后一直避免喝酒。”

  但有人已经把《老虎拉格泰姆舞曲》的唱片放在留声机上,费兹杰拉德已经和那个穿红缎子衣服的姑娘婆娑起舞。她就是刚才在芭蕾舞中维妙维肖地模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戈培尔的那个姑娘,叶市连柯搂着帕米拉跳。时间已过清晨二时。因此,这次尽而散的一轮跳舞很快就告结束。客人们开始走了,留下来的人已寥寥无几。帕米拉再次和《天鹅湖》王子跳的时候,她看见帕格、叶甫连柯和费兹杰拉德在一起谈话,鲁尔站在一边谛听。她那逐渐消失的记者本能突然清醒过来,于是她跑过去坐在帕格身边。

  “那好!我们是开门见山地谈吧?”费兹杰拉德对着帕格说,两位将军在面对面的两张长靠椅上各坐一边,相互瞪着对方。

  “开门见山!”叶市连柯大声喊道,并做了一个不会被误解的手势。

  “那么告诉他,帕格,我对这个所谓第二战场的废话听腻了。几个星期以来,我在这里一直听到这些话。北非和西西里这两次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两栖攻势,究竟算不算数?对德国进行有上千架飞机参加的空袭究竟算不算数?为了防止日本人跳到他们背上,我们进行的整个太平洋战争究竟算不算数?”

  “为了美国国旗的光荣,”帕格轻声低语,费兹杰拉德听了脸上随即浮现一丝冷笑。他开始翻译,并在以后双方的舌剑中尽快地进行翻译。

  叶市连柯听了帕格的话不住地点头,他的脸色沉下来了。他用手指对着费兹杰拉德的脸。“集中兵力在有决定的地点予以打击!集结重兵!在西点军校他们没教过这条原理吗?决定的地点是希特勒德国,是还是不是?你们打击希特勒德国的途径是通过法国,是还是不是?”

  “问问他为什么在英国对德孤军奋战的时候俄国在整个一年里没开辟一个第二战场。”

  叶甫连柯咬牙切齿地瞪着费兹杰拉德:“那是帝国主义者为争夺世界市场而发动的战争。这对我们的农民和工人毫不相干。”

  菲利普。鲁尔一边听,一边不住地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伏特加,现在他口齿不清地对费兹杰拉德说:“你们还要一直吵下去吗?”

  “他可以住嘴。是他开头的。”费兹杰拉德厉声说“帕格,问问他为什么我们要甘冒风险去援助一个存心消灭我们生活方式的国家。”

  “呀!上帝,”鲁尔咕哝了一句。

  叶甫连柯的目光越来越剑拔弩张了。“我们相信你们的生活方式会由于内在的矛盾而自行毁灭。我们不想摧毁它,但希特勒能够。因此,你们为什么不和我们合作,把希特勒打败?一九一九年丘吉尔曾试图毁灭我们的生活方式。现在他是克里姆林宫的上宾。历史是一步一步前进的,列宁说过。有时向前、有时向后。现在是前进的时候了。”

  “你们不相信我们的酸苹果,我们怎能合作?”

  帕格不懂得该怎么翻“酸苹果”但叶甫连柯领会了它的意思。他冷笑着回答:“对,对。这话听腻了。唉,先生,你们的国家从未受到入侵,但我们多次受到过。受入侵,被占领。和我们结盟的国家在历史上多半是背信弃义的,它们迟早会一转身便来进攻俄国,我们懂得了小心翼翼的好处。”

  “美国不会进攻俄国。你们没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好吧,我们只要求在打败希特勒之后,没人来触犯我们。”

  “既然这么说,我们大家是否可以喝上最后一杯?”鲁尔说。

  “我们的主人疲倦了,”叶甫连何改变了他在辩论时那种刺耳的语调,突然友好地对旁边的费兹杰拉德说。

  鲁尔开始一本正经地用俄语讲话,一边醉醺醺地打着手势,帕格低声地为费兹杰拉德作同声翻译。“呀,这一切都是空话。白种人正在打又一场大内战,主宰人类的事务的是种族,叶甫连柯将军,不是经济。白种人在机械方面是杰出的,但在道德方面是原始的。德国人是最纯粹的白人,是超人。希特勒对这一点算是说对了。白人在内战中把这个星球毁灭一半之后将和红种人一样注定要在历史中消失。在民主把张伯伦、达拉第、希特勒之选为领袖之后,白人对民主所讲的胡言语可以休矣。接着要轮到中国了。中国是中央之国,是人类的重心。唯一的一个具有世界影响的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目前住在延安的窑里。他的名字叫泽东。”

  鲁尔以不堪入目的醉汉的自信作出这样的断言。在帕格翻译时,他不时把目光投向帕米拉。

  费兹杰拉德打着阿欠坐起身来,整理一下军上装和领带。“将军,我的飞机可以取道海参威吗?还是不可以?”

  “你们履行你们的诺言,我们就会履行我们的诺言。”

  “还有一件事。你们会和纳粹再次做易吗?象你们在一九三九年那样?”

  帕格有点紧张,不知该不该翻这句话,但叶甫连柯用冷静的语调反驳道:“如果我们得悉你们又在搞另一个慕尼黑,我们将再次扭转局势,那你们就要倒霉。但如果你们打下去,我们也就打下去。如果你们不打,我们就依靠自己的力量打败希特勒。”

  “那好,帕格。现在告诉他,作为一个制订作战计划的人,我费尽舌反对发动北非战役。告诉他,为了今年在法国开辟第二战场,我力争了整整六个月。说吧,告诉他。”

  帕格照办了。叶甫连柯听着,绷紧嘴巴,眯着眼睛看费兹杰拉德。

  “告诉他,他最好还是相信美国和历史上所有其他国家都不同。”

  叶甫连柯的唯一反应是神秘地一笑。

  “同时我希望他那专制的政体能让老百姓知道这种情况。因为从长远来看,这是实现和平的唯一机会。”

  笑容消失,留下一张冰冷坚硬如石头的面孔。

  “而你,将军,”费兹杰拉德站起来并伸出了手“是个了不起的家伙,我已经醉得象个死人。如有冒犯之处,请勿介意。帕格,把我送回斯巴索大厦吧,我要赶紧收拾行装了。”

  叶市连柯站了起来,伸出他的左手并说:“让我送你回斯巴索大厦吧!”

  “真的?你大客气了。以盟国友谊的名义,我接受你的盛情。现在让我去向过生日的美人道别。”

  到了这个时刻。只有几个红军军官和瓦伦丁娜还没离开这个套间。叶甫连柯对着那些年轻的军官咆哮了几声,他们马上变得严肃起来。其中一个对费兹杰拉德说些什么——讲的是相当不错的英语,帕格注意到,这是他们在这个晚上第一次使用英语——接着航空兵将军跟着他走了出去。瓦伦丁娜把倒在扶手椅里的鲁尔拉了起来,并领着他跄跄踉踉地走了出去。帕格、帕米拉和叶甫连柯将军三人留下,四周是曲终人散后的一片孤寂凌乱。

  叶甫连柯用左手握住帕米拉的手说:“这样说,你要和邓肯。纳一沃克空军少将结婚了。他把我们四十架飞蛇式战斗机偷走了。”

  帕米拉没把句子的语法搞清楚,她回答说:“将军,我们是用那些飞蛇打同一个敌人呀。”

  “那他呢?”叶甫连柯用他那只假手指了指帕格。亨利。

  她睁大了眼睛并模仿他的手势。“你问他。”

  帕格用很快的速度和叶甫连柯说话。帕米拉打断他们说:“喂。喂,你of在讲些什么?”

  “我说他误会了。我告诉他我们是亲密的老朋友了。”

  叶市连柯用慢而清楚的俄语对帕米拉说,一边把食指进帕格的肩膀。“你能到莫斯科来,亲爱的女士,是因为他为你到签证。亨利,”他继续说,一边扣紧上衣的领扣“不要做傻瓜!”

  他出其不意地走了,并带上了门。

  “别做傻瓜——不要做——什么?”帕米拉问。“最后一个字是什么意思?”

  “该死的傻瓜。工具格。”

  “我懂了。”帕米拉突然笑起来,喉头发出一阵女的尖厉的欢笑声。她用双臂挽住他的脖子,吻他的嘴。“原来是这样,你把我到莫斯科来是因为我们是亲密的老朋友了。”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狂吻一阵之后才放了她。她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了。白昼已经降临,一个俄国仲夏的清晨,淡淡的阳光使筵席散后的景象更其凄凉阴郁。帕米拉来到他身边,遥望天际被晨曦映得微红的浮云。“你爱我。”

  “我基本上没变。”

  “我不爱邓肯。上次我写信到‘诺思安普敦号’去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他知道我不爱他。他也知道你。在那封信里,我要你说一声要我,或者永远保持缄默。但你没收到那封信。”

  “你为什么要和一个你不爱的人结婚呢?”

  “这个我在信中也告诉了你。我对漂泊不定的生涯感到厌倦了,我需要有个容身之处。现在情况更是这样。那时我还有韬基,现在却是子然一身了。”

  他沉默了片刻之后说:“帕米拉,我回到家里时,罗达简直象是土耳其后宫里的一个妃子那样待我。她是我的奴隶。她感到内疚、悔恨和忧伤,她感到不知如何是好。我深信她和那个家伙已经一刀两断了。我不是上帝。我是他的丈夫。我不忍心抛弃她。”

  内疚和悔恨!忧伤和不知如何是好!这跟帕米拉在华盛顿看到的那个女人多么不相象啊!帕格才是忧伤和不知如何是好的人呀!他脸上每一道皱纹都说明这一点。如果再发生她不忠实于你的行为又怎样呢?帕米拉险些要说出这个问题,她看到帕格。亨利的道道皱纹的、庄重的脸和忧伤的眼睛,她觉得说不出口。“好吧!我已经来了。是你把我到这儿来的。你要我怎样?”

  “嗅,那是因为斯鲁特写信告诉我,你不到签证。”她面对着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眼睛。“好吧,一定要我说么?我想把你到这儿来是因为看到你就是幸福。”

  “即使在我和菲尔。鲁尔跳舞的时候?”

  “哦,那是偶然的事情。”

  “我对菲尔并无好感。”

  “我知道。”

  “帕格,我们真倒霉,不是吗?”她泪水晶莹,但泪珠没滴下来。“我不能为了接近你而呆在莫斯科。你不想云雨之吗?”

  他面带热切而痛苦的神色说:“我没放任的自由,你也没有。”

  “那么我就到新德里去。我要嫁给邓肯。”

  “你还这么年轻。为什么要嫁给他呢?你迟早会遇到一个你心爱的人的。”

  “万能的上帝啊,我心里容不下别人。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要讲得怎样骨你才懂呢?邓肯的胃口是喜欢和一些漂亮的小姑娘鬼混。她们围着他团团转,百般勾引他。这也多少为我解决了一个难题。他想娶一位高贵的妇人,而且对我非常慈爱,又十分痴情。在他心目中我是个人的尤物,是世上少有的装饰品。”她把双手放在帕格肩上。“你是我的心上人。但愿我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我办不到。”

  他把她拥在怀里,太阳透过低低的云层,把一片黄澄澄的阳光投到墙壁上。

  “哦,太阳出来了。”他说。

  “维克多,抱着我别放。”

  沉默了很久、很久以后他说:“说起来恐怕词不达意。你说我们真倒霉。可是,我对现状却感到足,帕姆。这是上帝对我奇迹般的恩赐。我指我对你的一片深情。在这里呆一些日子吧。”

  “一个星期,”帕米拉说,语音有点梗。“我想办法呆一个星期。”

  “真的?一个星期?那可是等于一辈子呀。现在我得去把费兹杰拉德进飞机去。”

  她柔情怀地抚他的头发和眉毛,又吻了他。他大踏步走了出去,没回头。她跑到窗前,一直等到他那笔直矮小的穿着白色军服的人影出现,并目送他消失在静谧的、阳光明媚的林荫大道上。《莉莉。马琳》的调子在她脑际萦回。她在想,什么时候他才会识破他子的作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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