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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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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珐玉皇子年七岁,能默读诗三千首,帝当庭命皇子即席应答作赋,又以群臣试之,皆能对,所作诗文并有奇气,帝目之以为奇葩,笑曰;“朕有乃子,徼天之幸。”皇子年十七,授佐政官职,号曰皇子大司空。

  (《天朝国史·隆佑十九年·帝王世家》太史福临门)

  时值正午,靠近王宫之南的御花园小亭中聚集了一群年岁相近、相貌贵气的尊贵少年。他们或坐或站地交谈着,身边带着几名侍童随侍身侧,煮茶添火。

  从衣着的服、装束来看,这群少年身分之高贵绝对无庸置疑。事实上也确是如此。他们正是这宫廷中的主子,也是未来极有可能被选为储君的众皇子们。

  隐秀也与他的兄弟们聚在一起,纯白若雪的衣衫几乎和积雪融成一,他的侍童月兔捧着一盒糕饼站在他身侧,让舒舒服服半躺半坐在保暖皮椅上的主子随时能够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悠哉地当个皇家子弟。

  “嗳,七皇弟。”原本还闲话家常着呢,可正当隐秀伸手要取一片梅花糕进嘴里之际,二皇子突然叹息地唤了他一声。

  连忙将梅花糕进嘴里,隐秀咧出一抹微笑。“二皇兄?”一脸洗耳恭听诚恳貌。

  身穿一袭月牙玉袍、面若冠玉的二皇子道:“听说父皇有意将我们几个兄弟派往全国各地辅政,不知道你听说这消息没有?”

  “呃,小弟不才,还没有听到这样的风声。”隐秀笑笑地说。看起来果真一脸毫不知情的无辜模样。

  四皇子挑起一双浓眉。“可是我怎么听说,父皇有意将京城大司空一职授予七皇弟呢?”

  隐秀面十足十的惊讶。“真有这回事吗?四皇兄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八皇子打着绢扇凉凉地说:“七皇兄消息如此不灵通吗?我还以为这从内阁放出来的风声,该已十拿九稳,差事是铁定落在七皇兄身上了呢。”

  隐秀忍不住笑出声来。“八皇弟此言差矣。我近身体不适,一直都待在夏晖宫里,连皇祖母寿诞都没能去了,怎么可能有心力去打听这些消息,说不定又是空来风呢。上回不也听说父皇要请太子监国吗?结果终究也只是个传言而已。”

  九皇子一身黑袍短衣雪靴,在雪地中看起来格外醒目。他哼声道;“太子!嗯哼,普天之下,有谁不知晓咱们大皇兄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父皇真会放心把山河交给他才怪。”

  众多皇子闻言,脸色纷纷转黑道:“九皇弟(兄)不可口出狂言,大皇兄是嫡出,身分与我们本来就不能相提并论。”

  九皇子冷笑一声。“有必要这么虚伪吗?诸位兄弟,我们聚在这里,不就是为了想要争一个好职位,好让父皇对你我另眼相看?”

  这么直接的将目的说了出来,众皇子一时间竟然找不出话来回应。毕竟,这确实是他们的目的。

  当今东宫太子懦弱无能、贪逸荒,老早就听说英明的父皇可能会废太子,改立新东宫的风声。虽然目前仍因为有皇后阻碍,此事一直悬着,但重新立嫡的可能却始终因为太子无能而没有消失。

  换言之,当今宫里除了太子以外的十六位皇子,都有可能被选立为储君。

  他们这几位排名在第十以前的皇子,身分相当,年纪相若,最多相差三、四岁而已。当今天子风多情,因此宫廷皇子、皇女也多如过江之鲫。听说新近受宠的兰妃前已传出身怀六甲的消息,只怕再过不久,又一个皇子或皇女要出世了,届时排名又得再增加一个。

  从头到尾,一直在一旁没有出声的十皇子总算开了金口。“七皇兄,你自幼才情就高出我们,如果你是父皇中意的人选,我想兄弟们都会赞同的。”

  隐秀笑得眉毛都快打结了。“多谢十皇弟。”这么想陷害他吗?“可是自我年前大病一场后,心力体力都大不如前,想来也是正好印证了那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话吧。”他一脸遗憾地说。

  四皇子习惯性地挑眉道:“可我怎么听宫女们说,隐秀皇子生得好,是皇子们中最俊秀的一位?”

  八皇子也道:“是听说过这传言。连我宫里的宫女们也经常将七皇兄的美貌挂在嘴边,说是若能换得你一眼青睐,梦中也会笑呢。”

  九皇子勾起角。“看来七哥福不浅。”

  只见隐秀泰然自若地笑道:“可惜我命中无福消受,太医前才叮嘱,要我好生休养才能长命百岁,否则只怕英年早逝,呜呼哀哉。”在人前,他一贯是孱弱多病的。

  二皇子道:“那真可惜了,不是吗?这些宫女虽然身分卑微,但是不乏相貌美丽的佳人呢。”

  “呵呵呵,可不是吗?”隐秀干笑道。

  “要我,就绝对不碰这些民间女子。”九皇子说:“内阁大臣家中多的是名媛淑女,我的皇妃一定得有尊贵的出身才行。”

  这样你可会很危险啊,九皇弟。可隐秀什么也没说。毕竟,他又能说些什么呢?他们这些“皇子”的母亲都不是同一个人,同父异母的兄弟能有多亲的手足之情?更何况,他的母亲早在他七岁那年便香消玉殒,他身为七皇子,仗势着一点小聪明博得皇祖母的宠爱,可是这点荣宠能够保他一生无忧无灾吗?

  他自顾不暇,又哪里有能力叫这性格率直的九皇弟闭嘴?

  只听见十皇子提醒众人似地问道:“那么,七皇兄,如果父皇真授予你大司空一职,你意如何?”

  大司空是专司京师工程营造的官职,举凡防御工事、宫城维修、铺桥造路等,都在这职位管辖的范围,事务看似繁忙,却不难管,很容易做出成绩来,算是个俗称“肥缺”的差事。

  隐秀缓缓地转回一张温和笑脸,看着十皇子阗黑的眸子道:“无论是君命,或者是父命,皆不可违呀。我怎么想都找不到理由婉拒,恐怕还得请十皇弟给愚兄一点建议才好啊。”

  十皇子面色不改地道:“既是君命,又是父命,七皇兄确实不好推拒,恐怕也只能欣然上任了。”

  “那么届时我恐怕得力荐十皇弟来帮忙才行,毕竟以我这孱弱的身体,也许还没离开王宫,就已经体力不支了哩。十皇弟,你觉得如何?”

  十皇子幽幽笑说:“我哪有那个能力辅佐七皇兄呢,皇兄你可是才高八斗,能即席赋诗,并且当庭通过群臣策试,那赫赫有名的珐玉皇子啊。”

  隐秀扬起角,笑着四两拨千斤。“可不是吗?为了不让父皇在群臣面前失了面子,那天被叫去朝堂的,换作是你或其他兄弟们,也都会全力以赴吧!而群臣明知父皇习,你想他们出的题会刻意刁难你我等人吗?为了成全这么一件『美事』,大家可都尽了心力啊。这件事,史官当件趣事记记也就算了,可咱们兄弟问怎么也拿这件事来调侃呢?”

  他不是没听见过当年从史官处传出来的那条记载。在本朝国史中,当年七岁的他被形容成百年难得一见的神童奇葩;然而又有谁知道,在这条史料背后,暗含了多少朝廷的政争,又让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呢?

  如今听他轻轻淡淡的提起这段往事的“幕后”果然获得其他皇子的认同。

  “确实有此可能啊,可不是吗?”皇子们纷纷说道。“这世上哪有不拍马的大臣。”假使今天是他们被传唤到朝堂当庭对策,铁定也会被认为是奇葩吧。

  “不过,说到史官,”二皇子接着说:“听说福太史负责撰写的前朝正史,已经写完了一部列传了,父皇一直想看看本纪的部分,但好像还没写出来呢。”

  隐秀瞇着眼笑笑点头,心里却想:废话,要真写出来后,万一写了什么不中听的话,那君上要你改,作为史官,你改是不改?要轻易地改了,那史官所写的史,还有可信度吗?要若选择不改的话,是不是就得等着人头落地?

  虽然当今君上正好是他的父皇,然而隐秀不认为这位父亲是个有度量接受负面评价的君王。毕竟,这是人之本与常情啊。

  皇子们的话题逐渐从外派任官的焦点,转向当朝的史官家族正从事的活动上。

  当今福太史一家是历代老臣,深厚的家学渊源,使福家世世代代都担任国家的史官;其家族历史可追溯到先世前朝,在朝臣间拥有相当特殊的地位,有时连天子也得敬他们三分。

  毕竟,左史记言,右史记行。为了撰写帝王起居注,左、右史可说是形影不离地在帝王身边记录着君上的一言一行呢。

  换言之,君上的言行举止都受到史官的监督,这对王权来说,自然是一项极大的威胁。

  而历代信史记载中,唯有昏君才会做出杀害史官的事情来;为了不被写成昏君,大部分的帝王恐怕得对这些写史的臣子礼遇再礼遇,维持君臣良好的关系了。

  如今在朝廷上,左史是福家长子福东风,右史则是福西风。

  第三子福北风,早年即隐入民间,以写野史为职志,目前不知所踪。

  四子福南风则因体弱多病,常年养在家中,足不出户;外人只知道南风尚在,却不曾有人见过这个第四子,连相貌是圆是扁,说法都不一。

  隐秀静默地听着诸位皇子谈论着从太史阁中传出来的几条史载是否公允、立场是否客观,有否诋毁王室的嫌疑…

  听着听着,他突然觉得好疲累,竟然坐在椅子上就瞌睡虫上身,睡着了。

  一会儿后,终于有人发现他睡着了。

  “七皇弟?”“七皇兄!”此起彼落的呼唤依然唤他不醒。

  他安稳地睡着,直到他听见皇子们之中有人说:“看来七皇弟身体确实不是非常强健,大正午呢,却这样就睡着啦。”是二皇子。

  然后,他又听见有人吩咐他的侍童替他盖毯子、添炉火,别让他冷着,以免受寒。好兄弟。又啰嗦了好一阵子后,御花园中才逐渐静了下来。

  当一切归于平静,四周围安静得几乎只剩下他自己的呼息时,隐秀这才悄然睁开眼睛,看着正要往炉子里添炭加火的侍童月兔。

  他笑着嘴角,依然习惯性地笑着。可最近却老觉得笑得有点累。

  “啊,皇子,您醒来了,其他皇子们都走了。”年纪小小的月兔今年只有十岁,跟在他身边做事已经半年…他从来不在身边留人超过一年。再过不了半年,也得将他送到别处去了吧。

  他笑笑地说:“我知道。”就是因为人都走了,他才自动醒过来的。

  “那您…”月兔俐落地拿着披风要帮主子添衣。

  隐秀却摇摇头,随手拈起一块糕点进嘴里,同时起身道:“我去散散步,你把这里收拾收拾。”

  说完,不待侍童手忙脚地想要跟上,还是赶紧离开此地,偷闲去。

  *********

  “碧霄阁、秋水亭,红澜院、白虹桥…唉呀呀,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哩。我再想想…红澜院、白虹桥,碧霄阁、秋水亭…”

  远远的就看见一个小丫头摇头晃脑、嘴里念念有词地往这头走过来。她走路不看人,眼看一头就要撞上隐秀。

  远远地,他就认出她了。

  这丫头,不就是福气吗!

  爆中如此广大,没想到,相隔快一个月,又碰见她了。

  两人相撞的一刻,他伸手稳住她的身体,调侃道:“小丫头在背诗吗?嘴里怎么念念有词的,还是在念经?”

  自己跑去撞人,还被撞得七荤八素的福气一听见这调笑语音,迷糊双眸一下子亮了起来。

  她猛抬起头,想要看清个头比她高出快一个半头的“旧识”却不料一时没踩稳脚步,差点又要跌跤。

  所幸隐秀牢牢捉住她的肩膀,对上她那双又惊又喜、全无心机的眼神,霎时间,一整天的烦闷都不翼而飞了。

  这福气丫头有一双好眼。很干净。

  “梨、梨江大人?!”她低呼出声,眼底充惊喜,仿佛一直没有忘记他。事实上,也的确是如此。

  自那他好心送她回云芦宫后,她就特别留意了一份心思,这才发现原来其他宫女姐姐们真的经常谈起有关这位新科状元的种种事迹,而且清一都是赞扬,没一句不好听的话。看来他可真是一位栋梁之材啊。

  梨江?隐秀愣了一愣。喔,是了,在她面前,他是新科状元郎黄梨江,而不是七皇子隐秀。

  奇怪他当初怎么会突发奇想,谎称自己是黄梨江?这下子要正名恐怕不容易了呀。可谁料得到这福气会那么相信他所说的话,要是现在承认自己说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谎,似乎有失颜面。

  不过,话说回来…“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啊?”上回天色昏暗,几盏宫灯底下根本看不太清楚彼此的长相。

  隐秀没去细思,为何在相同条件下,他能够再次准确无误地认出她来。

  “我当然记得啊。”福气比手划脚的说:“我记得大人长得差不多就这么高,脸形就这个样子,讲话就这种语气…”唠叨地述说她对他的初见印象。

  听见她的形容,隐秀差点没失笑。怎么在她印象中,他是一个“就这个样子”的人呢?至于“这个样子”到底是哪样子,可能也只有福气自己知道吧?她认人、记人的方式还真奇特。

  “啊。对了。还有呀,大人,你笑起来就这种表情。”福气看见他嘴边那惯性的笑意,再次肯定她没认错人。对,他笑起来就是“这样子”

  “咦?”隐秀面讶异地看着福气,有点好奇地问:“我笑起来是什么样子?”笑,不就是笑吗?

  “唔…”福气因这一问而蹙起眉。“你笑起来…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她困惑地自问自答道:“可既然会笑,就是因为有开心的事情啊,怎么会有人明明心里不开心,却又老带着一脸笑呢,难道是面部筋吗?怪啊…”乍听见她的回答,隐秀突然敛起嘴边的笑意,脸上依然似笑非笑。再听见她那段困惑的低喃,他才又扬起角。

  “呵,是这样吗?我想你大概是有哪里错了吧。”不想再继续讨论有关他笑得开不开心的问题,他转问:“对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刚刚嘴里在念些什么东西啊?”瞧她专心得连撞上人都没发现。

  一被提醒,福气这才搔搔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没有啦,我只是在记每个地方的位置…”

  想起她上回的途,他不笑问;“喂,你入宫都多久啦?”自从上回碰面到现在,也快一个月了吧。“还不会认路吗?”

  埃气红着脸道:“因、因为后宫真的很大啊,我才入宫一个多月,要搞清楚哪里是哪里,起码也要大半年吧。”

  “哦?是这样吗?”他戳破她的小借口。“那你总该很熟悉自己当值的云芦宫了吧,不知道此时此刻,云芦宫又在哪个方位呢?”

  埃气脸上淡淡的红晕霎时转深,她脸颊热烫烫地说;“嗯…云芦宫不就在…在那里…呃,这里、那里啦。”眼神飘移,手指指,明显地心虚。

  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过她,她实在很不会藏心事?心里想什么,马上就浮现在表情上,一脸理不直、气不壮的样子,看起来真是有趣极了。

  不打算一下子戳破她的底,因那会减少逗她的乐趣,隐秀于是改问:“那上次你回去后,有被责罚吗?”三公主的情如何,他很清楚。像福气这样不怎么机灵的丫头,要在芦芳手下做事,得真有很好的“福气”才行。

  只见福气皱着脸说:“当然有啦。为了那件事,公主现在心血一来就会叫我替她跑腿。比方说,她会喊:『燕,把这匹绢送去柳渡宫。』、『燕,去藏书阁拿卷诗来。』、『燕,去跟兰浔宫的主子说,我今天不想去她那儿用膳。』…”

  “等等,”隐秀听得有点惑。“谁是燕?”

  埃气苦着脸指着自己道:“就是我啊。”她解释:“公主嫌我的本名太俗气,给我取了个新名字就叫做『燕』。可是我爹哥他们自我小时就福气、福气地叫我,我一时间实在反应不过来,每次公主一叫『燕』,我还当是在叫别人哩,老是慢了好半晌才有反应,结果又惹得公主生气…”

  隐秀听得噗哧一声笑出来,有点没同情心地道:“那还真是不方便啊,是吧?”

  “可不是吗?”福气唉声叹气地道。新进宫女没有选择主子的权利,一概由内务府随机分派。

  “哦,那你想换个地方做事吗?”隐秀一时善心大发地提议:“我刚好在内务府有点人脉,说不定可以帮你调个职。”就当作在做善事好了。反正他最近都没积什么德,顺手帮帮她倒也无不可。

  可隐秀没料到福气会拒绝。

  她摇着头说:“不用啦。其实跑腿这些杂事本来就是我该做的工作啊,是我自己没用,常找不到路回云芦宫…呃,总之是我自己没用啦。再说『燕』这名字也不错,春天的燕子,多雅致啊,只是我还是比较习惯自己本来的名字就是了。再说,我也清楚,公主虽然爱使唤人,但她心里没什么恶意的。”

  “哦,怎么说?”隐秀愿闻其详。

  埃气偏着头,想了想才道;“因为我觉得…公主似乎是个很寂寞的人…”笑了笑,她说:“说来你可能会笑。”

  他没有笑,只是很深邃、很不可测地看着她。

  她继续说:“毕竟,公主身边有那么多人在服侍她,更衣、用膳都有专人伺候,偶尔也会跟邻近的几个公主来往,这样好的生活,养尊处优的,怎还会寂寞呢…”

  “可是…”她低垂着眼眸,声音越来越小声地道;“好奇怪喔,我没有看她笑过耶。比起民间的老百姓来,明明过着这么幸福的生活,怎么还会如此的不开心呢?”

  入宫后,她对宫里的想象与憧憬真的受到很大的挑战。她真的觉得这些锦衣玉食的宫廷主子们,好像没一个是快乐的。

  轻轻叹了口气,福气抬起头看着她眼中的状元郎黄梨江说:“其实,你也是呢,大人。我实在不懂,你们为什么这么不开心?”

  对上隐秀那双墨眼瞳,福气突然觉得,挂在他嘴边那抹轻轻的笑意使他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吓人。看起来,那笑真的就只像是挂上去,而不是从颊里自然牵动出来的。

  “呃,梨、梨江大人?”他的表情好可怕。是她说错了什么吗?他怎么不说话?

  隐秀迟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梨江,对,他现在是黄梨江。眨眨眼睛,他对福气温和地笑了笑。“福气,这些话,你对我说说就算了,可别把这话告诉别人。”

  “啊,为什么?”福气问。

  “因为宫里的人,特别是当主子的人,大多不喜欢听见别人说他们不开心。”

  “呃?”福气困惑地眨了眨眼。难道那不是事实吗?

  隐秀没打算说太多,只是忍不住伸手抚上福气那张有着自然生动表情的脸蛋。

  这么一张脸,没有被隐藏起来的秘密,更没有戴上虚假伪装的面具;而曾几何时,他已经很久不曾看过这么单纯的一张脸了。

  下意识地酸疼的边笑纹,他扯着笑道:“福气,我觉得你还是叫作福气的好。”

  看着她表情发亮,冲动的,他做了个不道德的决定,笑说;“你想,我可以相信你是那种守得住秘密的人吗?”

  秘密?是指那种只能在两个人之间传、不能说给第三人知道的事情吗?

  通常这种秘密都是很吸引人、很重要的吧?真好奇啊。

  埃气犹豫了半晌,终于忍痛决定…

  不行,她守不住!她是个人嘴巴,一定会说出去。

  可是隐秀已经自作主张地将嘴凑向她细致玲珑的耳边,轻声咬了几句话。“福气,为我守住这秘密,让我相信这世上还有能够付信任的人…”

  小小埃气根本来不及阻止他将秘密送进她发的耳朵里。

  当他讲完后,她捣起耳朵,脸颊红,小小的身躯充爆炸般的痛苦。“啊,不可以,我不想听,我没听见…”才怪!

  泪眼朦胧的她看着他得意的笑容,忍不住生气的跺起脚道:

  “你、你怎么可以…我、我又没同意…”他竟然就这么不顾道德、轻松地将这么隐私的“秘密”告诉她!万一她不小心说出去了,怎么办?

  隐秀扬起好看的角道:“福气,替我守密。”

  他想看看,这么一个没有心机的小丫头,在这后宫中要过多久时间,才会跟他们这些人一样,被权力、望、以及各种心眼所束缚。

  他不忍心看她一个人置身事外,并用怜悯同情的眼光来见证他们的丑陋面貌。不如一起沉沦吧。

  “还有,”不管她气得跳脚,他仍笑说:“以后私底下碰见我的话,叫我隐秀。”

  虽然一开始,他有点捉弄她的意思,但不知怎么回事,他发现他不太喜欢她看着他时,却叫着别人的名字。

  爆人一般不会直接称呼主子们的名讳,甚至也不被允许称呼,因此大多数人都知道他是七皇子珐玉,却不知他小字隐秀,只有亲人才会这么称呼他。

  埃气虽然仍愤愤不平地看着他,但眼里却有藏不住的困惑。

  “隐秀?”不由自主地在心中默念了几次。

  他微笑点头。“记住了,只有私底下没别人时才能那么叫。那是我的字。”

  埃气困惑而直率地点点头。“好怪喔,我觉得隐秀这名字比梨江更适合你。”

  之前总觉得黄梨江这三个字与他这人搭不起来,可当她试着叫他隐秀时,却又觉得这就是真正适合他的名字。怎么会这样呢?

  隐秀瞇起眼,轻声应道:“是吗?”看不出来福气这丫头的直觉这么灵敏。

  埃气没注意到他危险的语气,依然喃喃道;“怪了…怪了…啊,隐秀…怎么可以这样啦,我不想知道你的秘密啊…”逐渐的,隐秀脸上泛起一抹连他都没察觉的笑意。这丫头…有意思。

  *********

  “唔…不能说啊,绝对不可以啊…”寂静黑夜,紊乱的呼息声,以及梦魇般的呓语,共同构成一幅…扰人清眠的图景。

  “燕、燕。”呃,没反应。

  一定是对这名字还不习惯,于是大伙儿改唤:“福气?福气!”

  同睡在一个通铺上的宫女们再也受不了她扰人睡觉的呓语,纷纷点亮放在身边的蜡烛,皱着眉看着躺在铺上、披散着头发、脸惺忪的小爆女。

  埃气酸涩的眼睛,看着点亮蜡烛、围聚在她身边的人道:“呃…诸位姐姐们,是我说梦话吵到大家了吗?对不起…”她忙不迭道歉。

  爆里是个阶级分明的地方,即使是仆人身分的宫女也有等级之分。睡在通铺里的都是低阶宫女,平时负责较重的杂务,大家白时都工作得很辛苦,如果晚上没睡好,隔天就会很累的,因此大伙儿通常在工作完、洗完澡后便早早入睡了。

  睡在福气身边的蕊是个年约十六岁的宫女,职责是照料云芦宫里外的洒扫工作,算是福气“上头”的管事。

  这宫里,论起资浅,就属她福气占了个第一。

  “说梦话?”只见蕊挑着眉,与隔壁的梅以及其他被吵得睡不着的姐妹们面面相觑一眼,而后纷纷蹙眉道:“你在说些什么傻话呀,福气?”

  梅也道:“是啊,你根本没睡着好不?没睡着怎么说梦话?”

  “呃…是吗?”福气苍白的脸庞因尴尬而泛起红。“原来我还没睡着啊。”

  瞧福气还真以为自己睡着了在说梦话,资浅宫女们忍不住又是好笑又是叹气。这丫头,活是个傻宝。

  发现自己被笑了,福气丧气地喃喃道:“瞧我,我就是那种很会说梦话的体质啊,偏偏要我守密,万一我说梦话时不小心讲出来,那可怎么办啊…”害得她这几天都不太敢睡觉,就怕一不小心,将秘密道出…结果得现在这样,迷糊糊的,连自己到底睡着了没也分不清楚…

  “守密?”宫女们耳尖地听到这个关键的词儿,纷纷竖起了耳朵。“守什么秘密呀?福气,说来听听啊。”

  埃气猛然清醒过来,连忙摇头。“没、没有啦…我只是担心自己睡觉时会说话…”一说起谎来,耳就开始不争气的泛红发热,幸好烛火不够亮,应该没人会瞧见吧?

  蕊有些怀疑地道:“真的吗?真的没有秘密?”长年住在宫中,分享秘粕是她们这些宫女少数的乐趣之一啊。上从君上的小八卦,下至内务府管辖底下太监宫女们的闲话,都是她们感兴趣的对象。

  这福气,年纪小小,子迷糊,老是惹出笑话,每次都教人又想笑又想骂。但问她出身背景、家世来历,却总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特别是她的一双手,在刚进宫时,软软的,一点糙的地方都没有。即使是现在已经开始长茧、变,为人也和善,做事不怕辛苦,也不怕挨骂,但大伙儿心里仍然对福气的出身有些怀疑。

  之前也猜过她会不会是家道中落的千金小姐,为了还债,不得已才卖身入宫。戏文里很常出现这样的故事呢。虽然这猜想不断被福气的举止所打破…事实是,她完全没个千金样,也好养,从来没抱怨过宫里生活辛苦…这样的姑娘,怎么可能会是出身高贵的贵族小姐呢。

  然而,福气的来历,依然是个谜。一听说她藏有秘密,当然得想办法挖掘,才不枉她们一起睡了这么久的通铺啊。

  埃气很用力、很用力地摇头。“没有,真的没有。”有也不能说,下辈子会变成猪的…呀,猪啊猪,她没有瞧不起猪的意思喔,只是打个比方…

  “那你为什么不睡觉,在那边一直嚷嚷不可以,到底是不可以什么哪?”梅好奇问。

  其他名唤作草、溪、槐的宫女们也好奇得不得了,坚信其中必有内情。

  埃气因为缺乏睡眠而头痛起来。她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找不出借口地道;“总之,我就是不能说啦。可是我好想睡觉。能不能拜托哪位好心的姐姐,痛快地赏我一拳打昏我,让我直接昏睡到天亮啊?求求你们…”她真的很担心自己会说出不该说的梦话啊!呜,都是隐秀害的啦…

  爆女们看福气因为睡得少、睡得浅而一脸憔悴的可怜模样,也不好再问。众人低声商议了片刻,决定暂时善心地放她一马。毕竟,睡眠对她们这些宫女来说确实非常重要,要没睡好的话,万一在当值时打起瞌睡,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真有秘密的话,反正来方长;后宫生活是非常漫长的啊,而福气已经好几天没睡好了,偏偏主子最近又很喜欢指使这丫头做事,说来她也真是可怜哪。

  “好吧。”半晌后,蕊卷起衣袖,顺手捞来一硬梆梆的烛台。“福气,你忍着点,痛一下就过去了。”

  埃气勇敢地点点头。“拜托了。”她真的很想安心地睡一觉。

  接着,后颈一个重击。她眼一黑,真的彻底失去了意识。

  蕊放开沉重的烛台,梅则拾起棉被帮福气盖好。最后蕊宣布:“好了,姐妹们,今晚该可以安心地睡觉了。”珍贵的蜡烛在这时纷纷吹灭。

  埃气也带着放松的笑容进入无梦的昏状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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