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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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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两年他的日子过得相对宁静。

  除了冬季风痹发作不得不困卧榻之外,一年中剩下的日子他都在无休无止地忙碌。

  往事束之高阁,幻影渐苍白。他感到理智的可怕,却在理智的鞭影下再次进入日常的洪涛,漫无目的地向前奔跑。他不再多想,也不再问自己为了什么。

  自从荷衣亡世,他便明白这世界的意义是无法究诘的。自己每经历和面对的不过是些散的碎片,并无多余的所指。

  每一个人的世界都不一样。荷衣去世,带走了他的世界。

  秋季的时候,他招集工匠,大兴土木,把谷内的房屋从里到外地翻修了一通,增加了九处院落和四道长廊。为的是招回几位长驻外地的弟子,以应付云梦谷越来越高的声望所带来的繁重医务。

  云梦谷人对慕容无风回归“正常”的本领大为惊讶。他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自己的作息,按时服药,定期出席会诊,给新进的弟子授课,批改医案从不延误。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形容益清减,精力却益充沛?

  房屋营造本属赵谦和的职责,以往也一向由他全力督办。这一回慕容无风却将他晾在一边,完全把他当作了听差。从画屋样量尺寸,到依格放线、平地盘、做地丁,他每一样都要过问,而且问得仔细。

  赵谦和因此大为头痛。几位总管都怕慕容无风真正地“关心”一件事,因为他眼光挑剔,益求,就象手里批出去的药方那般不容得半点小错。稍有不满意,便要大发脾气,推翻重来。得跟着他的人整提心吊胆,如履薄冰。那图样画了十七八趟,都不能让他满意,最后他把其中的一张带回自己的屋子,研究了几个时辰,将它改得面目全非,然后交给赵谦和:“就是它了。”

  “是不是请方大师过目一下?”赵谦和探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照着这个图样去做就行了。”慕容无风道。

  方大师就是方天宁,园林界的名宿,在工段营造这一行当里一言九鼎。此番重金聘来绘制屋样,老先生名气大,徒弟多,手脚快。一天一副图的送过去,都给慕容无风毫不留情地退了回来。要不是看着那张人见人爱的巨额银票,他真想破口大骂,拂袖而去。

  “皇帝老子的陵墓也没这么麻烦!不过是九处寻常的院子而已。”方天宁的面子挨不过,忍不住向赵谦和抱怨起来:“我在这一行干了三十年,还真没见过这么眼高的主顾!其实,他身子又不好,手下的事也多,何必还这份心?”“咳咳,老先生莫忘了谷主也是个生意人。想从他身上赚到钱,哪能不费些功夫?”赵谦和脸笑容地打圆场:“谷主行事一向都有自己的主意,想照着自己心中的样子来建这几处院子——老先生就成全了他的心愿罢。那图,只要做出来的屋子不会垮,您老就按照他的意思去做,这样,大家都好待。”

  “垮倒不会垮,就是有点…不实际。比如,昨天我说,那些长廊当建在坡缓之处,低处开池架桥,或填土取平,以方便他的轮椅进出。他偏说要依势而行,沿坡而上,高处可置台阶。总之,务必要好看。”

  赵谦和笑道:“这个老先生就不明白了。谷内地势原本崎岖,以前的布局是柳大师定下的,从山顶往下一看,真真美不胜收。后来为了谷主行动方便,老谷主请人将几处廊道改了方向,方便是方便了,却显得。谷主一直不满意,现在改回来,算是遂了心愿。再者,谷主虽体弱多病寸步难行,他的后代都十分康健,到时若看了这些纯粹为一人方便设计出来的园子,不免觉得不美,又要改回来,岂不又花一笔钱?”

  “哈哈…难怪人人都说慕容先生聪明绝顶,你看,算盘都拨到下一代去了。”方天宁忍不住嘲讽了一句。

  “过奖过奖。”

  方天宁接过图样之后,不吭一声,按期动土打夯平基。不久,进入冬季,慕容无风旧疾复发绵病榻,营造之事,绝少过问。方天宁也摸透了他的脾气,严格按图施工,绝不多添一砖半瓦。至次年夏初完工之时,九处院落由四道曲廊相接,绿阁红亭,罗幔绮窗,依山临水,蜿蜒隐见。一旁亦有石路相绕,拾级而上,折入碧梧丛桂之中,极尽幽遂窈窕之趣。

  是,慕容无风宿疾未愈,却不忍拂了方天宁的好意。便乘软轿,由几位总管陪着,将新园小游了一番。一路上他显得无打采,疲惫不堪,几乎是一言不发。得陪同的人心跳如鼓,以为他并不满意。末了,才见他微微颔首,对方天宁道:

  “的确不错,多谢费心。”

  自此,几个人的心方才踏实下来。慕容无风惜言如金,极少当面夸赞他人。

  “不错”两字,已是他最好的评价。

  送走了方天宁,三位总管终于松下一口气,谢停云便道:“清兴如此,何不小饮?”

  赵谦和笑道:“前儿钓的两尾鲈鱼,正养在池子里。这就吩咐厨房上一桌小菜,如何?”

  二人跟随着赵谦和来到他院内的一个偏厅,一面闲谈,一面小酌。

  聊了一阵各人手中忙碌的事项和下一年度的打算,郭漆园忽然道:“你们是不是觉得…”

  那话不好说,他不知该怎么说。

  桌对面的两个人却都明白了他的意思,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赵谦和黯然叹道:“从去年开始,谷主隔不了多久就要把小姐送到舅老爷那里,一住就是两个月。看起来,他好象故意在疏远她。”

  谢停云将一杯酒一饮而尽,也道:“夫人去世得那么惨,谷主伤心绝。按照他以往的脾气,岂能轻易放过唐门?就算不去报仇,也绝无和好之理。我想,大约他觉得自己时不多,雪恨固然痛快,唐门对付人的手段却是睚眦必报,纠不休。小姐年纪尚幼,大局无人支撑,只怕遗患无穷,这才不得不勉强维和。”

  郭漆园点头称是:“谷主的这一番打算,可谓深矣。”

  赵谦和道:“昨遇到蔡大夫,向他打听了一下谷主的病况。他说谷主心脉素弱,加之唐门一难,如今遍身伤患,一到寒之旧创复发,疼痛入骨,难以成眠。就连去诊室手术,也得用白绫紧紧住下身,务使伤处麻痹,方能集中精力。纵是自苦如此,也无法坚持很久。”他叹了一声,继续道:“谷主少时专心医术,近于狂热。如今所有耗时的手术他都无法掌刀——只能坐在一旁指点——他虽什么也不说,打击想必不小。所谓忧能伤人,劳以致疾。若是夫人还在,时时叮嘱他注意保养,还能多活好些时。现在他操劳过度,心灰意冷,象这样下去,就是个铁人也撑不了多久…”

  谢停云目中已有泪光,忍不住道:“你是说…”

  赵谦和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郭漆园道:“这次修建新园,七八处地方都是沿山而上、沿水而下,完全不考虑他自己轮椅出入的方便…他显然是不相信自己还能在这园子里久住。此外,招回的七名大夫都是以前他最得意的弟子,长期驻外,经验丰富。我想…他大约是在安排后事,担心自己去后,谷里没有足够的大夫应付那些棘手的医务。”

  赵谦和点点头,挟起一颗花生,放进口中,一时心绪繁,竟忘了嚼,一口咽了下去。

  谢停云苦笑:“我还有一个坏消息。”

  赵谦和抬起头:“什么坏消息?”

  谢停云道:“谷主刚才通知我,要我做好准备,他拟近动身去寿宁。”

  赵谦和急道:“这怎么行?寿宁那么远,他这身子,坐船坐车都不方便。哪里还能经得起折腾?再说,寿宁…那是什么地方?谷主在那里无亲无故…”

  郭漆园道:“这个说来话长。我却略知一二。你们记不记得,谷主与夫人还曾有过一个孩子?”

  这事人尽皆知,慕容无风几乎还为此送了命,赵谦和点头催道:“快说快说,这种时候你还卖什么关子…”

  “今年年初我去杭州谈一笔生意,谷主曾托我顺道去一趟寿宁,打听一位法号叫作‘水月’的师太。他说夫人身世孤苦,小时候多亏这位师太收留。后来夫人便把那死去的孩子葬在了那个尼庵里。他托我拜访水月,顺便将孩子的遗骨带回,入谷安葬。”

  “哦!”“可是我到了那里一打听,方知那一带人人信道,只有一个道观。从来就没有过尼庵,也没有水月这个人。当时我听了很吃惊,还以为谷主把地名记错了,又到附近的几个镇子去找,同样一无所获。回来以后,谷主说他绝没记错…既是这样,他一定要亲自再去一趟,个究竟。——那时他卧病在,便存了这个心思。现在天气转暖,便要动身。”

  赵谦和与谢停云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谢停云道:“我方才苦劝谷主,他根本不听,要我马上预备车马,无法坐船,便走陆路。还说…还说他要顺道访一位故人。”

  “故人?”

  “他问我可知道青州快刀堂王家的住址。”

  “你是指快刀王通?”

  “嗯。王通的独子王一苇是夫人的师兄。谷主此番远游,想是思念过切,无法自拔。不过是想打听一些夫人的往事,寻访些遗物而已…”

  余下的人不胜唏嘘。

  那一趟远游一无所获。

  荷衣谜一样地走向他,最终又消失在了谜中。

  那是一片靠近海边的山地,有着奇异的习俗,一切都很陌生,当地人的话他也完全听不懂。

  他没法把这片土地与荷衣联系起来。荷衣温柔神秘,在他的想象里,她一直生活在瓜篱四布,处处荷塘的水乡。荷衣很少谈自己的童年,他也从来不问。宁愿她就这样生活在自己的想象之中。

  他试图找到她曾经提到过的水月师太,而这个名字对当地人而言,却是完全陌生。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死心,向县府里几位谙方志典故的老先生求教,方知这一带的确从不曾有过尼阉,也没有“水月”这个人,亦无人姓“楚”

  荷衣的口音原本是北方的,大约是因为她在京东学武的缘故。偶尔夹几句吴侬软语,却是时教她杂耍的师傅所授。认识他之后,没过多久,便学得一口和他一模一样的蜀腔,再也没改过。他象熟悉自己的嗓音一样熟悉她的声音。

  在寿宁住了整整两个月,他派人四处打探,连临近的几个县城也不放过。却找不到半点荷衣的踪迹。

  他又陷入到困境之中,发狂地想知道她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身世。

  她已是个弃儿——还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况么?

  ****

  长途旅行耗尽了他的精力,好不易到了寿宁,又因水土不服,呕吐不止。剩下的时间他只能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病到最严重的时候,他想到了死,打算把自己葬在此地一个临海的山上。

  荷衣说,这里是她的故乡,虽然故乡没有她的踪迹,他却相信她说的话。相信此地对她的一生一定有着某种意义…他情愿死在这里,让灵魂继续探索,直到得出答案。

  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又开始嘲笑自己。他这一生仿佛对“谜”有着强烈的兴趣。他总在刨问底,总在寻找答案。然后,这些谜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另外一个谜,更多的谜。以至于到了最后,他陷入窘境,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在解谜,还是谜在解自己,还是为了解谜自己不断地制作新谜?

  因为那一笔悬赏,他把谜带给了荷衣,却又因为认识了荷衣,他又得到了一个新谜。他不断地陷入苦恼之中。正应了荷衣说过的一句话:有时候答案比问题更加让人糊涂。

  为什么?他问。

  因为你是个书呆子。她轻笑。

  每当荷衣说出这样的话,总是让他怀疑自己的智力。很多他一直想不明白事情,她却早已明白。

  病势略有起,他便毫不犹豫地北上,一路披月趱程,赶到青州。

  那谜团忽然变得越来越重要,几乎成了他活下去的勇气。

  他找到了骆驼巷——快刀堂的首堂所在。王通早已去世,王一苇接替了父亲,掌管着一大笔基业。

  他原本就是荷衣几个师兄当中最不喜欢在江湖上面的一个,武功据说也最马虎。如今年过三十,娶生子,身子已然有些发福,倒还是一副面带笑容、彬彬有礼的样子。见到慕容无风有些吃惊,却立即明白了他的来意。

  他当然听说了荷衣的死讯,两人见面,均觉伤感,他一言不发,只是拍了拍慕容无风的肩。

  他从没有父母兄弟,在王一苇拍他的那一刹那,他忽然觉得,自己若是有个兄弟,未常不是一件好事。

  接下来的谈话却令他沮丧。

  原来王一苇在陈蜻蜓的宅子里住的时间并不长,他是独子,而父亲常病,他只好时时回家照看。常常是一去两年,回来半年,住不了多久,又离开。

  陈蜻蜓毕竟是一代大师,对自己在江湖上的声名甚为爱惜。对富家子弟虽在金钱上有所依赖,教起武功来却是一点也不含糊。拜他为师的人不少,被他气跑的也大有人在。王一苇借口父亲的病,逃掉了不少责罚。

  他父亲在世时,曾挥金如土,广人缘。所以王一苇走到哪里都吃得开,真正到了要动手的时候,自有一批死忠的手下替他出头。

  “我在师傅那里经常偷懒。入门的时候就打定主意,只学一些架式,到时摆出去象真的,不要太折损快刀堂的门楣就好。”他坦白地说道:“你晓得江湖上虽常常要和人斗狠,但通常是谈不拢了才会打起来。我总是把事情在谈的时候就解决掉,所以总也打不起来。…我那些好勇斗狠的师兄,年纪和我一样的,如今倒有一半死的死,伤的伤。只有我完好如初。可见偷懒有偷懒的好处。”他淡淡一笑,不带半点愧。一杯酒送到嘴边,在鼻尖停顿了一下,方悠然饮下。

  “我看不出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对。”慕容无风苦笑。这些死伤,只怕也要把荷衣计算在内罢?

  “既然我是个偷懒的人,可想而知我的师兄弟们有多么地瞧不起我。…荷衣倒是不介意,也从没有拿我开过玩笑。她是一个神秘的女人,好象总有腹的心事。每天早早起练功,平就在厨房里跟着大师付打杂。不与人多说一句话,就这么闷声不响地过了六七年。说实话,江湖上传言慕容兄生沉默,那时我还想,这两个都不爱说话的人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看来你们过得很好。”

  听了这话,他怔了怔,觉得有些纳闷。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的话都很多。相比之下,荷衣的话更多。兴致来了的时候她会手舞足蹈,绘声绘,叽叽喳喳地讲个没完。

  他实在想不到她以前也是一个话少之人。

  看得出,王一苇并不很了解荷衣。他不由得暗自叹息。他期待他能谈一些荷衣的往事,却发现就算是倾囊而出,他所知的也不过是些零碎的片断。荷衣只是他少时的一个小友,一段温馨的回忆,如此而已。他从不曾刻意地观察过她,当然也就说不出什么象样的心得。若不是自己的突然造访,他也许都不会想起她。毕竟,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

  他们继续闲谈,话题开始漫无边际,变得令人难以忍受。

  不知为什么,他从小就对闲谈十分厌恶,对学生总是摆出一副“没事就别来烦我”的面孔。在桌上聊了两个多时辰,他完全不知道王一苇究竟说了些什么,话题飞来飞去——从酒到剑,从花到女人——天上地下无所不包。到了最后他总算明白这位子的昔年好友如今已然有家有口,妾同时怀了孕,家族的摊子越铺越大,新近又开张了两处镖局,手头上有些紧张云云。他不好意思地看了慕容无风一眼,见他神态安祥,便吐吐地问他能否借给他三万两银子以应一时之周转,一年之后一定奉还。

  他微笑着答应了。心里却明白这人很快就会将钱花得一干二净,就算再过三年也赚不回来…生意人看生意人,张口即知。此人谈吐雄心却大而无当,绝不是块做生意的料。

  不管怎么说,荷衣一定高兴我这么做。他自我安慰了一下。

  末了,行将告辞,他问王一苇手中可否还有一些荷衣的遗物。果不出所料,王一苇两手一摊,道:“没有。师傅那里肯定也不会有。我记得师兄们下山时曾把她的东西收拾了一包还给她——他们几时有那份心?不过是为了师傅的剑谱假装讨好她一下罢了。听说荷衣当场就把那包东西扔进了垃圾桶。师妹气得发疯,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把荷衣所有的东西都扔掉烧光。女人啊女人!对了,慕容兄,你可听说陈师妹嫁给了谢家的老二,如今谢老二执掌试剑山庄——那一家人规矩大,老人多。师妹喜欢发号施令的脾气总算是改了不少——女人一嫁男人,变得就是这样快…”

  出于礼貌,他疲力竭地等待着谈话的结束。赵谦和连忙告诉王一苇“谷主正在病中,不能久坐”他这才住了口,亲自将慕容无风送回客栈。

  第二天清晨他就起程回谷了。

  那是一段漫长的旅途,漫长而乏味。

  途中他不断地发病。不得不时时在客栈里歇息数,等待病势转轻,方能继续赶路。

  所有的人都很紧张,大家担心吊胆、小心翼翼地看护着他。

  蔡宣一直陪伴左右,寸步不离,好象他随时可能倒下。

  经过三个多月辛苦的跋涉,终于回到谷中,他已瘦得形销骨立。每醒来,从脊至骶部,沉重僵,动弹不得。此乃风痹严重之人屡见的“晨僵”之症,皆由长期气滞血瘀所至。需得躺在上活动良久方可缓解。严重之时,整整一个上午都无法起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在上挣扎了半个多时辰才勉强坐起。心知病情恶化已成定局,僵卧在等死的日子并不遥远——这是风痹之人痛苦的死法,他是大夫,见之多矣。如若老天开恩,让他死于心疾骤发——那就再好不过了。据他所知,这种死法又突然又快,让人毫无准备,死时亦无太多痛苦。他不断地思来想去,竟忘了自己今年刚刚三十出头,在很多人的眼里,还是一个年轻人。

  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去找了雨梅,向她询问荷衣的身世。荷衣在的时候,她们俩过从甚密,他白忙碌的时候,荷衣经常带着子悦去找雨梅。他自己则因为秦雨桑的缘故,总觉得不大好意思见她。

  细想下来,荷衣一定曾和她谈过自己的过去。如此的话,他跑了那么大一圈,实在是舍近求远。

  “没有。荷衣从没告诉过我她的年纪,我也不知道她的身世。她从没有提过,我以为是些伤心事,也从不问她。”雨梅道。

  难怪她是荷衣的好朋友,这人行事的态度果然和自己相似。他失望地想到。

  荷衣去世之后,雨梅终于嫁给了薛钟离,夫妇俩就在离听风楼不远的一条街上买了一处房屋,如今已有一子,听说夫妇甚为相得。虽然雨梅的父母仍不与薛钟离往来。

  他仍不死心,继续追问:“荷衣…她从没和你说过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一件也没有?”

  她想了想,缓缓地道:“她说过一次。”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的脸,生怕自己漏掉了一个字。

  “那还是在太原的时候,有一次我们一起出镖,在半路上找不到多的客房,我们俩个就挤在一张上,互相说鬼的故事。鬼故事很快就讲光了,我们却还没有睡意,荷衣便说她有一个真的故事,也可怕,问我要不要听?我说要听。她就讲了起来。”

  他等着她说下去。

  “她说,小时候她一直和一个杂耍班子呆在一起,他们走街窜巷,卖艺挣钱。那时,她有一个弟弟。”

  “一个弟弟?”他吃惊地道。

  “当然不是亲弟弟…她是孤儿。她叫他弟弟,是因为那孩子老是叫她姐姐,叫得特别甜。她练的是绳技,她弟弟表演柔术。她说,她从没见过象弟弟那样柔软的身子,可以向任何一个方向折过去,一点也不费力。而她因为劈腿劈得不够直,常常挨师傅的鞭子。有一次,弟弟表演时不认真,砸了场子,师傅十分生气,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手下得很重。弟弟当时很小,只有五岁,脾气却很倔,与师傅对着闹了起来,一群孩子也跟着起哄。师傅恼羞成怒,一板子打在他的上。他当时就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半边身子竟完全不听使唤了。”

  “那一天,他们没有挣到足够的钱,大家都饿着肚子。天下着雨,也无处容身。而弟弟却发起了高烧,荷衣一直照料着他。可是师傅却决定连夜赶往另一个镇子开场子,便趁那孩子昏睡之机,将他抛在街头,整个班子悄悄地走掉了。荷衣心中不忍,走了半里地又偷偷地溜了回来。她找到弟弟的时候,他又冻又饿,已是奄奄一息。她陪了他一夜,到了快四更的时候,他死了。…那时她只有六岁,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把那孩子的尸首抱到有土的地方,想将他埋掉。忽然间,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只大狗。她吓坏了,扔下弟弟,掉头就跑。跑了很远,躲在一家商铺的窗子底下,一边哭,一边等着天明。天亮的时候,她赶了回去,弟弟已经给那些野狗咬得面目全非了。她…她便就地挖了一个小,将他埋好。再赶去找师傅的时候,师傅亦不知去向,她从此便在那条街上…”

  不知不觉,冷汗涔涔。他从没有听过这个故事。

  由于他的职业,他经常与死人打交道,对解剖尸体有特殊的爱好。他还记得他面对的第一俱尸体。那是一个肥胖的男人,腹大如山。那人死死地躺在面前的一张石上,失去生气的面容比最丑陋的脸都要难看百倍。那时他已有十五岁,解剖过那个死人之后,他已觉得自己是个成的男人了。可是,荷衣那时还是个孩子。

  他两眼迷茫,思绪遗落在怅惘的时空之中。

  雨梅没有说话,只是递给他一杯清茶,两个人默默地坐在灯下,一言不发,听着烛火哔剥。

  过了良久,他听见她轻叹一声道:“她说,她常做恶梦,梦见那个面目全非的弟弟。叮嘱我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给你…说你看上去面冷,其实心软,自己手上的病人死掉,都会难过很久。这种事情让你知道,不过是徒增烦恼。”

  他想起她夜里睡觉时总是蜷在他的怀里,好象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有半分响动便会立刻醒来四下张望。然后手一摸,摸到了他的胳膊,便放下心来,头一倒,睡了回去。

  她以为他已睡着。其实夜里他的旧创时常发作,难以成眠。他已习惯牵着她的一角衣袖,听着她的呼吸,伴着远处的声,在黑暗中睁着双眼等待天明。

  若不是自己动不动就三病九痛,让她不断地担心恐惧,也许她不会死得这样快罢…

  临走的时候,雨梅忧伤地看着他,轻轻地道:“这世上并不是每一个谜都有谜底——她早已习惯生活在谜中。她告诉过我,自从和你在一起,日子变得格外清晰——她得到了你,比得到谜底还要幸福。”

  他握紧拳头,浑身颤抖,只为不让自己的眼泪出来。

  “那么,保重。”她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他淡淡苦笑,点了点头,心中叹道:你可知道“保重”这两个字的份量?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夜的恶梦,梦见了她的弟弟,也梦见了自己的孩子。

  荷衣,我是罪人。他痛苦地想。

  每黄昏时分,他都会在书房外的曲廊上散步。

  这是荷衣着他养成的习惯。为此她不厌其烦地教给他各种用力的法门,让他尽量能柱着拐杖多走几步。

  他拖着不听使唤的下身,艰难地往前挪动着,总是走不了几步就直直地往下栽去。

  她极时地抓住了他,将他扶到一旁的坐栏上。

  四目相望,两人都无可奈何的笑了。

  她怕他硬走下去会摔坏胳膊,陪他散步的时候,心情格外紧张。

  他微微苦笑,嘲了一句:“下辈子你可千万别找残废的人做你的相公了,—

  —这个教训一定要牢记啊。”

  她紧张地看着他,忽然紧紧将他抱住,在他怀里大声道:“不许你离开我,下辈子哪怕是进地狱,我还是要嫁给你!我和你一起死,这样咱们就能同时投生…下辈子,咱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他知道别的女人说这种话时,不过是撒娇打痴。而荷衣说话是认真的。她的眼中有一种绝望得发狂的神态,与那天抱着他跳下悬崖时一模一样。

  他抚摸着她的长发,一面低声地安慰她,一面计算自己在这世上可能的时,心头略过一丝恐惧。

  时间面前,幸福总是显得如此脆弱和苦涩。倘若地狱没有时间,只有永恒的停顿,而他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他宁愿放弃天堂,留在地狱。

  他说不出什么能让她安心的话,只好佯作轻松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叫她不要胡思想。可是荷衣并不作罢,拧过头来,抓着他的手,偏执地问道:

  “告诉我,下一辈子倘若我们彼此不认得了,你怎样才能记得我?怎样才能找到我?”

  他继续苦笑:“那你就把每一个爱你的人,都当成是我好了。”

  她象孩子一样痛哭:“我不要别人,只要你!你一定要想出一个法子,让我们彼此忘记了之后,还能将彼此相认。”

  他想说,这是不可能的。不过,看见她伤心的样子,他说不出口。他一直以为最先走的那个人必然是自己。为了这个想象中的必然,他一直计划着。

  他经历过多次生死,对死早已不再恐惧。可是,自从有了荷衣,他开始担心自己的死会让她崩溃,这恐惧夜纠着他,胜过了对自己生命的担忧。

  现在,她反而先去了,是那样的偶然,偶然得令一切难题随之消失。

  他忽然明白了偶然的可怕,在偶然面前,一切显得如此脆弱和荒谬。

  四年来,他没写一个字。

  医案一捆一捆地堆在铜人阁里,新的旧的,装了整整一屋。

  有一次,陈策吐吐地向他建议:“医案已积累了不少,先生是否考虑续编《云梦验案》?”

  他漠然而坚决地摇了摇头:“你来编罢。”

  若不是为了那本书,荷衣也不会死。

  他再也不写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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