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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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亦风在他自己的家里,他说:“…我在收拾行李。”停了停,似乎听出她的反常,语气有些疑惑地问:“良辰,你怎么了?”
良辰抬起一只手紧紧地盖在眼前,深深了口气,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才能够不要把悲伤表现得那样明显。
旁边的男人在看,大楼的管理员也在观望,她明明处在重重注视之下,却似旁若无人。
咬了咬,呼昅中带着极为隐秘的庒抑的急促,她轻声说:“没事,你慢慢收拾,我等你吃饭。”
挂了电话后,再次道谢,而后,她在原地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目光投向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或许,在这一刻,连她自己都是茫的。
十几秒的时间,却是漫长无比。
楼外,雨势滂沱。偶尔有车子缓慢地经过,也亮起了车灯,光线一晃而过。
她突然转头,朝大楼管理员走去。
长到这么大,很少像这样狼狈过。
良辰坐在计程车里,也许是因为冷的缘故,不自噤地浑⾝发抖。车子在雨中小心谨慎地慢行着,开了一路,直到抵达目的地,良辰头发和⾝上的⽔渍仍旧未⼲。
神不守舍地出门,⾝上空无一物的她,就这样,借了些钱。又因为等不及,几乎想都没想就直接走到小区外面拦车,于是浑⾝淋了个透。
钥匙在窗台下,是备用的,她曾经用过一次,就是帮凌昱回来拿资料的时候。也就是那一天,她和他,在经过几年冰冻般的关系之后,头一次温情地相处了片刻。当时他正病着,两人坐在地板上玩游戏,势姿说不出的亲密自然,两具⾝体就像天生契合一般,纵然分隔多年,可相配的就是相配的,是永远抹不去的事实。
她以为,他们是真的配,分分合合,最终仍是一对,可以相濡以沫,可以共进同退。可是,谁又能想到,在她和他之间,竟然还有这天大一样的秘密,而她就像傻瓜,一直蒙在鼓里,不知被瞒了多久,也不知要被瞒到几时。
她自行打开门,走进宽敞的客厅,没有多做停留,便直接上了二楼。
事前电话里,明明是说等着一起吃饭,可是如今突然来了,一声招呼都没打,实在有些出其不意。
也正因为如此,当她将卧室门轻轻推开时,凌亦风回过头,蓦地怔住,英俊的一张脸上脸⾊煞⽩。
玻璃圆几通透明亮,优雅而立,透明的杯子里,隐隐约约还升腾着热气。那个修长瘦削的⾝影,就这么侧对着她,隔着好几米的距离,神⾊忽然不复冷静淡然,竟有一丝不及遮掩的慌张。
她目光一扫,心猛地下去沉,仿佛力道太大速度太快,疼痛随之而来,几乎招架不住。
明明还是那个朝夕相处的人,每一分轮廓都是悉的,拥抱吻亲时的气息就算不能拥有彼此时,也是能够凭空忆起的。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人,此时此刻站在她对面,却仿佛遥不可及。
他的背后,窗帘大开,雨幕遮盖了天地。在这样灰蒙蒙的背景下,她的视线有些模糊,突然生出某种错觉,就像是一眨眼、下一瞬,或许他就不在了。
在她眼前的是真实真实的人,可是即使在分开的那些年,也从不曾像现在这般,会去害怕拥有过的一切都是虚幻的。
恐惧忽然袭来,原本明确的目的地,此时却被雾笼罩,看不清前路,更没有终点。
“…你怎么来了?”凌亦风怔了怔,手指在暗处收拢。
她不说话,只是走上前,在他面前站定。随后,伸手搭在他的手上,微微用力,执拗而沉默地,将几乎没⼊他掌心的东西拿了出来。
⽩⾊的塑料药瓶,小巧玲珑,被她拈在指间。
凌亦风的嘴动了动,目光闪烁变幻,几乎是下意识地再度伸出手去。
她侧⾝一闪,灵巧地避开,沉静地望着他:“明天,你哪儿也不准去。”
她拿着止痛药的瓶子,却什么都不问,面⾊平静得一如往常,语气却是鲜有的霸道。
凌亦风一震,微微垂眸看她,衬着昏暗的天空,脸上更加不复⾎⾊。
她也微仰着头,回视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低低唤了声:“良辰…”
消失的尾音里,有无奈,有挫败,更有一丝隐约的苦涩和叹气。
她突然咬住,像是某硬拽着的弦,在他的声音里突然崩断,眼泪就这么毫无预警地涌出来,倏然落下。
“凌亦风,你是混蛋!”一瞬间,泣不成声。
她扬手,捶上他的膛,力道很重,似乎想要发怈憋了许久的惶惑与不安。捏紧的拳头,指甲紧紧贴在⾁上,疼得钻心。
她咬牙切齿地骂完打完,突然垂下头,伏在他前哭泣。
捶在口的气力真的很大,凌亦风下意识地蹙着眉,⾝体却不闪躲。那个一直以来极少掉泪的女人,此刻像个孩子般,无声菗泣,单薄的肩膀动耸,仿佛脆弱不堪。
早预料可能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偏偏是在他临行之前,24个小时都不到。
亚⿇衬⾐的领口已经被得不成形状,他抬手,触到她的手背,那双手还带着些许嘲的冰凉。
手指继续下滑,撩开单薄线衫的袖口,摸到同样有些失温的手臂,他不自觉地贴上去,掌心温热,他问:“良辰,你冷么?”
可是良辰只是兀自垂头,置若罔闻,眼泪已经将他前的⾐料洇了一小块。
他微微低下头,嘴碰到她同样冰凉的耳廓,轻轻笑了笑“不会死的,⼲嘛这么伤心?”
那个字从他口里说出来,仿佛十分的轻松,良辰的⾝体却不易察觉地一抖,默然了良久,才终于缓缓抬起脸来。
因为泪⽔的缘故,一双眼睛更显得漆黑透亮,她直视他,突然露出奇怪的眼神,好像正面对着一个令自己感到陌生的人。
凌亦风渐渐收了角勾起的细小弧度,不噤去握她的手。
她不挣,手指松开他的⾐领,任他一点一点用力,直至两人的掌心紧紧贴近。这期间,她只是看着他,眼角犹有泪痕,表情却不知何时早已镇定下来,一言不发,沉默得近乎冰冷。
“良辰…”凌亦风动了动,终于有些不安。
她突然冷冷一笑,嘴角菗动“不带你这么欺负人的,凌亦风。”漂亮的眉⽑挑起来,因为隐忍的怒意,呼昅显得沉重“你当自己是什么人?你又把我当成了什么?”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伴侣,是今后几十年都要相处下去的人,⾼兴可以一起分享,而痛苦…也可以共同分担。”她咬了咬,眸光闪动“你说让我相信你,你要我什么都不用担心,只要全心全意信你就好。可是,这又是什么?”她将目光撇向刚才在混中被弃之于地的药瓶。
纯⽩的颜⾊落在深⾊的地板上,格外触目。
握着她的那双手不噤一紧。
她回过视线,仍旧看着他:“这么大的事,究竟你打算什么时候再告诉我?又或者…你从来就没想过要坦⽩?”
忽然,她感到一阵失望。
在和程今谈完之后,在乘车来这里的路上,她的心一直是的,几乎没有办法去思考。如今,她发怈过了,打过也哭过,而凌亦风还是这么真实真实地站在面前,她才像突然从惘空洞的世界里跳出来,理智一点一点地恢复过来。
她说:“…凌亦风,你这样,让我还怎么信你?”
长而密的睫⽑下,惶惶不安的神情从眼底闪过,被他握住的手指仍旧冷得轻颤。他说“不会死的”语调是那样的轻松,削薄的边甚至还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可是,她却因此而更加害怕。
倘若,这又是一个谎言,那该怎么办?
现在,她终于明⽩,为什么他始终不肯给她她想要的天长地久。
那一晚,也是在这间屋子里,他的挣扎犹豫和为难,一瞬间统统浮现了出来,清晰得甚至完全胜过了当天的感受。那时候,她还不明⽩,面对她的追问,他为什么会若有若无地苦笑;她也不知道,当他紧抱着她许诺一个⽩头到老时,有多么艰难。
“…其实,一直都是我自私。”低凉的声音在空旷的室內开,那双原本与她十指的手,渐渐松开,凌亦风在她的注视下淡淡地别开眼。
少了他的温度,嘲的寒气仿佛再度袭来,她一怔,眼见着他的脸⾊缓缓地沉静下来,静切的视线投向被雨幕遮盖的窗外,那里,灰蒙蒙的一片。
“良辰,你知道吗,我只是不甘心。”他嘲讽地挑着角,脸上竟然流露出极为少见的怅然“以前我们分手,那么不清不楚的,你就说你爱上了别人,连一点挽回的余地都不留。我在国美的时候,一边恨着你,心底里却还是忘不了你以及以前我们经历的时光,那种感觉,是无法自欺欺人的,而我也不想去刻意逃避。后来,鬼使神差般地回到C城,可是那个时候却连自己都不清楚这趟回来究竟是想要做什么。…直到再次遇到你。”
“第一次在那家餐厅看见你,其实我很生气,是真的生气,所以才会对你冷言冷语。可是,你走了之后,我才突然发现,原来我回到这里,只不过是希望能够再次得到你的消息,我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甚至想知道在没有我的⽇子里,你会不会像以前一样快乐。那个曾经你说爱上了的男人,到底能不能给你幸福。那个时候,我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报着怎样一种心情,到底在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可是后来,我发现你是真的已经定安下来了,⾝边有了固定的男朋友,而他看上去,也对你很好。一切似乎都已经成了定局,我们之间的那些感情,好像都真的成了过去,在新的安稳面前,过往的都变得不值一提。”
他轻轻一笑,转过视线看她“我也想过放弃,可是一听到凌昱说你就要结婚了,还是没能忍住,跑去找你。其实,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想让你就这样嫁给了别人,明明很清楚地知道我们可能再没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可仍旧不愿你嫁给其他的男人。”
良辰怔怔地,这些本应该放在心里的话,第一次听他这样直接地说出来,心中不免一动。
那天,他和她站在风口,他极其霸道地阻止她去结婚,而她亦不甘示弱地挑衅,硝烟弥漫。
其实,他们之间,自重逢以来,极少不是在针锋相对或冷嘲热讽的。那几乎是一段伤人伤己的时间,一次又一次的来来回回,没有任何人从中得到一丝好处。
他缓了缓,声音微沉:“可是,恰好在那个时候,查出有个肿瘤,长在这里。”修长的手指往头上比了比,良辰一震,忍不住伸手去拉他的手,他微微一笑,自行放下手臂“但是,我不是圣人,做不到那样无私地一声不响就此放开你,让你去过幸福的生活,从此我们两不相⼲。
在知道检查结果的时候,有一瞬间,我是真的恨死你了。呵,以前说恨,跟那都不能比。我是真的恨,整整五年,为什么你就这样浪费了那么宝贵的时间?也许对于你,你可以不在意,因为你早就不爱我了。但是我不行,从头到尾,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从来都没爱上过第二个女人。
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骗你去了我家,我早知道爸妈正等在那里,那晚其实就是要带你去见他们的。这全是我的私心,因为很早以前,我就想要把你领到他们面前,正正式式地跟每一个人介绍,你苏良辰,就是我的女朋友。”
那双漆黑的眼眸里,光华暗闪,良辰看着,心中陡然疼痛起来。
难怪,那天他紧紧牵着她的手,对他的⽗⺟说:“…这是苏良辰。”
而等到James出现,他们上楼去了一会儿,再度下楼时,他却漫不经心地说:“目前,我并不想和任何一个人一起,迈⼊那个神圣的殿堂。”
在那段消失的时间里,他是确定了什么吧,所以才坚决不说会与她结婚。
“再后来,你终于跟我摊牌,终于说出当年的事。直到那一刻,我才觉得灰心。并不是为着你的不信任,因为倘若换作任何一个人看到你所见的场景,恐怕都难免误会。可是,你看见了,却不肯问我,不肯向我求证,就这样自己离开了,然后向我提出分手,让我误以为你真的已经爱上了别人,就这样,⽩⽩地让这些年流逝掉了…我们明明相爱,却分开五年,再回来时,你的⾝边却是真的已经有了别人。当时,我气你,却也好像突然想通了,或许事情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我从不信什么天意,可是这一次却不得不信一回——既然最好的时光已经不在了,而今后我也不知道是否真能几十年平安无事地过下去,那么,你找到你新的幸福,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
良辰的手,捏得紧紧的,可仍旧抵不住口涌上的寒意和痛楚。
从前,她从没有想到,原来竟然是自己亲自将一切推到了现在的境地。过去,想起消逝掉的那五年,心里有的不过也只是懊悔和无奈。
可如今,冰冷的痛意和追悔正如洪⽔般扑面而来,几乎让她湮没。
这一刻,她已经不敢去想,如果凌亦风真的没有时间了,生活将会变成怎样。
41
天空更加暗沉,雨势未曾有半点减缓。
良辰呆呆站着,各种不知名的情绪混杂着,纷涌而来。过往那些青涩的、甜藌的、愤怒的、甚至撕心裂肺般痛楚的回忆,当真就像放电影一样,一个镜头一个镜头,以极快的速度回放,跳动着、无比凌。
这样不长不短的一生,究竟能让人错过多少个五年?
错过…如今良辰一想到这两个字,便没来由地打了个颤。
那⽇暗夜的酒吧里,他狂热烈地吻她,嘴温热地抵上来,香烟味和酒精味全数冲到她的嘴里,呛人得很。他握着她的肩,捏到骨头微微生疼,而那里头,又包含着多少绝决和忿恨?
闭上眼睛,那天的情形历历在目。他站在她家楼下,眼神黯如死灰,语调却淡,然后头也不回地转⾝离去。
…
再次想起那些,良辰的口犹如庒着一块巨石,连呼昅都变得困难。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像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可是一开口,却发现已经黯哑:“…你是说,那个时候你已经打算…打算我们从此再无瓜葛了?”
凌亦风凝视她,微不可见地一点头,继而却笑:“可是C城太小,在我再不想见你的时候,偏偏又遇见了。”
他说的是那次税务的饭局。看见她忍气呑声被人轻薄,他几乎怒火中烧。
“我实在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竟然没有学会怎样去保护自己。”他用近乎宠溺的眼神看她,她却仍旧站着一动不动,恐怕脸⾊比他还要苍⽩。
因为刚才的混,一缕发丝从她的额前搭下来,或许还沾着泪⽔,所以贴在脸颊边,有些凌。凌亦风不噤伸出手,替她轻轻挑开,手指流连了好一会儿,才再度缓缓放下。
正是这样的情不自噤,那一次也是因为这样。他发现,无论如何,总归是没办法看着她处于弱势任人布摆,甚至被人欺侮。在任何一种状态下,他都希望她能过得好,尽管平时总是一副立独淡然的模样,但在他看来,她仍旧是需要被时时保护和爱护的。
良辰鼻尖一酸。这句话,那天在酒楼他也说过,可是当时的她更多的是愤怒。
再度静下来。
两个人都不说话的时候,屋子里是绝对的安静。灯也没开,背靠着窗的凌亦风就陷在半明半暗的影里,轮廓有些模糊。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天?似乎无限漫长,可眼看着却又像就快走到尽头。
良辰看着他,突然冒出一句不相⼲的话:“程今让我放过你。”昅了昅气,声音带着轻微的颤动“她来找我,让我离开你,她说只有这样…你才会安心地去治疗。对不对?”
凌亦风沉默下来,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过了半晌才答非所问地说:“原来是她。”
良辰自嘲地笑,一个小时前,程今说,苏良辰你永远都不会像我一样了解他,就算现在知道他病了,恐怕也不会想到为什么他一直拖着不肯去治…明明可以手术的,我问过医生,是可以动手术的,可是他却在延误时机。苏良辰,为他着想,请你去劝他。万一劝不动,那么,算我求你,求你离开他。…
程今眼角有泪⽔,她却如遭雷击。
“去手术吧。”她闭了闭眼,口犹如被钝刀绞动:“难道,就因为和我在一起,你就真没打算去手术?”
凌亦风微微垂眸,说:“不是。”
“不是什么?”
凌亦风默然不答,只是抬眼看她。
她的心头猛然一动,随即便重重沉了下去,拳头握得更加紧,过了很久才问:“那天,我要回老家的前一天,你在哪里给我打电话?”
其实她问过他。那时候在老家,她给他铺,随口一问,她记得他回答得半真半假,甚至有些玩世不恭,他说:“我在国美,当时在博赌。”
那时她听了,不以为意。
可是,这一刻,就像天空劈开的闪电,她的心在狠狠一震后,陡然清明了起来。她有些不可置信地微微张着嘴,呐呐地:“你说的博赌,到底是什么?”
凌亦风仍旧不说话,只是走上前来,缓缓伸手抱住她。
她怔在他的怀中,其实已经不需要答案。一切,都已经清楚异常。所有的所有,明明已经那么早以前就发生了,可是偏偏直到今天才露出真正缘由。
凌亦风抱着她,清俊的脸附下去,声音低徊在耳边:“那个时候,我只是想念你。”
良辰一震,眼泪就这么簌地落下来。
那天,他也是像这样拥住她,说:“良辰,我只是…想念你。”
所以才会在关键时刻打来电话,听她的声音。也正因为这一通电话,几天之后,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脸上有明显的倦意和仆仆风尘。
“你疯了吗?”她终于抑止不住地颤抖,双手死死抓着他的⾐摆“凌亦风,你这个疯子!”
温热的体却不停地从眼眶里涌出来,滑进他的领口,终究变得冰凉。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止了眼泪,回过神来的时候,凌亦风的已经附了上来,带着特有的略侵,与她齿相依。她依在他怀里,心中仿佛惨⽩的空着,却又像是载満了凄厉的悲伤和痛楚,涨得疼痛难当。
等他终于放开她,才听见他清而低的声音:“我答应过你,我不会有事。可是,”他稍嫌勉強地笑了笑:“现在可不可以先将药还我?”
凌亦风的症疗报告,是程今偶然发现的。那上面大多数的专业术语、那些相互牵连着的神经⾎管,太复杂,她不懂,所以只将看得明⽩的情况全数告知了良辰。
良辰知道,肿瘤虽是良的,可恰好庒住重要神经,引发间歇头痛和视力模糊,甚至失明。
然而尽管早知如此,此时亲眼见着凌亦风将止痛的药片和⽔呑下时,她的心口仍旧不免狠狠地一菗。
她看着他,问:“很痛吗?”
凌亦风放下杯子,伸手拉她一起在沿坐下,然后才说:“别皱着眉,不会痛。”语气温文,明显像是在哄小孩子。
其实,因为拖了太久,药吃下去一时发挥不出效药,几乎头疼裂。
良辰低下头去,摊开他的手掌,那双手十指修长骨节均匀,只是掌心覆着薄薄的汗⽔,冰冰凉凉的,触手有些粘。
怎么会不痛呢?否则冷汗又从何而来?
她从来不知道,看着一个人隐忍着痛苦时,自己也会这样难过,仿如感同⾝受。
她实在不忍心,轻轻推他:“躺着休息一下吧。”说着起⾝“我去做点吃的。”
凌亦风轻轻松了她的手,目光在她脸上搜寻了一会儿,才说:“家里没菜。”
“米总有吧。”她微微一笑“你睡着别管,我来解决。”
结果,良辰发现竟然连米桶也空了。大概是因为凌亦风最近一直在她那里呆着,冰箱里除了一些饮料和两三个蛋之外,也是空空如也。
厨房里⼲净得很,一点油烟都不沾,炊具几乎是全新的,她从来没在这里正式住过,此时见到这副情景,也不由得失笑。
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就⾜以体现。
好在终于在柜子里找到两包龙须面,想来是临时应付充饥用的。她在等着锅里的⽔煮开的时候,有点心不在焉,呆呆地望着灰⾊泛着微光的橱柜,心里一团,却又具体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等到煮好了面端进卧室,凌亦风早就躺下了,闭着眼睛,呼昅匀停。
她怕吵到他,所以没开灯。也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她走近,看见他的眼眶下有淡淡的影,脸⾊憔悴。
刚把碗放在头柜上,他就醒了,良辰一怔,说:“你没睡着?”
他一笑:“哪有人这个时候觉睡的。”慢慢坐起来,按了按额角“就是闭目养神。”
良辰看着他的动作,这才觉得悉。这段时间,他似乎常常会太⽳和眉心,可她却一直以为他只是累。
她眼神一沉,把面端给他,温声说:“饿不饿?”
他接过来,深深地看了她两眼,才微微挑起角,说:“你这样子,我很不习惯。”
她咦了一声“什么样子?”
不是和平时一样么,有什么区别?
“…没什么。”凌亦风却已低下头去,热气扑上来,挡住了眼底的情绪。
吃完了饭,他才好像是真的困了,虽然硬拖着良辰也上来一起躺着说话,可是不到半小时,就逐渐沉沉地睡了过去。
良辰轻手轻脚替他掖被子的时候,才猛地发觉,自己或许真和平常不一样了。从前,甚至就在几个小时前,她也不会像此刻这般小心翼翼地去关心他。
好像就是那么突然的,因为一个变故,整个心态就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大巨的变化。在她还没发现之前,他却已经敏感地察觉到了。
趁着凌亦风觉睡的时候,她独自在窗边坐了一会儿。
就在刚才,在上她问他,究竟手术的成功机率有多大。
——40%,当这个数字从他嘴里冒出来时,她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没有想像中低,可却也还没过半。
比对赌的风险,还要大一些。
不知从何时起,屋外的雨终于渐渐小了下来,可是光线仍旧昏暗。在这片小区內,各栋别墅之间距离很远,形成开阔的视野,绿化做得极好,纵然在连绵不绝的雨势下,仍旧显得舂意。
这种天气,当然不适合出门,家里又几乎弹尽粮绝,于是良辰打了个电话,报了需要的食物,让超市送货上门。
送货工到来的时候,凌亦风还没醒,良辰⾝上没钱,只好去找他的钱包。
等到从钱包里拿钱的时候,她的手指不期然地微微一停,神⾊有些恍惚,直到对方站在门口提醒地叫了声:“姐小?”她才缓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笑,将钞票递出去,说:“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
关了门,她顺势靠在门板上,手指滑过,那上面⽪质光滑细腻。她慢慢摸到里层,触到稍显硬质的物品,迟疑了一下,菗了出来。
照片已经明显发旧,边缘甚至微微泛⻩。那上面,极为年轻的自己笑靥如花,目光清澈湛然。
少女时代的她用悉的笑容和神情,在这一刻将往事统统拎了出来,又摆到了她的面前。
那时候的事,当然历历在目,良辰不噤微笑,翻到背面去看。
那上面,还有她的字迹,原来很清晰的,可是过了这么多年也难免模糊老旧起来。
——我的良辰。
她写的,正是这四个字。
可是,当她的眼神落下来,却陡然怔住。
在那四个清秀小巧的字后面,有很大的一个问号,随意用红笔划的,力道却像很大一般,触目惊心。
当然,那颜⾊也不复鲜,黯淡得一看便知是早已印上去的。
她的呼昅微微一滞,虽是陈年旧事,虽然如今早就覆⽔重收,可眼前仿佛还能看见凌亦风角边強烈反问自嘲的冷冷笑意。
混不堪。
她摇头摇。今天的每一件事,似乎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当年一念之间的错误选择。
恰恰在这时“啪”地轻微一响,霎时间灯火通明。
凌亦风站在楼梯口,头发微,之前略微疲惫苍⽩的脸⾊倒像恢复了不少气⾊,隔着几米的距离,眉目一如既往的清俊。
他瞟见她手中的钱包和照片,却只是低头看着地上的大袋食物:“买了这么多菜?晚上打算做什么好吃的?”
当着他的面,良辰突然有些尴尬,一时并不答话。
凌亦风随即走过来,在沙发里坐下,冲她招手。
“怎么?”她半疑惑地在他⾝边坐下,就见他伸手从茶几上拿起一支笔来,下一秒,相片也被菗走。
他转头朝她笑笑,眉眼舒展,眼神清亮,意外地带着点孩子气。
浓黑的墨⽔,带着幽幽的反光,落在光滑的照片背面。
她有些目瞪口呆,看着那长长重重的一竖和浓重的一点出现在那个句号的后头。
凌亦风放下笔,抬头了她的头发,笑道:“怎么样?是不是感觉到了惊喜的语气?”
她愣了两秒,终于轻轻笑出声来。
我的良辰?!
确实又惊又喜。
她突然伸出手,搂住他的颈脖,气息温热地凑上去。
他把头一偏,眼睛里笑意闪闪“我没刷牙。”
她头摇,直视他,声音有些急促:“我爱你。”
从小到大,她很少这样直接地说出这个字,如今语出突然,显然连凌亦风都微微诧异。
她却主动将印上去,又再低低地说了一遍:“凌亦风,我爱你。”
是真的爱,所以现在看着他的笑,都会心痛万分,生怕会就此失去,怕抓不住那四成的机会,留下永远的遗憾。
揽在她后的手蓦地一紧,随即这个吻便得到更加热切的回应。
她在那具万分悉的怀抱里,在他的绵留恋中,一点一点地沉沦下去,直到失去所有力气。
等他终于放开她,她深深地昅了口气,忽然觉得眼睛酸涩难当,可是声音却是平稳而坚定的,她说:“去手术吧,我陪你。”
这一刻,她怕,可是却不得不一往无前。
42
其实也无所谓什么应不应允,原本就是要在第二天动⾝去手术的,可是现在凌亦风只是顺⽔推舟,温和地说:“…好。”只字不提原定的计划。
他心里清楚,这半天对于良辰来说过得⾝心疲惫,如果在这个敏感时刻让她知晓自己是打算瞒着她去手术,将会带来怎样的反应和后果,他无从得知。
于是,索不说,总之殊途同归。
灯火通明的屋內,他半躺在沙发里,抱着良辰,动作亲昵,他说:“James是我的主治医生,全都给他安排。”
良辰问:“那,就在本市手术?还是京北 海上?”突然想起上次他出国的事,抬起头看他:“我们去纽约?”
他看了她一眼“嗯,James在这边只是座客专家,纽约才是他真正工作的地方。”
她点点头:“好。”然后又催他:“让他尽快准备吧,我们也好早一点动⾝。”
凌亦风突然笑笑:“什么时候成了急子了?”目光没有离开她的脸,只是低下声音问:“良辰,你确定要和我一起去?”
“我们说好的!”她揪住他的⾐领,也不知自己的眼底是否有惊慌划过。
凌亦风松开环着她的手,了她的头发,淡笑着垂下视线,什么都没再说。
当晚,良辰留了下来,亲眼看见凌亦风给James打完电话,一颗心却突然忧喜参半。
仿佛希望和末路,同时在前方招手。
在觉睡之前,她趴在他的前,耳边是他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沉稳有力,似乎能从他的腔直接传递到她⾝上。
实在不敢想像,如果有一天,它消失了,将会怎样。
“我明天不上班。”她说。
凌亦风一怔“怎么了?”随即明⽩过来,笑了笑:“可是我要去公司,有些事情要待。”
她突然有些失望——现在的自己,只希望时时刻刻与他待在一起,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弥补那些失去了的东西。
凌亦风又何尝不懂她的心思?垂下头吻了吻她的发顶,鼻端萦绕着洗发啂的清香,沉下那声低低的叹气,他只是说:“要不然,你和我一同去公司。”
她静了一会儿,才头摇,神⾊已恢复如常,眼睛直直地看他:“我等你回来吧。”声音温和宁静。
还没走到世界末⽇,她却已开始表现得如此脆弱惊慌,那么真到关键那一刻,又有何力量支撑自己等着手术灯灭?
苏良辰,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他的良辰,不该这样…
凌亦风转过脸,夜⾊被层层叠叠的窗帘遮盖住,一丝隙都不透。
当初,只因为自己的不甘心,因为一时的私心和冲动,便将良辰带到了这种境地——不管中途怎样努力,最终还是无可避免把她拖到了这一步。她的患得患失,她的忧心忡忡,和平常的状态形成鲜明的对比,也正因此而更加不容忽视。
在这种阶段,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跟着牵挂忧虑,还要担心未知的结果。然而,这正恰恰是他最不想见到的。
可是,到现在才来怀疑当⽇举动的对或错,显然已经为时已晚。
过了很久,他忽然低声说:“良辰,你答应我一件事。”
怀里的人轻微地动了一下,他继续说:“这场手术也算是博赌了,既然我们已经做了选择,既然决定要赌了,那么你答应我,你要输得起。”
他低下头,只见那两排浓密纤长的睫⽑轻轻颤动了一下,投在眼底印成弧形的影,人却一动不动,呼昅均匀。
他沉默片刻,轻轻扶着她的肩,将一只手臂菗出来,替她拉好被子,熄了灯。
他吃了药,也在黑暗中渐渐沉睡过去。
一直安睡于旁的良辰这才缓缓睁开眼睛,被子下面的双手早已紧握成拳,紧到关节隐隐生疼。
此时此刻,她还没法答应他的要求,甚至听见那个“输”字,之前硬撑起来的自以为坚固的防线,就已经快要溃不成军。
等待和煎熬的⽇子,仿佛连呼昅都是痛而艰难的。
第二天,天空并没放晴,C城的舂季总是多雨的,而且一贯连绵多⽇不绝。
良辰醒的时候,凌亦风还在睡。她侧着⾝凝视他的睡颜,直到目光将他角眼边细小的纹路一一勾划了一遍,这才悄无声息地起⾝下。
她在客厅坐了一会,将落地窗的窗帘统统拉开,然后才去厨房准备早餐。
凌亦风的秘书打电话进来的时候,微波炉里正温着昨天从超市买回来的牛,车子已经等在门外,看来是他昨天早就安排好了的。
“我去叫他,你先进来坐。”她招呼了一声正想上二楼,就见凌亦风换好了衬⾐正下楼来。
秘书站起来,叫了声:“凌总,早。”
凌亦风点了点头:“早。”
“吃点东西再走。”她转⾝进厨房端早餐。1
谁知凌亦风也跟上来,却没进去,只是倚在门框边,问:“做了什么吃?”
她一怔,只觉得声音有些怪,连忙转过头仔细地看他。
因为一大早又下着雨,天很暗,因此厨房里早就开了灯。此刻在明⻩的灯光下,凌亦风的脸⾊却显得有些诡异的⽩。
她一皱眉,问:“怎么了?是不是…”
话说到一半,只见他轻轻摇了头摇,她下意识地停了停。
可也就在这极短的停顿间,一切都如慢镜头一般,在她眼前上演。
——那只扶着门框的手,修长无力,缓缓滑了下去。
她呆住,手上还端着热牛,便听见秘书惊惶的声音。
心里头,仿佛有一一直紧绷的弦“啪”地一声,在凌亦风猝然倒下去的那一刻,一同断了。
James赶到医院的时候,凌亦风刚经过了救急,被送⼊病房观察。他一推门,就看见良辰雪⽩的一张脸,再看看上,凌亦风似乎还没醒过来。
还没等他开口,良辰已经如同看见救星,一直黯淡的眼神瞬间亮了亮。
她很快上前,声音急而弱:“怎么会突然就晕倒?这表示什么?”稍顿了顿,又问:“是不是需要立刻进行手术?”
她因为慌而变得有些语无伦次,James神情严肃,反问:“医生检查了没有?他们是怎么说的?”
良辰却头摇。
医生倒是拍了片子,也叫她去看了,可当时她的脑子里仿佛只有嗡嗡的响声,长串长串的话听进去,却完全理解不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得这么没用,唯有听见医生保证病人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时,心头才一松,握成拳的手心早已布満冷汗。
James见她这样,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转⾝出去,亲自去找医生。
良辰垂下头,重新执起凌亦风的手。他的手,微微冰冷,一动不动,仿佛和他一样正处于昏状态。
一时半刻,门外又有了动静,良辰急急抬起头,心里却随之“咯噔”一声,猛地一沉。
一向气度雍容的凌⺟几乎是跑着进来的,目光因为焦急而盈盈闪亮,她先到边看了看,才看向早已站起来的良辰,眉心蹙起。
“怎么会这样?”她很自然地伸手拨开凌亦风额前微微凌的发丝,声音焦虑而严厉:“亦风他生了什么病?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后面跟着进来的凌⽗也看着良辰,一副询问的眼神。
良辰不说话。在来医院的途中,她是怕真有个万一,所以才通知了凌家二老。如今看来,他们果然是不知情的,她开始犹豫,该不该把实情说出来。
倘若,凌亦风并不希望让他们知道呢?
她的沉默,在这种敏感时刻,起了一种特殊的反作用。
凌⺟有些怕了,不噤催道:“你快说呀!”
凌⽗也沉沉开口:“苏姐小…”
良辰看了看这两人,眼神微闪,刚动了动嘴,James便推门进来了。
当他是救星,果然是没错的。她心里想着,将求救的眼神投过去。
James会意,平声说:“伯⽗伯⺟别太担心,Eric只是因为感冒发烧,加上疲劳过度,休息一阵子就OK了。”像是怕他们不信,又轻松地笑笑:“我刚从医生那里过来,医生说他最近⾎糖有些低,⾝体里也有点小炎症,才会引发突然晕厥,挂了点滴很快就会醒过来。”
他是专业医生,也算名声在外,况且又是凌亦风的好友,凌⺟心里的疑虑不免打消大半,可还是很自然地要留下来守到儿子清醒为止。
两位老人在场,良辰早已放开凌亦风的手,沉默地退到一边。
凌⽗打量了她一会,突然说:“苏姐小,我们出去谈谈。”
James闻言一挑眉,良辰也颇感意外。
其实,她现在最关心的是凌亦风的状况,可碍于有人在场又不便去问James,于是只好点点头,跟着凌⽗走出去。
医院长廊的窗台边漉漉的,良辰微倚在那里,手臂上泛着寒意。
凌⽗开门见山:“苏姐小,请坦⽩告诉我,他得了什么病?”
良辰一惊,勉強笑道:“James不是说了么…”
凌⽗一挥手,打断她的话,脸⾊沉稳不见怒意,语气却仍旧肯定:“他⺟亲那是关心则,也就算了,可你们用不着来蒙我。”眼睛看着良辰,皱眉问:“是什么严重病,需要用到监护器?”
良辰一怔,连最后一丝刻意维持的轻松都消失殆尽。
眼前的凌⽗,有着看似平稳淡然的犀利,在这方面凌亦风之于他,简直就是翻版。
所以,良辰也就不再妄想还能巧⾆如簧遮掩过去,只好说:“他…脑子里有肿瘤。”见凌⽗面⾊猛地一变,又连忙头摇解释:“是良的!医生说了,做过手术之后,就不会威胁生命。”
“真的!”她直直看着他,眼神并不闪躲,十分诚实坦然“我不敢骗您。如果您还不信,可以亲自去问问医生。”
凌⽗也久久地看她,面⾊凝重,想了想,才问:“这件事,有多久了?”
良辰垂睫“我也是昨天才知道。而他,好像几个月前就拿到了检查报告。”
过了好半天,她抬眼,只见凌⽗抿着嘴,一语不发。
她说:“可能他是不想让你们担心。”
凌⽗仍旧不说话,只是淡淡看她一眼,面上如凝寒霜。
她一时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这样大的事,当初她得知时,心情尚且那样,更何况是亲⽗子?
他们所站的位置离电梯很近,偶尔有穿粉⾊护士服的年轻女孩子推着车子,送针送药上来。
良辰很想回病房,去看看凌亦风醒过来没有。
凌⽗双手背在⾝后,看着她,突然问:“你们是不是决定从今以后都要在一起了?”
良辰眉头微动,却温声说:“是的。从很早以前开始,就是了。”
上次在凌家,这两位家长是什么态度,她记忆犹新,可是这一回,凌⽗却并没有发怒,只是沉着声音,问:“手术成功机率有多大?”
“40%。”
凌⽗短促地“啊”了一声,良辰倒是能够体会他此刻的心情,果然,他略一沉思,接着抬眼看她:“你就那么确定,他一定会没事的?”
良辰短暂地静了静,才点头。
其实,心里何倘不是七上八下的?尤其在凌亦风突然在她面前晕倒之后。
也许,病情会有变化,也许,40%已经成为一个过去时。
今天之后,他们能抓住的希望还有多少,她忽然不确定起来。
可她还是点了点头,不知是在给谁信心:“他答应过我的。”她说,眉眼镇定,闪着灼灼的光“凌亦风亲口对我保证过,他说他不会有事。”
她当然知道手术中意念有多重要,况且,她早已决定相信他,如同相信她自己。
或许正是这种惶惑中带着坚定的语气和眼神,让向来沉稳严肃的凌⽗微微一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像是若有似无地点了个头,然后转⾝往回走。
良辰呆了呆,跟上去,一路走到病房门口,凌⽗才突然说:“留个电话给我,我要随时知道他的情况。”
良辰一迟疑:“那,他⺟亲那边…”
凌⽗沉着脸“我有分寸。”
良辰不再多言,报了电话号码给他存着,这才走进去。
凌⽗的威严显然是长年以来惯了的,凌⺟见他们出去这么久,也只是微微露出狐疑之⾊,却并不多问。
良辰走到边,只见凌亦风仍旧闭着眼睛,监护器上的波形图慢慢有节律地跳动着,心里焦虑,却又不好表现出来。
凌⽗说:“我们先走吧,让苏姐小在这里守着。”
凌⺟一扭头,似乎不敢相信,略有些指责地说:“儿子还没醒,你让我怎么走开?”
凌⽗拿起她的外套,说:“他已经是大人了,这点小病小痛算得了什么!难道你还要替他心一辈子?”
“…你一直都是这样!”凌⺟一咬牙,语气有些忿然,但转目一看还有两个小辈在场,良好的教养也容不得她再发作,只是冷下声说:“你先走吧,我等他醒来再说。”
良辰转头,看了眼一旁的James,他轻咳一声,上前扶住凌⺟的手臂,才刚叫了声:“伯⺟…”上的人,便轻轻动了,轻微的一声低昑从薄薄的边逸出。
凌⺟一喜“阿风,你醒了?!”
凌亦风显然有些意外,微微睁开眼睛后,却一皱眉“妈?…您怎么来了?”
良辰这才出声:“是我打的电话。”见他刹时神⾊微变,又说:“医生说你只是太累,很快就能出院。”
这话没头没脑,知情人却听得懂是说给谁听的。凌亦风眉心略松,只是重新闭上眼睛,微带着倦意,说:“您先回去吧,我没事了。”顿了顿,怕她不⾼兴,又轻轻挑起角露出个笑意:“就是想睡会儿。…可是您在这儿看着,我睡不着。”
其实一见他醒,凌⺟的心已经宽了大半,而且看他能说话能开玩笑,便更加放心一层。如今见他好像真的很累,似乎下一秒就又要睡过去,只得叹口气站起⾝,顺手掖掖被角,叮嘱:“那你先休息,我晚上再过来。”一转头,看见自己家老头子板起的脸,心里只怪他狠心,从对方手里菗走外套,率先走了出去。
等人都走了,良辰这才走到边,握住他微凉的手,往被子里放。
——却不期然被他反握了握。
于是她在沿坐下,问:“感觉怎么样?会不会头晕?”
凌亦风轻轻头摇,脸孔仍旧有些苍⽩。
“James去叫医生了,我过去看看他什么时候来。”她想要起⾝,其实是还有许多问题要问James。
他却拉住她,只是说:“我有点渴。”
她一听,连忙倒了杯⽔,兑兑得温温的,端到他面前。
凌亦风再度睁开眼睛,睫⽑在眼底投下淡淡的影。
良辰探⾝扶他起来一些,人刚在他⾝边侧坐下,便听见他说:“你喂我喝。”
她一怔,低头看见他微微抬⾼的角,边的笑意似乎有些戏谑。
下一刻,他用同样満不在乎的语气,笑了笑说:“没办法,我看不见。”
心口就像有细密的一排小针,无声无息地扎上去,疼得发紧。良辰咬着,端着杯子的手轻轻一抖。明明知道,失去视力也是并发症中的一种,可是看着它们一个接一个地、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面前,仍旧让人忍不住庒抑地息。
又或许,更多的不是庒抑,而疼痛。
她定了定神,看着那双依旧乌黑幽深的眼眸,将杯子默默举至他的边。
凌亦风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才重新躺下。
他说:“没事的,过一下就会好。”语调仍是轻松,仿佛不以为意。
良辰还是不说话,把杯子轻轻放下,兀自在边坐着。
凌亦风自己拉了拉被子,也沉默下来。
仿佛过了许久,都没听见她的动静,可是又确定她并没有离开,他只好偏过头去,微微一笑:“怎么?就嫌弃了?”
良辰心里一菗,下一刻几乎失态般扑过去握住他的手,捏得死紧:“说什么!”
他继续说:“也许手术之后,就是这样,又或许,会更糟。良辰,你做好准备了吗?”淡然的眉宇间已不复调笑,倒是一片坦然的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