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蛇鸟争药空山飓尺
盈盈倩影,眨眼从树梢顶间消失。钟荃急忙跃下台阶,转过骨塔那边,只见老和尚仍屹立在那儿。
“她走啦,老方丈,这可真是佛门之幸啊!”老方丈无住忍不住大声地诵宣佛号,合十躬⾝,向钟荃道谢。
钟荃连忙分说不关自己的事,然而他又不能一口气将四十年恩怨说出来,更无法说出罗淑英为什么忽然离开的心情。
最后他只好道:“那位解救佛门劫难的人,还在那边跌坐呢!”
老方文无住惊讶不置,随着钟荃走过那边。
钟荃连忙介绍青田和尚的⾝分,以及告诉老方丈说,青田老和尚已经圆寂了。
当下无住老禅师立刻便要举行葬礼大典,钟荃却因方巨下落未明,径自甩开老和尚,翻屋越殿,疾扑前殿。
当他经过钟楼时,却好是钟鸣第一百零八下,当地巨响一声,便戛然而止,他的心中立刻觉得似乎是从这世间上了却了一桩大事似的,有点儿轻松,也带点儿空洞的味道。
撞钟的和尚噔噔地走下钟楼。钟荃蓦然止步,朗声问道:“大师如何省得拯劫妙音?”
那和尚痴痴瞧他一眼,并不回答。
钟荃猛可施展轻功,继续迅疾前奔,心中却忖道:“佛家对于至妙之境,觉得无以言诠,便称不可说,这和尚瞧来痴痴呆呆,不正是不可说那种微妙之境。”
念头掠过,人也到了前殿,纵落殿中看时,哪有方巨踪迹。
他在殿中团团直转,可也没有发现⾎迹或尸体,连那紫檀竹枝也不曾发现。一时之间,把这位淳朴的昆仑⾼弟想坏了脑袋。
良久,良久,他茫然地缓缓走出殿去,侧眼一瞥,忽见殿里供着一尊坦腹咧嘴的弥勒佛,冲着他直笑。
钟荃皱皱眉头,哺哺道:“你笑什么?我却岂能像你一般无忧无虑地老笑啊?”
想到这里,那颗心忽然打个转,又想道:“咦,我为什么不能呢?就像刚才那桩大事,关系到整个佛门的劫运,还不是这样渡过了?愁又有什么用呢?”
登时心中一阵坦然,径自跨出大雄宝殿。
当他走出这兴教寺的山门时,心中已决定了自己的行止,那便是不再着意去寻求方巨的下落,直奔京师,最好能在路上碰见方巨,否则也先回去看看究竟陆丹的毒针伤势怎样,是死是活?然后再作计较。
他果真一径向京北进发,此处暂时按下钟荃的行踪。
单表那傻大个儿方巨,他迈开两条飞⽑腿,疾奔出寺。
寺门向着正南,面山峰,依约隐现在天边空间,那便是著名的终南山了。
他十分老实地直奔向南,打算到达后绕着山脚跑,直直跑到筋疲力尽而死掉,那就完了。
他并没有深想死对他的意义,心中只有达到一个目的念头,这目的便是死。而且是筋疲力尽地死。
惘惘中,不觉已奔跑了数十里路,到达了终南山脚。
那山麓间仍有散落的人家,大概是山中的樵夫猎户。
他三不管地绕着山脚跑起来,由东面开始,即是向左方开始跑。
那终南山群峦绵叠,少说也有数百里方圆。他硬是往前奔跑,也不知跑了多少里路,但觉⾝上气力充沛得很,似乎不是一天半天能够跑的完的,于是不満地对自己的体力咕哝起来。
忽见左方远远有个相当大的市集,许多屋顶上直冒着烟。敢情这刻已将近暮,人家都开始烧晚饭。
他迈过一条大路,这条大路直伸⼊终南山去。而他因为绕山而跑之故,是以径自落荒而去。
只走了数里路,前面已是极少人迹的茂林丛草。
猛可一声极清亮的鸟鸣,引起他的注意,扫目一瞥,只见在他右方前面,一块山石之上,坐着一位⽩⾐姑娘。
山石之后,另有一块较⾼的石头,正好给那位姑娘作为靠背。
她的眼光呆滞地停在山石侧面不远处,那儿有一个小谭,⽔清见底,四周全是形状奇怪的五头。
潭边的一块丈许大的⽩石上,长着一株尺许⾼的绿树。这棵树叶子不多,只有那么几片,而且叶子甚是细小。可是因为那树不论叶子或枝⼲,都是一⾊碧绿,明净可爱,故此非常惹目。
绿树旁边盘着一条蛇,浑⾝细鳞,闪动出⻩黑⾊的光⾊。
蛇⾝耝如拇指,却非常长,这时虽盘成一团,但从那⾼度,已可觉出此蛇特别的长。
此刻那⻩黑⾊的怪蛇,正昂首向空,约摸突起两尺左右,那条红得刺眼和特别长的蛇信,不住呑吐,发出可怖的嘶嘶之声。
这条⻩黑⾊的怪蛇,蛇首所向之处,并非向着山石上的⽩⾐姑娘,却是向着空中。
耳边又听一声特别清亮的鸟鸣,⽩影乍闪,忽地凌空直坠,直扑那条怪蛇。
那怪蛇正好偏头向着那颗绿树,那⽩影便坠泻而下。连忙嘶嘶一叫,昂头向着⽩影来路。
那团⽩影神速灵敏之极,猛可风向一掠。而那条怪蛇,也是仅仅伺守着那团⽩影的来势,并不飞噬而起。
原来那团⽩影,乃是一只⽩⾊的鸟,不但鸣声特异,既清且亮,而且动作神速之极,所采取的路线,甚为乖巧,似乎是早与蛇类有过作战经验。
方巨眼光一掠,便看清楚了蛇鸟正在相争,心中忖道:“哈,那⽩鸟倒是神骏可爱,我要不是忙着,必定捉它玩上一会儿…”可笑这浑人,竟然将赌命之事,称为忙着。
他的眼光又掠过那⽩⾐姑娘,只那么匆匆一瞥,便已驰过山石以及那一泓潭⽔。
但她的印象却鲜明地浮动在他的脑海中。他好像十分清楚地发现这位⽩⾐姑娘,正遭逢着某种痛苦和困难。
她的面庞圆圆的,却是圆得可爱之极,给予别人一种天真的印象,然而,可惜的是在天真可爱之中,又蕴含着痛苦和忧虑。
眨眼间,他已跑得远了。
差不多走十五六里路,他忽然忆起那小潭边的大⽩石之上,那颗碧绿的小树,绿⾊尖顶前一点红光,就像是缀着一颗红透了的樱桃在上面似的。而那怪蛇正偏首向着那颗红⾊的小果时,⽩鸟便急冲而下。
这刻要是换了别人,早就会知道这一蛇一鸟,闹的是什么把戏。尤其假使是钟荃在此,一见到那位⽩⾐姑娘时,恐怕即使赌下像方巨的约定,也必会为之停步,因为那位⽩⾐姑娘正是峨嵋派的陆丹啊!
书中代,这位陆丹姑娘,自从在京师时,为了知道钟荃竟然先舍命救出蝎娘子徐真真,之后才为自己求药。那股醋意,便无法按捺得住。
醋海翻波,乃是人间最伤脑筋的事。而且其中情感之夹复杂,甚至连当事人也难以说得明⽩。
她又因救伤解毒的人已到了,而钟荃还未回来,深恼钟荃太不将他的生死放在心上,于是一怒之下,拿剑便走。
那蝎娘子徐真真问她一声,险些给她拔剑宰了。然而,她终于恨然地悄悄走了。
天壤之大,地往哪儿去呢?回峨嵋么?本来很好,可是当⽇的掌门一叶真人座下大弟子苍松羽士,亲自到洛找她,便是请他特地来京师走一遭,为两位峨嵋同门报仇。
这两位同门都是死在毒书生顾陵的手中,只因这刻峨嵋派要推这位陆丹为第一⾼手,是以那位大师兄苍松羽士不辞辛劳,特地跑到河南洛找她。
然而此刻她却不好回去。这并非因为败在毒书生顾陵手中,不曾替同门报仇雪恨,因而不回去。却是为了当⽇一时之忿,将万通缥局价值三十万之巨的红货劫了。其时,她给那同行的中年人朱修贤觅地埋好,绘了一张蔵宝图。
只因她乃是奉师⽗遗命,须赶急送回那本天下无双的刻书,是以先赴西安,而朱修贤说定随后赶到。
那时还不知会有大师兄苍松羽士请她进京报仇之事,便和朱修贤约定在洛见面,如果不见的话,便再到西安府一遭,她定必在这两处地方。
可是事情突如其来,等不及朱修贤来,便匆匆上京去。现在,却是必须先将劫缥之事作一了断,然后才能返峨嵋山去。否则,岂不真个做了強盗?是故她一径赶去洛,然而,却没有朱修贤的消息,据观中的女道士说,甚至并没有这个人来找过她。反而将那仆人阿福找她而转问钟荃住处之事说了。
她芳心中一阵,想起了当⽇在酒楼瞧见钟荃那种仗义⾝,替人负过的侠风。
数⽇来将钟荃忘怀的企图,此刻完全失败。她噤不住痴痴地想起钟荃的声音笑貌。一切见面的经过,以及那片刻令人心跳的搂抱。
早先毒针之伤,虽已痊愈,但到底大伤元气,加之又曾被毒书生顾陵震伤內家真气,这一路上的劳顿,使她顿时像衰弱许多。
观中的女道士见她面⾊不好,便担心地劝她休息。
她勉強答允留下来,可是,这个晚上,她老是心中不宁,在上翻来覆去,想到钟荃的可恨处,忽然一跃而起,随手抓起宝剑,疾跃出观,就在半夜中,直奔西安。
人的心理,最能够影响理生,本来以她这种內家⾼手,即使因种种原因而恹恹病。但只要能够静心休息一下,什么病也得霍然而痊。
可是她适得其反,本来已经乍寒乍热,似病非病,偏偏又情绪之极,夜半起⾝疾奔。
出了城外数十里路,脚步便放缓了些,因为这刻她也觉得不太舒适。
直走到天明,她不能再飕飕飞奔,只好将剑背好,缓缓而行。
走了好一会儿,⾝上因奔走而生的燠热已过,晨风侵体,立刻机伶伶打个寒战。
她忽然惊觉自己恐怕会生病,心中一慌,似乎更加不舒服了,想要雇辆大车乘往西安府去,好歹总要见着未修贤,那时便不至于太狼狈。
然而当想到雇车,猛可发现自己⾝边竟然没带银子,光是一点点零碎银子,路上只堪充作食用,再不能花钱雇车了。有心回转洛吧?这一程已赶出百余里路,似乎回头又不甘心,当时咬咬银牙,便一直往下走。
两天之后,到了西安府,却遍寻不着朱修贤的下落,当时这一惊非同小可,因为她自己知道,这一路她好不容易苦捱到西安,全是仅着內功底子深厚,硬给挨过来。但体中所受那点风寒之气,以及用力过度,却是再难支持下去,况且,⾝上已不名一文,教她如何是好?
她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唯有立刻回头,赶紧走回洛去。
然而这一走回头,因脑昏头涨,竟然错了方向。沿着往南的大路,由半夜走到翌⽇中午,到达一个名叫⽟泉的大镇。问问路人,才知道自己竟然走错方向。
这一下打击,几乎令她立刻昏踣于地。
她忽然作了个奇异的决定,便是她发觉自己已不可能再支持回到洛。更不必说回到四川峨嵋。这刻,她的前面只有死路一条。但她却不能让自己在死后,仍然受到庸人俗子的侵扰,是以,她一径向山脚走去。
人迹渐杳,而她也觉得更为难受。
她惆怅地随便在一块山石上坐下,稍为憩息一下,然后,再往林中深处,往那永远没有人迹到过的地方。
那只⽩鸢在她头上不住地盘旋叫鸣。它似乎也知道主人体弱难噤,不敢往她肩上落下。
她对自己喟叹一下,正想奋起余力,快点儿动⾝往森林中钻进去,然后,静静地结束此生这可怜和短促的一生。可是,她马上愣住了,在她侧边不远一个⽩石砌成的湛净小谭,边级一块大⽩石上,竟然传来一下哑毒的嘶声。
她久居峨嵋,往常见过不少毒虫恶兽,尤其峨嵋山时有异人来往,耳闻目染,对于天下毒物,见识极多。这时一听声音,竟是传闻中一种具有灵的奇毒之蛇,名为豹蛇。
这种豹蛇天下罕见,所现之处,必因产有灵药,因而守护一旁,准备服用灵药解去体中天赋奇毒。那种奇毒,不但生物触上必死。便这豹蛇本⾝也会因蕴毒太久而自毙其⾝,是以非老是找寻灵药异果以解毒不可。
她头上那只⽩鸢,乃是长虫的天生克星,最喜杀蛇充饥。再毒的蛇,也当不起它铁爪银啄凌空一击。怪不得雪儿不肯下来了。她想,一面缩回下石的势子,但觉一阵乏力,便靠向后背的石头上。
“我并不怕死,尤其死在这等毒物⾝下,更没有痛苦。然而我怎能暴死此地?”
头脑中一阵昏眩,使她不得不闭目起来。
雪儿清亮的鸣声在头上铿锵地回响不休。忽然间,她记起那天晚上,从相府里逃走出来时,钟荃凑巧赶上她,把她抱住。那时候,雪儿在上面鸣叫引路,他用那強壮的手臂,将自己整个抱起,平稳地飞跃。
那是多么温馨和值得忆念的片刻啊?而且还将面颊贴上来,她嗅着那男的气息,一种美妙的刺,使她全⾝起了战栗。
如今,她也在微微战栗,她痛恨起世上的一切人,她不能相信任何人,那却仅仅是为了钟荃的缘故。
雪儿疾急泻坠而下,冲得风声,她不必张眼去瞧,也知道雪儿正和那条特别细长的豹蛇,展开一幕大战。不过,她还是睁开眼睛,漠然地注视着蛇鸟大战的开始。
那条豹蛇知克星已到,却仗着奇毒无生,并不惧怕,早将极长的⾝躯盘成一饼,仅仅伸起那三角形的蛇头,注视空中敌人来咬。
雪儿似乎不敢吃它毒气噴着,因此以极巧妙的飞行术,忽而一冲,到了危险的范围之內,立时又直直飞起来,神速灵巧之极。
每当那条怪蛇略一偏头,向着那株碧树顶上的朱果,它便疾冲急坠,使得这条横行深山大泽的豹蛇,非全神敌戒备不可。
这样一上一下,或者是盘空打圈,对耗了许久,陆丹心⾝疲,颓然闭目。
猛可鼻端嗅到一阵极幽细的香味,⼊鼻便觉浑⾝起了说不出的感快。
那阵香气越来越浓,这时,已不只使人生起感快,却是陶然醺的感觉。宛如美酒⼊口令人酡然那种飘飘然的感觉。然而有时也觉得有点儿宿醒未解的难过滋味。
她又睁开眼睛,只见那豹蛇始终没有接触那朱红的果实。
“其实此蛇太笨了。”她疲然想道:“只要猛然一偏头,便可将朱果呑下,那时,即使雪儿扑下,已来不及了。”
那条豹蛇果真没有这种突袭的企图,虽则不时偏首去接近那朱果,却始终没有突然将之呑掉。
雪儿却是每当豹蛇首微侧,便疾冲急泻而下,使得那蛇立刻昂首相向,口中⾎红的蛇信直在颤抖呑吐,发出难听的嘶声。
她不解地移开眼光。现在,太已隐没山背后,虽则天⾊尚早,但因光被山峰挡住,无端浮动起黯淡的气氛。
“我太疲倦软弱了,咳…“现在我似乎不能恨,也不能爱,只能模糊零地胡想…
“要是爹爹不是被昆仑的人气死,那么,我便可以安心地和他…“可是,问题并不是这么简单啊。这不单是爹爹之仇,他…我…”
她漫然地吁口气,不愿意再想下去。
⾝上微微觉得寒冷,她看看那轻薄的⽩罗⾐,觉得的确太过薄了。于是,她忽然想起绣房之中,围炉拥裘的温暖滋味。
渐渐,暮⾊遮谈了天边的余晖。
她⿇木地注视那方⽩石上的豹蛇,以及那时隐时现的矫健⽩影。
猛可脚步之声传来,跟着一条长大的人影冲了过去。像一阵风似地那么快。
她的眼光稍为抬起一下,然后又垂低了,但仅仅这一瞥,却已看清那人特别大巨魁伟的⾝材,光溜溜的脑袋,周围一圈⽩痕,那是横练功夫中油锤贯顶的功夫。还有那又耝又长的⻩⾊竹杖。
在这沓无人迹之地,竟会有人如风而过,而且也不停留一下,似乎并不惊讶有位⽩⾐人姑娘的存在,还有蛇鸟之战。这一切一切,都是这么令人惊讶惑。但不论是那傻大个儿方巨,抑是山石上倦赢待死的⽩⾐姑娘陆丹,都没有将这些印象搁在心中。一是忙得不会搁,一是倦累得不能搁。
她徐徐闭上眼睛,就像那垂死的老人般,缓慢无力地闭上眼睛。
脑子中许多活动都停止了,她生像要回到那遥远的本来的地方,微蹙的眉⽑,渐渐放松。
猛可一阵脚步声,从那大个儿去路传来,空中的⽩鸢也急鸣连声,倏然束翅坠冲。
⽩影一闪,又复飞上天空,那豹蛇嘶嘶急叫数声。然后,有人山崩地裂地断喝一声,直震得四山回响,嗡嗡不绝。
她也震动一下,睁开眼睛,只见那个像座小山的大个儿,已经冲到潭边。
随着震山摇岳的大喝,他已一杖扫出。同时之间,头上鸢声急鸣,风声飒然而坠。
那条豹蛇本来⾝躯一震,似飞购模样,恰好⽩影当空罩下,立刻又昂首向上。
砰地响一声,竹枝横扫而过。那条豹蛇灵敏之极,倏地缩头一闪。
谁知竹杖上带起的风力,強烈得迥异寻常。那豹蛇挡不住往旁边滑开数尺,蛇头直贴问石上。
⽩影闪处,那只异禽⽩鸢,打石上掠过,倏然凌空又起,那条蛇不知怎地,已吃它抓着蛇颈要害直冲上天。
傻大个儿方巨喜地大叫一声,仰头去瞧,却见一点⽩影,笔直凌云飞上。
可是他并非愣楞站着,却是双⾜换跃跳,老不停下。
陆丹虽然看清楚眼前发生的一切,然而,她的确没有力气去想什么了。
转眼间,⽩鸢雪儿疾飞而下。
方巨喜叫道:“好乖,小鸟儿,你找我来么?”
雪儿疾如陨星飞坠,直冲下来,方巨叫一声,连忙伸杖去挡,以免它直冲向石上,以致撞死。可是他却没有想到,那紫檀竹杖坚逾精钢,即是比石头还硬坚,那⽩鸟碰着他的竹杖,岂非死得更快?一阵扑翅大响,那⽩鸢极为灵巧地煞住势子,倏然翻过竹枝,掉向那方⽩石上的碧树端顶。
只见它腾踊而起,利啄上衔着那粒朱果,笔直降落在陆丹前。鸟啄伸处,竟将那粒红⾊的果实放在陆丹口中。
方巨一阵惊诧,想道:“原来此鸟是家养的,竟是那位⽩⾐姑娘养的。”一时之间,差点儿忘掉继续跳跃,敢情他这种动作,乃是象征继续奔跑之意。在方巨本⾝而言,的确没有偷懒,因为他宁可奔跑得再快些,也不愿意这样像猴子般跳跃,那是比奔跑更要吃力之举。
他一点儿没有轻视这位⽩⾐姑娘之意,这刻他已有了错觉,绝不敢轻看任何女人,只因地败在罗淑英那柄树枝剑下,确实输得心服口服。
他只想问问这位姑娘,怎样才能够收养这么奇怪可爱的小⽩鸟。故此他大叫一声,可是,陆丹却闭目不动,理也不理他。
她的面⾊由煞⽩忽然变得娇红滴,宛如喝了酒的人~般,不但红得快,而且蔓延在整个面庞上。
他叫道:“喂,姑娘啊,你喝醉了酒么?你可听见我的话?”
她忽然张开眼睛,朦朦地瞧他一眼,星服离,极是动人。
他喜叫道:“啊,你这样太好看啦!”
陆丹这刻中如被火炙,烫得五脏俱备,浑⾝冒出点点冷汗。
她又离地瞧他一眼,便闭上眼睛。方巨咕哝一声,忽然转⾝疾跑,霎时远远去了。
原来陆丹适才所服之果,乃是道家玄门称为醉果的罕逢灵药。惟终南山偶尔产得此果。
终南山即秦岭,据三秦记谓:秦岭东起商、西尽汕、陇。东西八百里。乃是我国大大有名的灵山,古名亦称地肺。
这醉果常人误用,视其体质強弱,醉倒十天八天不等。练有正宗內家功夫的人服了,按照其功力,醉昏三五天个时辰不等。若给道家练气之士服下,则除面现醉容之外,并无他异。而且立增修练之功。
那歹毒无比的豹蛇惯服各种灵药,是以得识醉果之,不敢速尔呑已惟恐一旦醉倒,岂不立刻碎⾝于⽩鸢钢爪之下?陆丹乃是峨嵋摘传內功,服下醉果,但觉酒气盈鼻,五內俱热,噤不住立刻运功行气以抗拒,正好昅收了那醉果的灵效妙用。
霎时间五面绯红,丹晕滴,勉強睁眼离地瞧大个儿一眼之后,便立刻坠⼊一种极离奇微妙之境,似醉非醉,又不是打坐练功时那种人我惧忘的境界。
但觉此⾝如真似幻,若有还无。全⾝一股热流,贯行经脉之间。那真气之源的丹田,更觉凝练沉稳。
她越坐越舒畅,不觉旭⽇已升,鸟声吱喳地跳跃林间。
太直移到中天,她仍在石上盘坐练功,⽩⾊的罗⾐随风飘摆,十分好看。
本来是蔓延到耳后的醉红,此刻逐渐消退,只剩下颊上两团晕红,似是娇羞时泛起的丹晕,又似是微酡时的醉颜。
傻大个儿方巨又从那边远远出现,他可不知终南山究有多大,只沿着山脚而跑。这夜一零半⽇工夫,竟也跑出五百多里。刚好绕了一圈。
陆丹张开星眼,但觉⾝体十分舒畅,早先困扰她的病魔,不知到哪里去了。
⽩鸢静悄地在头上盘旋,这刻清亮地鸣一声,飞落她的肩上。
她宛如从别个世界回来似的,感慨地抬手摸抚雪儿健翎。
她记得十分清楚,那大个儿回转来一杖扫倒那条毒蛇,然后雪儿便乘隙将那蛇攫上⾼空。大概是摔在什么大泽之中。然后飞回来,将那枚朱红⾊的果实给她服下。
那大个儿的憨直说话,她也听得非常清楚。他乃是直着嗓子说她好看。
那时她虽然心中伤惚,但也能够觉出他真诚的样子。
然而那大个儿为什么老是跳着,而且又飞跑而去。这却是超乎她之外的事,这刻,她忽然瞧见那座人山似的大个儿,又复扛杖跑来。
她只须远远一瞥,便发现这大个儿有点不对,从他脚步之间,以及那种神态,分明是经过长久的尽力奔驰而致。
须知方巨乃是天生的飞⽑腿,故此脚程极快。但人的体力总有个限度,最少也得休息一下,进点儿饮食,然后才能支持长久和极度的消耗。
可是方巨这时乃是尽力奔跑,一点儿也没有休息。更不必说进食,正是因为后面这一个原故,才使他的体力极迅速地不济起来。他除非吃得的,否则,气力便会因之消失。
陆丹真个按捺不住好奇心,蓦然飘⾝下石,站在路上。
方巨一径冲近来,息之声,已经老远听到。
他老是疲累得想觉睡,肚饿一事,已因过度用力辛劳而感觉不出。
面挡住去路的⽩在美人,却令他精神一振。由衷地叫道:“啊、你还在这儿,没…
事了么?”
原来他昨夜忽然折回来,乃是想起那位⽩⾐姑娘満面病容。这家伙侠义之心一动,想出个笨主意,认为只要自己没有停步,便不算违背诺言。故此回转去瞧瞧那位⽩⾐姑娘,看看能否帮助她。
一到那儿,便见鸢蛇争持正剧。他当然不喜那条难看的毒蛇,便一杖扫去。那⽩鸢眨眼间丢掉毒蛇而飞回来,将那粒红⾊的果子衔向⽩⾐姑娘口中。之后,她的面⾊立刻变得非常之红,红得十分好看。不觉心头大悦,赞美一声之后,便转⾝跑了。
这时得见那位美丽的姑娘,⽩⾐如风,风仁立路中。心中又是一阵⾼兴,脫口问候她一声。
他本以为那位姑娘定会因自己去势猛急而躲开,哪知临到近切,她依然仁立不动。
但见她満颊生舂地微笑一下,好看是太好看了,但应该赶快闪开啊!
心中想着,口上已嚷出来:“你倒是闪闪啊…”话声出口,自己庞大的⾝躯已冲近了,相距不过两三尺,以他的脚步,两三尺简直不算是距离。
鼻端但觉醉人的香气直扑过来,可是那位⽩⾐姑娘,仍然站在他前面两三尺远。
他一时以为自己已停了步,吃惊地道:“不行哪,我不能停步啊。”
那位⽩⾐姑娘甜甜地笑~下,道:“你不必着急,因为你还在跑呢…”方巨转眼一看,两旁树木直往后退,这才相信自己没有止步。
那位⽩⾐姑娘陆丹敢情正施展开上乘轻功,全⾝纹丝不动,只脚尖轻点,便随着那巨人的⾝形飘飘后退。乍看来果真像是没有移动。
这种极上乘的轻功,和移形换位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移形换位妙在方向不定,但迅速得简直像没有移动。至于她此刻却是直线后退,因别人之快慢而快慢,宛如对方之冲力能够将她推动似的。
武林称为浮光掠影的上乘轻功,便是这一种了。
陆丹本来未有这种功力火候,但此刻却不假思索便运用自如。心中立知是因为服那枚朱果后的灵效,芳心甚喜。饮⽔思源,这傻大个儿应记首功。
她的声音有如银铃般清润,甚是悦耳。方巨心中十分愿意听到她的声音,正待告诉她。
却听她又适:“为什么你不能停步呢?告诉我可以吗?”
银铃般的声音,加上舂留⽟颊,又是美丽,又是可爱。
方大巨大息一下,用手掌抹面上直流下来的汗珠,道:“我被大姐小打赢了,我们说过若果我输了,便要绕这什么山老跑…”
陆丹不由得心中一惊,付道:“糟,怎会有这种事发生的呢?若果真是赌约,我可真无法拦住他,也不忍拦住他而使他毁约败盟。”
“是哪一位大姐小啊?”
“是一位…一位姓罗的大姐小…”这个罗字,特别叫得响亮,显示出一种因能够记忆起这姓字的得意。
陆丹脑筋一动,立刻联想到那本剑书的主人,骇然叫道:“是她?怎么会是她?”
她立刻觉得绝望了。因为她从师⽗的口中,曾经得知一点儿关于罗淑英的事,虽不详知,也明⽩这位武功超绝天下的前辈,心肠甚硬。
这样,眼前这个傻气的大个儿岂非无法挽救。因为她早就动过念头,希望问知要赌之人是谁之后,也许可以找到那人,然后想法子迫那人立刻来止住这桩事。然而,那人既然是罗淑英,她便不能妄想了。
傻大个儿的汗珠颗颗像⻩⾖般大,直掉下来。
她満是怜悯地瞧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方巨道:“你说些话啊,我喜你的声音…”
“啊,是么?你…菩听些什么呢?你姓什么?是哪里人?”
方巨气不已地道:“我叫做方巨,妈叫我巨儿…”他可忘了回答籍贯。
陆丹悯然一笑,道:“你的名字好极了。巨儿,巨儿…”她漫然叫了两声。
“巨儿你为什么要和大姐小动手呢?啊,你不必费气回答,让我猜猜,若是对了,你就点头…”
方巨吃力地应声好。
“你得罪了她,所以跟她打起来了?”
“不是么,那么是她先欺负你?”
“啊,又不是。那么是因为你和她有过什么仇恨,可是你年纪太小,哎是不是你的⽗⺟和她有仇?”
“又不是,可是你师⽗么?”
“这次对了。你师⽗命你去找她?”
“啊,既不是你去找她,那便是她找你了?晤,是碰上了?”
“她说若果你赢了,便绕着终南山跑圈子直到筋疲力尽地死掉?是么?我想这不会错,她大概不肯亲手开杀戒…”
两个人面对面极迅速而移动,她那好看的飘飘⽩⾐,衬起那人山似的方巨,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一幅图画。
经过一座林子,又是一座树林,怪石岗,危崖峭壁,也不知已跑了多远。
方巨脚步有点儿踉跄,那耝大的紫檀杖,在肩上直向下歪溜,显然有点儿把持不住。
她的眼光,満是怜悯担忧的味道。只因为在极短促的时间中,她已和他建立起甚深的感情。她能够深刻地了解体味出这个傻浑的大个儿天中的善与美。
她知道他有一颗善良而侠义的心,而且诚实、坦⽩,就像天真未凿的孩子般纯良可爱。
却比孩子多了判别善恶的意识。
这刻,她能仍然生存在这人世上,以及使用上乘的轻功,这些都是这位好心肠的大个儿所赐,她岂能忘记他这思德?然而,她此刻只能怜悯地瞧着一切事情发生,竟无能为力去保护这傻得可爱的巨人。
她悯然长叹一声,道:“她的法子真个⾼明,不是么?她不必亲手杀掉你,只支使你自己筋疲力尽地倒毙荒山。”
方巨气地驳她道:“不,她不想杀我,只想亲手杀掉师⽗。她还嘱我记得在要紧时丢竹杖,我听她的话,所以没有撞着那树枝的尖…”
他一说话,更加得剧烈,叭啦大响~声,肩上的紫檀杖掉在地上。
方巨没有停步去抬,却立觉轻松不少。试想那紫檀杖重逾精钢打就,在他此时的疲乏之躯,正如百上加斤,吃力之极。
他大大口气,又道:“她罚我绕山跑得筋疲力尽,我可不敢怪她。因为我那时候真不该看不起她人小…”
陆丹忍不住尖叫一声,倒把方巨吓得脑袋清醒一下。
叫声中,她倏然向横一闪,伸脚一勾,方巨噗地绊倒地上。
他大叫一声,想爬起来,却因手⾜俱已酸⿇,竟没有成功。
她尖声叫道:“你不必跑死啦…”
方巨在地上气吁吁,心中糊涂得紧,不知她话中之意。
陆丹似乎太奋兴了,本来已经娇红的面庞,此刻更加红些。
她蹲下来,温柔地问道:“你可曾摔疼了?我可不是想摔你一,可是,除了这样之外,我有什么法子可以使你不走呢?”
方巨道:“我为什么可以不再跑呢?”说着话时,挣扎着翻⾝坐起来。他仅仅坐在地上直起⾝躯,已经⾼得很。
陆丹安慰地微笑道:“你可以不跑了,因为大姐小并没有要你跑到死为止啊,她只要你跑到筋疲力尽,你瞧,你如今不是已经筋疲力尽了么?”
他快活地叫一声,道:“对呀,哈,你真好,你太好了…”
她又微微笑一下,道:“你再休息一会儿,我们便出山去。”
她忽然微微一怔,方巨喜不自胜,道:“你可管吃的么?”
这句问话不啻一柄锋快的利刃,飕的刺进她心中,刚才她正因⾝边无钱而微微发征。
她赶快笑一下,道:“你放心,我管你吃的。”
方巨道:“那就行了,巨儿的命真好。”
他开始休息着,陆丹生恐他因好胜而不肯休息,便逗他说些闲话,方巨对那只神骏好看的⽩鸢雪儿,甚感趣兴,于是便成了他们的话题。
陆丹告诉他道:“前年我在峨嵋,因为我是跟着师⽗住在后山一处叫做碧云崖的一座小庵里,那碧云崖⾼揷⼊云,石崖上満布青苔,乍看来真像一片碧绿⾊的云,我练轻功时,常常在这片危崖石壁间上落…”方巨忽然截断话题,问道:“我想练那些跳房子的功夫,你能教我么?”
她点点头。
方巨道:“那么我先跟着你啦,等学会了跳房子再找师兄去…”
陆丹道:“你有师兄?那很好,他在什么地方呀?”
方巨道:“他…他在那个寺院中。”陆丹本想问问他的师兄叫什么名字,可是一听见是在寺院中,以为是个和尚,便不在意,随口问道:”你师⽗也是个和尚么?”一面瞧瞧他的光头。
方巨点点头,道:“师⽗是和尚,但我却不是…”
她道:“啊,原来你是练油锤贯顶的功夫,所以像个和尚,咦,我们讲到什么地方去了?”
方巨咿唔几声,却说不上来,陆丹星眼一闪,继续追:“对了,我说到练轻功,那天拂晓,我出庵走到崖下,忽然瞧见崖上两文多⾼之处,一团⽩影,停在那儿。当下飞⾝上去一瞧,原来那里有个尺许的洞⽳,⽳口一只⽩⾊的鸟,紧遮住洞口。我记得这里本来没有洞⽳,定眼看时,那⽩鸟已僵毙,但那只钢爪深深抓在洞口,用⾝体遮住洞口。
当下我轻巧地将那只⽩⾊的大鸟弄开,只见那洞⽳只有尺许深,洞口周围都有绿苔结成的网,碎成一条条地挂着,这时,我才明⽩这个洞⽳本来已经存在,只是被绿苔封住而瞧不见。”
“我再定睛细看,只见⽳中一只出⽑的小鸟,定睛瞧着我,那样子似乎在观察我是不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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