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随征 消亡 变天 冷战 搬家 辽沈 灵堂
四月,大金汗命人修筑界藩城。
五月,因萨尔浒一役,大金国放回朝鲜俘虏,是以朝鲜遣使臣至赫图阿拉报谢。
六月,努尔哈赤先是派穆哈连收抚虎尔哈部遗民,得了上千户。其后率兵攻克开原,斩杀马林等明将,歼没其军,还兵驻扎界藩城。
这三月,我除了每啃读三国外,一得空闲便让萨尔玛的丈夫巴尔教我练刀——这是我唯一能想出来在战场上应急防身的法子——拉弓箭以我现在这样的烂水平在短期内是根本不可能学得会的,而矛盾戟之类的又显得太长太累赘,我不可能将这些冷兵器舞得趁手自如。想来想去,防身之用,唯有用刀。
皇太极见我练刀,先是不以为然,后来见我当真卯足了劲,努力认真的在练刀法,虽不是虎虎生气,练了两月却也是学得似模似样,比起之前连拿刀的架势都滑稽可笑的情形来,真是进步神速。于是,一回家后,他竟带了柄刀送我。
那把刀刀身连柄长约七十厘米,比寻常惯用的要短了些许,刀形朴拙无华,外鞘乃鲨鱼皮硝制,比起寻常的木质刀鞘份量轻得许多。刀身狭长,略带弯弧,为钢所制,同样比普通刀要显得薄而轻巧,刀刃锋利,铸有双峰线,刀柄用皮带绕,手握的抓感甚好,即使手心蒙汗也不会因此滑手,柄首乃是铜质,雕镂出凤形花纹。
皇太极把刀到我手上时,迟迟不肯松手,凝望我许久,才沉声关照了句:“不到万不得已,切勿用它,刀乃凶物,既可杀人,亦能伤己!”
我用力点了点头,郑重其事的将刀接过,不知为何,原本还略带沉重的心情竟出奇的感到轻松起来。
套上最外面那件量身定制的石青缂丝一字襟坎肩,歌玲泽替我扣上前的几粒扣子,我抬高胳膊,她正待伸手探至腋下,忽听边上有个声音喊了声:“等等!”
歌玲泽双手一顿,停下动作,我亦诧异的转过头去。墙角站着葛戴,正神情激动的看着我。
“你先下去!”她挥手示意歌玲泽退下,歌玲泽愣了下抬头瞄了我一眼,见我点头这才行礼退出房间。
“姐姐…”葛戴走近我,颤声“让我再伺候姐姐一回!”我些微愣住,她却已伸手过来,颤巍巍的替我将剩下的扣子系了,然后取了帽子替我戴上。
退开两步,她痴痴的凝望我,含泪笑了起来:“姐姐穿男装也显得格外俊俏神气,也只有姐姐这般的人物才配得起爷…”
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回身将桌上的刀取了,佩在间:“嗯,我走了,兰豁尔就麻烦你多照应了。”
“姐姐只管放心…”顿了顿,她忽然在我身后拔高声音激动的说道“姐姐,其实…当年你离开赫图阿拉回叶赫,我偷偷给爷报讯,爷得知后心急如焚的冲出门,没想半道却被侍卫给挡了回来——额亦都大人奉了大汗之命将府内上下围得跟铁桶似的,拘了三才撤去锢令,可是爷…可是爷却整整一个月没再迈出书房半步…”
我猛然一震,手扶住门框只觉得心澎湃,眼眶慢慢的了,哽声道:“我…没怪过他…”话虽如此,但回想当年只身离城那般凄凉无奈,心里对皇太极毕竟仍是存了一丝期待,一丝怨念。
“…我原以为…你该明白我…”
“…我原以为…即便这世上所有人都误会我,你总是最了解我的那一个…”
热泪眼眶,我深口气,加快脚步匆匆穿出厅堂,不顾歌玲泽和萨尔玛她们诧异的惊呼,绕过门廊,息着飞奔起来。
心怦怦狂跳,我冲出大门,宽绰的街道上站了正白旗士兵,皇太极立在门口,身姿拔,晨曦的阳光点点洒在他发梢上,大白和小白并排站在他身侧…
我呼呼的气,他慢慢转过身来,肃然冷峻的面上渐渐有了笑意:“准备好了?”
“是。”我使劲点了下头,冲他粲然一笑。
此生有他,足矣!
“好——传令下去,整军出发!”
天命四年七月廿五,大金汗亲率兵卒攻打铁岭城。城中守兵,连放炮,箭投石,坚守不出。努尔哈赤遂命兵力聚集,专攻城北,树云梯拆城垛,最终登城突入,拿下铁岭。
我留守在正白旗后营,皇太极特意留了巴尔随身保护我的周全,饶是如此,亲眼目睹皇太极冲锋陷阵,在漫天炮灰和箭矢中突围攻城,我竟有种生死悬于一线的眩惑感,这当真比自己身陷战场那会儿,更让我紧张得手足冰冷。
是夜,各旗将士入铁岭城分部扎营,皇太极回营时一脸尘仆,我强拉着他将他从头到脚的摸了个遍,直到确信他当真是毫发无伤后才大大的松了口气。
他却被我得啼笑皆非:“要不然我把盔甲了,你再仔细摸摸?”
“嘁!”挥手在他光溜溜的脑门上拍了一记,我嗔道“你想得美,就你那一身臭汗…”
“很臭么?”他故意搞怪的往我身上贴了过来“你再仔细闻闻,不觉得这是很男人味的么?”
我大叫一声,笑着躲开。
翌晨起,三军开拔,我明白这才是往此行的最终目的地奔去了。因皇太极需与大汗随扈同行,我不便跟在他左右,只能和巴尔一起混在小兵里,缀在队伍之后前进。
远远的见前头队伍正经过一片高粱地,秋风吹送,景独美。呼吸着新鲜的气息,我才心情放松,蓦地四周杀声震天,竟是从高粱地里出其不意的蹿出大批蒙古士兵来。
巴尔护着我连连后退,蒙古兵虽众,却不是金兵的对手。须臾片刻,竟是被金兵杀得丢盔卸甲,狼狈不堪的撤退。
蒙古兵方退,金兵重整,我正心有余悸的和巴尔讲着话,忽然马蹄阵响,竟是皇太极骑着大白从前头绕了回来。
他一脸焦灼之,等看清我后,明显松了口气,略一颔首,嘴里大声“嗬”了下,仍是驾马飞快驰开。
“爷这是不放心福晋您呢!”巴尔憨笑着说。
望着皇太极远去的背影,我愣忡了许久,不幽幽叹息:“我要随征是否错了?我并不是想…成为他的包袱。”
大军重整后继续率兵进击,一路追杀蒙古兵于辽河。其后攻打喀尔喀扎鲁特部,生擒扎鲁特贝勒吉赛,其子特奇尔、柯希克图二人,以及吉赛亲信大臣岱噶尔塔布襄以及大臣十余人,共计一百五十余人。
金兵大获全胜,努尔哈赤擒获吉赛后,竟未杀他,而是将他囚于木笼之内。大军在扎鲁特停驻三,五千兵卒散遍方圆百里。
“可是逃了什么要紧的敌人?”瞧这兴师动众的样子,竟大有不把扎鲁特掘地三尺誓不罢休之势。
“不是。”皇太极眼神深邃,眸瞳如墨般黝黑,边勾起一丝讥讽的冷笑。
刹那间我如亟电击,恍然顿悟。
“吉赛讲不清将布喜娅玛拉到底埋骨何处,父汗…犯了倔脾气,说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黯然垂下头。
三年了!我若是在那时当真死了,只怕遗骸也早被鸟兽噬尽,尸骨无存,他即便是掘地三尺,又有何用?
“悠然!”皇太极紧紧拥住我,从他身上缓缓传来温暖的气息“都忘了吧…”
我点点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早忘了!”
他定定的看了我,眼神复杂难懂,但随即便笑着拍了拍我的肩:“那就好。一会儿我还要出去!虽然明知搜寻无果,不过…总还是要做做样子的!”
一时皇太极离开了营帐,我闷坐着发呆,心绪杂乱纷呈。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帐外起了一阵喧哗,正不明所以,巴尔掀帘进来,焦急的叫道:“不好了!贝勒爷把吉赛打了个半死!”
“啊?!”我又惊又急,怔怔的从椅墩上跳了起来。
“爷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就把那个蒙古贝勒吉赛从木笼里拖出来一顿暴打,额亦都和安费扬古两位大人上前劝解,好容易把爷拖开了,谁晓得一旁一言不发的大贝勒竟突然发难,将吉赛一拳揍歪了鼻梁,按在地上往死里打…若非旁人拖得快,吉赛那厮的狗命只怕早丢了!唉,也不知道这两位爷今儿是怎么了,跟个囚虏发什么脾气。大贝勒在军中素以宽厚仁慈著称,可刚才打人时,那气势竟是前所未见的叫人心寒…”
我身子轻轻一晃,颓然无力的跌坐回椅墩上。
“福晋,现在可怎生是好,吉赛虽是败寇,可是大汗下令将他囚,若无谕旨旁人是不得随意处置他的。贝勒爷这回只怕少不得要…”
手蒙住脸,混沌的意识渐渐恢复清晰,我长长的吁了口气:“没事!不会有事的…爷他自有分寸!”
做样子而已!该掌握何种火候,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只是…代善!代善…
这是何苦?何苦啊…五后,努尔哈赤带着吉赛等人从扎鲁特先行退兵,只留下皇太极正白旗一个牛录的兵力。
“东哥…”
我忍不住一颤。皇太极已有许久未再用这个名字喊过我了,这个称呼听起来陌生而又幽远。
“父汗罚我留在此处,替布喜娅玛拉造一座衣冠冢!”他徐徐的开口,眼望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忽然扬手一指“东哥!这一次是真的要彻底埋葬掉你的过去了!我要给你一个全新的人生!”
夕阳斜下,在地平线上拉出一缕橘的神秘光辉,我眯起眼,将心里淡淡的悲哀扫开,大笑道:“衣冠冢吗?很好——很好!”心思一转,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座神秘的古墓来,心脏的跳动竟是猛地漏跳了一拍,我“呀”的低呼一声,叫道“天哪!难道…”扭头望去,并肩骑在大白背上的皇太极正困惑的朝我望来。
我咯咯一笑,抓着小白的鬃笑趴在它背上,眼角润,我笑得气都快不过来了。
“悠然!”
“啊,没事…没事。”我连忙止住笑意“皇太极,布喜娅玛拉的衣冠冢,能否由我说了算?”
他眉头一挑。
“我要给自己造一个与众不同的墓!”张开双臂,着沁凉的微风,我淡淡的笑起“皇太极!无论这墓造得如何稀奇古怪,不伦不类,你都不要问一个字,等以后有机会的话,我自然会一五一十的全部解释给你听…你可否依我?”
他又宠又怜的望着我:“一切随你。”
衣冠冢造了十多天,因我画的图纸实在古怪,特别是仿制埃及人形金棺的棺椁,工匠们做了好几次都不太合我心意,结果使得墓的竣工时间越拖越久。
八月中,工期终于接近尾声,我原打算和皇太极二人茫茫大草原上好好享受一个与众不同的中秋节,可谁曾想早起皇太极接到一纸密令,神色倏变,继而仰天大笑三声。
我惊疑不定,他将写了文的羊皮纸一,冷笑道:“终于等到这一了!”那张我惯常看的俊逸脸孔,竟一点点凝聚起森寒阴冷,让我不感到一阵害怕与不安。
“怎么了?”
“这一次我定要他们血债血偿!”他目光炯炯的低头看着向,眼底有股幽暗的火焰在燃烧“父汗准备攻打叶赫,急召我回去。悠然,我不想你为难,这次你且留下,不要和我出征了!”
我张口言,他眼神放柔,轻声道:“布扬古待你再如何不好,总是你的亲哥哥…你心地太软,若是跟了我去,见了这些杀戮,不免又要伤心,还是不去为好!”我顿时哑口无言,要待解释,可又不知从何说起好,唯有苦笑。
八月十七,据闻金国汗努尔哈赤率八旗精锐,发兵海西女真叶赫部。
我在喀尔喀待了三天,墓内整体构造已然完工,这几是由画匠在内室墓志铭碑后画布喜娅玛拉的画像。望着那熟悉的脸孔渐渐的被一笔一画的勾勒出来,我心脏骤缩,没来由的感到一阵不安和烦躁。
自从金兵出赫图阿拉,巴尔便再也探听不到任何消息,现下战况到底如何,竟是一点线索也无法得知。随着时间一点点的往后推移,我的情绪越来越浮躁,终于挨到那副画像完工之,我瞪着那张嬉水盈笑的绝世容颜,毅然做出一个决定。
“巴尔,我要去叶赫!”
“可是福晋…”
“毋须多言,贝勒爷若是怪罪,我一人承担…”
小白脚程奇快,虽然我的骑术不是很好,但是有它在,与巴尔这些打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勇士相较,我也不至于成为拖累。这一路快马加鞭的连赶了三,我累得全身骨骼都快散架了,然而一颗心却始终高高的提着,难以放下。
抵达叶赫境内已近傍晚,隔河相望的东西两座城池硝烟滚滚,目苍夷,战死的士兵尸首漂浮在叶赫河面上,血水浸染。
“巴尔!派两个人去打探一下,爷如今在何处?”
巴尔随即应了,指派跟随的亲兵到前头打探战况,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天已擦黑,那两人才回来。
“回主子话!我八旗军同叶赫战已有两,大贝勒负责攻打西城,四贝勒此刻正带兵攻打东城…”
我猛然一懔,东城…金台石!
金台石可是皇太极的亲舅啊!当年孟古姐姐抱憾至死,皇太极对那林布禄深怀恨意,十六年的怨恨累积,只怕是啖其噬其骨方能解恨。只可惜那林布禄早死,如今继承东城贝勒的已换成金台石!只怕…只怕皇太极迁怒之下,未必肯轻饶了他!
“去东城!”
催马疾驰,接近东城时,却见外墙已倒,尸横遍野,有八旗将士在四处游蹿。我让巴尔打起正白旗的旗幡,带着这十几名小兵堂而皇之的踏入城内。
虽然夜昏暗,我却驾轻就。随着马蹄得得的踩在青石板上,似乎一声声砸在我的心上。瞧方才那光景,东城外围已破,叶赫已然亡了一半,只不知布扬古那里又当如何?代善骁勇,岂是布扬古之辈能挡?
思念间,已至八角明楼。只见楼下围八旗兵卒,火把点点簇簇,竟将黑夜照得恍若白昼。
极目所视,八角明楼上,金台石扶栏而立,仗剑怒指:“我乃大丈夫!非明兵可比,岂会束手就降?我叶赫即便战至一兵一卒,也绝不屈服于你努尔哈赤!”
四周风声簌簌吹过,除了众人压抑的息声,只有火烛时而噼啪作响。我背上感到一阵凉意,才打了个哆嗦,忽听一个浑厚而熟悉的声音冷笑道:“战至一兵一卒?哈,金台石,难道你想要发幼子一起跟你陪葬么?”
我目光一凝,顺着那声音迅速在人群里找到了努尔哈赤的身影。他骑在马上,一身黄胄战袍,气度雍容。
这是我自乌拉河一役后第一次见他,这位赫赫威名的大金汗,此时已是两鬓微白,但那身英武霸气,却是一丝一毫未见折损。我下意识的将身子一矮,滑下马来。
“福晋…”巴尔小声喊我。
我朝他摆摆手,悄没声息的混入诸多兵卒之中。
八角明楼上的金台石已是狼狈不堪,他身后尚有一男一女,女子在掩面低啜,男的虽还是个未成人的孩子,却是一副凛然慷慨之气,小脸上没有半分惊慌惧意。
金台石恋恋不舍的瞥了眼儿,情明显受挫,努尔哈赤简单一句话便击中了他的软肋。
“叫皇太极来!”蓦地,金台石拍了下栏杆,厉吼一声“努尔哈赤,我不信你的话!皇太极是我外甥,我只听他一句。降与不降,待我见了他再说!”
努尔哈赤眉心攒紧,沉默片刻,倏地沉声喝道:“老八!”
“儿臣在!”随着一声清朗的回答,皇太极白胄白袍,英姿飒飒的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我不心澎湃。
“你去!”努尔哈赤抬手一指。
皇太极行完礼,转身走向八角明楼,我瞧他脸色阴沉,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笑意,竟是与我平所见的那个柔情调笑的四贝勒有着天渊之别。
我捂住心口,强下心头的怦怦撞。
为什么…明明是同一个人,感觉会差那么多?
此刻的皇太极,浑身透出冰冷死寂,那种沉默寡言的气势让我感觉就像是被人卡住了喉咙。
未言一语,他寒若冰山的眼神已足可教人心颤。
“站住!”金台石面色大变,怒道“休要诓我!我从未见过皇太极,怎知此人是真是假?”
皇太极原地停住脚步,面无表情的抬头睨了金台石一眼,我在人群里瞧得分明,那一眼看似无心,却充了无尽的恨意。
皇太极未置可否,努尔哈赤边上却跳出一个人来,指着金台石叫道:“你见常人之中有四贝勒这等绝然气质的么?你没见过,你儿子德尔格勒却是见过的,把他叫来你一问便知!”
我踮脚一看,那说话之人却是费英东。
“不用那逆子来!那个不争气的东西…”金台石怒容面,神情暴躁至极,指着楼下的皇太极斥道“我管你真假,瞧你方才神色,分明就是心怀不轨!你们不过是想我下楼,百般羞辱后再杀了我!我叶赫石城铁门既然已被你们攻破,纵再战,亦不能胜!我祖辈的坟墓皆葬于此,我生于斯,长于斯,死亦要死于斯!”说罢,横剑便要自刎。边上儿大叫一声,他子牢牢将他的胳膊抱住,失声痛哭。
皇太极冷冷的一笑:“那克出何出此言?你我既是至亲,如何会害你性命?你莫曲解了甥儿的一番好意才是!”一番话说出时,语音温柔低,竟是充挚热亲情。
他背对努尔哈赤等人而立,他们不知皇太极此刻脸上挂着的是何等森冷鸷的表情,我却瞧得分明,相信与他相距最近的金台石更是瞧得一清二楚。
果然金台石怪叫一声,竟像是受了莫大的刺般大笑起来。对面努尔哈赤已然出不耐的神情,其实此时敌寡我众,金台石已成困兽,只消努尔哈赤一声令下,八旗兵卒朝明楼内齐火箭,顷刻间便可取了金台石一家三口的性命。
我心绪惶惶,呼吸不畅。
“叫德尔格勒来见我!叫他来见我——”金台石扯着沙哑的嗓门嘶喊。
皇太极仍是站在原地动也未动,不过时,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子被人押着踉踉跄跄走了出来。一见金台石面,便跪在地上哭道:“阿玛!儿子不孝!城内百姓何辜,儿子不忍见百姓枉死,故而投诚,阿玛若要怪罪!儿子…儿子以死谢罪便是!”“德尔格勒!”金台石厉喝“抬起头来!”
德尔格勒泪面的抬起头,金台石气势稍顿,颓然叹气:“也罢!你弟弟年幼,望你以后善待!”回头指着发幼子“你们下去!”
儿齐哭,执意不肯,金台石摸着小儿子的头,嘘叹:“你带你额娘先下去,阿玛一会就来。”
小儿子似乎极是懂事,擦干眼泪点了点头。
见母子二人相携下楼,努尔哈赤扬声道:“金台石,你若降我,我必厚待之,绝不让人辱你半分!”
金台石在楼上犹豫不决,微胖的身材在栏杆边上晃来晃去。
“金台石!你到底降是不降?如此磨磨蹭蹭,难道是想卖你的节气英烈么?”恰在这时,谁也料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皇太极突然暴怒而起,伸手将跪伏一侧的德尔格勒一把按倒在地,膝盖强硬的顶在他背上,拔出刀架上其后颈“你若再不下来,我一刀砍了他!”
众人惊呼,我捂着嘴不敢发出声响,浑身颤慄。
“哈哈哈哈…”金台石发出一声凄厉的长笑。
德尔格勒高声叫道:“要杀便杀!我既已降你,何故又辱我?”
“我早知如此!我早知如此…”金台石发疯似的仰天大笑,忽然从明楼墙角抓过一柄火把,三两下便将八角明楼各处点着。
明楼全是木质结构,一经点燃火势借风大长,楼上那些叶赫士兵见状大惊失,尖叫声从楼上逃窜下来。
“哈哈哈哈…”火势越烧越旺,金台石的身影在火光中已成模糊一片,再难辨清,但他那凄厉的惨呼和痛斥声却随着夜风四处扩散,生生的撞入人心“我生不能存于叶赫,死后有知,定不使叶赫绝种!后世子孙者,哪怕仅剩一女,也必向你爱新觉罗子孙讨还这笔血债——”
我只觉得脑袋发,眼前重重叠叠的似有一团火向我直烧了过来。
热扑面,八角明楼顷刻间化作一团冲天烈焰。金台石的儿一片嚎啕,德尔格勒伏在地上,泪水纵横,悲愤莫名。皇太极仍是在他身上,只是架在对方脖子上的刀刃已悄然拿开,他俊朗的面上冷若冰霜,角带着一抹残酷的冷笑。
“老八!放开!”努尔哈赤忽然朗声喝斥“德尔格勒再怎么说也算是你的兄长,他既已降我大金,你理当善待于他!”
皇太极不动声,松开德尔格勒,转身恭顺的说:“是。儿臣谨遵汗谕!”
我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手足发软。不知为何,我一看到皇太极那般绝情绝义似的阴冷表情,心底便直冒冷气。我好怕他一时情绪失控,真会把德尔格勒一刀斩毙。
“报——”一名传讯小兵飞奔而至,在努尔哈赤面前跪下,朗声说道“上禀大汗,叶赫西城贝勒布扬古听闻东城击破,率同其弟布尔杭古打开城门,已向大贝勒乞降!”
我大大愣住,女真人善战,烈如火,往往宁可战死沙场,也绝不轻易投降。我一生所遇之人,就连卑劣如同孟格布禄、拜音达礼、布占泰之,都是战至最后一刻,宁可亡国,也绝无屈辱投敌之理。
没想到,布扬古竟然…
努尔哈赤哈哈大笑:“代善干得不赖!去,传令大贝勒,叫他带了布扬古兄弟来见我!”
传令兵磕头迅速领命离去。
我混在人群里,手心直冒冷汗。
没过多久,马蹄阵阵,却是一行打着正红旗旗幡的金兵簇拥着他们的旗主,士气高扬的奔近。
“父汗!”未及到得努尔哈赤跟前,代善已从飞奔的马上腾身跳下“儿臣跪请父汗金安!”
“好好好…你起来!”
“谢父汗!”代善慢腾腾的站起身。
那一身红色甲胄披在他身上,却仍掩盖不住他的温文儒雅,举手投足间脉脉出那股我再熟悉不过的气息,我不由呼吸一窒。
努尔哈赤脸兴,这时左边走过来两个人,他目光瞥处忽然笑颜一收,骤然冷下。
“布扬古!”一字一顿,努尔哈赤慢慢走近布扬古。
布扬古平静的抬起头来,目光中并无半分惧意。却听身后“扑嗵”一声,布尔杭古竟然直的跪倒在地。
努尔哈赤鄙夷的冷哼。
布扬古连头也不回,只是直颜面对努尔哈赤,无喜亦无悲。
“啪!”努尔哈赤忽然一扬手,劈面给了他一巴掌。
全场震惊。
“这是…替你妹子打的!”这一声虽低,却似一道响雷般凭地炸起。
“啐!”布扬古淡淡的吐了口唾沫,他嘴角挂着血丝,脸色看起来惨白毫无生气“努尔哈赤,你没资格替她打我这一巴掌!”
努尔哈赤目光一寒,我瞧他面色不豫,似乎起了杀心,布扬古今恐怕难逃噩运。
“我没资格?!”他然大怒,伸手揪住布扬古的衣襟,将他抓到自己跟前“你说我没资格?东哥是我未过门的子…你不是我,你如何能知我心中的恨?你如何能懂我心中的恨?你如何能那么轻描淡写的说我没资格替她打你?”
他猛地将布扬古推开,右手一,刀铿锵出鞘:“布扬古,你可知错?”
“我何错之有?东哥在你建州十余年,你聘而未娶,难道还是我的错了?更何况…努尔哈赤,她为你带来多大的好处,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毋须旁人再多言!哼!人都说这人生来不凡,‘可兴天下,可亡天下!’,可笑我海西扈伦四部,源出那拉氏一脉,竟是生生的被这人给祸害了去!果然一语成谶,亡了…哈哈,哈哈…”“你——该死!”咬牙出这三个字,只见明晃晃的寒光在黑夜里一闪,布扬古大笑声猝然中断,停顿了三秒钟,他瞪大了眼,笑容犹自僵在边,高大的身躯轰然向后倒下。
“啊——大汗饶命!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布尔杭古吓得抱头失声惊叫,颤若秋叶。
努尔哈赤手握长刀,慢慢的侧过头来,我分明看到那张布沧桑的脸上是哀痛之。但转瞬,这份颜色已从他脸上褪得一干二净,他将染血的钢刀奋然振臂高举,大吼一声:“兴我天下!一统女真!”
“欧——”底下一片欢呼,在场千余士兵伏地跪下,齐声欢呼“兴我天下——一统女真——兴我天下——一统女真——”
我双腿发颤,不由自主的跟着众人跪拜下去,身子慢慢伏下地时,眼泪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夺眶冲出。
短短一月之内,吉赛被掳,金台石自尽,布扬古被杀…叶赫消亡的这一刻,仿佛也正向世人在宣告着东哥的彻底消亡!
布喜娅玛拉…布喜娅玛拉…与这个名字息息相关的人和物,都在一个个的消亡!等到将来的某一天,是否终将再无一人会记得在这个混沌世的时代夹之中,曾经有个顶着“女真第一美人”头衔的渺小女子,苦苦忍受煎熬,挣扎求存的活过。用她三十四岁的短暂生命,成全了一个未来大清帝国的梦想。
叶赫那拉…布喜娅玛拉…东哥…
天命五年三月,左翼都统总兵官、一等大臣费英东卒于任上,终年五十八岁。大金汗扶灵痛哭,举国哀悼。
尚未除丧,沉寂久已的内城深宫突然传出汗妃富察氏因私窃宫中财物,触怒天颜,努尔哈赤盛怒之下,将其逐出内宫。
这件事好生蹊跷,我素知衮代也算是个心高气傲之人,怎么会为了那点财物而做出如此愚笨之事?
这话一闲聊时提起,葛戴听后却苦笑答道:“我的好姐姐,早年富察氏还是大福晋,衣食自然无忧。可大汗当初立乌拉那拉氏为大妃后,便打发富察福晋回三贝勒府邸居住,三贝勒脾气不好,福晋与他老是为了一点琐事而起争执…当时十阿哥年幼,尚未分置私宅,仍是住在宫里,于是富察福晋便恳请大汗容她回宫和十阿哥同住,等十阿哥成人后在一同迁出…唉,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姐姐平对这些后宫福晋们的闲碎琐事是最不上心的,所以才不清楚,其实她们各人都有各人的苦…哪里又都能像大妃那般风光无限呢?”
我细细琢磨,心里不浮起一缕浅浅的苦涩。
“在这之后十阿哥虽然搬了出去,可是大汗却没再提让富察福晋随子奉养之事,这事啊,自然也就搁下了…这么些年,富察福晋年老衰,遭人不待见、冷眼挤兑那是不用多讲,只怕日子过得紧巴,拿些宫里的东西出去变卖也是有的…”葛戴越讲越低声,到最后轻轻叹了口气,哀婉的低喃“不说那深宫内苑,就是咱们这小小的四贝勒府…”
我背脊下意识的直,葛戴面色微变,已然住口,呆呆的看了我一眼,彼此缄默无语。
气氛正静匿得尴尬,忽然二门外跨进一道颀长的身影来,我尚未有何动作,葛戴已是战战兢兢的起身:“给贝勒爷请安!”
“罢了!”皇太极随手一挥,目不斜视,见我仍是盘腿坐在炕上,便也挨了过来坐下,随手将帽子摘了扔在案几上。
拿眼偷偷觑他,他眉宇间洋溢着难掩的得意之,我不好奇的笑问:“什么事那么高兴?”
他眼睛冲我一眨,贼贼的吐了两个字:“秘密!”
我白了他一眼:“稀奇个什么,不说拉倒,我还不稀罕听呢。”一瞥眼,见葛戴缩在门口,正低垂着头,一副进退两难的表情。
我张嘴喊,可话到嘴边却又打住。我伸手推了推皇太极,呶嘴示意。皇太极先是一愣,而后眼底渐渐浮起了然笑意,回头说道:“葛戴,豪格今儿个会回来,你下去打点一下…”
葛戴惊喜的抬起头来,嘴微微哆嗦,喜上眉梢:“是。”行了跪安礼,激动难抑的出去了。
“你让豪格常年待在军中,虽然磨练他本是出于好意,但是得他们母子分离…”我淡笑着摇头“皇太极,你未免心狠了些。”
他忽然攥住了我的手,搁在他上细细摩挲:“我不觉得…我从未有过一分为人父该有的感觉,只怕终其一生,也不会有此体会了。”
我心里一颤,鼻子酸涩得险些了眼。
终其一生!何等苛刻的字眼!
他说的话虽含蓄,我却听得明白。
只怕终我一生,空得他无限眷恋,却无法替他生下一男半女!我注定无法体会身为人母的那份感受!
葛戴对儿子的那份牵挂之情我能体谅,却无法更深刻的感悟到那一分与众不同的心情。
“悠然,不许胡思想!”额头上一痛,竟是被他弹了一指。
感伤的情绪没等酝酿成形,便被他搅和得烟消云散,我呲牙咧嘴,作势扑过去:“敢打我,看我不掐死你!”
正嘻笑间,忽听门上砰地一声响,扭头看去,只见葛戴顶着一张惨白的脸,冒冒失失的闯了进来。
我忙从皇太极身上跳开,窘得脸通红,皇太极脸色沉了下来,喝斥道:“你又回来做什么?”
“爷…”葛戴哆嗦着,神情有些木然“富察汗妃歿了,宫里派人来传话,让您速去!”
我大吃一惊。
衮代死了?怎么可能?难道她被逐出内宫,羞愤难当而选择了自尽?
“悠然!”皇太极喊我。
我回过神,忙取了帽子,替皇太极戴上:“路上小心些。”他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整理好衣装,急匆匆的抬脚走了。
等皇太极一走,我忙抓住葛戴追问:“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死了呢?”
她呆呆的看了我一眼,忽然打了个寒噤,颤声道:“她…被三贝勒杀了!”
我瞪大了眼,倒一口冷气。
“他怎能下得去手…”葛戴哇地哭了出来,紧紧的抱住了我“那是他的额娘啊!十月怀胎生养他的亲生母亲!做儿子的怎能如此心狠?”
富察氏衮代因获罪贬出内宫,其子五阿哥莽古尔泰怒其不争,埋怨亲母做下丑事连累了他的声名,得他在众贝勒面前抬不起头来,甚至给镶蓝旗抹了黑…莽古尔泰的脾气是出了名的暴戾,母子二人当场起了争执,结果三贝勒恼羞成怒,竟失手将衮代杀了!
这件事闹得城沸沸扬扬,努尔哈赤气得怒不可遏。
三月廿五,衮代的葬礼未曾办妥,更加意想不到事情发生了。平时服侍衮代的两个小丫头阿济和德因泽竟然告发大妃,言道:“大妃乌拉那拉氏曾先后两次备办饭食送与大贝勒,大贝勒受而食之。又一次送饭食与四贝勒,四贝勒受而未食。且大妃一三次差人至大贝勒家,如此来往,谅有同谋!大妃自身深夜出院亦已两三次之多…”
如此种种言语震惊朝野,也亏得努尔哈赤这种时候还能保持冷静,不曾偏听偏信,而是指派扈尔汉、额尔德尼、雅荪、蒙噶图四人彻查此事。
那午后,我躲在书房内室,听得扈尔汉等人询问皇太极事情的真伪,皇太极沉默许久,最后回答说:“送膳之事确然属实。大妃赐膳,做儿臣的不敢不受,只是无功不受禄,这顿饭食我想不出一个能够享用它的理由,故而不敢食…”
他们在书房嘀嘀咕咕的又交谈了好一会儿,四人这才告辞离开。
我从内室出来,只觉得手足冰冷,心里莫名的悲哀。少时皇太极送客回转,我扶着书案痴傻的望着他,他身子一僵,跨进门槛后站在背光处,无言的回望我。
四目相对,无声无息。
我心里一酸,眼泪竟黯然滴下,忙伸手抹去。
“悠然…”
“没事,我没事!”我着鼻子,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我真的没事!我把前几拿的书籍依样放回了原处…我、我…没事就先回去了,你忙你的吧!”
“悠然——”他伸手拦我,我胳膊一缩,条件反的躲开。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我逃也似的奔出了书房。
上午的天气还是晴空万里,此刻却已是乌云蔽,耳边隐隐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沉闷雷鸣。我加快脚步,完全不理会歌玲泽在身后焦急的呼唤,只是埋头往前冲。
“姐姐?!唉哟…”
一个没留神,我竟然一头撞到面过来的葛戴,险些将她撞翻。
“姐姐!”她惊魂未定的瞅着我“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不是哪里不舒服吧?”
心里隐隐作痛,我望着她凄然一笑:“变天了…终于还是…”
扈尔汉等人的调查结果,落实了阿巴亥与代善之间不寻常的“暧昧”往来,努尔哈赤盛怒之下,痛斥大妃,竟而将之休离,对外却声称大妃窃藏绸缎、蟒缎、金银财物甚多为词。阿济和德因泽二婢因举报有功,被努尔哈赤收纳为庶妃,并赐与汗同桌进膳的荣宠。
最终,阿巴亥带着儿子含愤离开内宫。她自十一岁嫁与努尔哈赤至今,生养三子,当可谓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享尽二十年的富贵荣华,末了却是落得如此下场,不令人唏嘘感叹。幸而十二阿哥阿济格已然成人,又是镶白旗旗主,在宫外自有府邸私产,可保母亲弟弟不至于流离失所,困顿无依。
大贝勒代善因此绯闻声名大为受累,他原是四大贝勒之首,军功卓著,众望所归。如此一闹,眼看已然稳握在手的储位开始变得虚幻如梦。
四大贝勒之中,三贝勒莽古尔泰因为弑杀亲母已为努尔哈赤不喜,外界舆论也是对他颇多微词;二贝勒阿自打生父舒尔哈齐亡故后,努尔哈赤便将其由衮代代为抚养,养母衮代私盗宫中财物,阿难逃其咎;大贝勒代善与大妃往来过密,虽无查实有过分行为,然而却已在努尔哈赤心上扎了一难以抚平的尖刺…
天气渐渐转热,近两月来皇太极深居简出,每空闲下来,只是陪我静静的读书,偶尔兴致高昂,还会和我就三国里面人物之间的权谋争斗,拿出来调侃品评一番。
他面色平静无波,只是在讲到如何布控,如何撒线,如何设局时,深邃的眼眸中自有一股幽暗的漩涡在打转。一开始,我还会和他争辩几句,到得后来却多是他讲我听。
论起这种权谋之术,自小便心机难测,城府高深的皇太极自然要比我强出百倍!
我唯有藏起心淡淡的悲哀,看着他在谈笑风生间,貌似韬光养晦,实则已悄然施展手腕,轻易的将整个局面翻转…
入夏,稍稍恢复平静的赫图阿拉城再次鼓起轩然。
努尔哈赤的叔伯兄弟、贴身侍卫阿敦,私底下秘告大贝勒,说皇太极联合莽古尔泰、阿济格准备伺机暗害于他。代善得知消息后惶然,无奈之下赶赴大汗处,恳求努尔哈赤主持公道。
努尔哈赤连夜将皇太极召进宫去,让这几个儿子当面与阿敦对质。
皇太极离开后,我从上爬了起来,赤脚踩在地上,呆呆的望着窗外凄凉黯淡的月,心里绞痛得已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丑时三刻,院外脚步声窣窣响起,我茫然回头,只见皇太极一脸阴郁的走进门来,烛火跳动,投影在他脸上勾勒出强烈的明暗线条。我哑然失声,抄起桌上那册《三国演义》,愤怒的高高举起,用尽全力掼向他。
“啪嗒!”书册被他举臂挡落,沉重的摔在地上,在这寂静深夜,发出的声响大得吓人。
胳膊缓缓放下,他脸色晦涩,凝结的眉心透出一缕愤慨之气。
“为什么?为什么…你已经赢了,为什么非要做得这样赶尽杀绝?”我尖叫,浑身颤慄。
他嘴角微微一撇:“你也信这些无稽之谈?”
我怅然悲凉的笑了下。
无稽之谈吗?他难道当真以为我傻傻的什么都不懂吗?
“此事父汗已有公论,毋须再提!”他扭过头,迳直走向头坐下,右手拍了拍板“天亮尚早,我乏了,过来陪我躺会…”
“不能放过他吗?真的不能放过他吗?”我痴痴的问,眼泪不自觉的了下来“他已经失去嗣子之位,你为什么还非要置他于死地?皇太极…你的心未免太狠了…”
“我狠?!”他噌地跳了起来,愤莫名的低吼“我本来不想杀他的,杀了他对我不见得有多大的好处,一个不好还会引火上身,得不偿失…但是!”他突然大步向我冲了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痛心的瞪着我“你看看你,你的眼泪是为什么的?你能说你心里没有他?那在书房我见你落泪,你知道我是什么滋味?悠然…是你对我残忍,我说过要你把心完完整整交给我,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你始终对他难以忘怀?他有什么好?他到底有什么好?难道我当真比不上他吗?”
我摇头,泣不成声:“不是…”
“你是我的!你只属于我!”他一把抱住我,双臂环紧,勒得我骨生疼“他存在一,你便永远不能忘了他!我和代善之间,注定只能有一个胜利者!我要你完完整整的只属于我一个人!”
“够了!”我厉声尖叫,挣扎着推开他“说什么完完整整,独一无二…你总是拿这些来苛求我,那么你呢?你自己还不是娶了一个又一个?我算什么?我在你心里又算得什么?够了——够了!我受够了——”
“你…”我蹲下,把脸埋在臂弯里,放声痛哭。
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任的发着自己心底的不!
“咣!”黑暗中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砸碎了,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泪眼朦胧的抬起头,晕黄昏暗的室内,青溜溜的地砖上散落了地的瓷片,皇太极已杳然无踪。
大门开,夜风呼呼的吹了进来,目凄冷。
那晚对质一事最终成了个讽刺的大笑话,皇太极、莽古尔泰、阿济格矢口否认,阿敦百口莫辩,最后只能背下这口黑锅。
努尔哈赤以恶意挑拨贝勒阿哥之间关系的罪名,将这位正黄旗的统领亲信缚以铁索,囚牢中。
一场风波就此下,然而打从那天起,我和皇太极之间却开始陷入沉默的冷战。居然有一月之久,他未再踏足我所居小院半步。
萨尔玛几次劝我服软认错,我只是狠心咬牙,不肯低头俯就。过得几问歌玲泽四贝勒最近都在干些什么,她先是面色尴尬的吱唔,后在我的再三追问下,才道出实情。
“这月余,爷独自睡书房,只是常常喝闷酒,有几次醉了,便去了西屋…”
我一颤,愣愣的说不出话来。
西屋…那是,葛戴的住处!
心痛得无法形容,皇太极还击的报复手段比任何东西都更能伤我!
六月,冷战持续,萨尔玛已不敢再奢求我主动去找皇太极,每次总会以怜悯的眼神偷觑我。她和歌玲泽揣摩不透我的喜怒,只得在我身边服侍得战战兢兢,格外用心。
七月初三这早起,我习惯性的望着身侧的榻,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正准备唤歌玲泽进来,忽听门上轻叩:“主子…起了么?”
“嗯。”我随口应了声,翻身下穿鞋。
门扉拉开一道,歌玲泽小心翼翼的探进头来:“主子…大福晋来了!”
我才穿好鞋站起,听到这话不由一怔。
哲哲…她来找我做什么?这一年多,除了过年祭祀时见过她一面,我和她之间再无集。
茫然的穿戴妥当,歌玲泽和萨尔玛进来伺候我漱洗,完了又奉上早膳。
我早没了用餐的兴致,整颗心好奇的挂在哲哲身上。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她突然来访,肯定不会是单纯的来找我闲话家常。
才一见面,哲哲与我四目相触,已然恬静的笑起:“正好经过,进来瞧瞧你,你最近气似乎不太好…”我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在名份上她和我属于大对次,按着尊卑礼数我原该向她行礼,可是面对着这个年岁只有二十出头的娴静女子,我这个家礼实在施不出来。她若是非要认为我倨傲无礼,目无“尊长”那我也只得苦笑了。
“不知道福晋这是要上哪?还劳烦你恰好经过来瞧我,真是不好意思。”我不动声的开口试探,我就不信她会当真无聊到恰好经过我的门口。
“嗯,我去西屋…你要不要和我一同去给乌拉那拉氏贺喜呢?”
“贺喜?”
“是啊。”她出一个困惑的表情“难道…你还不知道么?”搁下手里的茶盏,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有些尴尬“那算了,我自己去吧!”
“等等!侧福晋她…”我调转视线,猛地看向歌玲泽。
歌玲泽微微一颤,低声道:“回主子,西屋那边昨儿个连夜叫了大夫,那个…侧福晋有喜…”随着最后两个字的音节嗫嚅的消失在她边,我猛地一震,犹如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刹那间从头冷到脚。
不知道哲哲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贝勒府的,浑浑噩噩,只觉得眼前看什么东西都是模糊不清的。等到意识渐渐的恢复清醒,才发现自己竟是走到了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我正站在热火朝天的铁匠铺街对面。
这里位于赫图阿拉东门,是下等人居住的地方,铁匠铺街龙蛇混杂,多半住的是八旗的包衣奴才,以打铁为生,八旗兵战时所需的铁器兵刃都是由此处造出。
环顾左右,萨尔玛和巴尔在身后丈许开外紧跟不舍,这夫俩头大汗,却连擦一下也不敢,只是瞪大了眼睛盯住我,生怕一个不留神被我跑掉似的。
我苦笑,烈当头,七月的酷暑能把人给烤化了去。
汗浸得贴身的薄衫尽,我吁吁的气儿。
“让开——让——嚯…嚯…前头的人看着些,让一让…”
猛然回头,却见一群马匹簇拥着的挤向我,我赶紧避开,目送这百余匹马擦身而过——这些是养在内城马厩的官马,看这情形是要出东门到城外去放牧。
道路狭窄,加上有些马儿惧火,那些打铁叮叮声响也极易刺它们,是以马群走得既慢且。
等我回过神,再巡视左右,竟是已找不到萨尔玛和巴尔的人影。留心寻了半天也没看见,想必方才走散了。于是只得一路往西街寻去,走走停停,不时张望。
约莫在街上逛了一个多时辰,我又累又饿,头顶阳光褪去,忽地风云变化。夏日里雷雨竟是说来就来,半点也不由人。
豆大的雨点噼啪砸下时,我狼狈的躲进一处角门下避雨。屋檐建得不是很大,并不足以让我容身,我正想着这下子可要遭罪了,忽然后背贴着的木门一松,我险些向后跌倒。
“咦?下雨天还来?爷不是嘱咐您了吗?说过往后不必再来…”
脸是水,额前刘海遮蔽住了眼睛,碎发黏在颊边,有一绺竟然跑进了我嘴里。我随口吐出发丝,抹了把脸。
眼前的男人四十出头,国字脸,中等个头,人长得倒算魁梧,可是面生的很。我眯着眼连睨两眼,还是没能想起他是谁,可瞧他的样子分明是在和我说话。
一时愣住,不知该作何应答。
“唉,您还是先请进来吧…”见我还在雨里淋着,他忙将手里的油纸伞递过来。弓着身,眼睑低垂,态度恭谨得似乎不敢多瞄我一眼。
我茫然的将伞接了过来,捏住伞柄轻轻打了个转,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慢慢的在前头领路。
打角门进去,拐弯便是座小巧别致的园子,左右两旁稀稀疏疏的种着一排排果树,雨滴在枝叶上,悉窣发出声响,空气里弥散着一股淡雅的香气。
“今儿个是爷的寿辰,可爷不让下边奴才给大大办,大清早起来就把自己关在东阁里…”我一愣,不由的停下脚步。
他似乎当真已把我错认成她人,竟是絮絮的说个不停,我原还想问他借个地方躲雨,这下子反倒不好意思启口了。正发窘为难,他忽然诧异的回过头来,飞快的瞥了我一眼后,又赶忙耷下脑袋,眼睛直直的盯着脚下鹅卵石子铺就的路面,瓮声瓮气的说:“那…奴才就不打扰了,奴才告退!”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转身就一溜小跑的走了。暴雨滂沱,我抬手喊,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园子里早没了他的身影了。
尴尬的站在雨里,我大感莫名其妙。
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雨越下越大,我不敢多呆,忙急匆匆的顺着原路返回。没走几步,忽然一阵“吋吋”之声接连不断的从西北角传来,我好奇的侧目望去,透过稀疏的绿叶间隙,一个穿着月白色马褂的颀长身影飞快闪入我的眼帘。
呼吸猝然一窒,我踉跄的后退半步,擎着的雨伞手滑落。
吧嗒…伞摔在地上,滴溜溜的围着我脚边打了个转。
挽弓,搭箭…每一个动作都是那般的熟练畅,宛若一副完美的图画!
雨幕如帘,哗哗的水声仿佛已经不存在,我的耳际只能听到那连续的吋吋声,声声清晰。三枝羽箭应声钉在对面的箭靶上,持弓的胳膊垂下,铁胎巨弓的一头支在地上,他缄默无语,大雨浇灌,水滴滴答答顺着他的发梢、衣摆往下落,那个肩膀巍耸的背影在凄凉的雨中,显得孤独而又落寂。
我咬着,水滴从我脸颊滑落,我却已分不清,这到底是雨还是泪…
蓦地,他甩手一扬,那柄巨弓嗖得被他扔出老远“啪”地声砸在树干上,竟被硬生生的撞断,弓弦高高的弹起,碎木飞扬。
然后…他突然扭头!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的缩起身子,急急忙忙的将伞从地上拣了起来,双手颤抖的将伞面朝前倾斜,试图遮挡住他的视线。
无声无息,我却分明从伞下看到一双鹿皮靴子停在我的面前。心儿狂颤,这一刻我真想把伞一丢,转身逃跑。
衣衫已被雨水淋,我张大嘴,用尽全力痛苦的吐纳呼吸。
“不是说…再不用来这里了么?”声线醇厚低沉,略带沙哑,我突突狂跳的心却因为这句话倏地停住了。
愕然。
“回去吧!以后都别再来了…你毕竟不是她,不管你如何做,你始终不是她。即便你穿了她的衣裳,戴了她的首饰,妆扮得再如何相似,你毕竟不是她…”
我悠悠一颤,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你我之间不必再计较谁对谁错,你的赐饭之恩,我铭感于心,多谢…你毕竟还是替她圆了我的一场梦。”他声音忽尔放低,柔柔的呢喃,语音幽然,充无限柔情“你知道么?我曾亲口允诺过她,终有一要伴她一起同桌吃饭…只可惜…只可惜…”说到最后,已化哽咽之声。
一道惊雷在我头顶劈响,昏暗的天空猛地闪亮了下。
我双手握紧伞柄,捏得十指发痛,只觉得心口一阵阵的剜痛。
代善呵…为何这般痴傻执著,为何…
“这个,还你!”一件冰冷滑腻的东西进我的手里,手指触到他略带冰冷的指尖,我微微一颤。
他的声音已然拔高,隐隐透出不容置疑的威仪:“以后,你我再无瓜葛!我也不可能再把你当作她!你走吧!”
我低下头,触目看到手里的那样东西,掌心一麻,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手指放松,伞柄滑落的同时,我的左手只来得及抓住那样冰冷。
硌手的冷。
十八粒相同大小的碧玺翠珠,底下一颗碧玺佛头相连,三颗小东珠缀了个镶嵌红宝石的结牌…
指尖抚触,如亟电击,那熟悉的光泽在我眼底璀璨依旧。
嗒!手腕上轻轻一动,戴在手腕上的翡翠手串滑至腕骨,两串型似相仿的串珠相辉映,在雨水的冲刷下淡淡的散发出柔润的珠玉之光。
一滴泪凝于眼睫,悄然滑落,泪滴溅在水洼里,转瞬消失不见。
我无语凝噎,缓缓抬起头来,却见代善背转了身子,双手负在身后,寂寥的望向远处。
我伸了伸手,可是手上的两串手串却是刺痛我的眼,灼痛了我的心。我猝然收手,咬牙身。
趔趄的走了两步,眼泪汹涌而出,我再也忍受不住,发足狂奔,一口气冲出那扇角门。
雨,连绵…
雨势渐小,我从头到脚,彻底被浇成落汤。
门房奴才给我开门时,脸上仿佛筋似的一阵痉挛,瞪着我看了老半天愣没说出一句话来。直到我捋着漉漉的头发,哑声问:“我能进去么?”他这才恍然大悟,哆嗦着倒退两步,猛地转身飞奔。
“回、回来了——侧福晋回来了——”兴奋得颤抖的呼声瞬间传遍整个府邸。
我叹了口气,踩着灌泥水的鞋子,一脚才堪堪跨过门槛,忽然面扑来一团黑影,不由分说,猛然将我带入怀里。
鼻梁撞在他的口,我痛得鼻子发酸,抬头望去,记忆中的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孔此刻苍白得犹如一张白纸。没等我再仔细看个清楚,他忽然用力一搂,我被他紧紧勒住,差点不过气来。
他…在颤抖,虽然强烈的克制,然而薄衫下紧绷的肌依然在微微搐着。
我着鼻子,涩然:“我并不是想离开…”
一句话没有说完,他倏然低头,冰冷颤抖的双抵死绵的吻住我。我闭上眼,泪水无声的自眼角滑落。
“歌玲泽!叫小丫头准备热水…动作快点!”喝斥声中,我被皇太极腾身拦抱了起来。
疲乏困顿的缩在他的怀里,他紧张的抱着我快步往小院跑。跑动带起的颠晃令我眩晕,穿过他臂弯的隙看出去,淅淅沥沥的雨里站着一排的人影。
极力保持镇定,但表情已显得有些僵硬的大福晋哲哲;脸妒意,恨不能扑上来咬我一口的钮祜禄氏;以及…脸色苍白,悲喜集,感怀拭泪的葛戴…
洗完澡,换了身干净的真丝长袍,我静静的坐在绣墩上,任由歌玲泽用巾帕替我头发。
皇太极进门的时候,屋外的亮光将他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他站在门边不说话,我低着头只是看着他的影子,痴痴的发怔。
歌玲泽乖觉的退出门外,门扉被“吱嘎”一声带上时,我心里一跳,搁在膝盖上的十指慢慢收拢。
影子在动,一步步的靠近,我心揪紧。头顶响起细微的呼吸声,然后肩上的长发被轻柔的起,他拿了梳子轻轻的替我梳理。
我身子瑟缩的偏向一边,却被他伸手牢牢按住肩膀,随即他屈膝蹲下,四目陡然相望,我突然发现他的脸孔竟是如此憔悴削瘦,眼圈瘀黑,眼底布血丝。
“不要斗了,好不好?”他无力的低语“我们…何苦非得这样彼此折磨对方?”
我眼眶一热,无语凝噎。
他伸手细细的在我脸颊上摩挲,贪恋痴的看着我,目光朦如雾:“不要离开我!你知道我不能没有你…”我深深气。
皇太极啊…内心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我原以为他不会再愿意向我低头——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很了解他,有些时候又觉得其实自己无法真正触摸到他的内心…他一步步的接近他的目标,一步步的迈向他的理想,这原是既定的事实,却也同时让我无奈的陷入极度的彷徨和不安。
都道是无情莫过帝皇!
我怕…最后他真的会离我越来越远!
“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你说。”
我苦涩的笑了下,即便是现在这般的动情时刻,他也绝不会胡乱应承那种“无论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的言语。
“能否…放过代善?”
他眸光一闪,虽是转瞬即逝,但那股冰冷彻骨的凌厉却仍是让我深深为之一寒。
沉默良久,他神情复杂难测,正当我的一颗心急遽沉下时,他忽然哑声开口:“好!”简简单单一个“好”字,却让我如释重负,仿若放下了一块心头大石。我忍不住含泪笑起,手指稍稍一动,手心里捂得发烫的硬物硌得指骨生疼。
我伸手将他的右手拉起,让它伸直平摊,然后慢慢将左手紧握的东西轻轻放落他的掌心。
他低头只是略一扫视,猛然一震,眼睑飞快抬起,出一抹惊异之。我微微一笑,双手十指扯住那串碧玺手串,用尽全力向两边一扯,只听“哗”地一声,串珠的丝线绷断,翠珠四溅,叮叮咚咚滚落一地。
他定定的凝望住我,目光深邃明亮,煞是好看,仿若漫天黑夜中的一点繁星落在了他的瞳孔之中,眩惑得叫人醉。
轻轻的抱住他,我靠上他肩头,低声细语:“我是你的,只是你的…”
最后一个字终在他俯身狂热的亲吻下,化作一声呢喃。
七月,明万历帝驾崩,其长子朱常洛登基二十九天后,因服食红丸竟一命呜呼。两个月后,十五岁的天启帝朱由校坐上紫城金銮宝殿上的那把龙椅。
十月,大金国迁都界藩城。
从赫图阿拉城迁往新贝勒府的那几,尽管府里上下有近百名的奴才下人听候使唤,却仍是折腾得合府人仰马翻。
我的行李是最多的,除了我自己的,皇太极日常穿用之物差不多都在我屋里,所以搬家的时候等于是连他的家当一起搬。
我在家忙着,可这位一家之主,却早在搬家之前便跟随努尔哈赤及众贝勒先行去了界藩城,不管不顾的撇下一屋子的女眷成一锅粥。
西屋的葛戴身怀六甲,行动不便,自顾不暇。东屋的钮祜禄氏是个除了会咋咋呼呼,就只会吃干饭不干活的主儿,整就听见她在园子里扯着嗓门喝斥奴仆,大呼小叫。我则是懒得管他人闲事,只管打理好自己这片兔子窝…总之,在毫无秩序及管理制度的情况下,四贝勒府内的主子们各自为战,得底下奴才飞狗跳,做事混乱无章。
我抱着事不关已,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的心态看好戏。花了一天的工夫将自个屋里该拿的、该搬的全都整装完毕,余下的时间正打算好好练练已经有点生疏的刀法,忽然哲哲跑了来,三言两语便把我拖出了我的藏身小窝。
她也并非是真要我帮什么忙,只是让我闲散的坐在厅屋,她却身体力行的以当家主母的姿态指挥起家奴仆妇。
我冷眼旁观,忽然发现哲哲其实极赋领导才能,而且头脑极好,在现代绝对是个白领高层管理——她清楚在这个家里她空有正头衔,单独由她出面,只怕降不住那些刁钻的奴才,于是便将我请出,奉在堂上。虽然这颇有些狐假虎威的味道,我却仍是不得不佩服她的睿智冷静,吩咐待下去的事情有条不紊,一桩桩一件件都干得极是利落干脆,绝不拖泥带水。
我连坐了两天的板凳,亲眼目睹她打理混如麻的家事,竟是滴水不漏,条理清晰,思维敏捷得叫人不得不刮目相看,佩服至极。
冷眼旁观了两后,我开始重新审度她,这个外表端庄娴静,来自于蒙古科尔沁的年轻格格,到底还会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潜力可挖?有时我甚至冒出个古怪的念头,如果哲哲不是皇太极的嫡,我不会像现在这样对她心怀芥蒂,也许…我和她能成为朋友。
搬家工程耗时颇费,到得正式出发那,整个赫图阿拉人涌动。皇亲贵眷的车队先行,贩夫走卒缀在末尾。
排在最先的打着正黄旗的旗号,华盖金辇,旌旗飘扬,仅看随行的仪仗便已教人咋舌——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汗王后宫女眷出行,果然创国之后排场和气势已与之前仍属建州部落时无法比拟。
我们这一行属于正白旗,两黄旗后是大贝勒的两红旗,再然后是二贝勒的镶蓝旗、三贝勒的正蓝旗…十二阿哥的镶白旗跟在我们队伍之后。
“阿牟,我们搬去新家,阿玛和额娘去不去呢?我以后还能见到他们吗?”兰豁尔双手巴住车窗窗框,回头小声问我。
我摸了摸她的额头,笑道:“一同去…你以后还会见到他们的。”
“那太好了!”她欢呼雀跃,笑嘻嘻的挨过来搂住我的脖子“可我还是最喜欢和阿牟住在一起…”小丫头嘴儿特甜,直把我哄得笑不拢嘴。
这一路上有她伴着,倒也不寂寞。几后抵达新居,发现新宅选址甚是不错,竟是比赫图阿拉原先的那栋老宅院强出一倍,这同时也从另一侧面可以看出,皇太极如今在努尔哈赤心目中的地位愈发拔高了。
等再次陪着哲哲打发完那些琐碎的家务事后,皇太极终于风尘仆仆的返回新家。
甫一见面,他便兴冲冲的拉着我直奔书房。房间里的藏书还未完全摆上书架,散的堆了一地。
“大明皇帝把熊廷弼罢职了…悠然,你说的一点没错,大明这个新帝昏庸无能。他居然罢了熊廷弼的辽东经略,让袁应泰接替其职,可见这个年轻皇帝实在没识人的眼光!”
啊,天启皇帝…
我沉默无语。
明熹宗朱由校,历史上有名的不爱江山,却癖好干木匠活的文盲皇帝,对于这样一个人用“昏庸无能”来形容他已属厚道,其实说他“祸国殃民”亦不为过。这个小皇帝宠信阉人魏忠贤,最终把一个大明朝搞得乌烟瘴气,百姓怨声载道,直接导致最后李自成的农民起义…
“在想什么?”
“哦…没。”我猛然清醒,咬着下哂笑“没想什么…”
对于大清创业开国史,我所知实在有限,除了还记得几个人名之外,基本等同于空白。倒是明末一些有名的历史事件,中学课本上却是有念过的,我这个记不是很好的脑袋里总算还或多或少的记得一些。只是…记得归记得,这些历史还是不方便在皇太极面前多加提及。
他太聪明,也太机警,我若是不小心多嘴漏了丁点不该透的口风,只怕他会将我从里到外盘问个彻底。
就好比上次一不小心提到了辽东经略熊廷弼——熊廷弼此人我只知道是个能打仗的人——可怜的我会知道这个名字,还要拜金庸老先生的大作《碧血剑》所赐,小说后传中有提到袁崇焕此人,虽然现在不是记得太清楚了,但是有两个人的名字却因此挤进了我的脑海里。
一为熊廷弼,二乃袁崇焕。
倏地我想起一事,急忙抬起头盯住了他。
“怎么了?”他随手出的一张羊皮地图,一边摊开,一边漫不经心的问。
“咱们说好了的,你得带了我一同去!”
“什么?”
“不许装蒜!”我右手往羊皮地图上轻轻一按,睨着他意味深长的笑起“熊廷弼不在了,你们如何会放弃这大好机会?你去哪我便也去哪,哪怕是去沈也不能例外!”
他惊讶的望着我,过了好一会儿,眼里渐渐浮现笑意:“果然瞒不了你!”说着,揽臂将我搂在怀里。
我靠在他怀里,挣扎着反复思量,终于还是把那个酝酿久已的念头说了出来:“皇太极,你把这个家交给大福晋打理吧。”
皇太极微微一愣,低下头神情古怪的看着我。
我嗤地苦笑:“四贝勒府总要有个人站出来打理的…你常年在外征战,家里必定得有个人替你坐镇!”
“你…”我轻轻拍了拍他的口,轻声打断他:“我不愿做这些。你也该知道,即使我愿意,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她毕竟是你的嫡,你得给她这份面子…嘘,你别急,我不是拿话你,我是说认真的…眼看着新家迁入,各贝勒府女眷之间的走动会趋频繁,你总不能老把这个博尔济吉特氏的大福晋不当回事!”
他轻轻哼了一声,半晌后冷道:“哲哲跟你说了什么?”
我嗤地一笑:“她能跟我说些什么?你毋须多疑,我再傻也不可能会把她视作盟友。我是女人,而且是你的女人…你休想我会做出贤淑大方的举动来,她做她的大福晋,我做我的步悠然,井水不犯河水,我犯不着得罪她。我只是从全局考虑而已…”
“好个从全局考虑…”
皇太极忽然仰天笑了起来,我反倒被他搞怪的样子吓了一跳,嗔道:“笑什么?”
“笑你总算肯动脑子了。”
“你…”我气结,抬起手肘撞他口“知道你脑子好使!就会使坏心眼…”
他随手托住我的胳膊,笑道:“我是坏,你打小就知道我坏…可你偏还喜欢…”俯下身,灼热的呼吸上我脖颈,我浑身一颤,半边身子顿感无力,如触电般酥麻。“悠然,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独一无二的…”
天命六年、明天启元年二月十一,大金数万大军分八路进攻奉集堡,揭开了辽沈之战的序幕。
二月十四,继续进犯虎皮驿;二月十八侵至奉集所属的王大人屯。
三月初十,大金精锐铁骑在汗王努尔哈赤的亲自带领下,由诸贝勒各率其部,浩浩从东向西,顺浑河而下,向沈水陆并进。星夜兼程,于三月十二早晨抵至沈城外,而后在城东七里处的浑河北岸安营扎寨,就地驻守。
“悠然,一旦两军战,我恐怕无法顾及到你…”“我知道!你已经说了不下百遍了!”从出门一直就在念叨,其实早在我选择跟他出征,就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你安心打你的仗,不用担心我…你只要知道,无论怎样我都会在你身边,我会在最接近你的地方等你,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皇太极不由动容,定定的看着我,在我额上亲了一下:“你放心!我一定回来!”
我笑了下,不让他看出我心底的担忧。除了挂念他的安危之外,我还想着葛戴,她的产期就在这几天了,不知道…
猛地一懔,我回过神来,现在不是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我眼下只能顾着皇太极一个人。
“镇守沈的辽东总兵贺世贤据说勇猛善战,你要小心,切莫轻敌!”
皇太极微微侧过头,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冷笑:“贺世贤啊——打仗靠的不单单只勇猛便可,此人勇猛有余,谋略不足,且贪杯好酒…悠然,你等着看吧…”话才说到这里,忽然帐外擂鼓齐鸣,他面色一收,忙道“父汗点兵,我去了!”说罢,心急火燎的冲出营帐。
这一大金只派出少数兵锐卒,掠夺浑河以南的地方,在返回北岸时明军派兵出城,双方未及锋,金军便撤回到了木寨,这一夜双方在相安无事中平静度过。
第二仍是如此,我渐渐看出门道来,金军这是在故玄虚,采用轻兵敌之计将贺世贤从城里引出来。
晌午过后,我正担心那个贺世贤会否中计,忽然听闻贺世贤出城了,而且竟是只带了一千兵卒!
甫一照面,金兵假装不敌,贺世贤果然轻敌大意,率兵追击到半道时,被早已埋伏左右的金兵团团围住。贺世贤抵挡不住,退到西门时被箭死,坠马身亡。
与此同时,金兵大军全力出击,迅速至沈城下,楯车攻城,攀爬云梯…城上明兵连发火炮,隆隆声震得大地颤动。
我守在营帐外,直看得目眩神驰,顷刻间东门城破,金兵蜂拥入城,沈已成大金囊中之物。
当晚皇太极回营帐歇息,我见他一贯冷峻的面上竟是带着喜滋滋的笑意,忍不住也笑了起来:“你让我等着看,我果然看到了…”顿了顿,又说“不只看到了,还大长见识。”
他溺爱的捏了捏我的鼻子,然后接了我递过去的巾,随意的抹了把脸:“还没完呢,奉集堡、武靖营近在咫尺,明兵不可能不赶来支援…这个时候可不宜掉以轻心哪!”
我深深的瞅了他一眼,只觉得此时身披战甲的皇太极英武飒,器宇轩昂,和平身着便服,慵懒中透出几分俊逸闲散的他完全不同。我不怦然心动,忍不住低叹:“你这个样子莫再让其他女子看见,否则真会后患无穷!”
他愣了愣,忽然哧声笑起:“没有一个女子会像你这般不要命的跟我来战场!且不说上阵厮杀,单单是这连行军,不眠不休的苦累,除了你这个傻女人之外,也不会再有人甘愿为我受这份罪!”
我脸上微微一烫,正说话,忽然帐帘一掀,一个身穿黄甲胄的身影闪了进来,高声嚷道:“雅荪那个孬种,我非揭了他的皮不可…”
皇太极笑容瞬间僵住,我心里吃了一惊,急切中身子一矮,猝然单膝点地。
这会子工夫那身影已然靠近,怒冲冲的直喊:“老八,你说的不错!奉集堡总兵李秉诚、武靖营总兵朱万良、姜弼果然带了三千兵马来援沈,可是雅荪那小子竟然被明兵的那些鸟铳吓得逃了回来,真真气死我…”
“父汗息怒!”皇太极恭身打千。
我跪在一侧,瑟瑟发抖,额头出一层冷汗。
天知道,努尔哈赤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闯了来?!
一颗心正怦怦跳,忽听皇太极朗声说道:“儿臣愿领兵出战,狙杀这些援军!”
“哦?”努尔哈赤拉长声音,显得颇为高兴“你打算带多少人去?”
“不必太多,百骑足矣!”皇太极的音量不高,却毫不掩饰的透出自信。
努尔哈赤畅然大笑,欢喜道:“不愧是我的儿子!好!我等你得胜的消息!”说罢,扬长而去。
我脚下发软,待他出去后终于支撑不住,一股歪坐到地上。
皇太极好气又好笑的望着我:“你就这般惧怕他么?”边说边伸手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吁了口气,拍着身上的灰尘,正了正帽子:“幸好穿的是盔甲…”眼波一横,白了他一眼“你就一点都不怕么?”
他捏了下我的脸,摇头:“你…如果多照镜子,会发现其实…唉,算了,不说这些了。军令如山,今晚我怕是回不来了。”
我担忧的问:“百骑兵力真的够了么?对方有那么多人啊!”他哈哈一笑,豪气干云:“人多又有何惧?你还信不过我么?没有十足的把握,我能轻易夸下这般海口么?”
我点点头。
这倒是,他向来不打没把握的仗!以他的机智勇猛,世间能敌得过他的人已是少之又少。
当夜,皇太极率百骑兵卒将追来的明兵杀得东逃西散,一路击杀到白塔铺后才收兵回营。与此同时,努尔哈赤命令诸贝勒领兵驻扎于沈东门外的教场,众将官率大军屯于城内。翌,雅荪被定罪革职。
八旗军在沈城内住了五天,修整兵马器械,准备进一步攻打辽城。我原已做好随军征战辽的准备,谁知这时军中忽然收到书信,信上只寥寥数字:“侧福晋病危!”
这信一经皇太极念出,我第一个念头便想到葛戴,所谓“病危”只怕是她难产,也不知到底严重要什么地步。
皇太极见我心急如焚,便让巴尔护送我回去。恰巧从沈掳获的人丁也需一同遣返都城,于是我俩充作押解官,打着正白旗的番号连夜马不停蹄的赶回界藩。
小白的脚力虽好,却也经不起这般折腾,到家那已是三月十九清晨,当我穿了一身戎装盔甲冲进门时,园子里打扫的丫头妈子见了我,一个个吓得呆若木。
我只当未见,一路往葛戴的屋子飞奔,才到房门口,便听见里头传来泣之声。
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推门而入,只见正堂对门的席位上坐了哲哲,正低头抹泪,脸哀戚。屋子的药味凝聚不散,我茫然的跨进门。
哲哲闻声扬起头来,惊讶的瞥了我一眼,缓缓站起:“你回来了?难道…爷也…”
“不,我一个人回来的。”我僵硬的将目光调向内室,珠帘垂挂之下,未见缟素白幔。我心头一松,还好,看来情况并没有我想像的那么糟糕。“到底怎么回事?”
哲哲哀痛的说:“你们前脚刚走,她就发作了,痛了两天两夜,连宫里的医官都给请了来…十二那总算把孩子生了下来,可是大人却…”
我瞪大了眼,感觉心里被空了:“她…”
“医官说她心脉不好,这一胎难产耗尽了她的元气。所以…撑不了几天了,她心心念念的只是喊着爷,喊得人心都要碎了…我瞧着不忍心,这才拼着不敬之罪写了书信…”
我踉跄了下,心脉啊…那是她十岁那年为了救我,心口挨了孟格布禄一脚,从而落下的病。
没想到,这次竟会因此生生要了她的性命!
泪意再也忍耐不住的涌起:“我…去看看…她…”
哲哲点头,我脚步虚浮的走进内屋。
室凄冷,两个小丫头跪伏在榻前,葛戴无声无息的平躺在上,脸白如纸,紧闭双睑,一把青丝绕在枕边…
她虚弱得好似一缕幽魂,我甚至不敢用力呼吸,生怕息重了,她会突然在我眼前消失。
“葛戴…葛…”眼泪瑟地滴落,我轻轻执起她柔若无骨的手掌,哽咽“是我…你醒醒…”
眼睫微动,她痛苦的呻一声,缓缓睁开眼来,眸光黯淡涣散:“啊…格格…”她痴痴的望着我,忽然眼眸睁大了,欣喜的低喊“我的格格!你终于回来了…奴婢、奴婢等得你…等得你好苦…”
“葛戴…”眼泪成串的落下,我压抑不住悲伤,失声啜泣。
“格格!格格…”她一声声的低唤,颤抖的双手捧住我的脸颊,慌乱的替我擦拭泛滥成灾的泪水“不要哭…奴婢知道错了。奴婢…不该抢了你的八阿哥。他…嗯——”她身子一阵痉挛,手足搐,嘴里痛楚的逸出一声呻。
我吓得完全没了主张,慌乱的喊:“你哪里痛?葛戴…你…”“格格…你为什么要偷偷离开?爷他…要大婚了,你可知道?你为什么不回来?你…是不是不要奴婢了?”
“葛戴…葛戴…”我失声痛哭。
她的神智根本没有清醒,看她说话颠颠倒倒的,似乎记忆还停留在十年前我毅然离开赫图阿拉的时候。
“格格啊…爷他过得好苦,他又喝醉了,怎么办?格格,格格…奴婢好痛啊!格格…你为什么那么狠心?你为什么要伤爷的心?爷那么爱你…你为什么…为什么…”
喊声逐渐低了下去,我捧着她陷入昏的脸,惶恐的大叫:“葛戴!你醒醒!你不能有事!”
“嗯——”呻一声,她痛楚难当的重新睁开眼来,定定的望着我,眼神凄楚哀伤。
我心如刀割,泣不成声。
“姐姐…最后求你一件事,你千万要答应我!”
“好。”
“我的孩子…拜托你…”不待她说完,我已含泪拼命点头:“我必当视如己出,你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
她莞尔一笑,苍白的脸庞漾出欣慰的笑容,然后婉转低叹一口,缓缓抬起胳膊,伸手探向我身后。我茫然回头,却见屋子里空空,她所指之处并无一物。
“啊…爷,你来看我了么?我好欢喜…好…”
蓦地,那只手在我眼前猝然坠落,腕上的玉镯敲击上沿,玉碎镯裂,吧嗒摔成两断摔落在地。
我脑子里嗡地声,像是断弦的琴发出最后凄厉的一声低。
“主子…”
“福晋…”
两个小丫头的哭声汇成一片,哲哲闻声冲进门,奔到前时“啊”地声低呼,呆呆站住,掩面落泪。
我颤巍巍的弯拣起那两截断玉,紧紧的捏在掌心。
“你放心…你放心…”我低声呢喃。
榻上的葛戴了无生息的阖上了双目,然而紧抿的角微微上扬,竟是淡淡的勾起一缕安祥而又足的笑容。
我猛然一震,再难克制悲痛之情,伏倒侧,放声恸哭。
连的无休无眠,彻夜奔驰,体力严重透支的我终于在葛戴去世的打击下累垮了。
贝勒府内挂起了白幡,丧事冷冷清清的由哲哲全权办着。因为前方战事未结,葛戴的灵柩暂时停放在西屋,吊唁出殡等事宜都还得等皇太极回来再议。
我在上躺了三四天后,勉强撑下地,只觉眼晕目眩。歌玲泽和萨尔玛小心翼翼的在两侧扶着,我如踩棉絮般飘飘的挪到了灵堂。未曾进门,便听得里头有个尖锐的声音扯高了在喧闹,我头皮猛地一阵发麻紧,一口气噎在口怎么也咽不下去。
推门而入,只见灵堂前钮祜禄氏噙着冷笑,正对着自己的丫头不停打骂怒叱,小丫头跪伏在地上哭得凄凄惨惨。
哲哲面色铁青,连操劳累得她人像是瘦了一圈,单薄的身子此刻站在彪悍的钮祜禄氏面前,越发显得轻微渺小。
钮祜禄氏一边打骂丫头,一边冷眼乜着一旁的哲哲,神情得意,姿态极度嚣张猖狂,骂得兴起一只左手甚至还时不时的在灵台供桌上猛拍。
我直气得身子狂颤,怒火直冲脑门,也不知打哪来的力气,竟是挣开两丫头的扶持,迳直冲了进去。
钮祜禄氏先是吃了一惊,没等她完全反应过来,我已愤然抄起灵台上的一柄黄铜烛台,将底座狠狠的砸上她的手背。
钮祜禄氏杀猪般发出一声惨叫,右手捂着左手手背痛得弯下了。哲哲吓傻了眼,张嘴想喊,却是一个音也没能发出来。
“你试试…你试试敢再在这里大呼小叫!”我气,将烛台上着的蜡烛拔掉,将尖锐的铜叉子对准钮祜禄氏,怒目而视“容忍你不等于就是怕了你!你不过就是仗着有个了不起的老子罢了,你算什么东西?你莫忘了乌拉那拉氏还有个大阿哥在,你胆敢在他额娘灵前放肆,等将来大阿哥大了,看他到时候怎么揭你的皮!你那老子能护得了你一辈子么…”
钮祜禄氏原还发疯般想冲过来跟我拼命,见我拿烛台对抵,先是一愣,再听我把狠话一,竟是吓懵了,愣愣的呆了老半天,才哇地声破口大叫:“臭!女人!你不过就是仗着爷宠你,你难道还能专宠一世不成?”伸手一指灵堂上供奉的葛戴牌位“你这般向着这个女人,不过是想借机讨好大阿哥…你又算什么东西来着,这女人是个奴才丫头命,你只怕也好不到哪去!我堂堂一等大臣之女,岂容你们这等下作女人骑到我头上——”
她厉声大叫,扑上来掐我,我原想侧身避开,无奈体力跟不上,竟是当面被她抓了个正着,勒住我的脖子猛掐。
慌乱间我手里的烛台失落,哲哲喝斥声不断在我耳边响起,可是根本无济于事,钮祜禄氏已完全失了理智。
意识凌乱间只听有人厉声大吼一声,紧接着死死卡在我颈上的十指松开,我缓了口气,向后倒跌。
有人在身后扶了我一把,我这才没摔个股开花。定眼一看,钮祜禄氏正被白盔披甲的皇太极暴怒的伸臂卡住了脖子。她双脚已然离地,表情痛苦的翻着白眼,双手抓挠,双脚不停踢腾。
“爷!爷请息怒!”哲哲跪在皇太极身侧,抱着他的双腿苦苦哀求“爷,钮祜禄氏有错,我也有错,都怪我治家无方,约束得不够!求爷息怒,饶了她一条性命吧!爷要打要罚都使得…”
“这人该死!你给我滚一边去…这里不干你的事!”
我惊惧不定,一颗心噗噗跳,眼看钮祜禄氏脸色慢慢转紫,若是再不阻止,只怕今难逃给葛戴陪葬的命运。
“皇太极——”这一急,竟是忘了人前该有的礼数,口直呼其名。
身后扶着我的那双手微微一震,哲哲亦是面讶,但瞬间已回复。
皇太极侧过头来瞥我一眼,我紧着眉头微微摇头。
“滚——”
钮祜禄氏被摔在地上,咳嗽着气,泣着抖若筛糠。哲哲忙打发小丫头搀了她,趁皇太极没有变卦之前送她出灵堂。
钮祜禄氏临出门时,怨恨的回眸瞥了我一眼,我尚未有何表示,她却突然面色大变,像是活见鬼般,怆惶夺门而逃。
我正纳闷不解,身后响起一声冷哼。扭头看去,恰恰触到一双愤恨的眼眸——大阿哥豪格!
难怪…钮祜禄氏会落荒而逃!
愣怔发呆之际,豪格已收回目光,脸色稍和,双手仍是扶着我的手肘,恭恭敬敬的说:“多谢侧福晋!”
他彬彬有礼的态度让我一阵别扭。住在这个家里虽然已有好些年,我却还是第一次这般近距离的看清这位皇太极的长子——十二岁的半大孩子,身高竟已长得我跟我差不多,他的长相八分遗传自葛戴。
看着那熟悉的眼眉轮廓,我心里直发酸,忍不住难过的下眼泪。
“悠然!”皇太极走过来怜惜的将我拉进怀里“你脸色好差,病了?”
“我不碍事…”
“回去躺着。一会儿我让医官来瞧瞧!”他不容置疑的看着我。
我咬不语,倔强的看着他。
“我送你回去!”他忽然打横抱起我“葛戴的身后事,不用你再心,你养好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可是…”迟疑间,皇太极已将我抱出了门。
回到房中,在他的高政策下,我只得了外褂乖乖的钻进被窝。
“辽…”
“拿下了。”他漫不经心的回答,脸上带着疲倦的微笑。
我清楚他说的虽轻描淡写,但辽之战必定打得惊心动魄,绝非轻而易举就能攻下的。想着他的劳顿困苦,不由心疼。
“葛戴她…替你生了个女儿。要不要让娘抱来给你瞧瞧?”
“不用了。中午父汗赐宴,我得马上赶着进宫去。”见我面有责备之,他顿了顿,又道“我让豪格留下,就让他这个作儿子的最后尽些孝道吧!”
我张口言,然而见他脸上隐隐透出些许不耐之意,到嘴的话终于还是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此时的皇太极,淡漠的态度令人不由想起孟古姐姐亡故时努尔哈赤的薄情…
我心里一寒,不敢再胡乱瞎想,忙闭了眼睛,窝进被褥里,闷闷的说:“嗯,我睡了,你去忙你的。”
皇太极亲了亲我的额头,怜惜的说:“晚上回来陪你。”
我点头,倦意侵袭而至,恍惚间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远,我怅然叹气,沉沉睡去。
也许当真是应了我这张乌鸦嘴,六月里,努尔哈赤视同臂膀的左翼总兵官、一等大臣额亦都突然亡故。
努尔哈赤固然因痛失一员爱将,而临奠恸哭,却总也比不上我们四贝勒府里这位钮祜禄氏侧福晋来得悲痛绝。
钮祜禄氏之所以敢在府里肆意横行,一方面是仗着早年曾替皇太极生下三阿哥洛博会,虽说那孩子命薄早殇,但好歹与我和哲哲这两个无所出的人相比,已是要强出甚多;另一方面,自然还是仗着有额亦都这个军功赫赫,权倾朝野的阿玛。
可如今额亦都猝然身故,钮祜禄氏受得打击和刺着实不小,没过几天她便病倒,据闻病势极险。
我忙着照顾嗷嗷待哺的小敖汉,外带那个蹦蹦跳跳、最爱调皮捣蛋的兰豁尔,根本无暇顾及东屋那边的情况,只是略略听说哲哲每必去探视,可钮祜禄氏的病情却始终不见好转。
转眼到了月底,钮祜禄氏的病竟是一发不可收拾,在医官们唯唯诺诺的答复中,我们心里渐渐有了底。于是拖到七月初,钮祜禄氏最终还是没能战胜病魔,撒手人寰。
丧事尽量办得低调,可是吊唁的宾客却仍是来往不断,平素清净的四贝勒府顿时变得门庭若市。我原想窝在屋里当甩手掌柜,然而眼见哲哲累得眼眶瘀黑,形容憔悴,终还是于心不忍的站了出来,帮她搭了把手。
这头正忙的办着丧事,宫里却开始大摆宴席。努尔哈赤为全面夺取辽沈之地而特开庆功宴,席面摆了整整三天三夜,皇太极也连着三天三夜没有回家。
第四天下午皇太极终于从宫里回来了,去的时候是单骑去的,回来时却跟了一辆马车,车上毫无意外的载了两名十来岁的少女。
晚上皇太极到我房里时,我正挑灯写字。因嫌烛火不够亮,我便用剪子剪了烛花,顺手将剪子到他手里:“帮忙搁那边针线娄里。”
“悠然…”
我背转身,铺开宣纸:“替我磨墨,快点…”提笔在纸上悬空虚画“你说我写些什么好呢?你说…”
“悠然!”他劈手夺走我手中的笔管。
我蹙起眉头,抬眼瞄了他一眼,他表情僵硬,神态冷峻,不经意的散发出一股凛然霸气。
我自嘲的一笑:“那好啊,我不写了总行了吧?”
“悠然!那两个女人不是我要的,是父汗赏赐的…”
“我早就料到了…这是必然的。”我点头,刻意忽略掉内心的伤痛,淡然平静的说“堂堂大金国四贝勒,府里只有两个子,实在寒酸得不像话,更何况你子嗣不多…”
他微微眯起眼,审度般的盯着我看,眸光闪烁,慑人的视线极具穿透力。这种好似X光线的眼神向来令我毫无招架能力,在心思细腻,思维敏锐的皇太极面前,我根本无处躲藏。
我不由气的将桌上的纸抓来,使劲的捏成一团,扔到地上,倏地昂头:“皇太极,江山和美人,对你而言孰轻孰重?”
他错愕得惊呆,足足愣了有一分钟,神情遽然冷凝,变得高深莫测起来。此刻的他就如同高耸拔的擎天松柏,而我只是他脚下最最卑微的一株小草。
我战战兢兢,忐忑不安的期待着他的回答,房间内静匿的空气压得我几乎想要夺路而逃,甩开这个呼之出的答案。
“我…”他哑然开口,音量虽然不高,却让我呼吸一窒“无法给你答案…很抱歉!”
我心里一松,一时竟无法体会自己内心究竟是喜是悲,只得哈哈干笑两声:“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悠然!”他忽然紧张的抓住了我的胳膊,急道“你明白什么了?你什么都不明白!”
“不!我明白你想要什么?也同样明白你最终会得到什么…你的未来,你的人生…我比谁都清楚!”我目光痴的锁定在他脸上,眼眶不润起来“你会得到一切的!既然这是你选择的,那就不用再跟我说抱歉。请你…一如既往的走下去!”
“你为什么…”他困惑的嗫嚅,因为我莫名其妙的一番话而出了迷茫的神情。
“因为你是皇太极!因为你是爱新觉罗皇太极——”
因为——你是大清开国之君皇太极!
皇太极…后人眼中的清太宗皇帝!他这一生早已注定无法专属我一人!因为他不单单是我深爱的男人,他还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