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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帝篇 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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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庚寅年的七月十五,月中天。

  夜里不知道已起了几回,月光透过稀疏的竹牖洒进室内,侧畔微鼾,身上黏着汗水,她极不舒服动了动脚。

  偶尔室隅会传出吱吱的啮齿声,声响虽不大,入耳却像是被一口口啃在了心上,在这里住了好几天了,心思早由原先的惧怕变成了如今的绝望。

  月光柔和洒在她的脚背上,她下意识的缩起脚趾。她的脚生得纤细柔美,他曾无数次称赞她的舞姿。

  他喜欢击筑而歌,而她,伴着他嘹亮的筑弦之歌,在月下踏歌而舞。

  长长的衣袖甩将出去,振袖足蹈,轻盈如翾。她为他舞,他为她歌…金碧辉煌,室芬香,一切恍若昨

  叹息…长长的叹息。

  却不知是何人发出。

  “呃咳…呃呵…”熟悉的声音打破沉闷,她没动,依旧痴痴的望着自己的脚,沉浸在无限的惘中。

  “翁媭…”角落里有人醒来,虚弱的喊着她的名字。

  断断续续的声音终于变成响亮的啼哭声,婴儿的哭闹并不能换来她的眉尖一皱。

  “王翁媭!”直到有人在她背上重重踹了一脚“你想让你儿子哭死在这狱中不成?”

  她瑟缩的跳了起来,嘴里“哦”“哦”的应了两声,双手循着哭声在草席上慌乱的一通摸索。

  “给!”有人把孩子进她怀里。

  三个月大的小婴儿,柔若无骨的娇弱身躯,他闭着眼睛放声嚎啕,像在发着极大的不,哭声有点嘶哑,中气却是十足的。她痴痴的看着孩子,那样的浓眉,那样的鼻梁…目光留恋不舍,她在心底喟叹一声,解开衣襟,敞开洁白的脯。

  婴儿贪婪的趴在她怀里,小嘴啜着母亲的,唧吧唧吧的用力着。王翁媭抱着儿子,眼睛里尽是浓烈的无助。

  前后不到一刻工夫,才刚刚安静下来的牢狱内又重新响起歇斯底里的啼哭声,婴儿的一双手紧紧巴着母亲洁白的,小嘴委屈的咧着。

  王翁媭眼中的无助感更加强烈,强烈到她真想在这委屈而绝望的啼哭声中一头碰死在夯壁上。

  牢狱内响起一片嘘唏声,有人从隔间的木栅探过手来,微微颤抖的手上端着一只缺了口的陶盌:“给他…把这个喂他…”

  盌里黑黝黝的漂了一层稀粥,那只盌经过十来双手的传递,最后落到她的面前。她只觉得心口很疼,如同她的无法产出充足的水来喂养孩子,进而被孩子的小嘴狠狠破出血一样的疼。

  有时候血得多了,她反而有种说不出的舒畅。当一个母亲,无法用母自己年幼的孩子时,她宁可用自己的鲜血,来换取一切。

  稀薄的麦粥喂入婴儿不断嚅动的小嘴,他闭着眼睛,啊啊的哭闹着,一声又一声,偶尔还会被麦粒呛到,然后咳个不停。

  哭着,咳着,吵闹着…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月挂柳梢,牖外的盈月被一层薄薄的云雾遮蔽住,氤氲之气笼罩在整间阴郁的牢房内。孩子在她臂弯中沉沉的睡去,牢狱内静谧无声得让人感到无止尽的窒息。

  黑的人影,或立,或坐。身影虽狼狈,但那种与环境相悖的高贵气质,却仍是顽强的停驻在每个人的身上。这是与生俱来的骄傲,上天赋予的高贵,宁辱不折!

  明明醒着,每个人却都不说话。这间郡邸狱中到底羁押了多少罪人,没人能够说清。八之前她们尚是高贵的人上人,八之后,她们成了任人踩踏的阶下囚。

  她何曾亲自哺育过孩子?自孩子出生起,家中便有无数母、阿保前拥后簇的贴身照料。她虽不是正室夫人,但夫君宠她,爱她,她的吃穿用度,毫不输于夫人。

  想到这里,苦涩的嘴角竟不由自主的翘了起来。

  “喀哒!”外间有人开了锁,闷热的空间起了小小动,但很快又熄灭下去。她在心里想着,也许又是哪家的女眷被押送来了。

  在这之前,她们也曾在廷尉诏狱待过几天,但很快,牢房便了人。人为患的时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拘押在一起,无所避嫌,她带着孩子根本没法在那里立足。之后因为连坐的犯人实在太多了,她们又被辗转遣送到了这间郡邸狱中,权作临时羁押。

  她原是和婆婆在一起的,除了婆婆之外,还有夫君其他三位侍妾,后来…后来…她努力的回忆,却发现自己的记忆只剩下一片空白。

  后来是怎样的颠沛流离,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又是如何与她们失散的?她不记得了,如同不记得自己当初是如何被人辗转卖到长安,卖入太子府的。

  她忘记了一切,只剩下自己的名字。

  “王翁媭——”走进来的不是犯人,而是三名狱吏。其中一人站在门口,大声喊着她的名字“王翁媭——太子府的王翁媭站出来!”

  她害怕的一抖,脸色发白,两眼无神的望着牢房外。

  有认得她的狱吏走到她这间牢房,打开了牢房门,将手中乌沉沉的鞭子向她一指:“你,出来!”

  她不敢违抗,哆哆嗦嗦的站了起来,怀里的孩子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仍是睡得十分甜蜜。她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希望,也许…也许风雨已经过去了,也许…他们准备把她送回太子府去。

  “你是王翁媭?”最先喊话的那名狱吏手里捧着竹简,斜目睨向她,眼梢的冷意让她的心里陡然一寒,刚刚升起的希望之光瞬间黯淡下去。

  “诺。”她低低的应声。

  “太子府史皇孙刘进之家人子王翁媭?”对方再一次确认。

  她的声音不自觉的开始发颤:“诺…”

  对方冷眼扫了她一眼,眼角的余光扫过在她臂弯间的婴孩,微有愣忡,却仍是不冷不热的说:“那跟我走吧!”

  她不敢动,贝齿咬着嘴,脚像生了跟似的。

  那狱吏走了几步,见她没跟上来,不愠道:“你难道还要请么?太子府里头的还装什么傲气,摆什么架子?”见她无动于衷,他更是然大怒“你们这帮臣贼子,难道还指望着卫太子能当上天子不成?我告诉你,别痴心妄想了,卫太子虽然逃逸,卫皇后却已经自缢,陛下废了皇后,现在卫家彻底完了——”

  轰隆隆——

  她如遭雷殛,趔趄得退后一步,险些无力抱住孩子,只觉得全身的力气在一瞬间被光了。

  卫皇后…死了!

  卫家完了…

  整间牢狱起了巨大的动,人声鼎沸,没过多久,憋屈的泣声从某个角落响起,然后像是滔天巨般袭卷而来,将万物淹没。

  哭声,无助又绝望!

  狱吏显得很不耐烦,冲牢里吼了两声,对王翁媭说:“还不走?”

  她被推了两下,强行带出牢门。踉踉跄跄跨出门槛的一霎那,她的情绪突然崩溃了,放声恸哭:“史皇孙在哪?我要去找他!我要…”

  她扯着一个人的袖子,却被无情的甩开,怀里的婴儿因此被震醒,然后充耳的悲鸣声惊吓到他,他睁开双眼,泪汪汪的扁起小嘴。

  “傻女子,自身难保还有闲情顾及他人!你管史皇孙在哪,卫太子带着另外两位皇孙逃了,没有他的份,总之不是被抓,就是被杀!”一听到“被杀”两个字,她愣住了,两眼发直,表情呆滞。

  “走!走!赶紧走!”她被人推搡着离开,怀里的婴儿却在这时哭闹起来。

  哇哇的啼哭声像一道耀眼的霹雳,瞬间将她混沌的神志劈醒了。踏出大门的时候,她转身将臂弯中的婴儿递到一人怀里。

  顾不上看清那人的长相,她泪水涟涟,绝望得不能自已:“求你…我的孩子…他是最无辜的,求求你…”她哭着叫着被人拖走,即使去了许久,那凄厉的叫喊声仍仿佛在狱中漾。

  婴儿一声接一声的啼哭着,白白的小手习惯性的去揪怀抱者前的衣襟,藕节般的胳膊凌空挥舞。婴儿雪白粉的臂膀上系着一面如八铢钱大小、以合采婉转丝绳绕的身毒国宝镜,随着婴儿胳膊的挥动,宝镜不停的在衣襟上来回摩擦,窣窣有声,如泣如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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