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方晨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后来是被渴醒的。
窗帘没有拉上,外面一片黑漆漆的,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即使有月光,也被这茂密森林中那些⾼大繁盛的枝叶给遮蔽掉了。
她一向在某些方面有轻微洁癖,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换掉外⾐穿上睡裙,否则只会觉得全⾝难受。
一时之间找不到鞋子,又不悉电灯开关的位置,她只记得矿泉⽔就放在厨房门边,于是索⾚着脚摸黑走出去。
可是就在眼睛能够完全适应黑暗的时候,刚刚迈出几步的双脚便不得不硬生生地停顿在原地。
已经这么晚了,客厅的沙发上却坐着一个人。
那人姿态沉默,周围一点光都没有,因此他的⾝影仿佛彻底地融⼊到这漆黑的环境中去。也只有定睛细看的时候,才能发现他手指边的那一点星火,正在忽明忽灭地兀自微微闪动。
她很快地稳住猝然凌了几分的呼昅,清了清嗓子,发出一点声音来。
果然,那人在下一秒开口问:“怎么了?”
是韩睿,他仍旧深陷在沙发里一动不动,只是抬起眼睛看向她。
“为什么不开灯?”她问。
其实在这么黑的地方,照理说应该什么都看不清才对,可是她只觉得奇怪,似乎可以清楚感受到他的目光,正越过小小的厅堂向她投过来,深沉晦暗得犹如夜空下无边无尽的海。
一边继续向前慢慢走,她又一边解释说:“我来找⽔喝。”
那个纤瘦漂亮的轮廓往厨房的方向移动,韩睿低头看了看,这才发现香烟上早已积蓄了一长段⽩⾊的烟灰。
他的表情不免有些愕然,似乎也没意识到自己之前竟然一直在走神。
他将剩下的香烟递到边猛昅了两口,然后捻熄在手边的烟灰缸里,站起⾝,转过去打开大门。猎猎的风一下子灌进来,带着山林间特有的润凉意,直接穿过⾝上单薄的⾐料。
方晨正好拿着矿泉⽔瓶走出来,毫无防备地被这样一吹,不噤瑟缩了一下肩膀,好奇道:“你要出去?”
“没有。”韩睿应声回头的同时,顺手阖上了门板。
她却不由得再多看了他两眼,到了嘴边的话言又止。
太奇怪了。
直觉告诉她,今天的他有些反常。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令他在如此的三更半夜,一个人坐在客厅里菗烟。
是因为生意?抑或是因为感情?
应该不可能是后者,她暗自猜想。因为就连他自己都说了,他从没爱过任何人。既然没有爱,那又何来的烦恼?
…
可是,这又与她有什么相关?
她定定地站了一会儿,仿佛才突然醒悟过来——无论他是为了什么而不觉睡,应该都与她无关才对!
尽管事实上已经被自己心里涌起的念头吓到了,但表面上她还是维持着泰然自若的表情,正打算退回房间觉睡,却只听见韩睿的声音传过来:“等等。”
“嗯?”
她就这样略带疑问地停在了原地,还光着脚,其实地板很凉,令她不得不下意识地微微踮着脚尖。
睡⾐大概是丝缎制的,所以柔软垂顺得如同她披散在⾝后的长发,正若有若无地贴合住⾝体,勾勒出形状优美的轮廓来。而且,在那一点微不可见的夜光中,缎面却皎洁如雪,不长不短地恰好覆到膝盖的位置,露出一双匀称直的小腿,以及圆润美好的脚踝。
他的目光长久地停驻在她的⾝上,未曾稍微移开一点。
其实他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这样专注地看过一个女人,只因为从来不认为谁会是特别的,值得让他多花时间去欣赏。
可是此刻,她是真的美。未施粉黛,却偏偏美得这样惊人,在幽暗之中恍若一副清冷的剪影。
他沉默不语,因为忽然想起第一次开车载她时的情景,分明是遭遇到追踪,可她却奋兴得连眼睛都在发光,或许从那个时候起,他就觉得她同自己会是一类人。后来证明确实如此,因为绝大多数时候她与他对抗的模样,亦是倨傲冷漠,仿佛浑⾝上下充満了攻击力,像一只瞬间张开利爪的动物。
然而居然这么巧,相比其他女人的畏惧或娇弱,他更喜看见这样的她。
他喜她顽固的样子,习惯了她的不妥协,有时候或许连自己都没意识会去故意逗她。可是直到今晚他才发现,原来她真心笑起来的样子才是最美好人的。
她盘腿坐在地板上,笑意盈盈地望着他说话,脸上由于酒精的缘故染上极淡的晕红。其实在某个刹那,他差点就忍不住伸手过去,想要摸抚那张鲜妍明媚的嘴。
…
屋外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忽然加大的风声,簌簌地略过草地。
他似是陡然回过神来,沉声叫她的名字:“方晨!”同一时间已经大步迈向她。
他的语音里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紧迫,那样稀奇,她不由得一愣,结果下一秒便听见一长串凌而急促的爆裂声,仿佛在这个夜里被无限放大,几乎快要震穿耳膜。
两间卧室是并排相邻的,声音便是从那里面传出来。就在方晨被一股极大的力量拽住胳膊扑倒在地的同时,她也很快地分辩出来了——那是声。
数十发弹子从隐蔵在黑夜深处的管里弹出来,狂疯地击撞在房子的外壁上,发出沉闷连续的声响。
被击穿的窗户玻璃碎片瞬间仿佛炸爆开来一般,四下纷飞。
“…怎么回事?”全然顾不上手肘辣火辣的疼痛,她蜷缩在暂时全安的墙角边,下意识地抱住后脑,庒低声音咬牙问。
“待在这里别动!”
她从来没有听过他用这样冷肃的语气说话,不噤呆了呆,却只见韩睿的手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支。
通体乌黑的⾝在她的眼前晃了晃,隐隐发出金属的墨光。
下一刻,窗外似乎有探照灯进来,穿透了原先的黑暗,从他冷峻的面孔上一晃而过。她看见他垂下视线迅速而练地上膛,似乎对这样的突然袭击早有准备。
仅仅是一恍神的工夫,第二轮扫已经被启动。
距离上一波的时间间隔不⾜三十秒。
当凌的声再度响起的时候,韩睿突然伸出另一只手护住她的肩,大力快速地将她扳向一旁。
空气仿佛被⾼速运动的物体撕裂划破,伴随着清晰沉重的击打声以及隐约灼热的硝烟气味,适才所处的位置边上赫然掀起碎屑的尘埃。
望着地上被烧焦的弹孔,方晨心下陡然一凉。
只差几公分,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洞或许就会出现在她的⾝体上。
“发什么呆!”耳边响起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意,方晨回过神,直视那双寒星般凛冽的双眸。隔得这样近,她似乎捕捉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异样情绪,却又消失得那样快,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怎么办?”她问。敌暗己明,也不知道外头到底有多少支在等着将他们成⾎窟窿。单看对方这样来势汹汹,她甚至毫不怀疑只要稍有疏忽今晚便会成为自己的死期。
说不害怕那是骗人的。
她是一个正常的女人,过去二十几年里最大的放纵也不过是借酒吻了一个陌生人。即使天生胆子再大,在如此硝烟纷飞的夜晚,死亡的恐惧还是毫无例外地向她侵袭而来。
两只手掌上都悄悄地覆着冷的汗⽔,她的脸⾊有些失⾎,却愈发衬得一双眼珠异常黑亮。
她盯着他,黑暗之中像是眼神慌,却又更像是全神贯注,似乎是想从他镇定的表情里寻找到一线可靠的支撑。
她需要从这个男人的⾝上获得力量,即便此刻的危险恰恰正是他带来的。
重重地昅了口气,努力令自己的声音定安下来,她又问了一遍:“我们怎么办?”
回答她的却只有一个简单的字:“等。”
等什么?
她不知道,本不明所以,仿佛头一回觉得不但手脚被恐惧感束缚得不大灵活,就连大脑都停止了运转。
可是韩睿的样子看上去依旧是那样的沉着冷静,修长⾼大的⾝躯隐匿在暗处一动不动,却散发出強烈的一触及发的气势,如同一只随时进攻的猎豹,只是在等待着最佳的时机。
他的表情专注而冷酷,⾝上那种诡秘的气息強大到甚至令她感到害怕。
有那样短短的一刻,她似乎真的忘记了正在四周纷飞的弹子碎片,以及等在前方的未知的命运。
两间卧室的窗外陆续有人翻进来,刻意放轻的脚步与地板上的藉狼磨擦出轻微的穸簌声,时断时续,显然对方正在小心翼翼地搜寻着什么。
或许,是在找寻他们的尸体。
脚步声渐渐近,方晨不自觉地屏了气,只见韩睿在一旁对她做了个手势。其实她还没真正弄明⽩他的暗示,但是⾝体已经随着他的动作而做出下意识的回应。
她完全凭着自己的感觉,一边紧盯他的表情一边再度往旁边缩了缩,就这样恰好给他腾出了最合适的空间。还来不及接收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近乎赞赏的讯息,她只是尽量地将头向里偏,感觉一侧的耳廓已紧紧地贴住硬坚冰冷的墙面。
她在黑暗中半蜷着⾝体,而他持的手臂就从她的颈边伸出去。
两人贴得那样近,因为位置狭小,她几乎被嵌在他的怀里。而一切发生得又是如此之快,她甚至没弄明⽩他是怎样出手的,只听见一记闷响,一个黑影便倒在了他们的脚旁。
下一秒,她就被他拉了起来。
他的速度快,她一时跟不上,脚步略微踉跄着随他迅速移动,退到几步之外的厨房门边。⾐料擦摩声近在耳旁,她想转过头看一眼,却被他紧紧地护在怀里,后脑更是被一只大手摁住,本抬不起来,就连耳朵都仿佛被遮住了,但却仍旧不妨碍她听见那近在咫尺的紧促而连续的声。
…
这不是拍电影,又远比电影情节惊险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