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九阴黄裳(二)
这山涧东西走向,众人往东行去,两旁却是越行越宽。听萧远山言,他年幼时在上面追捕一只兔子,不小心掉了下来,却侥幸不死,被他的师傅所救。养好⾝体后,萧远山见那人⾼来⾼去,本领非凡,他一个普通的契丹少年哪里这样见过⾼深的武功,心中羡慕不已,便求那人教他本领。那人起初只教了他一些強⾝健体的功夫,便打发萧远山离去。萧远山回到部落后,按着那人所教的练习,没多久便觉气力大增,对他更是敬佩,愈发想学习⾼強的本领,一个月后冒着命危险又爬了下去找他,在那人住的地方整整跪了两天两夜,求他收己为徒。那人见萧远山如此诚心,人又资质绝佳,要萧远山发了个“永远不杀一个汉人”的誓言后,终于收他为徒。
就这样萧远山每隔半个月就到这里学习武功数天,数年从不间断。随着萧远山武功渐增,萧远山却发现他师傅的武功路数与他竟是不一样,授他的是刚猛的路子,而自己本⾝却是飘逸灵巧。他有一次状着胆子问了师傅,却听他师傅回答道:“为师本来是个文弱文人,无师自通练得一⾝武功自然不可能是大开大阖的那种。而你子豪勇,却不适合练那种机巧灵变的武功,你不觉得练这些武功事半功倍么?”萧远山一想也是,要让他练那种轻飘飘的武功,那想想都别扭,而自己目前的武功却和自己的子极为匹配,从此对师傅更加崇敬。
听到这里,众人不噤对这位前辈神往不已。刘飞扬心下暗道:无师自通!还不是⻩裳么?不过他还真是个好老师,懂得因材施教。从⻩裳所创的《九真经》便可知他所擅长的该是偏柔的路数,可他却把萧远山教成一位走刚路数的绝顶⾼手,这点更是殊不简单,换了另一人,照本宣科的教,恐怕萧远山的成就绝难比得上现在。试想一下一个大力士,要他使绣花针,也许经过苦练可以达到极⾼的造诣,可绝难比得上让他用势大力沉的物件乘手。
行了数里,进了一片桃林中,萧远山渐渐收声,面上愈发现出沉稳恭谨的神⾊。穿过林子,已走到山涧的尽头,眼前现出一个碧潭,⽔声溅,上面是一道瀑布直冲而下。⽔潭旁不远处有座木屋,刘飞扬暗道:好一个世外桃园的风光,⻩裳真会挑地方!
萧远山急奔向前,在木屋前跪下,向里拜首道:“不肖弟子萧远山叩见恩师!”萧峰赶紧跟上,在他后面随后跪下。可过了半晌,屋內却不见回应。
刘飞扬运起功力,向屋里探去,却听到一阵长短不平的呼昅声,心下讶道:暗理⻩裳的內力不该如此急促啊!啊,不好,这是练功练岔了气的征兆!在灵鹫宮数月,他的武功固是精进不少,而医术见识也是提升许多。正待出声提醒,猛听得屋內传来一声大喊,接着一条人影快如闪电从屋內闪出,直向萧远山头顶罩去。萧峰见状,关心⽗亲,不及细想倏地起⾝上。萧远山大喊道:“峰儿住手!”
萧峰闻言蓦地停住⾝形,可那人却不见停,右手只及萧远山头顶尺余了,他哪还顾得上⽗亲的警告,右掌向前一推,劈空掌力直向那人撞去,使得是围魏救赵之法。萧远山抬头喊道:“师傅是弟子远山啊!”那人似是一怔,又感到左侧萧峰的雄浑掌力庒来,左手疾抓而出,一翻一旋已把掌力化去,接着呆呆站在那里。萧峰见他停手,忙来到萧远山⾝边重又跪下,可却是暗自运气戒备,深恐他又突下厉手对⽗亲不利。
这一切不过在瞬间发生,直到此时众人才细细瞧着那人的模样,只见那人⾝材中等,形相清癯,年纪看过去和萧远山倒差不多大,一⾝灰布长衫,头发黑⽩相间,用一云簪盘起。只是眼中光华不定,神情不止极是诡异。刘飞扬见状更加肯定他是练功练岔心脉受损,以致神智有些糊,心下只是奇怪以⻩裳的修为怎么会练功出了差错?而萧远山几十年未见他,可如今仍能一眼认出他,他自然便是萧远山的师傅⻩裳了。
众人谁也没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裳,没多久他眼中渐渐平静下来,恢复平和之⾊,首先看到的是站在他⾝前丈把远的楚依依等人。刘飞扬注意到他看到楚依依时明显一怔,接着收回目光,望着脚下跪着的萧远山和萧峰二人,口中道:“远山!”
萧远山见师傅开口,赶紧俯首道:“弟子拜见恩师!”本来还想说“师傅⾝体安康”之类的话,可想到刚才师傅的异样,这话就说不出口了,又向⾝旁萧峰道:“还不向师祖请安!”萧峰向⻩裳叩了个头,恭恭敬敬道:“徒孙萧峰拜见师祖!”萧远山又道:“这是弟子的孩儿,只因弟子三十年前逢遭巨变,没能立时带他来向师傅叩头,请师傅降罪!”
⻩裳道:“你们起来吧!”萧远山和萧峰又拜了拜,这才站起⾝来,萧远山更是侧对着⻩裳,恭手垂立,对⻩裳还是恭谨万分。
⻩裳指着刘飞扬楚依依等人,向萧远山问道:“这几位是?”萧远山指着刘飞扬和段誉道:“他们是弟子孩儿的结拜兄弟。”
刘飞扬上前作了一揖,向⻩裳说道:“晚辈刘飞扬见过前辈。请前辈勿怪萧伯⽗,是晚辈等人仰慕前辈的事迹,这才央求萧伯⽗一道前来的!”楚依依跟着上前欠⾝道:“小女子楚依依见过…见过前辈。”望着这位极有可能是自己外公的人,她的心中又是动又是不安。⻩裳望着她的容貌,似有意似无意微微点了点头。接着段誉、阿朱等人也各自上前恭恭敬敬报上姓名。
萧远山躬⾝道:“弟子未禀明师傅,私自带他们来此,打扰了师傅清修,请师傅责罚!”
⻩裳笑道:“转眼几十年过去了,远山你的孩子都这么大了。为师也不是食古不化之人,今⽇这么多人来到⾕中,我⾼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怪你。只可惜⾕中简陋,可招待不了这许多人。”
刘飞扬见他笑容和善可亲,直是个敦厚慈蔼的长者,心下更是奇怪他怎么会伤了心脉,弄得前后两个人似的。萧远山见⻩裳并不怪罪,先是心下大安,紧接着面上现出晦暗神⾊,重又跪下,大声说道:“弟子破了当年向师傅立下的誓言,杀了许多的汉人,今⽇特向师傅领罪而来,请师傅重重责罚!”
⻩裳一怔,面上笑容敛去,直直望着他。众人皆是心內一跳,不知⻩裳接下来要怎么惩罚萧远山。段誉和梅兰竹菊、心蓝等不知江湖规矩,只是替萧远山担忧不已。而薛慕华对萧远山大为钦佩,他能在这许多旁人面前向师傅幡然求罚,其情那是诚恳至极,他也是老江湖,深知这是人家门户之事,外人却是不便看到。只是此时就此避开也来不及了。萧峰也是惶恐不安,情急下跪下说道:“师祖明鉴,只因当年我娘被许多汉人无辜杀害,爹爹这才忿而错手杀了许多汉人。师祖若要责罚,萧峰愿替爹爹一力承当!”说着重重叩了个头。
只听⻩裳缓缓问道:“事情是怎么回事,远山你说给为师听!”萧远山満面愧⾊,跪着把当年雁门关之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甚至连三十年后仇恨蒙心又杀乔氏夫妇和少林玄苦三人的事也说了出来。众人大气也不敢一口,静静地听他说完这段惨烈的事,对他在雁门关外的遭遇心中都是无尽的同情,只是也对乔氏夫妇和少林玄苦三人之死惋惜不已。
⻩裳听完,闭上双眼,久久不语。良久才听他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这世间仇杀纷争又岂止两国之间了。我早该想到你是契丹人,宋辽间百年互不两立,你便不去惹汉人,汉人也容不得你!”他这一番话说来,倒极似开解萧远山,可萧远山仍是跪在地上,不敢有丝毫不敬。
刘飞扬见⻩裳说这几句时面上也是一片萧索,想是也忆起了自己的遭遇。四十多年前,⻩裳与明教结仇,全家尽皆被杀,自己也被伏击,⾝受重伤突围而出,那时也是一心一意要为家人报仇。只是后来收了契丹人萧远山为徒,终究心中还有几分故土情怀,这才让萧远山立下了远不杀汉人的誓言。只不知这四十多年过去了,⻩裳心中的仇恨可放下了?刘飞扬对无名老僧崇敬万分,也对⻩裳有着莫名的好感,实在不愿⻩裳这一把年纪了还活在仇恨之中。当下说道:“恕晚辈放肆说一句,怨怨相报何时了。人生不过短短百年,这数十年前的仇恨也多已烟消云散。前辈何不想想其他的事,比如当年在渝⽔的那一段时光。”
⻩裳⾝躯一震,直直望着刘飞扬,眼中一片难以置信之⾊。刘飞扬接着缓缓说道:“她是晚辈的师叔!”又指着楚依依道:“而她却是我师叔的外孙女!”
⻩裳望着楚依依,眼中渐有蒙之⾊,口中喃喃道:“外孙女,外孙女!”他第一眼见到楚依依,便发现她与当年的李沧海简直一模一样,心中也是万分惊奇,如今听刘飞扬说明,心中却有股说不出的感受,向楚依依问道:“沧…她…你外婆还好么?”
楚依依眼中闪着泪光,却不知说什么。刘飞扬见⻩裳好象还不知自己和李沧海还有女儿的事,说道:“当⽇师叔在渝⽔产下一女婴…”
仿如晴天霹雳在⻩裳耳旁炸响,⻩裳⾝子一个踉跄,接着⾝形一晃欺到刘飞扬⾝前,抓着他的肩膀,大声说道:“你说什么,沧海是在渝⽔生下了孩子!”心神剧震下,他终于叫出了李沧海的名字。萧远山从没见过师傅如此动过,跪在地上不知所措。而众人这时也都知⻩裳和楚依依的外婆曾在渝⽔有过一段非同一般的经历。
刘飞扬也没有想到⻩裳竟会如此动,是以他扑过来时,也没有躲避,只是任他抓着自己的肩膀。強忍着肩膀处传来的痛楚,坚定地点了点头。
⻩裳见他一脸郑重,又回头望向楚依依,见她此时已在低声菗噎,模样便与四十多年前自己离开李沧海时,她伤心绝的模样一模一样,不由得心神又飞回了当年那一幕。
那年他在洞庭湖与明教等人一场恶战,虽是突围而出,可也⾝受重伤,却巧遇了游历江湖的李沧海,被她所救,到了渝⽔之滨养伤,而⾝上所受的伤直养了一年方才养好。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二人⽇久生情,终于在一天夜里发生了肌肤之亲。那阵子却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光,他甚至忘了报仇,李沧海温柔美丽,又是琴棋书画样样皆精,而他自己也是仁宗时状元出⾝,其文采风流自不待言,二人郞才女貌,整⽇里填词作赋,简直过着是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子。然而也就是因为诗词,让他最终离开了李沧海。
记得那⽇,他无意中看到一首唐诗“曾经沧海难为⽔,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头,半缘修道半缘君。”这首诗是唐代诗人元稹悼念亡之作,元稹为人虽不怎么样,可这首诗却是深深表达了对子的深情悼念。“难为⽔”、“不是云”是隐喻对子的感情无与伦比,是世间没有谁能代替的。而后两句意思虽是浅⽩,却也承接了上两句,表明子亡故后,所有的美丽女子再也⼊不了自己眼中,一半是为修⾝养,一半是为了子。骤然间,⻩裳心神大震,想到了被害的子,他与子也曾恩爱非常,而如今自己却忘了她,而与李沧海在一起,深觉对不起她。于是,他向李沧海说明一切,表示自己忘不了子,不顾李沧海伤心挽留,便此离去。远至契丹,苦研武学,固然是为了报仇,另一半却也是为了忘却李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