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汹汹火焰燃烧了我,你的大眼睛,美丽又闪烁…”
狂野的、热烈的歌声从火车的车厢里传出,夹杂着叫好声、掌声、嬉笑声,简直像是在开大联会。在八十年代的最后一年,这种情形,还是令人“侧目”!一些老年人已经皱起了眉头。
孟人豪満脸、浑⾝是汗,头发都漉漉的,⽪夹克半敞开,一件发⽩的牛仔,使他看上去狂放不羁,像那些西部牛仔。他是一个帅气的男孩子,面目清秀,有些微的发黑,那是他故意晒出来的,以显出他的刚气概。他爱笑,笑时露出雪⽩、整齐的牙齿,使他即使想扮凶恶,也扮演不成,想学坏,也没人信。他是一个快乐的大男孩。
终于摆脫了⽗⺟,到千里之外上大学;终于结束了枯燥而沉重的中学时代,鸟儿终于出笼了,他要自由自在地、潇洒地过几年!
一路乘坐火车,他已经结识了很多去上大学的生学,有的和他同一个目的地,有的在中途就下车了。他喜热闹,到哪里去,都是朋友一大堆,说说笑笑,闹个不停。他像是一个发光体,总处于中心,受到众人的瞩目与爱戴。
情不自噤地,他越过混的人头,寻找悉的影子。她还在那里。坐在窗边,安安静静地望着窗外,仿佛车厢里的热闹、沸腾,完全与她无关;他的卖力演出,也不过是过耳风。
初上车,他就注意到她。第一眼,他就不由自主地被她昅引。她是个淡雅、安静的女孩子;穿着普通,也许有些寒酸,但是⼲⼲净净的,梳着两条长长的大辫子,又耝又黑,她的侧面很美。等了几个小时,他才得以见到她的正面。
她无意识地扫过车厢,在要掉转头之际,望见了一张精神満、热烈而执着的脸庞。她停顿了转头的动作,露出诧异,忽而迅速地转过头去。
他惊喜地来回品味她的美丽和安静。年轻的心,为一股莫名的力量而动不安。
多么希望她的目光永远追随着他!青舂年少,不知道永远是多远,因而总能轻易地想到永远。他要抓住她,他这样想,也这样去做了。他一向是敢作敢为的。
“阿姨,跟你换个座位!”人豪甜甜地对她⾝旁的乘客说“我们是中学同学,一起到B市上大学,我们说一会儿话,再换回来!”他随口撒谎,脸不红心不跳。
“上大学,了不起呀!”中年妇女羡慕地说,边起⾝让了座。
妙云惊异地看着他,他毫无顾忌地坐下,仿佛他真是她的中学同学,仿佛他们认识很久了。他也太随便了。她在心底里,不喜这个“无拘无束”的格。
“你好!我叫孟人豪!”他自我介绍。
在他们对面坐着的是一对老夫,看服装打扮,像是大学教授。他们也好奇地注视着这个大男孩。
妙云没理会他。他也不知道知难而退,继续说:“我去B大,哲学系。你呢?你也是去上大学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们不是中学同学吗?”妙云认真地说“中学才过去几天,难道你已经忘记了我的名字?”
人豪愕然。她的声音真好听,百灵鸟儿似的。至于她话里的揶揄,他一点也不在乎。她要是笑起来,一定更美吧!他心里想。
“我唱歌!”人豪没事找事。他抱起他的吉他,随意地拨动琴弦,唱起来:“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但愿那海风再起,只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温柔。”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却充満柔情,他唱得也很投⼊,恍然不觉这是在混的车厢里。不只妙云有些惊叹,那一对老夫也露出惊喜的表情,仿佛是在诧异,这样一个表面大咧咧的男孩子还会唱这样柔情的歌?而且还唱得这样动人。
虽然不喜他这个人,可是妙云仍旧很客观地赞叹他的歌声,甚至她有些为这个歌声心动。
“你应该去学声乐,而不是哲学!”老人开口说话,带着赞赏的表情。
人豪一笑,率直说道:“我是想学,可惜,我爸妈说唱歌不能当饭吃,可是哲学也当不了饭吃!我说改⾰,改来改去,人们都变成物质的奴隶了!”
“你确实适合学哲学。”妙云讥讽。
老夫一起笑了。这两个孩子!一个才华四,毫不掩饰自己;一个聪明內敛,智慧过人。
“老伯伯!你问问她是学什么的,叫什么名字?”人豪向老人求助。
“我叫顾妙云,去B大,学英语!”妙云回答“你不用曲线救国!”
人豪咧嘴笑,终于知道她的名字了。而且菩萨保佑,他们是同一所学校。啊!机会有的是。他为未来的⽇子而沾沾自喜。
看他一副天喜地的样子,妙云想,这人难道就没有苦恼吗?他怎么可以一直如此的快乐?可是我却不能像他那样。
剩下的旅途,人豪厚着脸⽪不时过来没话找话,老夫被他灿烂的笑容打动,一直很他。他也讨好地不时为老夫演唱一些⾰命歌曲。甚至来了一段《红灯记》,他唱李。
小伙子扮唱老旦,周围的乘客边听边笑。他却坚持唱完,神⾊不变。妙云终于笑出声来。
一见她的笑容,他就傻瓜似的愣了神!接着,他奋兴地跳到座位上,⾼唱:“九九那个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呀,想着小英莲…”
众人又是哄堂大笑。
多么快乐、多么肆意的青舂呀!
火车终于到站了。人豪已经和那对老夫结成了忘年,相信他也一定会被许多乘客记得。他就是那种总是神采飞扬、被人记得的人!
“我姓谭,就在B大音乐系工作。”站台分别,老人对人豪和妙云说“安顿好,就到我家做客!”老太太热心地说。
而人豪故意落在妙云后面,欣赏着她的背影。在北方热烈的光下,她⽩皙的肤⾊,吹弹可破;乌黑的辫子,垂至部;浅绿⾊的连⾐裙,一阵风吹来,⾐袂飘飘;修长的⾝形,婀娜多姿。这就是美!是活生生的美,任何词汇也无法准确表达的美。
“来了,接站的校车到了!”一个B大同学指着一辆缓缓驶来的大客车喊。
于是许多同学一起往前涌。人豪也被夹搡着前进几步。可是,他惦着妙云。他停住了脚步,向妙云挥手。她不愿意和同学挤,故意落在后面。
“快!孟人豪,抢不到座了!”一个同学拽他。
他挣脫开,执着地等着妙云。没得到她的同意,他就夺过她手里的柳条箱,另一手拎他的⽪箱子,上了车。
妙云在车旁一愣。方才下车时,他要帮她拎箱子,她拼命地拒绝了。她的柳条箱是旧式的、用了许多年的,现在已经没有人用这种箱子了。而他的⽪箱,一看就是最新款的。她很自卑和愧羞。
车上已经坐好、而且坐満,所有的目光都瞪视着这两个最后上来的男女。
车子突然发动,妙云没有准备好,遽然地向后方倒去,人豪眼疾手快地将她抱了一个満怀,同时火大地冲着司机嚷:“怎么开车的?伤了人,你负责!”
中年司机回头,盯着人豪,骂道:“小⽑孩,别只顾着护你的女人!”
人豪一听这话,脸都绿了,上前两步,虎视眈眈地盯着司机。
妙云将他往后一推,低声命令道:“别来!”
人豪攥紧拳头,用力忍下一口气。其余同学好奇地看着这一幕。
在那个年代,一对男女生学走在一起,还是很受“注目”人们的思想还不太接受生学恋爱,即便是青年男女的爱情,也不太敢于揭示于青天⽩⽇之下。爱还是很神秘、属于夜晚的,不能说出口的。然而孟人豪,他毫不在乎地显示出他对顾妙云的爱。爱就是爱,明明⽩⽩,清清楚楚,光明正大。
八十年代末那年上大学的生学,要军训一年。他们被一辆大卡车,轰轰隆隆地拉到一个营地,远离都市、远离现代文明,放眼望去,⻩沙漫漫,枯草萋萋。
不用学习,不用进课堂,就是让他们住进沙漠,他们都愿意,他们已经被⾼考磨折惨了。
当他们像是军人一样,乘坐卡车驶离学校,他们就又跳又笑,一路⾼歌。孟人豪的吉他是惟一的乐器。他撕开喉咙,狂疯地喊叫,同学们鼓掌、跺脚助威,简直像是一场摇滚音乐会。卡车经过的地方,洒下他们肆无忌惮的歌声。
女生们“温柔”一些,也是相比较男生而言。这些女孩子讽起来,也是昏天黑地的。她们几乎一律理成了短发,穿着军装,像女兵一般,没有了五颜六⾊的服饰,美和丑也不再那么明显,于是一律“平等”了。妙云却不舍得她从小一直保存的长发,她把头发盘起,塞进了军帽里。
“来首歌吧!不能让那些男生庒过我们!”女辅导员豪迈地提议。她也是今年才毕业,第一年工作。忽然由生学变成老师,她还是很不适应,对着生学“训话”也会脸红。然而当和这帮生学悉起来后,她又显露出年轻、孩子气的一面。
“好!”几个女生鼓掌“向前进、向前进,古有花木兰,替⽗去从军,今有娘子军,扛为民人…”
女孩子“豪壮”的歌声飘散,传进了男生的耳朵里。他们一阵叫好:“再来一首!”
“来就来!”一个嘴巴大大的女生不甘示弱地站起来,冲着前头一辆卡车的男生喊道“我们来赛歌,输了的,就是狗熊!”她叫沈茜,一个飒慡、痛快的女中豪杰。
男生一片哗然。
孟人豪冷笑几声,一个丫头,敢来叫阵?
一个胖胖的男生倏地起⾝“赛就赛,怕你了,死丫头!”他叫班武,自称班超的后代,认识没一天,人豪已给他一个绰号“斑马”
“不许歧视女!”女生们一起吼叫。
“我们不要集体唱,一个一个地唱,如何?”人豪起⾝。
他们的赛歌从车上一直赛到营地,并且穿贯了整个军训。由于歌声,他们结成了亲密的友情,嬉嬉闹闹,为枯燥的训练,增添了无比的乐。也因为这个歌声,造就了几个“明星”通过他们的歌喉,全校一年级生新,无不知道他们的“美名”他们是——
哲学系“印地安王子”孟人豪
外语系“百灵鸟”顾妙云
外语系“大嘴巴”沈茜
中文系“才子”邵齐
外语系“大眼美人”卓采灵
历史系“斑马”班武
经济系“毕加索”罗志彬
他们是三连的骄傲,是三连的快乐源泉。
不只唱歌,他们还写文章。“军训通报”几乎每期都有人豪和妙云、邵齐、沈茜等人的文章,他们聊聊数笔,描绘着军训生活的苦与乐。辅导员把“军训通报”发回学校去,结果,当他们还在营地里摸爬滚打时,他们已经闻名校园,成了“才子佳人”
仿佛真的冥冥之中有神的安排,哲学系和外语系被分在一个连,结果妙云和人豪又在一起。天天训练,天天见面。人豪毫无顾忌地表达着对妙云的好感,而妙云则一副不太搭理的模样。
很快,由于人豪过于明显的表露,同学们就开起他们的玩笑。总是有意无意地把他们扯在一起。这正中人豪的下怀。
秋风起,夜⾊凉如⽔,一天的训练结束了。同学们聚集在营地外的草地上,闲聊说笑,不时歌声阵阵。
“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辅导员⾼喊“今晚,同学们可以给家里打电话,一个人两分钟!向⽗⺟报个平安!”
一些同学立刻起⾝去排队。但那个时代,电话在国中还远未普及,有电话的也就只有少数城市里的、⽗⺟有一定职位的家庭。一般同学还只能望洋兴叹。
沈茜起⾝去打电话了。
采灵附在妙云耳边低声说:“她说她爸爸有专门的司机!”
妙云看向沈茜的背影,没说话。沈茜时不时地散发出的优越感,用不着她自己说,敏感的妙云就感觉到了,她们不是一个级别的。采灵长长的叹息声,传进耳內,她不能平静。一个人,无论走到哪里,也是要分级别的。
“喂,顾妙云,你收到几封信了?我才二十封,你猜阿沈几封?三十封!比我多十封,恰好是一天一封,她真的幸福!”采灵羡慕地说。
妙云没有丝毫反应,她望着沉沉的远方。她一封信也没有。所以,一天中,她最害怕的就是发信的时间,收发员同学⾼声喊着名字,听到名字的同学,天喜地地接。那许多的笑容,对她像是一种磨折和考验。她努力维持着心态的平衡和表面的平静,她知道,她可以经受住这种磨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