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七章 旧爱新欢狭路逢（二）

　　鬼神之说，虚无缥缈。只有民间那一等愚夫愚妇，见识既短浅，自身力量又卑薄，无能改变己身命运，所以才畏惧鬼神。事事也诚惶诚恐，生怕有所冲撞。

　　而像石之轩这类武学大高手，生平所有成就，俱是倚赖本身努力而开创得来。兼之中见识又广博，故而对于鬼神之说，虽不敢一概斥之为无稽之谈，但亦素来颇不以为然。此刻他听碧秀心说“勇俊”这个名字是否会冲撞鬼神，不由得为之哑然失笑。摇头道：“秀心，你…”刚刚说出三个字，骤然间却只听得有人淡然道：“不错，她说得对极了。石之轩，你卑鄙无，欺师灭祖，忘恩负义，始终弃。生平所作所为，尽是天怒人怨，不但九天十地的鬼神放你不过，更连本门圣尊也容你不得。故此你的儿女，也必受圣尊诅咒。男丁世世为奴，女儿代代为娼，万劫不得超生。”

　　这声音语气甚是平淡。然而字里行间所透出的怨毒仇恨，却是刻骨铭心，直使人为之不寒而栗。霎时间，石之轩、碧秀心夫妇同时遽然变，齐齐仰首循声望去。赫然只见在院落屋顶之上，不知从何什么时候开始，竟多出了一道窈窕身影。她背负双手，卓然矗立。衣袂飘飘，宛若飞天神女。面庞上隐隐透发莹莹玉光，圣洁端方，不可方物。然而，在她双眸之内，却又有穹苍星河般的诡异蓝芒时刻旋转不休，其中气之浓重，甚至连石之轩看了，也大感背后生寒。原本如水火不可共存的极端气质齐集一身，更构成了某种慑人心魄的玄异魅力。正是与王齐名的癸派宗主，后祝玉研。

　　石之轩和祝玉研之间，当年曾经倾心相恋。但之后祝玉研的师父，也就是癸派宗主因此而被活活气死，石之轩却自觉毫无责任，故此根本不曾感到过丝毫内疚。反而祝玉研竟然委身于自己素来瞧不起的霸刀岳山，还为他生下了女儿，此举更令王深感遭受背叛。再加上两人虽然都矢志统一魔门，但对于究竟由谁来主导大事，却是互不相让。于是终于反目成仇，变成了生死冤家。

　　祝玉研因为曾经破了身子，练不成〖天魔秘〗的最高境界，所以始终斗不过石之轩。可是凭着第十七层“解体篇”的骇异威能，若然拼着同归于尽，仍有极大机会可以和石之轩玉石俱焚。王多方设计，依旧不下后，也就无法统一魔门。于是干脆放弃江湖争斗，转而从朝廷庙堂入手。凭着他中学识，短短十年间已经飞黄腾达，成为朝廷中炽手可热的天子近臣。

　　以此入手，石之轩就相信二十年之内，必定可以登上丞相高位，然后将自己的思想学说发扬光大，过儒家而成天下正统。而自从和河南王结成政治上的盟友以来，这个时间还可以再缩短十年。兼且他又和碧秀心结成夫妇，事业爱情两得意，王更没有兴趣要再和祝玉研斗个你死我活。却没想到，后竟然主动找上门来，并且出言挑衅。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刹那间，王心中转过几个念头，从桌下伸手握了握爱柔荑以示安慰，随即振袖而起，缓步走出饭厅，在院子中站定。仰首微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多年不见了，小研，你近来过得还好么？”言谈虽然客气，暗地里却已经严阵以待，不敢有丝毫殆忽。要知道，后修为本不及王。纵使石之轩正和碧秀心相聚而共享天伦，警惕之心大减，却也断无可能让后欺近至咫尺之遥也无所觉。唯一解释，就是祝玉研修为大进，至少也已经和王并驾齐驱了。

　　〖幻魔身法〗之诡捷多变，堪称天下第一。有这绝技护身，别说区区一个祝玉研，哪怕摩诃叶、虬髯客、杨昭、杨玄感、朝阳天师这当世最强的五大高手合力围攻，石之轩自信也可从容逃出生天。可是碧秀心却因为临盘在即，行动不便。论真实本领，这位慈航静斋大师姐即使不及王后，相差却也不会太远。但受腹中胎儿影响，当真打起来的话，随时可能触动胎气，造成一尸两命的惨剧。在情在理，石之轩也无论如何都不能一走了之。除去站出来面对后以外，他再没有第二个选择。

　　祝玉研仍是那无喜无悲的淡然模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害了自己一生的男人，木然道：“我好与不好，又与你石之轩何干？不过，看模样你倒是过得不错呢。官场上春风得意，私底下则既有娇在怀，亦将快有爱儿降生，事业家庭两不误，当真羡煞旁人了。”

　　石之轩心下一沉，催运灵觉往四周探查，察觉方圆数十丈内都并无高手潜伏，知道祝玉研确是孤身前来，并没有带上癸派的其他人。他稍觉安慰，当下迈足作势，〖幻魔身法〗施展开来，犹如“缩地成寸”的法术，须臾间同样踏足屋顶瓦面，与后间只相距约莫五步左右。蕴深邃浓情的目光投向祝玉研身上，叹息道：“玉研又何必如此？石某这一生之中，只曾真心爱过两名女子，第一位就是你。当初咱们花前月下，何等缱绻甜蜜，只恨天意人，以至于后来波折重生，方才有了这二十年的误会。但如今我已经退出江湖，和玉研也再没有了利害冲突。你我年纪也都不小了，年轻时的事情，又何必继续记在心上呢？”

　　祝玉研眉宇间神情稍见变化，却是从木然变得冷逾冰霜。她恨恨道：“住口。石之轩，亏你居然还好意思提及当年之事。你甜言语，先骗我帮你获得补天道传人的身份，再破去了人家的身子，又始终弃，以至于将我师父活活气死。事隔二十年，你又想再来花言巧语，用谎言欺骗人家吗？”

　　当年石之轩其实倒并非有意相欺。但是花间派和补天道两派心法，其基本要旨根本南辕北辙。石之轩集两派心法于一身，体内真气时时自相冲突，几乎每天都在走火入魔的边缘徘徊。一旦成真，轻则经脉尽毁成为废人，重则真气爆体暴毙当场。迫不得已，他只好乔装易容，投身到三论宗嘉祥大师以及禅宗四祖道信大师门下偷学武功，望能以佛门心法调和生死二气。虽然最终也被他成功，可是当中却已经耽搁了数年时间，以至于无法和祝玉研最伤心失落的时候，留在她身边安慰佳人。

　　两人之间的误会由此而生。但以石之轩的高傲，又怎肯放下身段去解释？何况当时祝美仙也已经出生了。王后之间嫌隙越来越大，终于到达无可弥补，不共戴天的地步。此刻听祝玉研提及当年旧事，王心湖亦无半丝涟漪泛生，只微笑道：“说谎？唉，人生在世，有时候确是不得不说谎的。因为谎言才是最美丽与最动听，所以人人都喜欢。但人说一夜夫百夜恩，而咱们之间，又岂止一夜夫而已？有什么天大仇恨，是分解不开的呢？对了，听说美仙侄女前已经在洛和河南王订婚，对么？”

　　听到“河南王”三个字，祝玉研娇躯不其然一震，眉宇间亦微现异色。但这丝异色稍纵即逝。她嘿声冷哼道：“是又怎么样？”

　　石之轩拱手凝声道：“如此，则石某要恭喜玉研了。河南王年纪虽轻，可是修为之高，当世已难逢敌手。他中文韬武略，尽皆甚有可观。再加上大得天子心，声名威望都不缺。将来大隋帝位，必定落入河南王之手。美仙侄女能够觅得这位如意郎君，他定能被册封为皇妃。若生下一儿半女，则成为皇后母仪天下，也不过是顺理成章之事而已。大势所趋，非是人力可以挽回。石某当年与玉研的争执，事实证明将以玉研大获全胜而告终。石某诚心认输，更甘拜下风。既然如此，我们何妨捐弃前嫌，携手合作重振圣门，让圣门历代先人的理想得以实现呢？”

　　祝玉研听闻此话，一时间沉不语，似是微觉意动。诚如石之轩所言，假如祝美仙能够为杨昭生下子嗣，对于振兴魔门确实大大有利。不过素来后宫干政，总有诸多不便之处，也容易招人非议——比如说独孤皇后虽然强势，可是她在一些世家门阀以及中低级官员之间的口碑，就十分不好。如果将来祝美仙可以得到作为外官的裴矩鼎力支持，好处之大，自是不言而喻的。

　　后心笙动摇，先前那无懈可击的气势也随之出现了几分破绽。石之轩不经意地迈步上前，柔声道：“过去发生的已经无可挽回。可是未来如何，却只在于我们一念之间。小研，让我们重新开始，好么？”

　　王语气情深款款，那“小研”的称呼，更是当年二者相恋之时他惯常所用。祝玉研已有二十年未曾听过。她又是遽然剧震，眉宇间浮现出纠结挣扎的痛苦神情，颤声道：“你…石之轩，你…”说话之际，双方的距离已经只剩余下不足半尺，彼此也呼吸可闻。

　　电光石火之间，王面色陡变，由那位温柔多情的君子，骤然变成追魂夺命的恶魔！生死二气全力催动，蕴十成真力的一着“生离死别催肝肠”凌厉拍出，直取祝玉研小腹“砰～”地印个正着！那无坚不摧的掌力当场似江河决堤，奔腾汹涌地长驱直入。毁经断脉，使人五内俱裂。毫无防备下中此重招，哪怕摩诃叶或杨昭也要受不起，更何况是后？

　　谈笑杀人，方是枭雄本！由始至终，石之轩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和祝玉研言归于好。无论谈及当年旧事抑或甘拜下风，全部都只在做戏。无论当年曾经如何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也罢，今时今，碧秀心才是王心目中最重要的女人。谁人威胁到碧秀心的生命安危，哪怕天王老子王亦势必杀之而后快，更绝无任何例外可言。哪怕辣手催花，亦在所不惜！

　　祝玉研受了这偷袭的一掌，却未惨呼叫痛，反而凄声长笑道：“石之轩，你的美丽谎言当真动听，可是自从二十年前开始，我就已经在师尊灵前发誓，再不会听信你的任何说话呢。这一掌打得好，打得妙啊！”话声未毕，天魔真气如海暴涌，形成宛若黑的巨大“天魔场”笼罩四方。方圆五丈之内，一切也为之扭曲变形，似是空间将要坍缩崩溃，把内里所有事物。也统统成微尘，彻底毁灭。

　　王固然对后誓杀之而后快，可是祝玉研又何尝对石之轩还有丝毫信任？之前那种种动摇挣扎的模样，同样也不过是场精彩好戏罢了。早有准备的她，之所以仍要不闪不避地硬受一记不死印，一来固然想要借此机会斩断心中最后的半丝羁绊。二来则根本就——有持无恐！

　　石之轩面色陡变，只因他察觉对方的天魔真气雄浑绵长，绝非临死之前回光返照的垂死挣扎，而是后劲源源不绝。“天魔场”不仅形之于外，更加凝诸于内，非但使他〖不死印〗的掌力就似泥牛入海，根本没有了任何动静，而且更不断扯他体内真气，要让他成为功力尽失的废人！

　　二十年争斗不休，王后对于彼此修为与能耐尽皆了然于。祝玉研失去处子之身，再也练不成〖天魔秘〗第十八层“轮回篇”此生此世，本来应该永远也追不上石之轩的。而她唯一可依仗的手段，就惟有天魔解体，玉石俱焚。难道说，今她就要施展这着与敌皆亡的最后杀手锏了吗？

　　弹指瞬间，王已经来不及多想其他了。当务之急，乃是尽快从“天魔场”气劲笼罩之下身。否则的话，一但祝玉研引爆天魔真气，石之轩非和她共赴黄泉不可。情急智生，王非但没有回收掌力以抗衡天魔场的噬，反而全力催动真气，毫无保留地一股脑儿送进后经脉之间。

　　突如其来的庞大能量，哪怕当真是可噬万物的黑也会出现“消化不良”之征象。祝玉研果然似是不支，天魔场力稍缓，石之轩趁机内力急收，好不容易撤回手臂，他再也不敢纠。〖幻魔身法〗全力施展，飘身往后如电急退。可是他身影才动，眼前忽然一花，祝玉研早如影随形地纠而上，狞声长笑道：“之轩啊之轩，你果然又要抛下人家不顾了么？可是这一次，你可再不能走得像二十年前那样容易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