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绿杨芳草
隆盛七年,无敌归中原,隐于沁、泽群山中,于谭将军忌故里结庐,终老不出。
——《北汉史·段无敌传》
忌殁后,社稷倾覆,雍帝令礼部录北汉殉死众将名姓,准入武庙,享秋祭祀,忌凶名过甚,礼部上书请除其名,雍帝许之。
——《北汉史·谭忌传》
林碧两人离去之后,陆云听到那冰冷的声音道:“碧公主似乎也知道了。”
江哲笑道:“想必是李麟这小子口风不严,跟碧公主抱怨过了。无妨的,你去吧。”
然后陆云便听到有人推门而出的声音,他心中大喜,江哲一人在此,可真是天赐良机,又过了片刻,见江哲并未安寝,他轻手轻脚地从底钻了出来,只见江哲背对着自己坐在那里,灰发青衣,一手放在旁边的小方桌上,另一手拿着书卷。陆云缓步上前,正下手刺去,不知怎么他突然看到江哲的那只右手,食指在桌上轻轻敲击,十分悠闲自得的模样。
心中灵光电闪,陆云突然丢下匕首,拜倒在地,朗声道:“陆云拜见师祖安好。”
江哲正在敲击方桌的手指突然停住了,他缓缓回过头来,道:“起来吧,你这一路上辛苦了。”
四目相对,陆云一眼便看到那双温和平静,却幽远深邃的眸子,他甚至看到了这星鬓朱颜的男子角的一丝笑意,心中只觉得如释重负,自己果然没有料错,这人分明知道自己的行踪。
我看看陆云身上不合体的衣服,微微一笑,扬声道:“小顺子,可以进来了。”
水榭的房门再次打开,小顺子走了进来,岁月的流逝在他身上并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如冰似雪的容颜和七年前并没有什么分别,只是那双眼睛越发深沉冷静。他冷冷地望了陆云一眼,道:“公子何必还要对这小子留情,他竟敢筹划刺杀公子,罪不容恕,就是公子不想将他送给明鉴司,也当让他尝尝公子夺魂金针的味道。”
见到陆云神色尴尬,我笑道:“小顺子,就别吓唬他了,若不是你暗中相护以真气相护,他哪里能在段将军居住的水榭藏身那么长时间,凭他这点武功,不说苏侯和萧大人,就是段将军和碧公主,他能瞒过谁的耳目。”
小顺子微微一笑,道:“虽然被冷水浸了半天,可是这小子倒是听到了不少隐秘,要不是后来的事情我觉得他不适宜听到,又看他急得可怜,也不会熄灭灯火,让他可以身了。”
陆云惊骇地看着小顺子,他虽然知道自己落入江哲算计,可是也万万料不到这人竟然一路上跟着自己,怪不得那灯火熄灭得那么及时,想到若是自己被平台上面的人发现,那些人说不定会杀了自己灭口,毕竟他们所说的事情肯定不希望别人知道。他可不认为那些人有一个是心慈手软的。想到这里,连忙对这小顺子拜谢施礼,小顺子微笑受了。
拜谢之后,陆云忍不住问道:“师祖,您是什么时候知道晚辈的来意的?”
我笑道:“那么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设下陷阱等你入彀的呢?”
陆云恭恭敬敬地道:“晚辈经常听父亲说及师祖往事,父亲曾说,昔年师祖闲暇时候最喜欢戏于他,初时父亲屡屡上当,后来却十次能逃过七八次。”
我想起往日,那可是一个不解之谜啊,那小子明明笨得很,可是我偏偏不能随心所的戏他,虽然因为我碍着西席身份,不敢太过火,可是那小子定是有些秘诀的,心中好奇之念涌起,我装作不甚在意的模样问道:“哦,原来是你父亲传了你秘诀,却不知我了什么破绽?”
陆云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卖关子,连忙道:“父亲说,您每次若是想捉弄人,若是手放在桌面上,都会忍不住用食指轻叩书案,所以只要留意一下,就不会经常上当。”
我愣了片刻,原来如此,当我若是在书房和陆灿较量,怪不得总是让这小子逃过去呢,还是我当年年纪太轻不懂掩饰,若是现在可就不会这样容易了,至于陆云这小子发觉破绽,纯粹是因为我今根本就没有将他看得很重要。心中释然之后,我笑道:“你想效仿刺客行刺,还太了些,你刚入长安就了破绽,姑且不论这些,我和你父亲相识在二十年前,他当时年龄和你相仿,你和你父亲的相貌现在虽然只有五六分相似,可是和他少时却是一模一样,就是你如愿以偿的接近了我,只需一眼我就会看出你的身份。你是陆灿之子,又素有武勇之名,大雍明鉴司、司闻曹早有你的画像存档,若非是我令人替你掩饰,只是金谷园那一关你便躲不过去。”
陆云惭愧地低头不语,此刻他可是知道自己的幼稚了。
我继续打击他道:“你也是将门之子,如何为此荒谬之事,一个小孩子,妄想刺杀大雍重臣,你若失败自然是命丧雍都,就是成功了,难道不会挑起两国战火么,到时候纵然你父亲在南楚可以一手遮天,也不能护你平安,莫非你以为南楚现在愿意和大雍一战么?”
陆云头上冷汗涔涔,他此刻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若是大雍利用这个借口挑起战火,自己就是南楚的罪人,父亲也要受自己连累。
我叹息道:“你以为你的父亲当真是为了私情对我这般恭敬么,你可知道我的性命曾经险些葬送在他手上?你父亲不过是希望我能够看在故旧之情,不在大雍铁骑南下之时出谋划策罢了,留得一分情谊,总好过撕破脸皮。当我便猜到你来此定是为了替你父亲除掉我这个背叛君父的师父,便觉得你年轻气盛,将来定会给你父亲惹来无数麻烦,因此便设下三重考验,你若能够通过,可见你还有些长处,我便饶你一次,你若当真是鲁莽无能,我拼着你父亲怨恨,也要取了你的性命。你父亲在南楚如履薄冰,若是你再不能体谅他的苦衷,不死何为?”
陆云如梦初醒,从前的种种疑惑都有了答案,父亲之所以对眼前此人那般恭敬,不是为了旧情,而是为了歉疚,想起自己从前对父亲的误解和指责,当真是痛悔加,忍不住伏地痛哭起来。
我见这少年已经知道自己的错误,语气放缓了许多,道:“我安排了三次考验,第一次便是李麟,他在金谷园召见你,你若是不中他的意,便是武技平平,还敢前来行刺,便是庸才,杀了最好,免得连累你的父亲,不过你果然算得上少年英杰,百步柳,在你这般年纪,箭术已经是很出众了,这第一次考验你过得很顺利。第二次考验就是临波亭之内,我原本想看看你会不会心狠手辣地要伤害柔蓝,若是你这般狠毒,霍琮便会奉命将你处置,可惜柔蓝毕竟是我的女儿,为了避免和你直接冲突,居然自己跳入水中,所以这第二关也勉强算你过了。第三关就是今夜,你要是想不到溯而上寻到我的寝居,就是才智不足,我也要治你的罪。你既然有胆量来大雍行刺我,若是武功、才智、品说不过去,我杀你也没有什么可惜的,不过你运气不错,三关皆过,如今你的性命是保住了,总算不愧是陆灿的爱子。”
陆云止住泪水,面通红的听着,不由庆幸自己当没有来得及伤害柔蓝,不过另一种情绪涌了上来,他忐忑不安地道:“师祖,莫非他们都知道我的身份了么?”
我笑道:“怎么了,没有颜面和他们相见了么,虽然当时不知道,不过如今都知道了,要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李麟昨发那么大脾气?”
陆云心中又是惭愧,又是难过,虽然今之前他还是将柔蓝等人当成仇敌,可是不可否认的,对于霍琮、柔蓝,甚至李麟和李骏,他都是好感多些,今既然行刺已经彻底失败,他也就放开怀,不免有些担心这几人瞧自己不起。我见他神情便知他心意,不由暗暗欣喜,我之所以费心让几个孩子主导这个圈套,就是希望影响陆云的观感,影响他的心志,甚至是陆灿的心志,这种微妙的感情对于国仇家恨或者没有什么作用,可是一旦到了烟消云散的时候,往往会起到决定的作用。我特意让他有机会见到段无敌,就是希望能够在最后关头影响陆家的选择,我是不指望陆灿弃暗投明,只是希望最后能够保全陆家的血脉。这点私心我当然不会说出来,只能通过潜移默化的方式着手。
陆云羞愧难安,他原本是怀着恨意而来,可是来到长安之后,才发觉江哲或许不是南楚传的那样无,他若是那样的人,为什么那么多人对他都是那般敬重,就是畏惧中也存了敬慕,还有若是江哲果真是流言所说的那般贪图荣华富贵,为什么从柔蓝、霍琮身上却看不到丝毫纨绔子弟的缺点,事实上,他对江哲的仇恨早已淡化,只是他一直没有发觉罢了。方才准备行刺的时候,若非是他心中杀意不浓,又怎能发现江哲的小动作。
可是望着江哲儒雅风的身影,陆云却是难以表孺慕之情,毕竟这人是大雍重臣,他在李麟身边多,隐隐感觉到大雍可能很快就会南征了,到时候凭这人显的狠毒手段,只怕自己的父亲即将万劫不复,心中一痛,陆云突然再次落下泪来,这一次他却没有哭出声,只因心头仿佛刀割一般,望着江哲的目光模糊离,却是什么也不能说。
我轻叹一声,知他心中矛盾,但是各为其主,两国兵,这件事情我是无能为力,就是陆灿也是无能为力,更别说陆云一个小孩子了,将手一伸,小顺子立刻将一个玉瓶放到我手中,我上前搀起陆云,道:“你今受了寒气,若是不好生拔除,将来必有后患,这瓶药可以固本培元,你每天晚上服一粒,连服一月即可,剩下的药物你就留在身边,若是受伤初愈,服用此药,必有好处。前你爹爹已经派了家将来见我,知子莫如父,他也猜到你会前来行刺我,所以派人一路寻来,他们在我府上等你,你见了他们就回去吧,别让你爹爹为你忧心。两国征战的事,你一个小孩子不上手的。”
陆云心中一宽,他不是没有担心眼前这人利用自己胁迫父亲,虽然知道父亲定然不会屈服,可是必然会有人利用这个机会打击父亲,更何况父亲必然会因此难过伤心,若是如此,他纵死也不会安心。抬头看向那双充慈爱的眼睛,他扑到江哲怀中啜泣起来。
我怀抱着这个少年,心中感慨万千,我不是不可以利用他在长安的事情施展我最擅长的计策,可是一点私心终于还是让我放弃了,希望大雍铁骑犁庭扫之后,这个孩子能够留得性命,能够想起长安还有他的依靠。
第二天,林碧最先离开了南山别业,李麟自然随行而去,陆云却被留在江哲身边,他也想寻个机会向李麟致歉,可是李麟根本就不理会他,奉着林碧的车驾扬长而去,陆云也只能黯然失落罢了。
苏青和呼延寿是第二波走的,陆云寻个机会,他很想见见这位名扬天下的女侯爷。当他看到苏青的时候,即使是他这般年少,也不由惊呆,遇雪尤清,经霜更,那是霜雪摧残后傲然立的寒梅的风姿。而她旁边那位将军,不论相貌还是气质都有些黯然失,陆云不由有些奇怪澄侯苏青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夫婿。直到他无意中看到苏青转头和那位将军说话的画面,那男子面上的神情是那样的专注,那是呵护至宝的神情,而苏青的神情是那样的柔和平静。虽然不甚明白,可是陆云却已知道,只有这样的男子,才能最好地保护一个半生凄苦的女子。
陆云没有看到段无敌离开,因为当下午,他就跟着江哲离开了南山别业,回到江哲府上,陆云见到了父亲秘密派来的家将,含羞带愧地被两个看着自己长大的家将委婉地教训了一顿,第二天他的行装就已经准备好了,临行之前,除了霍琮执意送他到灞桥之外,他没有见到柔蓝和李麟的身影。
看到陆云怀着期望而又有些愧疚的神色,霍琮微微一笑,折了一支杨柳递给陆云,道:“你别介意,他们年纪轻,不免气盛些,其实主要是觉得被你瞒过了,所以不开心,其实他们并没有怪你。”
接过柳枝,陆云叹了口气道:“总是我的不对,这些日子多谢霍大哥照料了,本来嘉郡王送给我的那张弓我想亲自还他的,如今只能拜托霍大哥了。”
说罢,陆云将当李麟送给他的弓箭递给霍琮,霍琮叹道:“你这又何必呢,嘉郡王不会这样小气的。”
陆云坚持地道:“请转告嘉郡王和昭华郡主,陆云欺骗他们并非本意,此去千里,可能再无相见之期,郡王厚爱,陆云无以为报,只能归还弓箭,郡主那里,请替陆云致歉。”
霍琮正要说话,突然远处烟尘滚滚,霍琮心中一动,转头一望,笑道:“有什么话,你去和他们亲口说吧。”
陆云心中一震,举目望去,那策马而来的不正是李麟和柔蓝么,他心中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两骑骏马停在长亭之外,李麟和柔蓝纵下马来,将马缰一甩,便双双走到陆云面前。
李麟看了一眼陆云手中的犀角弓,恶声恶气地道:“本王送出去的东西什么时候要往回收了,一张破弓而已,难道你都不敢拿么?”
陆云看了李麟一眼,终于将弓箭交给家将,然后上前一揖道:“这些日子多蒙郡王照顾,陆云多有欺瞒,还请郡王恕罪。”
李麟苦笑了一下,道:“罢了,如果不是有人帮着你,本王怎会上了这么长时间的当,这不关你的事情,谁让有些人就知道助纣为。”说罢,他瞪了霍琮一眼。然后有些遗憾地看了一眼陆云,李麟继续道:“你怎么偏偏是陆将军的儿子呢,若是换了另外一个人,本王一定将你留下来,我皇兄对你可是颇为赏识呢?有些事情我不说你也知道,说不定将来在沙场上我们还能碰面呢,到时候你若败在我手上,可不能寻死啊。”
陆云苦笑了一下,他怎不知道当前的局势,大雍的贵胄都在这里摩拳擦掌,可是南楚却是文恬武嬉,大部分都在醉生梦死,可是他是陆家的嫡长子,焉能屈服,他抬起头昂然道:“王爷此言差矣,我南楚虽然势弱,可是尚有半壁江山,大雍铁骑若敢南下,我陆云定然披甲上阵,就是死也不会看着社稷颠覆,陆云虽然有愧郡王爷厚爱,可是将来若是沙场相见,也断然没有相让之理。”
李麟面上出愤怒和敬佩混杂的神色,正要再说些什么,这时柔蓝抢上前来,推开李麟,伸出右手,巧笑倩兮地道:“还是没有影子的事情,别吵了,陆云,本郡主的金环丢了,想来想去都是被你拣了,如今你要回去了,还不还给我。”
陆云面上一红,望望李麟闻言突然出的怒容,以及霍琮了然的笑容,恋恋不舍地从怀中取出金环,那仍然沾着他体温的金环在阳光下眩目耀眼,陆云一狠心,将金环向那只纤纤素手中放去。柔蓝接过金环,突然噗哧一笑,这一笑让陆云立刻忘记了身在何处,这时柔蓝又将金环到他手中,道:“算了,一只金环罢了,听说你还有个妹妹,今年也有七岁了吧,这金环你替我送给她吧。”
陆云接回金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时候,家将催促道:“少爷,我们还要赶路呢。”
陆云心中一震,将金环到怀中,对三人抱拳一揖,道:“诸位珍重,陆云拜别。”说罢转身上了骏马,也不去看三人的神情,扬鞭策马而去,耳边风声作响,陆云只觉得风的双眼一阵离,忍住心中悲伤,他心道:“爹爹,我回来了,回来和你一起守护家国,死且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