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袁琦的目光忽然转到徐少龙面上,深深注视他一眼,方道:“徐少龙,跟我来。”
徐、居二人心中都突地大跳,暗想这回东窗事发了。
毒剑袁琦领先而行,一迳走⼊那间大理石铺砌的石室中。徐少龙跟⼊去,心中甚感诧异。
袁琦翻开手中的硬⽪簿子,看了一下,道:“叫⻩南浦进来,然后关上门。”
徐少龙那颗悬在半空的心,这才放下。
他还未扬声叫唤,只听袁琦又道:“这是秘密程序,每个人的弱点,只许你记在心中,不可怈露出去。”
徐少龙恭敬地应一声“是”回头叫唤⻩南浦的名字。
⻩南浦应声大步过去,进⼊室內。
徐少龙把门关上,顿时感到好像陷⼊一个极度静寂的世界中,任何一点点杂噪音都听不见。
袁琦问道:“⻩南浦,你最畏惧何种刑罚?”
⻩南浦道:“属下最怕万针刺体之刑。”
袁琦道:“怎生怕法?”
⻩南浦道:“这…这个…属下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袁琦听了这等答复,反而显得很満意,道:“你以前就害怕被针刺伤的,是不是?”
⻩南浦立刻道:“正是如此,属下一向都怕针,所以看见⻩蜂,最是畏惧。”
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睛睁大一下。
袁琦马上问道:“你记起一件可怕的往事,对不对?”
⻩南浦道:“是的。”
袁琦道:“那么说出来,本帮需要的是你的绝对忠心。”
⻩南浦道:“属下记起小的时候,一个男人…好像被针刺死…”
他在上辗转呼号…可怕得很。”
袁琦⾼声道:“这男人是谁?一定是你的亲人。”
⻩甫浦额上忽然沁出汗珠,点头道:“是的,是的,他是先⽗。”
袁琦望了徐少龙一眼,然后在簿子上记录好些字,口中道:“⻩南浦,你记着,你所畏惧之物,就是你的弱点,万万不可向任何人怈露,免得被人利用。”
⻩南浦松一口气,伸手抹去汗珠,道:“属下记住了。”
徐少龙奉命打开门,让⻩南浦出去。
袁琦道:“徐少龙,你觉得⻩南浦的样子奇怪么?”
徐少龙道:“好像有点失常,至少他不该忘记先把他⽗亲的⾝份说出来。”
袁琦道:“很好。你的观察力甚強,我告诉你,他在事实上是忘记了,因为他当年受的刺太大,心灵容纳不下,所以把这件事设法排除于记忆外。然而他仍有秘密的恐惧,所以看见针刺之刑,就骇怕了。”
徐少龙道:“这岂不危险?假如他落在敌人手中的话。”
袁琦做然一笑,道:“一点都不危险,因为没有人相信似他这等武功精绝之人,会怕针刺之刑的,对不对?”
徐少龙但然道:“对呀!谁会想得到呢?”
袁琦道:“老实说,我可以轻而易举的使用‘补心术’治好他的病症,使他以后再也不怕针刺之厄。”
徐少龙讶异得睁大双眼,因为他虽然博览天下典籍,中所学,极为充实,但从未听过“补心术”此一名词。
其次,他对袁琦这等剖视心灵的学问,也当真服气得不得了,认为他真是一代奇才,可惜把才华错用了。
袁琦道:“要知⻩南浦的情况,就像是心灵上有了缺陷。而他之所以会迫自己忘去那一段往事之故,不外因为当⽇的情况之下,他或者是祸首罪魁,换言之,是因为他的过失,致使他⽗亲受针刺之厄而死的。因此,他心中的罪恶感,使他负担不了,迫着忘去这件事情。”
这番话,字数不多,但內容精彩。徐少龙直是闻所未闻,不噤怔住,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袁琦又道:“这等隐秘的心理病,世上患者甚多。只不过大多数人既不知道,伺时其中大部分不致影响到正常生活,所以连自家亦全不觉察而已。”
徐少龙直到这刻,总算找到可以揷嘴的地方了。
他道:“照琦公这样说法,许多人都可施以补心术,使他们矫正格上的缺憾了?可是这个意思?”
袁琦点头道:“你真不错,居然懂得如此之多,领悟深刻。世上之人,大凡是格异常,多半是心理隐病之故。你得注意,我说的是多半,而不是所有。要知所谓正常,纵然天下之人无不如是,亦不一定是正常。”
他略略停歇一下,又道:“例如害怕死亡,这不是人的天,而是智慧考察的结果,这与‘恐惧’不同,恐惧就是天,兽畜皆有…天下滔滔.无人不怕死亡,如果你认为正常,那不过是因为人人如此之故,其实却不正常。”
徐少龙叹口气道:“琦公一席话,属下真是胜读十年书了。属下至死也想不出这等道理。”
袁琦笑一笑,又透露出做然的味道。
他道:“喊陆扬进来吧!”
这样一个又一个的询问,徐少龙把每个人的畏惧,都牢牢的记住了,最后可就轮到他啦!
袁琦问道:“你可有畏惧的没有?”
徐少龙点点头,道:“就是这件物事!”
他指一指那个巨形的金属圆球。
袁琦道:“那是什么,你可知道?”
徐少龙头摇道:“属下猜了半天,不得要领。但此室之內,放上这么一件物事,属下感到⽑骨惊然。”
袁琦沉昑了一下,道:“假如把你关在球內,你有何想法?”
徐少龙忙道:“属下就是想像不出呀!”
袁琦哈哈一笑,道:“我明⽩啦!你害怕的不是此房、此球,而是‘不知道’。
大凡才智越⾼之人,对于不可测知的事物或情势,最感烦恼。但到了害怕的程度,那便是因为心理隐病作怪了。”
徐少龙恍然道:“哦!原来如此。”
其实这一着他早就想好,并且准备把他引到这个“害怕不知道”的答案来。只不过袁琦诊断为“心理隐病”却是他始料所不及的。
袁琦出去后,命众人返营府把这本“刑术11精心研读,明后⽇才继续训练课程。徐少龙和居安之回去后,便开始研究如何愉阅命案卷宗之事。
徐少龙向居安之道:“这是势在必行之事,虽然极为冒险,但已别无选择。”
居安之道:“小弟建议大哥您还是向上头请示一下的好。”
徐少龙微微一笑,道:“我自然会请示的,现在咱们研究一下,谁有法子接近总务司席亦⾼?”
居安之道:“咋们都可以想法子与他接近,但此计旷⽇持久,不能应急。而且…如果席亦⾼已经从档案资料中,得悉大哥你有份的话,说不定会将计就计,以便查明你的羽和杀人的动机背景等。”
徐少龙道:“不错。”
他顿时陷⼊苦思之中。
居安之突然道:“女人,对了,只有女人能不着痕迹的接近他,可是找哪一个女人⼲这件勾当呢?谁敢承担呢?”
徐少龙首先想到了⽟罗刹,这个还是像谜一般的女孩子,虽然⽟貌骨,但冷若冰霜,似乎是杀人不眨眼的女煞星。纵是如此,徐少龙深心中,仍然感到她是个⽟洁冰清,决不来的女孩子。
⽟罗刹自然不会帮他做这等事,莫说她是五旗帮中有相当地位的香主⾝份,即使不然,由于这件事须得向席亦⾼时常接近,动辄有被他犯侵污辱的可能,所以⽟罗刹决计不肯。
他失笑一声,摇头摇,自语道:“我怎会想起她呢?”
居安之忙道:“谁?是不是牵涉到命案中的女人?”
徐少龙点点头,道:“这个女人,为了本⾝触犯帮规噤条,如若怈露,将有杀⾝之厄,因此,她自己不会怈秘。”一他沉昑一下,又道:“然而要她助我。也有困难。”
居安之道:“什么困难?”
他为人比较老实,因此他对这等可怕情况的焦虑程度,比徐少龙还甚。
徐少龙道:“郑芳只不过姿⾊出众,所以自小就被她⽗亲利用来争取权势。周此之故,她已习惯于箭闲检的生活。换言之,她说不上有什么贞观念。这种人最易迫使她替我做事,但问题却在她并非受过训练之人这一点上。”
居安之点点头,心想道:“大哥心思细密无比,而又胆勇绝世,如此之人,真是使人五体投地的佩服。”
他道:“小弟竟不曾考虑到行动之时,必须受过训练之人,方能胜任这一点,唉!你顾虑得极是,郑女未受过训练,纵然能接近席亦⾼,但她本不知在什么地方找得到最机密的文件。以情理而言,这些文件一定锁起来,她又如何能打得开?”
徐少龙笑一笑,道:“还有一点也很重要呢!那就是她即使拿到文件翻阅,但她看得懂么?看完之后,记得住么?”
居安之颓然道:“这样说来,咱们只好束手等候情势发展,看看如何演变,才定应付之计了,是也不是?”
徐少龙奋然道:“不行,我已经分析过,假如资料中显示出我已被涉⼊,我就得想法子脫⾝,以免大计受到连累。假如还未牵涉人命案,便须就可能发展的形势,想出对策,先行消灭一切危险。”
他心中忖道:“假如他晓得我是覆灭五旗帮的主持人,那就不必多作解释,他也会深信有行动之必要了。”
不过居安之对他此一分析,已经十分服气了。
他站起⾝,急得直打转。
徐少龙道:“现在还未到行动的时候,不过这件命案,牵涉范围相当广,內情复杂。未来的变化,也是别人始料不及。”
居安之道:“这便如何?”
徐少龙道:“照我的推测,最少有两个派系以我为导火线,展开暗斗。例如⻩老歧,本是席亦⾼之人,灰鹤杜参,则是监堂堂主李听音之人。这两派在发生命案之后,必会介⼊。
而本帮六大豪富的⻩升(⻩老歧之兄,郑香之夫),以及郑洪福,他们各自支持某一派系,也是无可置疑的,这一来,內情变得非常复杂。”
居安之道:“小弟听了半天,也看不出有何解决之道。”
徐少龙道:“我快要说到了,你稍安毋躁。且说这些派系互相倾轧暗斗,形成无数矛盾关系,我们固然可以加以利用,只是咱们必须防范这些派系发现我是公敌之后,联合起来对付我。
那时,我这个副统领的职位,一定弄不到手。”
他停顿一下,但眼见居安之非常着急的样子,连忙又接下去道:“我这就设法与上头联络,但你已有一个任务,那就是在明天天亮以前,你须得查明⻩老歧手下有哪些箭手,大概有十余人吧!一概杀死,不留活口。”
居安之对于这一个严酷的任务,连眉头也不皱,道:“这事虽然不易,但小弟必定办妥。”
徐少龙想一想,才道:“你杀死这十余人之后,仍须准备下一次接着而来的任务。”
居安之道:“小弟记得啦!”
徐少龙道:“现下才不过是酉时,你可菗一点时间,先阅读袁琦的‘刑术’,方始执行任务。袁琦这个人太厉害了,我们必须以全副心力,与他周旋才行。”
居安之嗫嚅道:“你已有查阅命案资料之计了么?”
徐少龙道:“你去吧!我想好了自然会告诉你。”
居安之出去之后,徐少龙自个儿沉思了老大一会工夫,这才拿起那本“刑术”迅速阅看。
他一来天赋聪明无比,记忆力极強,有过目不忘之能。
二来⾝兼佛道两家之长,见闻既博,学问又⾼,因是之故,这一本理论精微的“刑术”他不但完全记在心中,而且能充分了解。
他掩卷忖道:“总括一句来说,用刑亦如用兵,以攻心为上上之道。
因此,这部刑术中,论及攻心之道的精微道理,居了全书六七。唉!袁琦这个人真是盖世杰出的人才,称得上天下第一谋士。配上已练就先天真气神功的帮主,简直可以囊括天下武林了。这就怪不得五老会议,也不敢贸然向五旗帮动手。”
他把“刑术”收起,迅即站起⾝,坚决地走出去。
这时已是⻩昏时分,寨內家家户户都刚点起灯,炊烟方盛。路上没有什么人,尤其是这神机营设在寨外,宛如城市的郊外一般,与熙攘的市街,相隔得有一段距离,是以更觉幽静。
他顺着那条两边大树密植宽阔驰道,一直走去,时时注意四周的情况,并没有发现可疑人物。
不久、他已进⼊比较热闹的街道,并且迅即消失在黑暗的巷子中。
他在暗淡狭窄的巷道间,极快地移动,奔行了相当长的一段路,最后,停步在一座宅院的后门外。
这道后门是开在一堵⾼逾半丈的围墙间,徐少龙抬头张望了一下,凭着经验,已晓得墙头上设着铁蒺藜。
如此⾼峻的围墙,加上这等障碍物,一般的武林⾼手,也很难超越,由此使人意味得到,这道围墙之內,居住的人,⾝份一定很特别。
徐少龙四下一望,没有任何可疑征兆,当下提一口真气,猛地跃起,顿时拔起丈六七之⾼,迅即向墙內望去。
但见墙內乃是一方天井,再过去就是一间接一间的屋字,都点有灯火,可见得这座宅院內,住有不少人。
徐少龙上一叠劲,⾝子缩起,在空中打个筋斗,人已越过了墙头,沿着墙壁往下飘坠。
他在这刹那间,已看清楚这是属于厨房的后天井。是以三面围绕这块天井的屋子,皆有灯光人影。
此外,尚有腾腾的热气,以及扑鼻的饭香等。但大概已经炒好菜了,所以不曾听到锅构之声。
徐少龙站稳后,目光透过正面空无一人的大厨房,恰能望见再过去的宽廊下,有好些人正在进食。
他微徽一笑,心想运气还不错,厨房这些人正在进食,所以没有人看见他。如若不然,这些人进进出出,虽然不一定会发觉,却⾜以使他感到为难无疑。徐少龙更不怠慢,迅即刊屋顶越过了厨房。
他纵跃窜行之际,甚为小心,果然越过一重院落,便发现那边最⾼的屋脊上,有人守望。
徐少龙改从地面向前掩去,很快就迫近这问最⾼的屋子。他隐⾝在外面的花木后面,遥作查看。
但见那是一问大厅,灯烛辉煌,里面有五六个人,正在谈笑。他一眼就认出其中的两人,一是肥胖的神机营胡总管,另一个居然是“鬼见愁”席亦⾼。其余的皆是香主⾝份,只有一个不是,此人竟系郑洪福。
这么一群人同聚一堂,原也不值得奇怪,可是此地既非席亦⾼府琊,也不是郑洪福的地方,这便值得注意了。
徐少龙移到墙下,悄悄跃过去,那边则是一间偏厅,亦是灯火通明,有不少人在厅中坐着。
这些人年龄都在二三十之间,有的温文⽩净,甚是俊秀,有的雄壮轩昂,有的则耝豪剽悍。
不论是哪一类型的人,全都⾐着华丽,打扮得十分整齐。
徐少龙认出其中有四五个在戏院曾经见过,不同可知,他们皆是本帮显贵或豪富的弟子。
徐少龙测度一下地势,迅即从墙边影掠窜,翻过一道院墙,⾝形落地,马上嗅到花卉的清香。
原来他已置⾝在一座遍植各式花卉的幽雅院落中,对面的上房,帘幕深垂,只透出两线灯光。
他沿着院墙,绕到屋侧,那儿一排三个房间的窗户,只有当中的一个,灯光照亮了窗纱。
徐少龙贴近窗下,便听到一阵泼刺⽔声。
他眉头一皱,接着下了决心地从囊中取出两件小小工具,轻轻去撬窗门。眨眼间,已经得手。
窗户微一开口,徐少龙已闪⼊去,⾝法之轻快灵活,就宛如一缕轻烟似的,毫无一点声息。
这一问屋子內闽然无人,可是在几椅上却放置得有一些女人⾐物。一阵兰汤香味,弥漫全室。
⽔声是从一道帘子內传出来的,徐少龙稳定地走到帘边,从左边的隙,悄悄地望人去。
但见这个房间內,灯光被蒸腾的⽔气,弄得有点朦朦胧胧。不过徐少龙还是看得十分清楚,那是一个女的裸体,蹲在一个大木盆旁边。由于是侧面向着房门;是以上⾝的玲咙突出的曲线,特别分明。
她那长长的秀发,微微沾上一点⽔珠,未端有两络黏在她颈边,益发強调了自然的美态。
这位⾚裸的女,不但曲线甚佳,⽪肤皙⽩异常。同时还有那秀的鼻子,划出极动人的轮廓。
她舀着热⽔,往⾝上淋,举手之间,丰満的肌⾁微微颤动,形成了使男人为之锁魂蚀骨的节奏。
徐少龙深深昅一口气,忖道:“天啊!她不但如此的美,同时叉这般青舂焕发,唉!
我忍心把她推⼊火坑么?”
这个念头一掠即逝,他其实早就警告过自己,绝对不能生出怜香借⽟之心,以免误了大事。
“他无声无息地撩开软帘,人已如一阵清风般吹⼊去,快得异乎寻常地到了她⾝边,伸手捂住她的嘴巴。
自然他另一只手须得抱持她,才不致被她挣脫。因此。
他简直是把她拦抱了起来,使她不能挣脫。
她骇得全⾝发抖,正如一般女人的反应一般,便要张口尖叫,无奈那只巨掌掩住她的嘴巴,声音发之不出。
徐少龙在她耳边道:“石芳华,看我是谁?”
石芳华那双黑⽩分明而又灵活无比的双眸,只消一转,使看见这个窥浴非礼的人,乃是徐少龙了。
她马上停止了挣扎,徐少龙轻轻道:“你别叫啊!”石芳华虽然不能开口,但她那对会说话的美眸,已经非常明⽩的加以回答,表示决不会叫嚷。
徐少龙松开这只手掌,石芳华道:“如果你不见怪的话,我想穿上⾐服。”
他可就有一点窘了,但没有放松抱住她的手,轻轻道:“不,等一下,这机会不易得到。”
石芳华嘲声道:“你未免太心急了,我虽然曾经约你来,但是…”
她又轻笑一声,道:“你要知道,打我主意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虽然你是少见的英伟男儿,可是现下这么一来,给我的印象就大恶劣了。””徐少龙苦笑一下,赶紧把手放松。因为他如果还抱紧她的话,她对自己的误会决计消除不掉。
不过说良心活,她那盼光滑肌肤,所给他的感觉,还在指头上绦绕未散,实在使人舍不得放开。
他道:“石芳华,你听我说…”
石芳华道:“你别盯着我呀!”
徐少龙连忙把巡视于她⾝上的视线收回,道:“我不是怀着轻薄歹念而来的。”
石芳华随手拿起一条手中,掩住酥。但其实有大半没遮掩得住。
她接口道:“你当真要我相信你这话么?”
徐少龙没奈何地苦笑一下,道:“什么真的假的?我是来请你帮忙办一件重要的事石芳华听了这话,脸上顿时变得严肃起来。虽然如此,但她全⾝肌肤有百分之八十裸露出来,而她又长得如此的雪肤花貌,任何男人见了此情此景,纵然谈的是生死大事,也噤不住仍要心神摇。
徐少龙发现自己很费力才能集中注意力,当下忙道:“石姑娘,请你快点穿上⾐服吧!”
石芳华会意地笑一笑,道:“好的,但你得记住,那便是我虽然⾝为伶棺,做的尽是供人乐娱之事,但我这副⾝体,并不是随便给人看的。”
徐少龙忙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但不是低三四的人,而且反而是悲天悯人,菩萨心肠的侠女。”
石芳华瞄他一眼,轻轻道:“知道就好啦!但什么侠女不侠女,可谈不到。”
她有点不怀好意地露齿=笑,又道:“⽟罗刹才是你心目中的侠女,对不对?”
徐少龙道:“你对我的事似乎知道得不少。”
石芳华道:“当然啦!你是神机营副统领大人,据他们说,你们这儿,除了帮主和两三个人之外,就得数你最有权势。”
徐少龙打断她的话题,急邃地道:“外面有很多人在等你,其中包括席亦⾼在內,所以我们没有时间多说了。”
石芳华躯娇向前一凑,偎到徐少龙⾝上,腻声道:“你晚上来吧!”
徐少龙不知不觉伸手环抱她的纤,肌肤触手,那光滑的柔软的肢,教人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蛇”这个名词。
他深深昅一口气,定定神,才道:“石姑娘,老君赐福。”
石芳华躯娇一震,应道:“佛祖慈悲,啊!你…”徐少龙接口道:“是的,我们是一家人,我也是刚知道的。”
石芳华秀眉一皱,道:“就算你刚知道的,但为什么你进来时不发出暗号?”
她意思是谴责他⽩⽩使她费了许多时间和功夫,向他献媚。自然这也含有怪责他存心占便宜之意。
徐少龙甚是尴尬,难以置辨。须知他著是告诉她说,本对她的⾁体⾊相不发生趣兴,所以没有占便宜之意。这话说是说得通,但一来刺伤她的自尊心。二来他这话实在是违背良心。
因此,他只能叹口气,道:“姑娘原谅则个,我自己也不明⽩为何如此糊涂。”
这时,他仍然环抱着她,两人偎得如此之紧密,而她又是⾝无寸缕。外人见了,必定以为他们在偷情缱倦,决计想不到他们谈话的內容,竟是这般没趣。而徐少龙这刻则感到生像抱着満是尖刺的玫瑰一般,刺得他浑⾝作痛。
石芳华伸出两手,搂住他的脖子,笑道:“好啦!我并不是生气,你究竟有什么事要我帮助?”
徐少龙道:“你先穿上⾐服行不行?”
石芳华道:“你怕什么?”
徐少龙但⽩地道:“你使我心志无法集中。”
石芳华喜地笑一笑,道:“我有这等魅力的话,实在很⾜以自豪了。”
徐少龙道:“石姑娘,我想请你设法与席亦⾼接近,以便从他收蔵密件的档案室中,查阅一件命案。”
石芳华点点头,丝毫没有为难的神⾊。
徐少龙知道她武功虽然普通,但却受过特殊训练,对于刺探报情方面,可以称得上是专家。也就是说,任何型式的密室秘柜,她都能迅快弄开,而且从如山堆积的文件中,找出需要的一份。
此外,她练就了特殊的记忆方法,⾜以记住繁琐或不可理解的文件內容。同时也能凭她在这一方面的训练,判断一鳞半爪的线索、资料以及报情的正确。
至于要她接近一个男人,使对方为之神魂颠倒,因而予她以可乘之隙。这也是她的拿手绝技。
徐少龙迅即把当夜的命案说出来,虽然简略,却十分明⽇。
石芳华默默想了一想,才道:“奇怪?你这些敌人招惹得太令人难懂了,就算各派系虎视你这个副统领的位置,但除非有万不得已的原因,否则他们不会利用暗杀手段。何况其实你只不过是呼声最⾼而已,尚未定局。换言之,你并不一定就当得上副统领。”
她停歇一下,看出对方对于她的分析,感到悦服,这才接下去道:“由此可见得谋杀你之举,另有原因,你说是也不是?”
徐少龙道:“你的⾼见真是使我佩服不过,可惜现下没有时间讨论。假如你还不出去,那些人或会动疑。”
石芳华迅速地吻他一下,然后缩开,很快地穿⾐。
徐少龙可没有法子不着,因此,她的光滑⽩皙的嗣体,以及穿⾐时动有致的双峰,尽收眼底。
这等旑旎风光,错非是意志坚強的他,定必难以忍熬而上前轻薄一下,最低限度也要搂抱一下。
徐少龙虽也免不了心神动摇,颇想与她略略亲热,哪怕只是一个热吻,也是十分畅意之事。
然而他终于没有这样做,只默默地欣赏她的动人的体态。不一会,她已穿着好了,掠鬓向他嫣然一笑。
她轻轻道:“你几时走呢?”
徐少龙道:“等到你亮相时,人人都没功夫注意别的地方,我就溜出去。”
石芳华点点头,又低声道:“你可会看不起我?’徐少龙忙道:“你这是什么话?我岂敢瞧不起你?”
石芳华香肩一耸,道:“其实呢,我问你也是多余的,你就算瞧不起我,也只能放在心里,岂肯说出来,对不对?”
徐少龙苦笑一下,不予置答。石芳华袅娜地走出浴间,回到房中。
她只把头发挽一挽,再穿上外⾐,便这样脂粉不施的出去,与等候在厅中的席亦⾼等人见面。
席亦⾼锐利的眼光,在她面上以及全⾝上下仔细打量着。石芳华大感蹊跷,但一时猜不出是何缘故,心知如果出言探问他,在措词中稍有不慎的话,可能会怈露更多的线索,所以索含笑脉脉,并不开口。
厅內之人虽然皆是有财有势,但席亦⾼在五旗帮中,地位特殊。别的人在他面前,都差得多了。
因此石芳华一出现就先行应付席亦⾼,乃是自然的趋势。
席亦⾼看完之后,才发出赞叹之声,道:“你以洗净铅华的面目,与我们相见,真是太好了。”
石芳华微笑道:“这样更好么?”
席亦⾼道:“当然啦!试想你的浓妆抹,我们都看得多了,实在很难想像得到你卸妆之后,是何模样。”
石芳华道:“原来如此,这可是叫做贪新厌旧么?”
别的人都哄笑起来,席亦⾼已迅即答道:“这句话要看是指的什么来讲,有时候,贪新厌旧的心理,并非意味’靠不住’这类的坏意思。”
他停歇一下,又道:“天下问谁不爱新而弃旧呢?新年时孩子们穿新⾐服,他们都很⾼兴,这算是坏事么?”
石芳华道:“啊!对不起,我恐怕真是错啦!”
席亦⾼道:“你也没有错,假如一个男人,对子也‘贪新厌旧’的话,当然是非常糟糕之事。”
石芳华秀眉微蹩,风韵楚楚,异常动人。
她生像是被这些道理弄糊涂了,所以现出无所适从的神情。其实她明⽩得很,只不过为使对方看不透自己的智慧,才特地装糊涂。此外,这也是她讨好男人的要诀之一,那便是:
“设法使男人觉得自己有学问有本事。”
席亦⾼解释道:“若论‘贪新厌旧’心理的对或错,全看在什么环境之下,以及对象是什么。并不是一概都对,也不是一概都错。”
郑洪福发出和气的哈哈笑声,向胡总管道:“席公真了不起,像我这等整天做生意的人,脑袋中只有一个算盘,八辈子也想不到这等道理。”
帮总管也摇晃着満是脂肪的肥头,表露出钦佩的神情。
其余三个香主,也无不连连点头。
席亦⾼等石芳华在他⾝边的椅上坐好,才又道:“你这一回⼊浴,好像时间比平时特别长些。”
石芳华听了这话,暗中吃了一惊,忖道:“莫非他已查出徐少龙⼊浴室之事?”
当下送去一个媚笑,支吾道:“这是我们女人家的事。”
席亦⾼忽然换上慎重的神⾊,道:“那也不一定。”
石芳华心直跳,因为他这句话简直是在点破她的秘密,否则的话,他怎知不是“女人家的事?”
她惊骇中,仍然随口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席亦⾼缓缓道:“我意思是说,我可能猜得出你为何⼊浴较往⽇为久。”
石芳华心中更是骇然,想道:“是了,他分明已查出真相,故意慢慢的说出来,好磨折我…”
她耸耸香肩,道:“为什么呢?”
郑洪福接口道“席公分明与我等在一起,寸步未出过此厅,也无人来向他报告,假如席公这样也能猜出石姑娘的举动,那就只好解释为‘心有灵犀一点通’了,哈!哈!诸位认为兄弟这个愚见如何?”
所有的人无不同声附和,于是形势摆得一明二⽩,这形势是:厅中人数虽不少,但都是为了帮席亦⾼凑趣而来,并非自有野心…
席亦⾼道:“大家别过奖,这一猜对不对还不知道呢!我认为石姑娘必定曾经浓地化妆过,可是后来觉得不好,便又完全洗掉,改以本来面目相见。”
石芳华听了这话,差点就大大的透一口气。
自然她不会让任何人看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反而装出讶然之态,道:“席先生真了不起,好像亲眼看见一般。”
所有的男人都发出别有用心的哄笑声,因为假如席亦⾼亲眼得见这一幕,则她⼊浴也被他看见了。
男人们总喜用含有狠亵意味的事情或言语,与女孩子开玩笑,尤其是对很美丽的女子,更是如此。
席亦⾼笑着道:“别说啊!我还不致于急⾊到偷看你⼊浴的地步呢!”
石芳华捏起粉拳打他,厅中的笑声更响亮了。
在一墙之隔的偏厅中,那十几个年轻人都皱眉倾听。
当他们分辨出其中有石芳华的笑声时,无不忿形于⾊。
有好几个沉不住气,跳了起⾝。
这些⾐服华丽的青年们,皆是总坛中显贵豪富的儿子,向来年少气盛,仗势欺人惯了的。
因此对于石芳华居然不来看他们,反而与别的人纵情笑,这实在太伤害他们的自尊心了。
几个年轻体健的领头向厅门行去,其余的人,也都跟着行去。
他们只须奔落院中,跃过那道围墙,就可以看见这边小花厅內的情景,要寻衅斗殴方便得很;当这群人行到院中时,带头的几个回头望住其余的人,其中一个领头的说道:“她也太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了,我们一齐翻过墙去,把她辱骂一顿如何?”
所有的年轻人无不赞成,有一个补充道:“我们人多,不易记认,一过去就动手揍人,揍他妈的一个痛快。”
这话也得到所有的人同意,于是十多个人呼啸连声,一齐翻过那堵围墙,看见了灯火辉煌的花厅。
他们刚刚呼啸拥前六七步,还未到院落当中,便都突然停住脚步,个个流露出惊愕的神情。
原来在厅口台阶上,站着一排三个人,⾝上都佩带着兵器。这三个人居⾼临下,向他们虎视眈眈的望着。
青年们全都认出了这三个人,皆是本帮有名的⾼手,现任“香主”之职,⾝份都甚是⾼隆。这么一来,他们饶是擅长惹是生非.⾎气方刚之辈,却也不得不煞住脚步,重新估计当前的局势。
论“武功”他们当然斗不过这三名“香主”何况人家都带着趁手兵刃?论“地位”这些青年们的家长,其中固然有比“香主”地位更⾼的,但青年们的本⾝,却万万惹不起人家。
花厅內笑声早已收歇,石芳华急忙奔出来,⾼声道:“哎呀!我敢是该到戏院了么?”
她一直奔落院中,阻隔住青年们冲上台阶之路。其实应该说她拦阻住三名“香主”出手的通路才对。
十几对年轻的眼睛,转到她面上。他们本来已准备辱骂她,然而这一刻看她不施脂粉,却仍然是⽟面朱,另有一种雅淡之美,不由得都看呆了,忘却要好好辱骂她一顿之事。
石芳华背向着大厅,所以席亦⾼等人无人看得见她的面庞,那十余青年但见她绽开一抹笑容,然而却是那么凄楚可怜,绝对没有一点“乐”的意味在內。因此之故,这些青年们更加怔住了。
她已走⼊他们的圈子中,轻轻道:“都是我不好,耽误了时间。可是…我只是个伶棺,有什么办法呢?”
十余青年都起了怜惜之心,但觉似她这般美人的遭遇,实在太残酷可怕了,老天爷委实太不公平。
他们已不知愤恨谁才好,而且更不能再向她说什么。
是以其中一个人提议离去,其他都赞成了,纷纷走开。
石芳华回到厅上,席亦⾼大有温⾊,向郑洪福、胡总管他们说道:“这些孩子们越来越放肆了!看来非得好好加以管束教训不可。”
胡总管诌笑道:“是的,是的,他们什么都不懂,也不曾做过什么事,但却以为这个天下都属于他们的。”
郑洪福接口道:“他们真的需要教训,或者罚他们做些苦工,这样他们才知道世界是如何艰苦才创造出来的。”
石芳花哟一声,道:“这怎么行呀,他们都是大孩子了。唉!人生的艰难苦恼,谁也逃避不掉,他们迟早要尝受,实在太残酷了。”
胡总管诧道:“残酷?让他们早点接受训练,得以有能力应付人生,这是为他们好啊!
如何变成残酷呢?”
席亦⾼虽然没说话,但他却不住地点头,表示赞同此说。
石芳华笑一笑,说:“我也不大懂,只是感觉到这样,随便说出来而已。”
郑洪福道:“石姑娘的想法,与世间那些纵溺儿子的⺟亲一样,哈!
哈…”石芳华道:“是么?这倒是趣。”
席亦⾼这时才接口道:“刚才的争论,显见男女有别。男人爱从大处着想,女人则从感情着想,细究起来,石姑娘也没惜,因为此是天使然之故。”
他改变话题,道:“咱们真得走啦!要不然全戏院的人都会吼嚷起来。”
他们步出这间宅第,门外有数辆马车等候,都装缀得甚是华丽,连赶车的也显得特别神气些。
席亦⾼向石芳华道:“你用我的车子吧!我可与他们同车。”
石芳华往⽇一定接受这等安排,她向来擅长利用别人的矜持,巧妙地应付各式各样的“狼子野心”
但现在她另有使命在⾝,情况改变,当下微侧⾝躯,道:“不,我怎可喧宾夺主呢!假如你不怕别人晓得,我宁可和席先生您同车,好不好?”
席亦⾼正是求之不得,岂有不好之理?
于是他们同车奔驰,往戏院子进发。
马车平滑地驶过宽大的道路,两边一些树木,在晚风中摇动,明亮的风灯,照出这幽静美丽的景⾊。
席亦⾼忽然变得有点拘谨,眼光投向车外,口中说道:“你的⾊艺,真是举世无双。”
石芳华随口道:“这算得什么呢!”
席亦⾼道:
“有些人天生注定要接受无数人的呼喝采,有些人则须得在幕后,紧紧握着生杀大权,控制着一切。”
石芳华讶异地看着他,道:“这是什么意思?”
席亦⾼笑道:“我不过是忽然想到,如果把这两种人,掉换一下他们的角⾊地位,这岂不是很有趣味么?”
石芳华道:“是呀!但谁能这样做呢?”
席亦⾼道:“谁也办不到这种事,我只是想而已。”
他收回目光,落在石芳华脸上,但见她轮廓秀丽,眉目如画,诚然是个美人胚子,可是动人心弦的,并不是她的面庞,而是她的风姿。
她举手投⾜之间,以至说话的声调和眉眼间最细微的表情,都具有一种奇异的风情,形成那股使男人心醉的魅力。这才是她颠倒众生,使她目下在大江南北,红极一时的要素。若说美貌,则能与她相比的美女,实在真不少。
席亦⾼半晌才道:“这辆车子中,你与我可以作为代表人物,例如你我两个同到江湖上去,你是人人皆识,众生倾倒的对象,掌声和采声,永远围绕着你。但我却不然,没有人识得我,可是我一声令下,可以使千百人丧生,可以使无数人家散人亡…”
石芳华道:“你真有那么大的权力么?”
席亦⾼道:“当然是真的,而且我有两种实行命令的方式,一是本帮五旗就可以执行的。另一种则是官府替我执行,嘿!嘿!
大部份的官吏,须得服从我的命令。这一点你必定想不到。”
石芳华道:“我从来都不想这些事,我只是个小女子,何必想这等事情?”
席亦⾼道:“啊!我讲得大多了,你必定不感到趣兴,戏院快到啦!”
石芳华伸手,轻轻覆盖在他的手背上,妮声道:“不,我虽然不想、但却喜听,你发号施令之时,一定非常英雄气概,使别人都现出很害怕的样子。”
席亦⾼矜持地笑一下,道:“那算不了什么,假如你有机会看到我们与仇敌拼斗的情形,那就比较可观一点了,都是真正拿命的大拼搏,赢了之后,敌人们无不俯首屈膝,那才真是英雄气概,威风凛凛呢!”
石芳华现出向往的样子,道:“唉!我真希望有机会开开眼界。”
席亦⾼受此鼓舞,不知不觉显露出江湖本⾊,气势迫人。
他道:“如果有机会,我定要带你去瞧瞧。”
石芳华道:“那么你先讲一点给我听听,行不行?”
席亦⾼目光一扫,道:“已经到啦!咱们没有时间多谈了。”
石芳华热心地道:“等我唱完了,不是有很多时间么?”
席亦⾼暗暗大喜,道:“使得,使得。”
石芳华道:“我去你那里可好?”
席亦⾼道:“这有何不可?”
石芳华道:“夫人晓得了,会不会找我⿇烦呢?”
席亦⾼反过来摸抚她⽩嫰纤美的手掌,道:“我通常很少回宅內,总是在双槐堂过夜。
我带你到那儿去、给你看一些东西,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故事。”
马车倏然停止,席亦⾼放开她的手,没有丝毫急⾊之状,这一点倒是使石芳华颇有好感。
石芳华从另一边走进去、逞赴后台。
她在一道拱形的院门停下脚步,目光落在角落里的一座花架下面的人的面上,对方也尤冒地瞅任她。
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长得面目韶秀,大大的眼睛中,似乎流露出梦幻般的神⾊。
他碰到石芳华明亮清澈的目光时,生似受惊般,连忙垂下目光,不敢与她对瞧。这是未经过沧桑,毫无经验的少年的合理反应。事实上像石芳华这般美人,纵然是中年人碰到她的眼波也不容易与她对视。
石芳华念头一转,移步过去,问道:“你贵姓大名呀?”
她那出⾕⻩茸似的声音,真是能够绕梁三⽇,使人永世不忘。
那少年面颊和耳朵都涨红了,呐呐道:“我姓…苏,名叫泰全…”
石芳华一面听着他变哑的声音,一面打量他的⾝上。
只见他⾐衫略呈破旧,一望而知,家境不佳。
她道:“你可是在这儿做事的?”
苏泰全垂下目光,望住自己的脚尖,道:“是的。”
石芳华道:“我每天晚上都看见你,所以我猜想你是在这儿工作的,你做些什么呢?管理这些花木么?”
她的声音很温柔,也很自然,好像是跟一个朋友讲话一般,这使得苏泰全安心得多,也敢偶然抬眼看看她。
他道:“我做杂工的、老板叫我⼲什么,我都得做。”
他噤不住现出忸怩的神⾊,不问而知,他对自己这种没出息的工作,感到非常难为情,颇不想提及。
石芳华笑一笑,道:“我小时候,做的事比奴婢还不如,后来,还被我的继⺟给卖到戏班子里,唉…”
苏泰全愕然地望着她,眼中说不出怜借同情之意。
石芳华点点头,道:“我说的都是真话。”
苏泰全呐呐道:“那么你现在还是…还是…”
石芳华道:“你想问我可是仍然属于戏班的么?现在不是啦!我十六岁的时候,就替自己赎了⾝…”
苏泰全松一口气,道:“那么你不会看不起我?”
石芳华道:“我自己也不过赎⾝奴,以前比奴婢还不如,受尽欺侮。
而你一直都是自由的人,就算穷一点吧,那算得什么呢?”
苏泰全泛起诚恳的笑容,道:“唉!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会跟我讲话,而且那么好。”
石芳华盈盈地笑一下,仅仅伸出⽟手,搭在他那耝糙的手上。苏泰全⾝躯一震,瞅住她的手。
若是别的老练男人,早就拉住她的手,加以摸抚一番。
可是苏泰全不但没有这样,反而显得很震惊。
这一只⽟手,不知想煞了多少人,都没法子碰触一下。
但他一个穷小子,却居然受她温柔触摸?
苏泰全好像掉落在旑旎的银⾊梦中一般,心里头感动得直要掉泪。
他道:“我只要能每天看见你一面,我就很満⾜很舒服了,只不知你几时离开这儿?”
石芳华道:“大概过几天吧!”
苏泰全沉默一下,才道:”你一定得走么?”
“石芳华点点头,道:“我非走不可,而且永远没有一个地方住得长久,总是这儿过一个月,那里住十天的。”
苏泰全道:“这种⽇子苦么?”
石芳华道:“很难说,有时候苦,有时候很有趣。”
苏泰全点头道:“我晓得,像我以前打渔一般,有时候⽇晒雨淋,苦得很。但有时候,太刚要下山,天边堆満了彩霞。河上凉风习习,没有人打扰你,叫你做这做那样,这时真是好极了。”
他形容得如此生动,使石芳华大大神往,悠悠道:“那种景⾊真是美极了,我但愿能尝试一次。”
苏泰全道:“容易得很,我带你去。”
“石芳华点点头,道:“好的,什么时候?”
苏泰全道:“明天就行。”
石芳华道:“好,明天…”
她忽然怈气似地没有讲下去,因为她想起任务在⾝,而席亦⾼一上自己,岂肯让她跟随一个小伙子去打渔?
她勉強笑一下,道:“我看看明天行不行,如果可以,我会通知你…”苏泰全热切地望着她,道:“真的么?”
石芳华点点头,道:“当然是真的,但我先告诉你,即使我不能去,但我决不会忘记你说的那些美景,我会在梦中,看到平静的河⽔,绮丽的晚霞,还有…你的渔船…”
她感到鼻子一酸,泪⽔已微微润了她的眼睛。
这本是很平凡的事情,可是她居然没有法子得到,而且空自使这纯情的男孩子,永远想念这件事。
她既感动,又觉得悲伤。也许有一天,她偶然会乘坐一艘船,在夕下,驶过平静的河流。
这时,她会想起这么一个人,以及这么一个心愿。
那个孩子眼中又现出梦幻的神⾊,他决计没有过份的绔念,只不过是他的年纪,使他不噤梦想各种事情。
而由于石芳华曾经这样答应过他,纵然不曾实现,但他定必铭记心中,永难忘怀。
他到河上打渔的机会甚多,所以他缅怀回忆这一段绮梦的机会,也比石芳华多得多。
那时候,他究竟是冷笑一声,就抛开了这个回忆?抑是怅然若失,向着流⽔发呆?这一点谁也不知道了。
石芳华道:“啊!我得进去了!”
苏泰全翟然惊醒,道:“是的,快点,你已比平⽇迟了一点了!”
石芳华向他点点头,道:“有时候我不得不与一些人应酬,这一点希望你不要见怪。”
苏泰全闷闷不乐地应道:“是的,我明⽩。”
石芳华又道:“也许我们再也不能见面。”
苏泰全道:“但明天不是去打渔么?你…”他忽然闭口,而且把嘴抿得很紧。因为他突然明⽩明天的美梦,终究是一个梦想而已。
她好比是千万人⾼捧赞美的公主,而他只是无名小卒,真真正正的穷小子,他虽然不怨怪她。但心中的忧郁伤感。
却无法抑止。
石芳华心中充満了同情,同时也泛起了袅袅如烟的悲哀。
相当了解这个男孩子的心情,因为着个阶段,是她自⾝曾经经历过的,那时候,她每每幻想会有一位多情公子,把她带回富丽堂皇的府第中。而且在花前月下,向她诉说无尽的爱情。
这个男孩子,当然亦怀有如此的一份幻想,因此,当他摹然发觉不可能实现时,便噤不住忧伤起来了。
石芳华感到无能为力,遗憾地向他凝视一下,轻轻道:“再见啦!”
苏泰全点头道:“再见。”
石芳华回⾝行去,苏泰全忽然奔上来。她听见步声,便停下来,回眸望去,面上的表情,十分温柔。
苏泰全嗫嚅一下,道:“我明儿不到这儿来啦!”
石芳华不安地道:“是不是为了我呢?”
苏泰全道:“是的,因为已经有人看见你跟我说话。”
石芳华忿然道:“这些人真可恶啊!”接着关心地道:“那么你有什么打算呢?”
苏泰全道:“我不知道,但我明天早上还是会到河边去,你来不来都不要紧。”
石芳华很想叫他不要这样做,因为她晓得决计没有时间到河上打渔。但她不知为什么,竟没有说出来。
两人再凝视一下,石芳华缓缓掉转⾝子,举步行去。不过她也知道苏泰全已看见她涌出来的泪⽔了。
当她走到噪杂的后台时,许多人都为之松一口大气。
这夜一她扮演的是“壮丹亭”这出戏是汤显祖所作的临川四梦之一,脍炙人口,风靡当世。
那时候昆曲盛行国全,名家辈出,汤显祖的才力词采,号称为明代第一。而他所著的这出“牡丹亭”更是其中最精彩的。娄江地方有一个少女俞二姑,最爱这出戏,竟为之断肠而死,可见得此剧感人之深,竟是到了何等程度了。
剧中的女主角“杜丽娘”是个自怜才的怀舂少女,可是兰闺深寂,与外界相隔绝,情思绕,不能自遣。
有一⽇她梦见一位才郞,与她会。
醒后,幽思成疾,终于病逝。
葬在后园,留下一幅题了诗的自画像。
这个梦中情人柳梦梅,后来来到南安,这时杜丽娘的⽗亲已奉调离开,而杜丽娘葬⾝处也盖起一座梅花观,柳梦梅在观中暂住,无意发现杜丽娘的自画像,看了之后,顿生情憬。
这夜一杜丽娘便来人梦,告诉他可以把她救活。
后来杜丽娘果然复活,与柳梦梅结为夫妇。又由于她曾有复活之事,所以这出戏也称为“还魂记”
石芳华扮演杜丽娘,一出场亮相,登时全场寂然无声。
原来她那眉梢眼角间,泛现着使人回肠气的幽怨。
只把千百观众,瞧得如痴如醉。
谁也不知道她的幽怨情怀,竟是被一个男孩子所挑触起来的。她虽然此刻不是在想念那个男孩子,可是她的断情愁绪,已经勾上心头,过去的梦想,以及闲愁新怨,都拥塞在心上,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是为何事幽凄哀怨了。
她的情怀,借剧中杜丽娘的口传出,真是心融神化,已人忘我之境。哀之情,把座中许多人感动得掉下泪来。
这夜一是她到此处来演出最精彩成功的一次,偌大的戏院,那么多的人,却鸦雀无声,连一声咳嗽都没有。
徐少龙也在座中观赏,虽然他是坚贞、卓绝,有如钢铁般的超人。然而这刻也心魂痴醉,中怀绵。
而由于他听得这般⼊神,以至他连眼角的嘲,也不知道。当然,与他情形一样的人还多着,不过能够感动他这等善于自制的人物,可真是不容易之事。
他认为石芳华今夕唱做得如此传神,必定与她今夕须得投⾝在席亦⾼怀抱一事,大有关连。
因为以她的才艺绝,自应配上一个年少英雄的人物。
但她不但不能,还得听这个英雄人物的话,去投⾝在别人怀中。
徐少龙知道自己级得上做石芳华心目中的年少英雄,因此他不须装模作样,假意地谦辞。
正因如此,他心中不噤有一份负咎,认为她深沉的悲伤,是他一手造成的。于是他更深切地受到感动。
石芳华演到“游园惊梦”这一折,含颦忍泪,娇音袅袅。
只听唱的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
全场之人,都不噤暗暗叹气。
席亦⾼坐在第一排,生似是泥雕木塑的人一般,动也不动。
他这个人,在江湖上打滚了几十年,一辈子勾心斗角,争权夺利,而且杀人如⿇,真是当得上心黑手辣,肝肠硬似铁的形容伺。因此,他事实上比全场任何人都难受感动。
今宵便是他们的“良辰美景”了。
因此之故,他对石芳华,已是放心开怀地尽情欣赏。暂时抛开了严谨的自我控制,也不再警惕防范。
他已记不得这种情怀,已经消失了多久?总之,那已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他敢哭,也会哭。
现在他沉醉在石芳华的绝世⾊艺中,心扉的一角被揭开了,闪掠过许多早已遗忘的人和事。
这些人事,曾经摇撼过他的心灵,使他为之哭笑悲。
然而如今皆成陈迹,甚至许多年来,都没有在他心中浮现过他突然问⾝躯一震,宛如从噩梦中挣醒。转头回顾一眼,但见每个人都瞪大双眼,流露出痴醉的表情。
席亦⾼相信没有人发现他的失态,这才透一口大气,不过他的心灵目下好像刚被浸洗得⼲⼲净净,把那一层,,自我控制”的硬壳拿开,因而得以看见自己心中的悲哀和恐惧,以及強烈的求渴。
在他的地位,什么东西都不虞缺乏。而且多年来,他很満⾜于这些成就。但是现在他居然发现自己有某种求渴,噤不住大吃一惊,忖道:“唉!她那美妙的风情,刚刚成的⾝体,正是我所望渴得到的,虽然我可以占有她,而且今天晚上就占有她了,但我所望渴的,是她发自內心的爱慕,两情的流,而不是凭借地位权力去占有她…”
他大感凄然地叹口气,继续想道:“我虽是大权在握,也有大量的财富,但青舂终究是一逝无踪。我没有青舂,就断难使她向我投以爱慕的眼光。
念头掠过之时,心中依稀记起自己在年轻时代,行走大街上之时,可以不断地发觉那些店铺內,住宅的帘栊后,和漆着红⾊栏杆的⾼楼上,总有些少女在偷偷看他。她们的眼⾊,満含着爱慕之意。
他暗自点头,向自己无可奈何地承认道:“不错,我老早就步⼊中年,但我却望渴妙龄少女的爱慕,她们的青舂光彩,使我十分怀念恋。啊呀!敢情我已经老了。”
戏院中⼊了的观众,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感受,像徐少龙、席亦⾼这两人,可说是感受得非常深刻的了。
只不过在门口处,还有一个少年,大概比他们更要绵诽恻得多。这个少年就是苏泰全。
他不住的眨动眼睛,直掉眼泪。直到他觉着无力支持,便悄悄转⾝,从两个劲装大汉中间穿过,蜇人黑暗之中,像幽灵一般消失了。
这一出“牡丹亭”在喝采狂呼声中结束,石芳华卸了装,恢复了素淡的面目,站了起来,准备去见席亦⾼。
她还未行出房门,耳中忽然听到一阵清晰的细语声,宛如有人在她耳边说话。那语声道:“芳华,我是徐少龙,但你不必出声回答。”
石芳华晓得这是“千里传声”的功夫,自己可没这等本事,只好点点头,一面转眼四瞧。
徐少龙的传声再送⼊她耳中,道:“你今晚唱得太好了,我一直在想,你必定是情绪受到刺,所以借剧中人之口,抒发你的情绪。”
石芳华一怔,忖道:“难道他知道我和苏泰全的事么?唉!究其实我也是为了自己的坎坷不幸啊…”徐少龙又道:“如果你不反对,我打算取消你的任务,不必去与席亦⾼鬼混了。”
石芳华心中甚喜,想道:“敢情他舍不得把我送给席亦⾼?我听人说,如果有人为你妒忌他人,必是爱上了你,他可是爱上了我么?”
方转念间,徐少龙的声音传来,道:“如果我猜想得不错,你对这个任务,一定感到很痛苦。”
石芳华的芳心一怔,忖道:“原来他并非妒忌得不能忍受,而只是为我着想,唉!
我莫要自作多情才好。”
她这刻反对的意思没法子用言语表达,因此她只好以行动表示。自个儿摇头摇,下定决心,便向房外走去,外面是个小小的起坐问,角落里坐着一个人,正是权势迫人的席亦⾼。
他礼貌地站起来,一面含首,一面轻轻鼓享,道卜“这场戏唱得大好了,只怕除了你之外,再也没有如此精彩动人的戏可听了…”
石芳华辗然一笑,道:“真有那么好吗?”
席亦⾼诚恳地道:“刚才我说的话,句句出自衷心,决不是因你之故而特别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