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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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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荷衣倒下时她所看见的天空是红色的。红色的雪,红色的树,树上远远的,有一个白色的衣影。渐渐的,一切又都变成了紫,淡紫,淡紫的星空,淡紫的雪,淡紫的梧桐树下,是一群群在草丛中飞来飞去的萤火虫。蜻蜓扑闪着透明的薄翼,通体发着妙曼的蓝光,优雅地从耳边斜掠,那声音就好象蜂儿一样鸣叫着。橘树上的橘子被月光照得格外澄亮,每一个橘子上都歇着一个小小的,穿著白衣,提着红灯笼的女孩子。她们伸着腿,拢着手,张开樱桃般的小口,款款地唱着一首似曾相识的歌…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她迷糊糊地似乎睡去许久,却被一阵尖锐的疼痛唤醒。

  一只手在轻轻地摸着她的脸。手是冰凉的,居然,比她渐渐冷下去的脸还要冰凉。

  她缓缓地,艰难地睁开眼,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苍白而俊俏,眼眸如秋山般深邃,看着她时,却有一丝说不出的暖意。慕容无风一袭白衣,坐在她面前。

  她勉强地笑了笑,不敢看,却知道剑还在自己身上。

  “你是…怎么…下来的?”她着气,问道。

  她并没有躺在雪地里,而是躺在慕容无风的怀里,他正小心的抱着她,似乎要用自己身体里所有的热量去暖她。

  “当然是爬下来的。”慕容无风在她耳边轻轻地道。

  “你…会爬树?”她居然想笑。

  “往下爬还是会的。”他神色苍白,却很冷静地看着她。

  “我怎么…没有看见?你爬树的样子一定…一定…”她咳了两声,咳出一口血沫。

  “你晕过去了。”一边说着,他一边用袖子轻轻擦掉她嘴边的血痕。

  “慕容无风,趁我还没死,咱们聊聊天吧。”莫名地,忽然有了一丝惆怅,为什么相聚总是这么短,离别却这样长?她轻轻地道:“你说,我穿红衣裳…好不好看?”

  “好看。”他深深地看着她,道:“你穿什么衣裳都好看。”

  “我怕看见我自己的血…”

  慕容无风心中一阵酸痛,难道,她竟是抱着必死的念头来的这里?

  “荷衣,你看着我。”他的脸几乎是贴在她的脸上了。“从我们见面的第一天起,你就象一条鲜鱼一样活蹦跳。”

  “你一说…说起鲜鱼,我倒是想喝…喝鱼汤的。”看着他伤心的样子,荷衣不免又要开玩笑了。

  “你不会死。”他的目光深深的,好象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倘若你死了,我就在这里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无风,别管我,你要…要快些想法子离开这里啊。这里太冷…”她有些着急了。

  “不冷,和你在一起,一点也不冷。”他搂着她,喃喃地道。

  “无风,为什么我身上…一点也不痛?”她忽然问道。

  “我点了你所有止血的道。还有…还有一些会让你全身麻痹的道。”他轻声道。

  这些能让全身麻痹的道荷衣也略知一二,但却极其危险,江湖上从没有人谁敢在自己身上轻易尝试。一旦失了轻重,便会立时毙命。这种轻重,也许只有慕容无风才能够掌握。

  “无风,听我说。”口一阵急痛,她忽然感到一阵窒息,一时间,话变得急促了:“你是可以离开的。拿着这个哨子…我来的时候,以为可以把你救出来,所以…所以预先在树林里藏着一辆…一辆马车。”

  “车上有没有金创药?”他立即问。

  “没有,只有一些,一些你常用的药。是崔大夫给我的。他们…总管们不同意我来…救你。我是悄悄地来的。”她带了好些包他每天必需服用的汤药,心疾发作时必用的药丸,治风的药酒,风寒之类的成药。

  他吹响了哨子,果然,从林中跑出来了一辆马车。这马大约是跟了荷衣多年的老马,已有了灵,一听到哨音,居然把马车正好停在了两个人的面前。

  慕容无风把荷衣轻轻放在地上,双手支地,拖着身子,辛苦万状地爬上马车。

  脑子里,忽然闪出了许多“如果”如果他有一双健康的腿,如果他也会武功,如果…,荷衣就不会…。

  他咬了咬牙,强迫自己把这些“如果”赶出脑外。

  这世界上原本没有“如果”总是说“如果”的人,并不明白人生的艰难。

  马车里有他平时外出时需要的所有东西,一个装炭的火盆,几条厚毯,换洗的衣裳,水,干粮,药箱,几包药,还有,最重要的,他的轮椅。

  他把所有的药包拆开,从中抓出他所需要的几种药,放到炭盆里,焙烤成粉末。接着把一件衣裳全部撕成长长的布条。然后他抛下轮椅,抓了一条厚毯,带着粉未和药酒,来到荷衣面前。

  她身后的雪是红的。嘴却是白的。在寒风中,她坚持不了多久。

  “怎么样?我是不是有备而来?”荷衣看着他,有些得意洋洋地道。她的身子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脸色也变得愈加可怕。她知道如果能把慕容无风救出来,从这里慢慢走回云梦谷,也要至少四天功夫。四天当中,他当然需要车上这些东西。

  “好极了。”他恢复了冷静,又恢复到了他平时那种冷淡的样子。复又从轮椅坐回地上,用厚毯将她一裹。

  “荷衣,你是喝酒的。”他咬开药酒的瓶子。

  “这是…这是药酒,你擦身子用的,苦死啦,我才不喝呢!”她叫了起来。

  “味道不错的,不信,我喝给你看。”他一仰头,咕咚地喝下一口。

  “不。”她坚决地说:“不要给临死的人喝不好喝的东西,我的鬼魂会恨你的。”

  “听话,荷衣。”他抬起她的头。

  “要不,先…先做个吕字?”她突然悄悄地道,脸红红的。

  “‘吕’字?”他惑然:“什么吕字?”

  “呆子,笨瓜!”她急红了脸“你…”话没说完,已被堵住,他开始深深地吻着她了。

  深深地,长长地吻着,好象呼吸都已全变成了他的。而腹部忽一阵绞痛,他已拔出了剑。

  所有的粉末都洒在伤口上,在关键之处,涂上了荷衣随身带着的一点金创药。然后他开始飞快地包扎好伤口,将她抱起来,送到了马车上。

  幸亏她带来了轮椅。不然,他只怕就算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一定能把她到马车上而不触动她的伤口。如果没有马车,他们也只好坐在树底下,活活冻死。

  聪明的女人在任何时候都是聪明的。

  雪轻,风冷,炉红。

  二月里刺骨的寒气似已被厚厚的车帘挡在了门外。荷衣裹着好几层厚毯,横卧在椅座上,炉火暖融融地放在身旁,红红的火光衬着她的脸色愈发灰白可怕。

  她失的血太多,伤口太深,以至于包扎之后,连慕容无风都不敢肯定她的血是不是已经完全止住。何况,他们也没有足够的药。常人在这种情形之下,一个时辰之内就会死掉。因是习武之人,荷衣才能那么久。

  “你觉得暖和么?”慕容无风神情镇定地问道——

  看到情况危险的病人,不论你自己心里会有多么紧张绝望,绝不能对病人有半点显示——

  一个大夫的手必须非常稳定,为了维持这种稳定,你必须要和病人保持距离。倘若你太同情他,你的手就会软,就会不肯试,不肯冒险,就会丧失许多机会。

  他经常这样教自己的学生。

  荷衣点点头,轻轻地道“我来之前问过几个当地人,倘若我们往前走,走一整天,就会有一个大一点的村子。”她的眼睛还是明亮的,说话的声音虽小,却保持着和平常一样的语速。

  慕容无风点点头,心理计算了一下。回程大约要四天时间,而且一路上路途凶险,渺无人烟。看来只能往前走,走到村子里,停顿下来,或许有助。也许村子里有药铺,这样药也有了。

  “你会不会赶马车?”她忽然问道。总不能两个人都坐在车厢里,让车停在半路上罢。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还用问么?慕容无风一向是坐马车的人。只怕连马鞭子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果然他老老实实地道:“没赶过,不过,不应该很难。”

  “这是我的马,会自已往前走,你只用在它慢下来的时候打一鞭子就好。”她的声音开始越来越小,越来越细,几乎有些听不见了。

  慕容无风把自己裹在一件厚袍之中,爬到前座上,道:“你放心。躺着别动。”

  马车缓缓前行。山路崎岖,一条羊肠小道似乎是无边无际地向前漫延着。天上还飘着小雪,路渐渐地淹没在了雪中。走了大约三个时辰,慕容无风每隔半个时辰回到车厢里探视一次。虽然气息奄奄,荷衣却硬撑着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明眼人却看得出,她的脑子已渐渐有些不大清醒,只是靠着一口底气顽强地坚持着。不想让他太过担心,毕竟,他自己的身子也不牢靠。两天前,他还是一个连起都困难的人,现在却要在这几乎能要了他命的天气里,一边辛苦地赶着马车,一边照料她的伤势。

  雪中的天地是如此的寂静。天渐渐地黑了。

  不远处,竟有一点灯光从树之中透了出来。

  难道荷衣听错了?那村子其实并不远?可看情形,却不像是村子。因为灯光只有一点,小小的一点。走近一看,是两间破破烂烂的屋子,大约是猎人所居。

  有灯,当然有人。

  无论如何,他们得下车歇息一宿。一来荷衣的伤口要合,换药。二来,马也累了。

  吃力地,把轮椅放到地上,坐上去,然后把荷衣抱了下来。她的脸色愈加灰白,软绵绵地靠在他的怀里,微弱地,辛苦地呼吸着。

  他敲了敲门,门“哗”地一下打开了,出来了一个极壮的大汉,开门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个烧饼。他穿著一件虎皮夹袄,一副猎人打扮。

  慕容无风微微一笑,道:“这位兄台,我们是过路人,本想连夜赶路,不料遇见风雪。不知可否在贵处求住一宿,明早即离。到时自当依例拜纳房金。”

  猎人将二个打量一翻,沉声闷气地道:“我这里只有一张,两位要住,只能住在柴房里,若不嫌弃,就进来罢。”

  慕容无风道:“只需片处容身即可,不敢多扰。”

  猎人看见他双腿不便,便要接过荷衣,慕容无风一让,淡淡道:“多谢。她有重病,不能轻易移动,还是由我来罢。”

  柴房里有一个水缸,一个灶台,地上却全是泥水,肮脏不堪。所幸墙角里堆了几垛干草。慕容无风只好将干草厚厚地铺在地上,垫上从马车带下来的毯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荷衣放到毯子上。

  灶上还有余火,添了几把柴之后便旺旺地烧了起来,顷刻间,已烧好的一锅热水。门拴早已破损,两片门板轻轻地掩着,被风吹得吱吱呀呀地晃。慕容无风净了净手,用仅剩的药粉,兑着水,调出一碗黑黑的药膏。

  做了这一切,他解开在她腹部的绷带,洗净伤口,然后从药箱里,拿出一只薄而锋利的小刀,先放到火中烘烤,又放到药酒里浸泡。

  荷衣看着他,浑身不发起抖来。小声道:“会很痛么?我…我从小就很怕痛。”

  慕容无风笑了,道:“楚女侠居然怕痛?说出去,只怕别人会笑死。”

  “就是怕痛我才苦练轻功,为的就是逃…逃得快些。”她神情紧张地盯着他手中的刀。

  “我已用针封了你的周身大,现在你除了头能动一动之外,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没有感觉。只怕你要象这样子躺上十天,等伤口愈合了,我才敢解开你的道。”他一边说,一边开始触摸她的伤口。

  有始以来第一次,面对一个病人颇为踌躇,他迟疑了半晌,居然下不了手。

  咬着牙,用小刀重新剖开肿涨着的伤口,摆着羊肠线,一层一层地合着,顷刻间,已合完毕。自己的手,第一次,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涂上药膏,用热水将她冰冷的全身敷了一遍,然后套上一件干净的白衣。知他有洁癖,她带来的白衣竟有十件之多,而她自已的替换衣裳却忘了。

  清理完了一切,掩好被子,他默默地注视着她,良久,忽然道:“荷衣,小时候…有人常常欺侮你么?”她的背上有好几处浅浅的的伤痕,虽已年代久远,他却想象得出当时应该是什么样子。

  她笑了笑,避开他的眼睛:“我这么厉害,怎么会有人欺侮我?不过是小时候顽皮,摔跤摔出来的印子而已。”

  她只顾自己说着,却忘了慕容无风是大夫,自然能够分辨各式各样的伤痕。他低头,沉默,不再追问下去。

  “你呢?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她反问道,努力想把轻松的气氛捡回来。

  他淡淡地道:“不大记得了。”——

  两个人之间,为什么总有一些谈论不下去的话题?她要隐瞒的是什么?

  “早些睡罢。你累了。”不等荷衣再度开口,慕容无风果断地中断了谈话。

  他半躺在离她十尺之处的一个草垛旁,叮嘱道:“夜里如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叫醒我。”

  “恩。”她把脸朝向他,看着他闭上眼,迅速地睡着了。

  一灯如豆。灯影里,他的脸苍白清俊,剑眉朗目之下是直的鼻梁和秀美的嘴。睡着时候,他的眉头是蹙着的,仿佛连睡觉的时候都在思索。荷衣看着他,失笑了。心中涌起万般怜意。雪白的袍子歪歪斜斜地搭在他身上,愈发衬出他苍白得近乎没有血的肌肤和苒弱的身子。十几天不见,他竟消瘦得厉害。

  她痴痴地看着他,过了很久,才感到一丝倦意。却无法入睡。

  身子丝毫不能动弹。这绝不是一种好受的滋味。她很快就烦躁了起来,想动,想说话,哪怕是只是动一动脚指头也好。

  她只好转了转唯一能动的头,心头掠过一缕悲哀。难道这就是他风痹发作时的滋味么?

  门忽然开了。那个猎人忽然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她只看了他一眼,就明白他要干什么,因为他的手上拿着一把刀,一把砍柴的大刀。而他的眼却是死死地盯着自己。

  她不能动,一动也不动。她也不能叫。一叫,那把刀第一个要砍的人,就是慕容无风。

  猎人走到她身旁,掀开了她的毯子。然后一把光了她的衣裳。他的眼中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神色,一种难以言状的兴奋,他开始自己的衣裳,开始亲她的脸,亲她的身子,然后开始做…

  没有任何感觉。虽然恶心得要命。她看着他在她身上快乐地息着…

  她知道自己的伤口正在血。合之处,正在崩裂。她只希望自己能快些免掉这份辱,快些死去!

  那息已快到了最兴奋的时候,猎人开始陶醉般地哼出了声音。

  一个白影扑了过来!

  两个人迅速地扭打起来。这是一种极原始的搏,两个人在地上滚来滚去,看不见谁究竟占了上峰,只知道猎人的刀一直都在狂劈着,却始终没有劈到慕容无风,倒是砍得地面上金星迸。

  很快猎人终于把慕容无风倒在地,柴刀向他猛劈了过去!

  “扑”的一声,慕容无风的肩上已中了一刀!鲜血顿时狂涌了出来。猎人胜利地狞笑着。举起刀,再次向慕容无风的颈部砍去!

  瞬时间,一只纤细的手指闪电般地拂过了他的致命要

  慕容无风没有内力,也不会武功,但他是神医。

  所以他不用费力就可以轻易封住一个人的道,比任何一个练过武功的人还要有效。

  “当啷”柴刀掉在了地上。人却还在挣扎着。慕容无风翻起身子,拾起刀子,毫不留情地向他的头上砍去。

  血,脑浆,溅了他一身。他却象着了魔似地砍着,一直砍到荷衣在一旁喊道:

  “无风,住手…他…他早已死了!”

  他扭过头,爬到她的身旁。神色却暴怒得近乎疯狂!脸也因痛苦而扭曲着。

  “我没事…他没…没把我怎么样…”她平静地看着他,赤的身体在寒风中颤抖着。

  “为什么不叫醒我?”他双目直盯着她的眼,目光尖锐得几乎要将她的灵魂挖出来。而他的声音却是抑制着的,冷酷无情的,好象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充讥讽。

  她不说。只是宁静地看着他。

  “你不说,就让我来说。”他恶狠狠地捏着她的手,恶狠狠地吼道:“因为我是残废,保护不了你,对不对?”

  他的肩头是殷红的一片。而她的眼中已是泪水。

  他用毯子掩住她的身体。将柴刀“砰”地一扔,坐上轮椅,冲出门外。

  而她,辱,委屈,愤怒,担心,竟晕了过去。

  *****

  辛家庄。

  辛大娘起得很早,她几乎总是村子里起得最早的人。早饭的炊烟还没有升起,她已开始蒸第三批馒头。辛大娘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寡妇,儿子一家人早几年前就跑到山外的城里谋生去了。一年也就回来一次。而她自己却靠着卖馒头和一点积蓄养活着自己。

  她通常一大早要蒸上五锅馒头,拿到集市里去卖。辛家庄虽小,在这远近几百里的山地中也算是最大的村落,每三天必有一个集市,远近几十里的山人都会挑着东西来这里买卖。

  勤劳的山人以打猎为生的居多。近几年来山里的貂子多,狐狸多,豹子也多,倒吸引了不少皮货商人前来收购。是以有始以来,村子里渐渐的有了些外乡人。村子里没有客栈,外人来了,也是胡乱地敲着各家的门。山人良善,好客,也好奇,加之外乡人大多出手也大方,所以大家都喜欢外地人。

  辛大娘收拾起刚蒸好的一锅馒头就听见了敲门声。

  那是一种极斯文的声音。好象怕惊扰了谁,又好象不得不敲,是以敲了很久,辛大娘才把它从炉膛里哔哔剥剥的柴火声中分辨出来。

  她打开门,看见门前停着一个是泥泞的马车,一个极清俊的白衣人坐在一张镶着两个木轮的椅子上,怀里还躺着一个脸色发黄的女人,也穿著白衣,却双眼紧闭,显然是在昏当中。

  山里人很少有长得好的,大家都在辛苦地讨着生活,牙黄,眼黑,头的恶疮,身子也因长年辛苦劳作而歪歪斜斜。而这白衣人却是令人惊叹的英俊,令人羡慕的干净,甚至他的指甲都雪白得没有一丝污垢。他的轮椅虽在泥地里行了一段,却是巧制之作,居然没有在他雪白的袍子里溅出一点泥渍。

  两个人的脸色都苍白得可怕。而白衣人的微笑却十分人。他原本有一双冷俊的眸子,笑的时候却如阳光普照,回大地般地温暖。

  还没等他张口,辛大娘就笑了起来,道:“客人是来求宿的罢?”

  白衣人点点头,道:“不知…”

  “有,有,我儿子的房子就在隔壁,有自己的厨房,倒还干净。我马上替公子收拾一下就可以住了。”仿佛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生怕丢了这个客人,她抢着答道。

  “如此,多谢了。大娘贵姓?”

  “姓辛,公子怎么称呼?”

  白衣人正是慕容无风,他迟疑了一下,道:“姓吴。这一位是…”他看了看怀里的女人,有些发窘,似乎不知道该怎么介绍。

  辛大娘笑了,道:“如果两位想分开住,我可以和这位姑娘住在一起。她好象病得不轻,我这就去把炕烧暖起来。”

  慕容无风想了想,结结巴巴道:“我们是…是住在一起的。”

  “那她就是你的老婆。”辛大娘向他挤着眼睛。

  他的脸微微有些发红。过了一会儿道:“我的腿不大方便,能不能…”他望着脚下的门槛。

  “这个好办。”辛大娘一闪身从房子里拿了一个柴刀,把两个房子的门槛立时拆了下来。慕容无风转动轮椅,来到客房里,将怀里的女人轻轻放到上,盖好被子。

  辛大娘给他端来一杯热茶,两个馒头。他很客气地接过,道:“多谢。”

  他吃馒头的样子也很斯文。喝茶的样子更斯文。辛大娘从来没见过一举一动都这么斯文讲究的人。

  “大娘,这里附近有没有药铺?”慕容无风忽然问道。

  “有,不过不大。大夫是从外地请来的,姓刘,医术怪好。每隔九天才来一次呢。那时候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赶过来瞧病。你要去,得早早地起来才好。他不在的时候,坐堂的是他的徒弟,水平要差些。你们来得巧,今天他正好在,要不,我这就带你们去看病?”

  慕容无风淡淡一笑,道:“看病倒不用,我只想去抓些药而已。”

  烧上炕,安顿好了一切,两个人一起来到药铺门前。

  大夫还没有出来,门口已排了长长的队,有背着孩子的,有赶着马车拖着病人的,扶老携幼,辛大娘干脆把自己的馒头摊子也摆在了药铺旁边。

  还没有瞧过病开过方子,买药的人当然就很少。

  辛大娘带着慕容无风来到柜台边,招呼着道:“阿水,你爹爹在么?”村子小,人人都认识。阿水是个十六七岁的健壮小伙子,阿水家是村子里少数能识字的几家之一。阿水的爹自然就是药铺的老板。

  “阿哟,辛大娘,您老怎么来了?怎么?瞧着我们这里人多,把馒头铺子也搬过来了?”一个胖胖的中年人走了出来,热情地和辛大娘说着话,却拿眼不停地打量着慕容无风。

  山里人好奇,倒也罢了,阿水爹是村子里唯一见过些世面的人,却也不住为白衣人淡雅如菊般的气质所折服。

  白衣人沉静地听着两个人的对话,一言不发地等着他们说完。

  辛大娘道:“这位吴公子是我家刚来的客人,他娘子的身子有些不大好,想找你萧老板抓点药。”

  萧老板哈哈一笑,道:“你们今天来的正好,刘大夫已经到了,正在我屋子里喝茶呢。吴娘子在哪里,请大夫瞧一瞧岂不更妥当?”

  白衣人轻轻咳嗽了几声,脸色有些煞白。萧老板心里道,莫说你娘子,就是你自己看上去,都像是有病的样子。白衣人轻轻地道:“多谢,这个却不必。药方子我记得住。”

  “阿水,过来抓药。”萧老板扯着嗓子喊道。

  “劳驾,我要当归、泽泻各五钱,川芎、红花、桃仁、丹皮各三钱,苏木二钱,杜仲一钱。一式十份。请问,有没有七厘散?”白衣人口齿清晰地说道。

  萧老板道:“七厘散…这种贵重的成药小店没有。”

  白衣人笑了笑,道:“成药没有不要紧,可以现配。请给我朱砂一钱二分,麝香一分二厘,梅花冰片一分二厘,净香一钱五分,红花一钱五分,明没药一钱五分,血竭一两,粉口儿茶二钱四分。研末之后,照原量做上十份。”他说得很慢,阿水倒是手脚很快,拿出一叠纸,从药柜子里飞快地抓着药。

  白衣人静静地看着他,指了指其中的两种药,道:“这两个…不对。这不是苏木,这也不是血竭。”阿水吐了吐舌头,连忙更换。

  萧老板笑着道:“看来公子对药所知不少。”

  白衣人笑了笑,道:“我自己也常常生病,所以药见得多。”

  萧老板飞快地打着算盘,道:“一共是二十一两银子。”

  白衣人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给他,道:“这是五十两银子。”

  萧老板笑了,没有接,道:“山里人不知道银票是何物,我们只收现银。”

  白衣人一愣,想了想,道:“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兑换银票的?”

  “没有。银票是城里人用的东西。这里没有人相信银票。”萧老板道。

  白衣人道:“抱歉,我没有现银,连一文都没有。可不可以…”

  “本店从不赊帐。”看着他要了一大堆贵重的药,到头来却没有银子,这药早都混到了一起,研成了末,萧老板的心里,便十分不高兴起来。

  辛大娘看着慕容无风失望的样子,道:“公子,我们村子小,从来都没有人见过银票,也不知真假,不如,我这里还有三十文钱,先买些简单的药,凑合着用一用?”

  她卖馒头,一天也不过挣个十文二十文的,三十文钱对她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慕容无风道:“多谢。不过,能不能这样?萧老板。这些药,我先拿回去,算我赊帐,我在这里帮老板干几天活,再把钱挣回来?”

  萧老板一翻白眼,道:“我这里不缺人手。”

  慕容无风道:“你请外地的大夫来看病,诊费,路费,招待费,应该不少罢?如果你请我,我只要诊费,其它的费用都可以免掉。我还可以都来,用不着让病人等九天。”

  “你也是大夫?”萧老板将他从上到下地打量。这人可不是疯了,脸色苍白,双腿残疾,倒也罢了,还不停地咳嗽。连自己的病都看不好,哪里还有病人肯来找他?

  白衣人点点头。

  “要不这样,你今天就和刘大夫同台诊病,如果你真的有病人,也治得好病,我就请你。不过,诊费只能是刘大夫的一半。人家是大镇子里的名医,年纪大,有经验,而公子你…”“我的诊费一分也不能比他少。”白衣人淡淡地道:“老板是生意人,当然知道是什么货就得卖什么价。”

  “你…”萧老板一时结舌,那白衣人看上去明明欠了他的帐,却摆出一幅带价而沽的样子。

  “咳咳。”刘大夫从内屋里踱出来,一边捻着胡子,一边捧着手里的紫砂壶,道:“萧老板,时辰到了,我开诊了。”

  白衣人拧转轮椅,冲着他一拱手,道:“刘大夫,敝姓吴,是萧老板新雇的坐堂大夫。今天病人多,我们同时出诊,到时还要多多请教。”

  萧老板心中暗暗诧异。这白衣人原本话很少,很文静的样子,一到挣钱的时候,却是咄咄人,当仁不让。

  刘大夫出来的时候,正好听见他说诊费一分不少的话,心下颇不高兴,再瞧瞧他一幅苒弱的样子,更是不宵。不冷哼一声,白眼一翻,道:“年纪人轻狂,你师傅是谁?”

  白衣人见他翻白眼,神色更加冷淡,道:“家师仙去多时,名不见经传,不提也罢。”

  刘大夫道:“那好,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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