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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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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二月廿四,夜。

  月淡云疏。

  唐潜一身玄衣,负手走入小巷的阴影之中。陪在他的身边的是一个陌生人。

  这个人姓叶,临安人,是临安府的捕快。

  他的名字叫叶临安。

  一听到这名字唐潜不莞尔。这世上原有不少省事的父母,这一位仁兄的双亲取名就很痛快。只是若全天下的人都这么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字…那就糟了。

  唐芃告诉他,叶临安中等身材,个子很瘦,黑头黑脑,貌不惊人,是个不苟言笑的年轻人。看不出他的武功家数,不过听他走路的脚步便知他的武功绝不弱。

  个子…长相…肤…这些描述对一个瞎子而言几乎等于零。他生下来七个月就失明了,根本不记得失明之前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可是唐芃和唐浔却始终相信,即便是婴儿也该对那段时光有些印象,记忆中至少还残留着一些颜色和光线。

  所以唐芃谈得津津有味,他也不愿拂了人家的好意。

  他不无遗憾地在内心里叹了一口气,感到自己的世界别人无法想像。

  就好象别人的世界自己无法想象一样。

  ——他很早就明白了这道理,很早就放弃了争论。

  不过,叶临安身上总有一股小葱和黄酒的味道,让他不大喜欢。当然,也许是自己的嗅觉过于灵敏…那其实只是一种很淡的气味,常人恐怕未必感觉得到。

  相比之下他更喜欢坐在慕容无风的书房里。

  那房里有一种奇妙的香味,不是花香,亦无烟气,淡雅疏致,格外宜人。

  他一直以为慕容无风是个深居简出的人,并不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所以住进云梦谷的第二天,接过慕容无风遣人递来的“小酌候光”的贴子,他不免有些吃惊。

  席间慕容无风向他们介绍了叶临安。

  “两位一直说需要一位证人,证人我给你们找来了。这位叶兄是临安府的捕快,在他那一行里,颇有名气。”慕容无风坐在饭厅里,缓缓地道。

  唐芃马上接口:“陕甘一带的名捕我们认得不少,大前年一锅端了河间大盗的胡以霄胡捕头,挑了‘太行九蛟’的倪峻倪大侠都是叶兄的同行罢?”

  叶临安面无表情地道:“在下这一趟原本是冲着贵府的‘唐氏双红’和这一起花盗案而来,想不到唐潜兄已然自行清理门户,省了我动手,佩服。”言下之意,对唐门颇为不屑。

  唐芃正要动怒,脚却被唐潜踢了一下。

  “那就多谢叶兄手下留情,赐给‘双红’两具完尸。唐某感激。”唐潜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保持着客气。

  叶临安审视着唐潜空的眼神,温文尔雅地加了一句:“在下正要报给唐兄另一个坏消息。唐灵已被捕入临安府大狱,拟定秋后处斩。”

  ——虽然唐十在江湖上滥用毒器,杀人无数,已是恶名远扬。他也知道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乍然听了这话,心还是有些不是滋味。他苦笑:“想是峨眉的贺回和沈桐给叶兄递的消息?”

  叶临安道:“不错。”

  贺回是出了名的高傲,手下的剑绝不杀他不一杀的女人。不过,能从唐十的毒药和暗器下逃生已不容易,更不要说将她擒获了。

  酒宴上的菜是一的,气氛却并不愉快。

  慕容无风悠然地喝着茶,不动声地看着面前这几个人明讥暗讽,剑拔弩张。这几天气骤暖,他的身子也跟着好转,手上的风已消解不少。

  饭毕大家起身告辞的时候,叶临安忽然道:“这顿饭值多少银子?”

  慕容无风愣了愣,随后道:“我不清楚。”

  “总管想必很清楚。”叶临安看着郭漆园。

  “我想…大约十五两银子。”郭漆园张口结舌地道。

  叶临安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钱袋,摸出三两银子放在桌上:“我从不欠人情,吃饭一向自己付帐。只求谷主下回请我吃便宜一点的东西。我的俸银有限。”

  慕容无风浅浅一笑,道:“叶兄太客气了。”

  两个人在阴暗的小巷里等待多时,听风楼的酒宴早已散去,却并没有看见铁风的影子。

  过了一会儿,仿佛没话找话,叶临安道:“我从没见过铁风,他真的是武当山上最年轻的长老?”

  唐潜道:“不错。”

  叶临安道:“你觉得他的武功比你如何?”

  唐潜道:“我们没有过手,暂时不清楚。”

  叶临安道:“那么等会儿是我们两个同时出手,还是轮和他单挑?”

  唐潜道:“看情况而定。”

  叶临安道:“我喜欢计划在先。”

  唐潜道:“那就先单挑,不行再一起上。对这种人渣,咱们不必太客气,你说呢?”

  “就这么说定了。”

  唐潜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实在不喜欢叶临安,觉得这个人很烦。正在后悔为什么要把唐芃留在云梦谷,叶临安忽然小声道:“他来了,在屋顶上。”

  唐潜道:“我已听见了。”

  说完这句话,他身形一晃,一掠数丈,消失在夜之中。

  他寻声追去,却发觉叶临安已不紧不慢地跟在了他的身后,步履轻如飞羽,呼吸深长稳定。

  他不略感吃惊,想不到六扇门里竟还有这样的高手。

  避免被发现,他们一直和铁风保持很远的距离。

  “我想…他要去的地方是院。”叶临安低嗓门道。

  “是么?”唐潜道。

  “我调查过,他来这里的第一天晚上,就去了艺恒馆,和一个叫菊烟的女人下了一局棋,据说是输了。这是他来这里接触过的唯一的一个女人。”

  前面滴夜楼的灯火忽现,顶楼上的艺恒馆内却一片漆黑,已近凌晨,那女子想必已然入睡。

  黑影穿窗而过,飘飘然如冯虚御空,一纵即逝。

  漏残更尽。楼内虽还有调笑喧闹的客人,发着酒疯的客人,推着牌九喝着花酒的客人…平红袖招摇,人来人往的院落却已空无人迹。

  唐潜已加快了脚步,几乎是紧接着那黑影跃入了窗子。

  这只是他们布下的一个圈套,最关键的两步便是时间和跟踪的技巧。

  屋内一片宁静,飘浮着一缕淡淡的沉香。

  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觉身后隐隐传来一股黄酒的味道,叶临安悄无声息地跟了进来,在他的右臂上轻轻地拍了一下,算是打个招呼。他忽然觉得有些庆幸。

  这一路跟踪过来,他已明白,如果陪着他的人是唐芃,两人联手也未必是铁风的对手。潜入屋中的人身手敏捷,轻功卓绝,与他在西山草堂里遇到的那个迟迈老人大相径庭。

  突然间他听见地上“格吱”一响,好象是一个人不小心踩碎了什么东西。

  那声音来自内屋,那女子的卧室。

  唐潜悄无声息地冲了过去。

  黑暗中刀光一闪,消失。

  那人身子轻轻一扭,一让,一掌击来,却是粘在他挥出去的刀背之上。一股沉厚柔韧之力猛然袭来。唐潜闪身挡住中惊醒过来的女子,与来人对击一掌。

  那人的内力绵长淳厚,竟如滔滔江水般不绝地向他涌来!

  只听得叶临安笑道:“唐兄今天真是有运气,竟能领略到心意门最出名的这招‘夜气浮山’…铁长老慢来,唐潜兄领略完了,还有区区在下。”

  说罢“哗”的一声燃响火折,手指一弹,四面的墙壁顿时灯火辉煌。

  唐潜掌力一凛,中内息翻滚,向前跟进一步,身子几乎被铁风的掌力粘住。

  与此同时传来一声冷笑,铁风道:“小娃儿刚刚出道,就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恁的好笑!”说罢掌力一收,手中一枚棋子弹出,幸亏叶临安闪得快,不然额头上已多了个大

  唐潜心知自己方才一掌内力上已大大吃亏,断再不能与他拼内力,当下,刷刷数刀,暴雨狂沙般砍过去,一瞬间竟挥出了三十余刀,全然不给人半刻息的功夫,只将铁风得连连后退。

  这一招“骤雨归鸦”是当年唐隐刀的成名招式,能在这一招下全身而退的人,至今还没有。

  为了练这一招,唐潜花了整整三年的功夫。三年中他每而起,每天练刀超过六个时辰。连睡觉做梦,手指头都在动。

  象他这样子的练法,据说,连他父亲看了都觉不忍。

  她母亲则每隔几都要补一回被儿子踢破了的被子。

  练习了这么久,这一招他还是头一次用于实战。

  想不到头一次使用就毫无效果,虽然在自已凌厉的刀风之下,铁风不免左支右拙,十分狼狈,但那三十几刀只不过割破了他的衣裳,最后一刀终于削到他的手臂,却也不过是划开了一道浅浅的伤痕,滴了几滴血。

  屋内那醒过来的女子似乎很安静,三个男人骤然出现在她的屋内,而且大打出手,她居然并没有尖叫。

  叶临安道:“这是官府拿人,姑娘莫要害怕。”

  那女子点点头,漠然地道:“走的时候记得关门。”说罢,将绣花锦帐一放,竟自顾自地睡去了。

  她刚刚卧倒,只听得“砰”的一声,临窗处的棋盘被铁风一脚踢到半空,上面的棋子一阵响,倾刻间如暴雨飞花般漫天洒下。叶临安还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那女子将帐子一掀,赤着脚,披头散发地冲到铁风面前,二话不说,将手上一枚铜镜向他砸去,尖声道:“你这牛鼻子真可恶!为甚么把我的棋局也毁了?赔来!”

  铁风已与唐潜苦斗了一百多回合,仍不见胜负,正觉心烦竟,猛见这女子窜出来,当下毫不思索,一掌猛拍了过去!

  叶临安要去拉住她,却已来不及!

  这一掌便是打在一个武林高手的身上,都要吐血三天。若是常人,只要沾上一点掌风便会没命。

  正思忖点,唐潜已然赶到,伸臂一拉,将那女子拉到自己的身后,无可奈何,只好硬生生地替她受了这一掌。

  饶是他内力了得,却不免感到口中一阵发咸,一口血涌到嘴边,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趁着这一,他突然反手一刀削了过去!

  只听得“哧”的一声,正中铁风的颈部。一股鲜血顿时飞溅开了,洒了众人一身。

  “扑通”一声,一个沉重的身体倒在地上。

  ——唐潜不想到:方才若不是这女子突来扰,无端给他添了一个难得的机会,也许倒下去的那个人,就是自己。

  “他死了。”叶临安熟练地检查了一下尸体,道:“剩下的一切由我来处理…”

  唐潜淡淡道:“刚才这一切你已看清楚了?”

  叶临安道:“看清楚了。”

  唐潜道:“莫要忘了你是证人。”

  叶临安道:“就算你自己忘了我都不会忘记。”

  唐潜点点头,感到一阵疲惫,道:“那我先告辞了。”

  叶临安道:“等等。”

  唐潜走到门外,又站住:“还有什么事?”

  叶临安道:“你可知道回去的路?”

  唐潜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出了房门,他原本想施展轻功,从楼上跃下去。一抬腿,忽觉腿变得十分沉重。

  他只好一步挨着一步从楼上走下来,走出大门。

  凌晨时分,空气清凉。

  马路上没有尘埃,远处的街面飘来一股若隐若现的梅香。

  他走了几步,只好停下来,口气血狂涌,再也按捺不住,找了一个角落,一连吐了三大口血,方觉中窒闷之气略为消减。

  他掏出手绢,将嘴角擦净。迈着沉重的步伐,继续往前走。

  他原本记得路的,却因头脑阵阵发涨,渐渐变得有些糊涂。

  他出竹杆,探着路往前走了几步,觉得一切都不对,不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方向。

  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声。

  他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并没有走错,总算还留在大路上。

  一辆马车行到他的面前,嘎然而止。

  车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出来:

  “上车,你受伤了。”

  是慕容无风的声音。

  (二)

  “咣当!”

  “关家娘子,这是什么?”

  “咸鱼。”

  “啊…不必…药钱实在没有就赊着罢,年终结帐也行啊。”

  “年终结帐也是咸鱼,还不如现在就给你。”小个子女人将一个沉淀淀的藤筐从肩上放下来。

  那藤筐有水缸一般大小,足以将她自己全部装进去。

  老金坐在柜台边,叹了一声,道:

  “听我说句丧气的话,关家娘子。这孩子又瘦又病,我看是指望不上的,还不如捐到庙里,或许还管得了他几顿好饭呢。”

  “不是你的儿子,你当然不心疼了。谁说他没指望…这不是活得好好的么?”她温柔地看了一眼在怀中睡的儿子。

  已经五个月了,他看上去好象并没有长大,还象一只刚生下来的小猫一样闭着眼蜷在布兜里。稍有一丝风吹草动他就会发烧咳嗽,然后一病几天,喂什么都往外吐,连吃的力气都没有。

  “这个样子也叫活着?不出一年就把全家的积蓄花个光…吃了多少药,扎了多少针,管用么?”

  “那可就得问您了…您是大夫,这针不都是您老给扎的啊?”

  “我那点三角猫的功夫…只能治人家头疼脑热…惭愧…”

  “您还有别的法子么?”

  “没法子了,过一天是一天罢,想开点儿。哦…对了,前天镇子里来了一位方大仙,被村东的张家请过去三天了,你要不要也试试?我看这孩子大约是…咳咳…中了什么了…依我看,叫大仙来驱一驱也好…”“多少钱一趟啊?”

  “一百文一次罢,倒不贵。只是需要一头猪,当然…酒水是不能少的。”

  “那您还说不贵?猪没有,咸鱼可不可以?”

  “人家北方人,不吃这个。”

  “哦。”她沮丧地叹道。

  老金也是渔民,早年曾跟着一位江湖郎中到“外面”逛过,算是村子里唯一一个见过世面的人。旺季捕鱼,淡季开了个小铺,卖点杂货和药丸。村子小,四处山深水大的,大伙儿有点头疼脑热都来找他。他扎针拔火罐,样样在行,渐渐的,也就把他当作了大夫。

  “要不这样也行…”老金瞟了一眼女人细小的肢,吐了半晌,道:“我家堂客去年没了,不如你嫁给我…那头猪我替你出了…你儿子的病也只管交给我…包他多活几年…”

  他今天只有四十岁,一点也不算老。人家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女人,他左看右看都不如眼前这个成天找他开药的关家娘子。相中的就是她那一副甜蜜的嗓子和细挑挑的身子,还有那一手好渔技。这女人一下水,打的鱼比村子里最强悍的小伙子还多一倍,娶了过来,一定是个能干的好当家。

  不过,人们都说,关月的脾气也大。生了这个男孩之后,变得更加惹不得。村子里一大群后生,打了鱼后都喜欢聚在西头晒鱼场里以调笑过路的女人作耍。偏偏关月每天都要从那里路过。

  她只给胆子最大的小罗取笑过一次。之后,大伙儿见了她,都很客气地问好,不敢多说一个字。

  那一次,她打了小罗一记耳光,小罗的头第二天就肿得跟猪头一般。

  过了一个月,涂了好些膏药,那肿才全消下去。

  过了整整一年,小罗才心有余悸地回到晒鱼场。见了关月就老实地垂下头,全然一副驯服的样子。

  众后生心中暗忖:这小个子女人身手好生了得,平时怎么看都看不出来。

  想到这里,老金偷偷地看了一眼关月,见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心中不一喜。

  “大叔真会开玩笑!”关月笑着道。

  “我是认真的。”老金笑逐颜开地道。

  “为了儿子嫁人倒也没什么不可以。”关月一双眸子忽然刀锋一般地扫到他是麻子的脸上,直瞪得他一身冷汗,这才不紧不慢地道:“只是也要嫁个象样的。大叔…您家不会趁人之危罢?”

  住了一年,她已然说得一口流利的本地方言,早将自己以前的口音忘到爪哇国里去了。

  本地村话喜欢尊称别人为“您家”

  “这个…咳咳…哪里哪里。”老金的表情僵硬了起来。

  “这咸鱼您家要还是不要?折成铜钱也怪麻烦的。要不,您以后就不用做咸鱼和熏鱼了,我都给您家包了,好不好?算是药钱。”

  “这个…咸鱼我自家已有几大缸子了。”老金皱起眉头。

  “那就给你铜钱好了。”关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从里面掏出一串钱,虽然一串就是一百文,她还是认真地把每个铜板从头到尾地数了一遍。

  “药我已经包好了。一天喝一次,一共是一百零八个铜子儿,收你一百,那八文就算了。”

  人情不成生意在,买卖照做。老金面子过不去,却又不想让人家说他斯负孤儿寡母。一把将钱接过来,数也没数,便扔到柜台下面的小簸箕里,摆出一副生意脸。

  “那就谢谢了。”关月提着药,抱着怀中睡的儿子,朝门外走去。

  “等等。”老金忽然叫住她。

  她站住。

  “最好带他到镇子里去给邱大夫瞧瞧…诊费是贵了点,但人家是坐堂的大夫,经常出去走动,见过世面,只怕有法子。”看着这女人孤零零的背影,老金不又多起一句话来。

  从这里走到镇子要走两天的山路,翻过两座大山。山里有狼有豹子有毒蛇。平就算是大白天,也要七八个男人结伴才肯同行,一个女人家还带着个生病的孩子,哪里有这个胆子?

  关月转身望了眼村后耸立着的连绵起伏的群山,苦笑。

  就算是划船从江上走,也要六个时辰才能遇到一个大镇子。

  大镇子里什么都贵,一年挣下的铜板还不够一天的房钱。

  “谢谢大叔,暂时没有钱,钱攒够了一定去。”她扭过头,难过地咬了咬嘴

  (三)

  走过两个大街,他们来到竹间馆门口。

  唐潜对唐芃道:“我一个人进去就好,你不要跟着我。”

  唐芃道:“慕容无风昨天好象说,你应该躺在上休息几天。”

  唐潜道:“出来走走,散散步,也是一种休息。”

  唐芃道:“所以我只好跟着你,你也晓得,咱们家的仇人多,这一出门,指不定就能碰上一个。”

  唐潜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又问:“唐芃,今天天气好么?”

  “阳光灿烂,清风徐徐,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听说女人的心情跟天气关系密切。”

  “嗯…我也是这么想。上次五嫂见到我,二话没说就把我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现在想起来,当时就下着大雨。”

  “五嫂,我也被她骂过。”唐潜道:“好几次骂的时候都在打雷。搞得我一听见打雷就想起了她。”

  “吴大夫没有骂过你罢?”唐芃涎皮涎脸地转入正题。

  “她发脾气的时候,都是晴天…”

  这么想着,他又站在门外犹豫了起来。

  “进去罢,你不要跟三叔那样怕老婆才好。”唐芃将门一推,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他拉了进去。

  抱厦很宽敞,也很嘈杂。似乎有很多人坐着等候。不时传来小孩子的啼哭之声。

  已是下午快闭馆的时候,病人还是那么多。

  吴悠的诊室在里间,隔着一个走廊,两道门,十分安静。

  “咱们是直接去找她么?”唐芃小声问道。

  “怎么可以?她好象正忙着呢。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地排队罢。”唐潜将竹杆一折,别在上,安安静静地找了把椅子坐下来。

  唐芃哪里坐得住,先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又去逗身边一个小女孩子玩耍。

  两人坐了一柱香功夫,忽听门帘一掀,一个碧衣女子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册子,道:“下一位…崔嫂子?在不在?”

  那女子十七八岁年纪,乌云低绾,梳着一个九真髻,一双杏眸甚是水灵。

  只听得人群中一个老年女子应了一声,随即被女子身边的一个侍女带走。碧衣女子眼光一扫大厅,看见了唐潜唐芃,便向他们走来。

  唐芃附耳对唐潜道:“小心,来人是顾青衣,听说是慕容无风新收的弟子,蔡大夫的表妹。莫看她长得好看,脾气凶得要命…”

  唐潜笑道:“你怎么什么知道?”

  唐芃道:“外面都这么说。”

  说话间,顾青衣已然来到两人的面前,将他们打量了一番,道:“两位都是来看病的?”

  唐潜道:“是…当然。”

  顾青衣道:“这里倒是什么病都可以瞧,不过以妇科与幼科为主。”

  唐潜道:“其实我们只是想…”

  还没有等他说完话,顾青衣已提着笔在册子里哗哗哗地记录起来:“你姓什么?哪里不舒服?”

  唐潜想了想,只好道:“我的眼睛看不见。”

  “我瞧瞧。”

  一只手伸过来,将他的头一拧,手指纤纤地按住他的左眼,仔细地瞧了半晌,又去检查他的右眼。

  衣服的芬馥,鬓发的芳香钻入鼻中,气味虽是宜人,而自己的脑袋被人家这样摆却大为不,唐潜心中不连连叹气。

  “什么时候开始看不见的?”检查完毕,顾青衣放开手问道。

  “出生七个月。”

  “七个月的时候就得了病,现在才来看,你父母早干什么去啦?”

  “有事出门了。”

  “想开一点,这病没什么希望。”顾青衣道。

  旁边一群女人唏嘘开来。

  “可是我还是愿意听听吴大夫的意见。”唐潜淡淡道。

  “没关系。你在这儿等着罢,不会等很长时间的。”看着他一双虚幻的眼睛,顾青衣的口气缓和下来,又对一边的唐芃道:“你呢,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唐芃愁眉苦脸地道:“我…我有心病。心病你们治么?”

  “只要是病都治。说说看,什么心病?”

  唐芃想了想,道:“相思病。”

  他这一说,旁边的女人们都嘻笑了起来,道:“这位公子好生有趣…相思病也来治。从没听说过啊。”

  顾青衣一脸肃然地道:“相思病当然是病了。《云梦炙经》上说,相思病有两种:一种是双相思,也就是你爱她她也爱你;一种是单相思,光你爱她她不爱你,你是哪一种?”

  “只怕是单相思。”

  嘴里虽这么说,唐芃在肚子里一个劲地闷笑。

  顾青衣叹了一口气,道:“治双相思呢,法子不少,治单相思的法子却只有一种。”

  “哪一种?”

  “你死了那份心就好。”顾青衣款款地道。说罢帘子一摔,到内屋里去了。

  听着帘子哗哗响,唐潜知道顾青衣心中不快,不皱起眉头对唐芃道:“你不要老是捉弄人家女孩子,行不行?”

  唐芃呵呵一笑:“我说她很凶罢,你还不信。她刚才那样子,只差没把你的眼珠子给抠出来。”

  唐潜淡淡地笑了笑,不以为意:“大夫看病都是这样子,我早已习惯了。”

  “吴大夫就不这样,她是个顶顶温柔的女人,对吧?”

  “差不多是罢…”唐潜想起右腿上的刀疤,神秘地笑了。

  “掌灯罢,青衣。”吴悠净了净手,拿汗巾擦了擦额上的汗,对青衣吩咐道。

  灯点亮了,她开始收拾桌上凌乱的医书和纸笺:“今天的病人都看完了么?”

  “还有最后两个。不是什么好鸟儿。我看他们是存心来捣乱的。让他们在外面等个够罢。”青衣道。

  “哦!”吴悠有些吃惊地抬起头。她的医馆里一向很忙碌,却从没有人捣乱。不过都是些老弱妇孺而已。

  “两个高个子男人,长得倒不错,其中一个是瞎子。”

  她的心忽然间“砰砰”跳起来,颤声道:“是么?你…你去叫那个…瞎子进来。”

  青衣答应着出去了,走到门口,又被吴悠叫住,道:“你先问他…是不是姓唐。”

  “他说他姓唐…”

  “我自己去好啦。青衣,你来替我收拾东西。”她站起来,深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

  “病人都走光了,为什么我们还要等这么久?”唐芃眼看着最后一个病人带着孩子离去,不有些心烦意燥。

  “上次咱们去吃的那家羊羹饭,味道不错吧?”又等了一会了,唐潜忽然道。

  “是啊,一会儿咱们再去吃。”唐芃道。

  “唐芃,你饿了。”

  “还行。”

  “你饿了,现在一定要去吃饭。”唐潜脸上一副启发的表情:“你还年轻,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唐芃瞪着他,突然摇头叹道:“连一次学习的机会都不给我?我就算是饿,也被你气了。”

  “咚!”他听见门被合上了。

  他站了起来,因为他已听见了她的脚步,接着一阵轻轻的帘响。

  是她。

  他感到她走到他面前,停了下来。

  她要张口,唐潜忽将手指伸到边“嘘”了一声,然后故意板着脸道:

  “宜修…听说你到现在还不嫁人,这一点很不好。就算是和我生气,也不要气成这个样子嘛。”

  她原本很紧张,不知该说什么,听了这句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是啊,我一见你就生气。”她忽然踹了他一脚,道:“你…你…到了这里却…假装不理我…”

  她原本是个再斯文不过的人,不知为什么,一看到唐潜,脾气就变得很大。

  他捉住她的手,道:“好久不见,让我好好地看看你。”

  脸刷地一下通红了,她抬起头,痴痴地看着他。

  他的眸子宁静如午夜的森林,幽深如秋日的湖水。

  他将她的脸颊细细地抚摸了一遍。末了,一笑:“谢天谢地,什么都没有少。看样子,你一切都好。”

  说这话时,他低着头,感觉自己的鼻尖擦在她的额头上。

  “宜修…”他忽然叫了她一声。

  “唔,什么事?”她口一紧,已被唐潜紧紧地拥抱在怀里。

  “想吻你。”他轻轻地道。

  “这里没别人啊。”她一把抱住他的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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