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五章 恩怨情仇信义亲（一）

　　吃下“千刀万蚁丸”生死从此于人手，再无半分自主。试问天下人哪个会愿意沦落至如此境况？可是形势比人强，阿史那始毕和暾谷即使不肯服药，却是既打不过又逃不，根本无计可施。两人已经看得明白，当此情况之下，无论自己怎么挣扎反抗，到最后一切仍旧全属徒劳，除去多受几番痛苦折辱之外，始终避免不了服下那天底下间最恶毒丹药的命运。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多此一举？

　　刹那间，阿史那始毕和暾谷不约而同地彼此对望了一眼。突厥王子率先拱了拱手，惨笑道：“既然是道长一番好意。那么…那么在下就拜领了。”举步上前，平摊手掌。幻忘子微笑赞道：“王子殿下果然识时务。请吧。”拔开瓶，倒出两颗朱红色药丸。阿史那始毕看也不看，取过一颗仰首下。暾谷嘴不住颤抖，勉强支撑着身体站起，也取过一颗药丸送入喉内。朝阳天师嘴觉微往上牵，淡淡道：“两位其实不必太过担心。这药虽然霸道，但也不是即刻发作的。只要两位安分守己，解药自然会按时到手。好了，时候不早，相信两位也都累了吧？请回去歇宿，咱们明再说话。”

　　众人置身所在，就是驿馆里最舒适的一处别院，乃阿史那始毕就寝之处。朝阳天师鸠占鹊巢，却是全然地肆无忌惮。但自己性命也已经握于人手，突厥王子却还能再多说什么？当下惟有垂头丧气地抱拳欠身为礼，连同暾谷一起，掩上房间门扉转身离开。

　　耳中听着两人脚步声逐渐由近而远。始终保持淡然从容姿态的朝阳天师，突然“咕咚～”歪身倒地，无法自我抑制地烈颤抖搐起来。他面上颜色一阵红一阵青地变幻不定，蹙眉咬牙，竭力苦苦忍耐着那种从灵魂深处爆发出来的痛苦，神色狰狞可怖，直教人为之触目惊心。

　　幻忘子吓了一大跳，失声低呼道：“大师兄！”上前就要运功助他疗伤止痛。朝阳天师却猛然抬头，双眼赤红地沙哑着嗓子嘶吼道：“别…过来，你…不成…的。关门！”幻忘子回过神来，连忙点头答应着，赶紧过去将房间门窗都关好放下。确实杜绝一切被外人发觉房间中秘密的可能。只可惜枉费他心忧急之情，这时候却也束手无策，只能静静站立在旁替大师兄守法而已。

　　朝阳天师突然发作，却并非受伤。归究底，问题还是在李渊身上。这位元祖帝星的魂魄当中，蕴涵有极浓烈纯正的天子之气。朝阳天师贪心不足，强行噬了企图为自己进补。可是帝气妖魂互相克制，根本就水火不容。加上李渊魂魄的本我意识还没有消散，虽被天妖战甲妖力囚，仍是竭力挣扎反抗。唐国公活着的时候斗不过天妖妖魂，反而死了之后，还能有本事伤害得到这屠戮了自己门的仇敌。朝阳天师本想趁着夜掩护出城，躲入荒山里闭关进行消化纳，可是堪堪将到城墙附近时，就已经再也镇不住帝星魂魄。妖魂帝魄相互角斗，让他根本用不上半点力量。情急之下慌不择路，居然就闯进了突厥使团驻跸的驿馆，更无巧不巧地，和幻忘子碰到了一起。

　　幻忘子虽然性格贪婪兼好，倒还不算全无良心之人。昔年虽然被朝阳天师驱逐出正一道，但他也知道过在己身，对这位掌门大师兄依旧还有几分香火之情。故此当他听说正一道已经被极乐正宗连铲除，还曾为此嗟叹感慨不已。这时候忽然和二十年没见面的大师兄重逢，幻忘子也来不及多问为什么，急忙将朝阳天师扶入自己房间。而恰好外面正闹得天翻地覆，使团中人一大半都跟着阿史那始毕和暾谷出去了，居然无人发觉他们两师兄弟的事。

　　妖魂帝魄之战，外表看来并无异样。但实质其烈凶险之处，比起河南王杨昭和黄金雄狮之战，更要强过百倍。朝阳天师假如失败，妖魂就会反过来被帝魄消化收，其本我意识也会遭彻底抹杀，永远从三界之间消失。而李渊则可以占据朝阳天师的躯壳借体重生。不过论到彼此魂魄的强大，从太古之初就已经存在的大天妖，自然要远胜于李渊这元祖帝星。一轮看不见的战之下，帝魄终于还是被妖魂镇下去，其本身蕴涵的天子之气，也被妖魂收了百分之一左右。虽然只是百分之一，但朝阳天师得到的好处，却比之前连杀李健成李神通等二十余人所得好处加起来更大。此消彼长下去，李渊的下场，已经可想而知了。

　　朝阳天师稍微复原，起身和幻忘子相聚，各自叙述别来之情。他重生为妖之后，无论说话行事，和过去相比简直是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幻忘子本身心术不正，反而觉得现在这个大师兄的所作所为处处都合自己胃口，对他态度越来越是亲热。朝阳天师要妖度众生，正愁身边缺乏可用人才。于是也不作隐瞒，直接将自己以及玄如晦身上的变化直言相告，更邀请二师弟回来自己身边，三师兄弟齐心协力，共同做一番大事。幻忘子在突厥启民可汗麾下，总有寄人篱下之感。既然现在有了更好选择，而且朝阳天师又答应传授他〖天妖屠神法〗，自然马上毫不犹豫地应承了。

　　两师兄弟由此狼狈为。商量之下，决定混在突厥使团当中潜入大兴，伺机救出废太子杨勇，为他行事创造条件。而朝阳天师也可以顺便在路途中安安稳稳地消磨李渊帝魂，纳他的天子之气化为己用。此举虽然看起来有些冒险，但正所谓“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反而有最大机会能避过河南王杨昭的追踪搜索。于是就有了朝阳天师刚才出手威慑阿史那始毕和暾谷，迫他们服下“千刀万蚁丸”的一幕。

　　只不过，暾谷毕竟也算是宗师级数的高手，论真实本事，决不在铁勒部“飞鹰”曲傲之下。朝阳天师若然状态完好，要胜过他自然十分容易。但如今有元祖帝星魂魄这个隐患在内，那便显得棘手得多了。表面上看起来，朝阳天师出手间轻描淡写，实质却已是全力以赴，绝不轻松。要不是暾谷刚刚向河南王轰出一记“骄熠燿”本命元气颇有损耗，朝阳天师也不可能一招之间就将他制住。但纵使如此，依旧牵动了体内真气，导致镇内患的力量相应减弱。李渊魂魄登时又再发作起来，朝阳天师纵使强行抑制，但阿史那始毕和暾谷一旦离开，仍是当场爆发，兼且情况比起之前更加猛烈凶险得多。

　　元祖帝魄发动绝地反扑，来势汹汹，一时间竟能反过来压制妖魂。两者以朝阳天师的身体为战场，彼此烈争斗角逐，天子龙气与妖雾相互替着不住透体冒涌。幻忘子在旁观看，只见虚空中隐隐分别出现了一头金龙与一头妖，两者同时发出无声的咆哮，各出全力纠扭打。那原始野蛮的狂暴场面，直是动魄惊心。幻忘子犹如置身其境，只看得他浑身颤抖地紧握双拳，手心里已经全是冷汗。

　　良久良久，妖、龙之争胜负渐分。金龙毕竟失却了自身根本，虽然猝然发难，一鼓作气地占了上风，可是后继无力，难免再而衰，三而竭。终于被妖抓住机会扭断犄角，再狠狠踩在脚下。金龙痛苦呻哀鸣，但最终仍旧无力再战，被重新镇了下去。幻象随之逐步消散，一切恍如从未发生。幻忘子如梦初醒，急忙上前将朝阳天师搀扶起来，急切问道：“大师兄，你可还好？”

　　朝阳天师浑身汗出如浆，神情疲惫不堪，看模样已然接近虚。但仍勉强笑了笑，息道：“不、不妨。嘿，那条死泥鳅死心不息，居然妄想翻盘，却哪有这样容易？老子今天折断它犄角，明天就拔了它髯发，后天连鳞片也剥光它的。彼弱一分，我强一分。只消大半个月的光，管教这老泥鳅尽数成为我口中之食。到时候再干掉杨坚那老不死，扶助杨勇上台。这九州万里的花花江山，便都是我们师兄弟的了。”

　　幻忘子双眼发光，点头道：“大师兄天下无敌，定能得偿所愿。师弟愿附骥尾，替大师兄效犬马之劳。”

　　朝阳天师又了几口气，凝声道：“我们师兄弟只要能够同心协力，则天下间何事不可为？现在外面有杨昭那小贼在虎视眈眈，为兄又要全力应付那条死泥鳅，却无暇分心旁骛，那就只有指望你了。不过二师弟，你虽足智多谋，武功终究还是差了点。为了防止有甚万一，当务之急，是要快速提升功力。为兄这就传你〖天妖屠神法〗第一式，你且附耳过来…”当下就把屠神法入门基础的“式”心法口诀，从头开始背诵出来。

　　这“式”的根本要义，就在于纳魂入体，改造自身体质，方便离凡人樊篱而蜕变成妖。本身诀窍倒也并不如何繁复艰难。只要去城外葬岗之中，借助尸气进行修炼，则即使资质稍差之辈，有得两三个月时光，自然也就入门了。幻忘子本身已经可称一高手，以此为基础，更顶多只需要二、三左右而已。短短半个时辰之间，心法传授完毕，幻忘子将之牢牢铭记，心中大感喜不自胜。当下他迫不及待地向朝阳天师告退，只想立刻回自己寝室，揣摩试演屠神法之奥妙。朝阳天师却忽然记起一事，开声将师弟留住，问道：“今天晚上情况，可谓凶险之极。要不是那名外国蛮子忽然出来阻得一阻，说不定就让姓杨的小贼得手了。二师弟，这蛮子是个什么来路？他以前和我们正一道有关系的么？”

　　幻忘子不以为然道：“那蛮子听说是极西处大秦国的人，和我们正一道却怎么可能有什么关系？不过有他做出头鸟替咱们遮风挡雨，那也是件好事。大师兄不必担忧，尽管专心休养就是。”

　　“主人不必担忧。一切都由天女安排，请尽管专心休养就是。以黑巫魔法之名，主人这些区区伤势，保管立刻就能痊愈，而且绝无后患的。”

　　就在朝阳天师传授幻忘子〖天妖屠神法〗的同时同刻，突厥使团所驻跸的驿馆另外一方小院落内，黑巫天女手执羊头怪杖，正向黄金雄狮柔语安慰。驿馆面积广大，占据了整整一个坊的土地。院落与院落之间距离都颇远，所以刚才在那边厢闹出来的动静，虽然也有人隐约听见了，但黑巫天女是全心全意都只着落在自家主人身上，其余黄金雄狮的部属，更懒得搭理阿史那始毕和暾谷究竟是死是活，故此竟是大家都暗有默契，谁也不多管闲事。

　　房间里原有的陈设，此刻已经统统拆除运走，只剩余一片空空。地面划出了个巨大的六芒星图案。红宝石、蓝宝石、钻石、水晶、翡翠、还有黑曜石，六块价值不菲的宝石，分别摆放在星芒顶端，于火把光芒映耀之下各自透放出璀璨光辉，将黄金雄狮簇拥在中间。黄金雄狮去外衣，只在间围了块兽皮，袒出浑身结实建硕的肌，盘膝而坐。虽然身上那合共八个凹陷的掌印依然触目惊心，但精神看起来还算旺建。他抬头微微一笑，沉声道：“对于天女的魔法，我向来不会抱有任何怀疑。便尽管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