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八章 万乘之君,知人之明
镜园的前院一共是一个正院和东西两个跨院,正院里头是五间五架的前厅,两个小跨院里,西边设着杨进周的书房瀚海斋,东边则是设着帐房和外库房等等要紧地责,素来是闲人入,再加上待客用的小花厅和最前头的一排倒座房,一律是前院的戴总管统管。而眼下这时候,东跨院院门紧闭,连陈澜的小轿在门口停下时,那两扇门仍是玟丝不动,还是方太监上前有节奏地叩击了几下,那院门方才开了。
“长镝和红缨随我进去,你们且在外头等。”
此话一出,跟看来的两个仆妇顿时有些犹疑,其中一个期期艾艾才说了一句老太太得知了必然怪罪,就看到陈澜转过身来,那脸色眼神在火光的照下显得分外慑人,立时低下头去不敢再分说半个字。直至陈澜跟着方太监进门,那两扇门在她们眼皮子底下严丝合地关紧了,其中一个才忍不住小声嘀咕道:“大晚上的,为什么夫人偏这般神神鬼鬼!”
“嘘,小声些,你不想活了…,…今晚上这七八糟的动静一阵接一阵的,显然不是什么好路数,你这话万一让夫人知道了,兴许就吃不了兜着走!对不对,两位嫂子?”
听自己的同伴竟是破天荒地收起了往日的尖酸个性,对两个抬轿的使婆子那般和颜悦,起初说话的那仆妇也觉察到了一丝苗头,慌忙闭上嘴再不多言。只大晚上的站在这寒风中并不好受”因而当夹道另一头前院总管戴明带着人过来,问明了情形就吩咐她们暂时到一旁的小屋子里烤烤火,四个人顿时喜出望外,竟是再没心思注意天边那一抹红光。
外间动静如何”已经进了帐房的陈澜自然没空去留意了。长镝和红缨都留在了外头,方太监也没跟进来,而尽管她知道了事实,可是,当瞧见安然坐在书案后头,正在若有所思地翻着手中一本簿册的皇帝时,她仍然觉得脑子一片糟糟的,竟是连行礼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只才屈膝下去,她就听到前头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不要多礼了,朕如今是不清自来,又不告而留的客人”又没来由让你这个主人担惊受怕,论理,是该朕向你赔个礼的。”
“皇上言重,妾万不敢当此言。”
“好了,这里又没有外人,况且还是你家里。朕这个客人就反客为主一回,坐吧,你这样站着,朕心里也不自在,须知你还是个病人。”
见陈澜只犹豫片刻,就大大方方地在一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又抬起了眼睛朝自己看过来,皇帝便叹了口气说:“今次朕出来”一来是因为你突然出事,想过来瞧瞧,二来,也是为了看看人心如何。只没想到,这有意出的破绽却还真的给人抓准了。有萧朗在,再加上还有其他安排”只要兵分两路,安然回宫并不是难题,没想到叔全那时候把你的话撂了出来”坚持要护送朕走,有些事朕就没有瞒他。”
皇帝说到这里”语气里自然而然是赞许和欣慰,可陈澜却听得心焦虑,索就把这些情绪都在了脸上,等到那话头一顿,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妾斗胆请问一句,皇上可是令镇东侯世子和叔全各自领一路人,从浣衣局胡同和积水潭西岸那两条必经之路回宫?”
“是叔全的建议,萧朗的附议,朕再三考虑之下,便认可了这一条。”皇帝见陈澜一下子揪紧了手中的帕子,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丝难以名状的疼惜来,随即就深深了一口气“今岁以来,朕终于能腾出手来做些事情,孰料朝中风波不断,卷入其中的文武勋戚不知凡几。每做一件事就有人掣肘,每动一个人就能牵扯出更深的关联,一个个人死得异常诡异,朕懒得再这么继续耗下去了!既如此,那就直截了当了结干净算了!”
“可是皇上,须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何况万乘之君?”
“接下来你是不是还想说白龙鱼服,易为鱼虾所戏?”皇帝微微一笑,继而竟是闭上了眼睛“朕在早年还是皇子下江南的时候,就曾经认识到了这个。
所以,既是敢用这一招,就是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更何况,朕好歹还知道什么叫做分寸,知道什么叫做当断则断,知道什么样的人可以托付…所以,如今只是看似凶险,就是你家叔全亦或是萧朗,亦是稳若泰山,朕可以给你打包票。”
“刀剑无眼,厮杀上头的事,这天底下有的是意外,恕妾无礼,实不敢认同皇上刚刚这话。不单单是为了叔全,亦是为了皇上自己。镜园虽安,但保不准有人消息:而外头的顺天府和北城兵马司,也难免有人:至于宿卫等等,人员一广,也同样是难免混杂进了私心算计“…退一万步说,就算此事皇上有九成以上的把握,又何必拿您自己作饵?不论您要做什么,在东宫虚悬,诸事未定的情况下,就是一丁点的闪失,也会造成天下动!”
见陈澜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拜了一拜,随即又直起不闪不避地径直看着自己,皇帝仿佛看到了年轻时亦是每每拿这些道理规劝他那些冒险举动的皇后。只话到嘴边,他却问出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可是听说了宁侯至今不曾出动的消息,觉得他兴许叛了朕?”
陈澜眯了眯眼睛,随即摇了摇头,竟是又没有用谦称:“皇上虽说是用了三叔,但要说了解,也许未必能及上我。我曾经几次三番被他迫到了悬崖边上,又曾经听祖母提到过他升官进爵的那些往事。三叔此人刻,素来能抓牢每一个机会上进,为此不但偏执”甚至近乎于残酷无情,但越是这样的人,越不会把赌注全都在一块儿。无论他此前如何,如今不曾有动静不是被事情阻住了,就是有更好的安排,必不是真的生出逆心。
皇帝并没有在意陈澜对陈瑛品行为人上的评价,这些事情从来瞒不过他,用人之际,只要不走过分出格的,他都能够容忍一二,但唯一不能容忍的是”在结的同时又生出逆心。因而,看着垂下头去的陈澜,他又微微笑道:“他应当感谢你这个侄女才是”论起对他的认识,朕确实不如你…罢了,起来吧,朕只能对你说,今次之事只此一遭,再无下次。”
此话一出,陈澜心里暗自苦笑,随即挪动着膝盖打算站起身来。然而就在这时候”她突然听到身后大门传来了砰地一声,回过头时,就只见一个人飞也似地冲了进来,竟井然是方太监。只这会儿的方太监脸上是惶急,站定之后方才使劲了一口唾沫说:“启禀皇上,外头…“外头突然闯进来了几个浑身是血的黑衣人,秦虎被其中三个给住了,剩下的两个正护着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还放话说…”放话说要见海宁县主!”
见陈澜脸讶,皇帝则是眉头紧锁,方太监慌忙解释说:“小的自然不会搭理这等贼人”可那人却说…说是镜园外头已经齐集了少说百人。若海宁县主不去见她,便休怪到时候外间火箭齐放,到时候玉、石俱焚!”
此时此刻”皇帝固然是又惊又怒,陈澜亦是倒一口凉气”浑身冰冷的刹那间,她立时飞速转动起了脑筋。然而,当皇帝的目光看了过来时,她却只是按着口冲方太监问道:“传话的人是男是女?”
方太监偷觑了一眼皇帝,旋即才陪笑道:“小的不能确信,只听着那声音有些女子的柔媚,兴许是女。外头情形不明,夫人能否“…
“不用理会那等贼人!”这一次,却是皇帝抢在前头厉声嗫了一句,那如同刀子一般的眼神一下子落在方太监身上“你是做什么的,这样的要求也敢报到此处来!”
“皇上,小的…,…小的只是怕…”方太监见皇帝那森然怒,忍不住退后了几步,旋即索跪了下来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皇上,他们兴许真能做得出来,之前小的跟着…跟着秦虎爬上墙头张望过,那闷响和火光的方向似乎是皇城西南…”
“滚,你给朕滚出去!”
皇帝然大怒暴喝了一声,等方太监跌跌撞撞抢出了门,这才看了看咬着嘴的陈澜,因放缓和了语气说:“你莫要担心,皇城西南邻近锦衣卫后街,罗旭已经领命去了。他素来机多智,决计不会真出什么问题。”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陈澜抬起了头,那眼神中赫然是熟悉的坚定光芒。
“皇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刚刚那阵动静已经过去了许久,偏生镜园左近的其他府邸都没什么大反应,咱们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既是那人要见我,我何妨出去见一见,看看那究竟是旨在何为?有长镝和红缨跟着我,出不了事!”
…,夜之下,白里官员人来人往的干步廊已经落锁,诸多衙门虽都有留值的人,但大多都朝后街上各自的后门出入,即便如此,东西江米巷仍然是冷冷清清的。因而,当那一声轰然巨响陡然之间传来的时候,无论是在衙门里头挑灯做事的官员,还是附近的百姓商旅,一时间都惊起无数。推窗的开门的到大街上张望的,全都望着那高高窜起的大火发呆。
隔了好一会儿,方才有人如梦初醒,扯开喉咙高声叫嚷道:“走水啦!锦衣卫后街走水啦!”
随着这大声嚷嚷,不少或推窗户或开了门的人,这会儿慌忙缩回了脑袋,只有少数一些人探头探脑地观望了一阵子,旋即磨磨蹭蹭地提着木桶出了门来,看那架势仿佛是要上去救火。然而,倏忽间,大街上就传来了无数沉重的脚步声,紧跟着,这些提着木桶的人就看见两头出现了好多军士的身影,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就只听两头传来了高喝。
“统统脸贴墙站好”否则格杀勿论!再说一遍,统统贴墙站好,否则格杀勿论!”
随着这一连两次的重复,好些人慌忙丢了木桶往旁边闪,眼看着那一队彪悍的军士从面前过去。一个眼睛不老实的悄悄往那开过去的人瞧了一眼,旋即喉咙里就发出了一声掩不住的惊呼:“老天爷,竟然不是兵马司的人…”
他这嘀咕刚出口,就感到肩背着了重重一下”顿时一个趔趄四脚着地,紧跟着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凶狠的声音:“老实点!”
虽说有了打出头鸟的教训在前,但还是少不了有一双双的眼睛往街上的行军队形扫了过去。然而”当那行进的过程仿佛丝毫看不到有终止迹象的时候,随着那每隔三五步便有人手按刀把站定,不少人按着砖墙的手渐渐抖了起来,那身子也在寒风中颤得如同筛糠似的。
须臾,大批军士便各就其位,完全将锦衣卫后街和与其相的二条胡同和高坡胡同以及西江米巷看得严严实实。
尽管附近的桶大多已经是被毁得残破不堪,但军士们一个个络地拿出了随身携带的一个个皮管,竟是三三两两在水井旁分工协作了起来”不一会儿,一道道水柱就冲尊高高的火苗倾泻了下去。
锦衣卫后街街口,策马并肩而立的罗旭和罗明远看着那高高窜起的火苗在水柱的压制下渐渐矮了下去,面色全都有些微妙。隔了许久,两人却几乎同时开了。说话。
“爹”你听我说…,…
“旭儿,这边差不多了“”
两人几乎同时闭上了嘴,你眼看我眼,片刻之后,罗明远就笑道:“罢了,你先说。”
这当。”罗旭也不和父亲客气,径直说道:“爹,我得再去镜园那边一趟”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镇东侯世子萧朗进京不久,虽说是并不和什么权贵往来”但要说立场,恐怕比不上咱们罗家。而且,叔全原本就是给假回去陪媳妇的,若是他没跟着,看这里的架势,我真担心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你以为皇上真会毫无把握地涉险?”
罗旭见罗明远面色严肃,顿时不自然地干笑了一声:“我是没想到,这儿竟是有您领兵坐镇。嗯来,是我之前调动人手的事情给您知道了吧?”
“你虽说有些小聪明,但还了些。”口中说着教训的话,但罗明远的脸上却出掩不住的笑意,随即就点点头道“你既是担心,我与你百人,你立时去那边瞧瞧,若是无事就立刻回来,要知道,那几家铺子的地道,是你未来媳妇的人打探明白的,接下来是你侦知之后画的图纸。虽说转移了大半,可刚刚动静这么大,你若是不在,待会宫中留值的小张阁老出来了,一时也说不清楚。你呀…非得闹这么大!”
“爹,这还不是为了一劳永逸么…,…是是是,我明白了,这就快去快回!”
然而,当那五十个健卒拨到了自己手下,罗旭领头往宣武门大街的方向飞驰而去的时候,他的心里却一下子冒出了一个念头来父亲只是掌着京营的三分之一而已,杨进周此前一直在宫里暂且不提,那掌着另外三分之一的韩国公张铭难道还在西山营地?
…
位于新开道街和三条胡同之间的晋王府紧靠着积水潭的西岸和北岸,往往入夜时分全城宵的时候,这儿还有文人辜客盘桓未归,或是赏月赋诗,或是欣赏歌舞,实在晚了也会有王府马车负责把人送回去,甚至在前院留宿也是常有的事。但如今晋王尚在服嫡母的大丧,这些歌舞宴饮未免就太过招摇了,但即便如此也常常留着三五清客谈天说地。
因而,当夜空中传来了隐隐约约的铜锣声之后,晋王自是大为恼火,当即吩咐人出去查看动静。只那小厮穿上大袄,心不耐烦地打算到前头去吩咐一声的时候,那锣声已经戛然而止,因此他不过是找了间屋子烤了烤火旋即方才气吁吁状地赶了回来。
“殿下,没事,是个喝醉了酒的疯子在那敲锣呢,大约北城兵马司已经把人逮回去了。”
既然是人已经被拿了晋王自是再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又在几个清客的簇拥下鉴赏着那幅展子虔的《游图》,全都啧啧称赞不提。到最后,晋王心满意足地亲自把这画卷小心翼翼收好,这才笑道:“得此真迹,真是不枉此生!不得不说,这些江南人还真是大手笔,送的竟是如此珍品。只不过你们得帮本王遮掩遮掩,若是让汤老知道了,又是好一顿劝谏。”
“那是自然只殿下的礼贤下士果然是天下无双,换成别个殿下千岁,万没有这样敬着一个臣下的道理。”
“是是是,殿下一不好财货,二不好女,就这点风雅爱好,汤老原该体谅才是。”
“汤老为人方正睿智不假,就是这子实在是得改改对殿下太苛严了。”
这些话里话外的奉承和抱怨听得晋王时而扬眉微笑,时而皱眉沉思,须臾就到了散席的时候,他正亲自送了一行人出门,结果就只听那一声轰然巨响。晋王惊疑之下随即厉声吩咐人往高处探看,而其他清客则是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就慌忙告退了。回屋坐下的晋王才等了没多久,就有人慌慌张张进了门。
“殿…殿下,不好了,是皇宫,是皇宫西南角那方向冒出了火光!”
“你说什么?”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晋王着实吓了一跳随即竟是一下子从软榻上蹦了起来,来来同回踱了好一会儿的步子,这才扭头吩咐道“去,看看汤老可睡下了若是能够,赶紧请了他来,就说本王有要事请他商量。”
等到人奉命离去,他才回身坐到了软榻上,一下子想起了上一回奉先殿失火时那内外哗然的情形,一时间心如麻。然而,才只一会儿,外头就又传来了一个有些掠慌的声音。
“殿下,殿下,刚刚外头大街上有些动静,东角门上有个小厮不合出去,可到现在还没回来…“”
“不就一个小厮么?这有什么值得报的,就算是被逮着了犯夜,大不了明让金和拿着王府的帖子去北城兵马司领人!”
这不耐烦的话语顿时让外头一时息声,可才只是一会儿,那门口就又传来了小心翼翼的声音:“只匙“不是小的多事,门前管事说,积水潭边上仿佛有叫喊声,具体如何听不分明,万一那边真有什么大事,冉们王府可就在积水潭边上“”
“你还有完没完!”晋王终于怒了,劈手从手边随手拿起一样物事冲着大门掷了过去。随着那东西砰然反弹了回来,他才又骂道“兴许是这附近的哪家宅邸在那儿办些隐秘事,若是撞破了小事变成大事,难道我背黑锅?滚,以后别拿这样的蒜皮说事!”
此话一出,门外才消停了。心烦意的晋王坐在那里思量了好一会儿,当门外又传来了敲门声时,终于忍不住的他怒气冲冲地亲自上前拉开了门,正要喝骂的时候,就认出了外头的不是别人正是汤老,到了嘴边的话赶紧了回去。他正摆手客客气气地把人往里边请,却只见汤老摇了摇手,随即开口问道:“殿下,长话短说,金总管对我说,东角门上已经有三个出去打探动静的小厮不见了,外头仿佛有些不对劲。”
同样的话语,前时晋王根本没往心里去,可此时汤老一说,他立时丢开了那不耐烦的心思,迟疑片刻就拉着汤老进了门,随即亲自掩上了房门,这才转身上拼了几步:“汤老的意思是,有人要对我不利?晋王府晏说不是固若金汤,但内外王府护卫还有数百人,都是父皇挑选的精锐,兼且王府原本就是易守难攻,谁会如此不智?”
“若不单单是对殿下不利呢?”汤老看了一眼脸惑的晋王,这才一字一句地说“殿下大约不知道,今午后,皇上微服出宫了,此时身在何处还未必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