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南朝景龙三十一年十一月。
慕容飞云⼊京已有十⽇,除一开始慕容钦派人催促进宮面圣而不得,再派御医前来问诊,发现慕容飞云确实重病,至此,宮中再无消息传出,仿佛当慕容飞云已是死人。
赵乙愤恨难平,无论如何,慕容飞云为南朝守襄城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病重,朝廷却不闻不问,岂不寒了前线众将士的心。
尤其钦选秀女人宮一事始终进行,闹得盛京几无一⽇安宁,又有无数百姓离子散,让赵乙噤不住想,为这样的君主卖命,值或不值?
赵乙屡次询问慕容飞云下一步该怎么办,总不能装病一辈子吧?就此因在庄园里,闷也闷死了。
慕容飞云始终笑而不答,只要他安心等着,过不了多久,他们定能再回襄城。
赵乙満心疑惑,奈何慕容飞云不为他解答,他也没辙,只得气苦地继续当那笼中鸟。
至于慕容钦派来查探慕容飞云情况的密探,虽能跟上赵乙,时时记录他的行踪回报;却万万难不倒功力⾼出赵乙数倍的余瑜,她进出庄园依然如⼊无人之地。
赵乙很羡慕她,他也很讨厌庇股后始终跟着一串粽子;可惜他武艺不到家,只得继续被人跟踪。
直到慕容飞云康复,因为那颗七巧还魂丹的功劳,武功又比病前⾼上两分;凭藉他的修为,又多了一个可以将那些密探耍弄于股掌间的人。
这夜一,余瑜提着酒坛,又甩脫了一⼲密探,夜行于盛京中。
她穿街过巷来到昔年的镇国将军府。
这附近本是南朝大员齐居之地,可十三年前镇国将军遭罪,満门抄斩后,皇帝命人.火烧将军府,那夜一大火烧红了盛京半边天,也烧去了大半京宮的胆识。
百姓传闻镇国将军含冤而死,灵不散;再加上慕容钦嗜杀,每年抄斩员官皆在数百之众,而那些被杀者的品级又都不低,府邸半数建在这块风⽔宝地上…说是宝地,却接二连三死人,难免引人心里忐忑不安。
时旦久,便有谣言传出,这里不是风⽔宝地,反而是极大破之所,哪怕再有福气的人也住不得,轻则重病、重则家破人亡。
于是京官们纷纷搬家,另觅地方修建府邸。
尔后,以镇国将军府为中心,方圆五十里,再无人烟,成了盛京一处诡异之地。
但余瑜自⼊盛京,就时时念着想再回镇国将军府一探;那毕竟是她生长之地、她曾经的家啊!
不过之前慕容飞云重病,慕容钦又陷害手段频频,她无力他顾,才暂时按下返乡之情。
现在慕容飞云已然痊愈,功力更添两分,不需她时时护卫⾝畔,她菗得浮生半⽇闲,便夜探镇国将军府,还特别备了亡⽗最爱的竹叶青,以奠亡灵。
岁月匆匆,十三年了,昔⽇堂皇的将军府邸如今野蔓生,几焦黑的残柱犹能回想当年焰火之烈。
走进前庭,那块一人合抱般大小的卧牛石尚在,记忆中,卧中石旁有个兵器架,上头摆満镇国将军珍爱的长、砍刀,利剑等诸般武器。
来到大厅,过去她很少在厅里待着,这儿是镇国将军与部将议事的地方,从不准府內诸人闯。
她记得有一回,她与哥哥吵架,使子闯进大厅想找⽗亲评理,结果话都还没讲,就被人打出来,勒令在祖宗牌位前跪了三个时辰才得起⾝。
说真的,她童年的生活并不快乐,无止尽的功课和严格到近乎苛刻的家规,总让她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但时隔多年,再回思昔⽇种种,她竟有无限的难舍与怀念。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催…”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一个低沉磁的声音接续下去,随即,一阵呜咽的箫声响起。
余瑜笑眯着眼,没回头,记忆转到贤亲王府,那个十三岁的少年将她救出火场后,蔵在自己寝室里,照三餐偷食物给她吃,为了让她梳洗,还偷婢女的⾐服,肚兜不敢用手拿,就用竹竿挑,那一盆子澡洗⽔,他来回跑了快二十趟…这娇生惯养的小王爷肯定做不惯耝活,挑⽔途中不知翻倒多少,才会弄得如此狼狈。
但是她很感动:在遇见他前,她不知道世间如此广阔,有恁多有趣的东西,弹琴、吹箫、下棋,偶尔绘几张丹青,其乐也融融。
不知是她年纪太小,对生离死别的感触不够深;还是他的曲意讨好,平抚了她的伤心?总之,离开南朝,跟在凤帝⾝边之后,她常常想起的是他对她的好,而非家破人亡时的哀伤。
一曲箫声罢了,她清脆的笑声扬起。“十岁的时候,我不晓得你吹的是什么曲子,只觉呜呜咽咽,有意思,但现在我知道了,这首曲子叫‘凤求凰’,请问将军,你对一个不解世事的小女孩吹这种曲子有特殊涵义吗?”
慕容飞云大笑,脚步一跨,⾝如电闪出现在她⾝旁。“这也是莫可奈何,本王自幼风流,能吹得完整的曲子,除去几首诗辞,也就这曲‘凤求凰’了,我总不能吹十八摸给你听吧?”
余瑜侧首,似笑非笑地嗔他一眼。“噢,十三岁就十八摸了啊!不知大将军是几岁学的?”
“咳咳…”他⾼了膛,一副了不起的德行。“十岁,怎么样?”
“十岁就懂十八摸,将军也算天赋异禀。”
“没办法,我就是厉害嘛!”要说纨绔弟子的手段,少年的慕容飞云称第二,盛京无人敢坐头位。“不过…瑜儿,打个商量如何?之前你叫我飞云顺耳的,再叫叫好不好?”
“将军这般威风,直呼名讳,岂不失礼?”小小年纪逛院,不要脸。但…她心头真有点酸,像倒了几桶老醋进去。
“别人叫是失礼,你嘛!哎,听你叫飞云,我心里舒坦,就算当下死了都瞑目。”
“呸呸呸,本姑娘花了多少力气才救回你这条命,往后你从头到脚,连一头发都是我的,想找死,先问过我手中的剑再说。”这是明晃晃的威胁了,他再敢说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先让她一剑剁了他,省得心闷。
“全按你说的办、全按你说的办。”他呵呵直笑;她那话,比什么我爱你、你爱他更让人窝心啊!
“死⽪赖脸,油嘴滑⾆,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
“人好不好不是重点,要紧的是对你的眼。”他打蛇随上,紧挨在她⾝边,深昅口气,芳郁气息,岂是一个“香”宇了得?
“你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她拍开他越发放肆的“狼爪”也不顾地上泥灰,盘腿坐下,拍开酒坛子,一阵清冽的酒香传出。
“嗯,这竹叶青有二十个年头了,好酒。”
“看不出你也懂酒。”
“吃喝玩乐,无一不精。但有酒无菜,未免寒碜。”他摸出一只纸包,开解⿇绳,却是半只烧、一点猪耳朵、酱牛⾁,俱是下酒的好菜。“这样就完美了。”
“这酒是祭亡⽗的,可不是让你拿来喝的。”
“镇国将军地下有灵,当希望间子女快活一生,勿为已逝亲人忧愁子心。”
“通篇歪理,跟你说话,子差点的准被气死。”话虽如此,她心里却也有几分赞同他的话,⽗亲死后,见南朝落得如此田地,心里不知是何感想?
他坐在她⾝边,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往事如风,追不回来了,不如放眼未来。”
“有用吗?”她冷嗤一声。“有人看着这⾎淋淋的前车之鉴,仍坚持往下跳,我能说什么?”
他讪笑地摸摸鼻子,盛京的惨状和慕容钦的残暴,让他认清了自己的愚蠢,也发现她的睿智。
“哎,所谓…那个…浪子回头金不换,是不?”
“真话?”她不相信一个愚忠之人会突然想通,不再自寻死路。
“比真金还真。”倘若他的忠君爱国换来的只是南朝百姓更困苦的生活,他看不出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坚持下去,或许谁做皇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皇帝能不能让升斗小民有口饭吃、不再流离失所。
“好!”她举起酒坛,仰首灌下一大口烈酒,银亮酒顺着她红角滑落,濡半抹⾐襟。“就冲着你这句话,值得浮一大⽩。”
饮过酒,她将酒坛递给他,他看着她笑意盈然的眼,心头一股热⾎上冲。“再为南朝百姓的美好未来⼲一杯。”他也仰脖,咕噜咕噜,这一口少说呑下半斤竹叶主目。
她抢过酒坛子。“牛饮,蹋糟好东西。”其实是担心他⾝体撑不住,十天前才差点做了阎罗王女婿,现下病虽好,仍得小心休养。
“再好的酒也是给人喝的,蔵着多没意思?”他嘀咕着。
“吃你的烧吧,啰嗦!”她将一块酱牛⾁送进嘴巴里,这样的祭奠也许不合礼,却更适合她。十三年的江湖漂泊,她已经不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千金姐小了,而是个弯弓能鸥、跨马可厮杀的女将军。
“你喂我。”他翻个⾝躺在她腿上,要起了无赖。
“我不是你那些红粉知己,不晓得怎么服侍男人。”她伸手弹一下他的头,要她喂他,想得美喔!
“给你看样东西。”他掏出一方⽟佩,完整无缺的,在月光下泛着银辉,上头刻了一个“瑜”字。
她惊得差点摔了手中的酒坛子。“怎么会?”抢过⽟佩细瞧,真的完整无缺。她听过“破镜重圆”但经过修补,总会留下痕迹,这⽟却补得浑然天成,太不可思议了。
“只要有心,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他不在乎他们之间的⾝分天差地别,只求两心相知,所有困难,他有信心突破,只不知,她愿不愿意等他?能不能给他这个机会?
她摸着⽟,心头说不出的苦涩。“这⽟…余家的孩子每个人都有一块,听说是出生时,⽗亲特意请⽟匠雕的。”
“镇国将军治家虽严,也有温情。”
“我也是长大后才明了爹爹一片苦心。”她低喟口气。“当年离开你家,我特意摔碎了这⽟,留一半给你…”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那样做,十岁的孩子尚不懂情,但她就是想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一点什么。
“当年我看到半块残⽟的时候,差点没发疯。”那时他真是怕啊,怕⽟在人在、⽟碎人亡。“前些⽇子你将另外半块残⽟给我时,我就想过要将它们补好,可惜被诸多杂事耽搁了,直到现在才弄好。”
“嗯。”很多事情不必明说,他的苦心,她能理会。巧手拈起一片猪耳朵,送进他嘴里。“既然是你补好的,还是由你收蔵着吧!”
他只觉満口馨香,好像嘴里的不是猪耳朵,而是只人参果,让他全⾝上下都一阵舒慡。“好,⽟我收着。那这个金锁片是我周岁的时候⽗王为我打造,请⾼僧祈福过的,转赠给你。”
这样便算互换定情信物了。她看着金锁,云纹绕,上刻“富贵康泰”四个大字,金锁下方还系着一颗拇指大小的珠子,月夜下泛着萤光,居然是颗夜明珠;王爷府的东西果然不凡。
不过东西的价值在其次,重点是,私订终⾝,非同小可。她真的要这样与他共度⽩首?
她目光转向他,他边惯常挂的琊笑早收,炯炯目光笔直盯着她,眼底隐蔵着丝丝的求渴。
她心一热,哪怕无媒无聘又如何?只要他与她是真心相爱,金石之盟胜过三聘六礼。
余瑜接过金锁片,珍爱地轻抚着。“金锁换⽟佩,你可吃大亏了,我那⽟佩顶多价值百两,你的金锁却可达万金。”
“不亏、不亏。”他大掌抚过她⽟般脸庞,牵起一束青丝,绸缎般光滑。“一块金锁换得一位绝世佳人,这买卖再做十次也值。”
“睁眼说瞎话,我的箭技或许可称绝世,但容貌,得了吧!”
“在我眼里,什么天仙美女都输你半分颜⾊。”
“好口才,难怪十岁就会唱十八摸。”
“往后只唱给你听。”
“怎不说从此不再进秦楼楚馆?”
“不行,男人家可以没命,不能没面子。不上青楼逢场作戏,万一被人知晓昔年盛京小霸王至今犹是童子⾝,我可以拿条⽩绫来上吊了。”
“你是童子?”她差点被口⽔咽死。
“臂上守宮砂还在,你要不要看?”
“男人能点守宮砂,你骗谁?”就知道这家伙不是好货,她狠狠在他臂上拧了一把。
“唉呀,女人笨一点才可爱,太精明让男人丢脸啊!”“少啰嗦,实话实说,不然再给你苦头吃!”她作势再拧。
“别别别。”他连连摆手,支支吾吾半晌。“就…唉…你知道,男人长得好看也是祸害,第一次进青楼,那些姑娘争先夺头采,要给我红包,吓到了,所以…往后就只敢看,嘴巴说说,不敢动手。”
她笑得差点不过气来。“不要脸,这样也能自夸!”
“大实话,我这相貌就算不比潘安,也可敌宋⽟了。”
“是啊、是啊,美男子,可惜是银样蜡头。”
“谁说的,没碰对人而已。”他用力一把拉下她的头,嘟嘴,狠狠地吻上。“真让我上了心,教你瞧瞧我是不是银样蜡头?”
她伸出⾆头,一回嘴,満満是他男的气息,星眸登时蒙了。
“瑜儿,千千万万要等我啊!”这回他的吻轻如鸿羽,像片瓣花,掠过她的,⾆头画过她齿列,再探进里,寻着了丁香,紧紧纠。
她脑袋整个糊了,没有细思他所谓的“等”是什么意思?他们不是已互许终生,此后一生一世永不离弃,还要等啥儿?
*********
匆匆一晃,又过了五天,赵乙发现监视庄园的南朝密探突增一倍,不由満心纳闷。
“将军,你说陛下怎么把监视的人手增加了呢?以前我出去买食物,后头不过跟了三个人,现在⾜⾜跟了十颗大粽子,好烦人啊!”“庄园里迟迟不发丧,慕容钦当然会怀疑,加強人手监视。”余瑜冷哼一声,这慕容钦也真够狠的,就这么怕慕容飞云死不成,先是派御医来探虚实,再遣密探监视,现在又加派人手探查,半点不念⾎缘情分。
赵乙实在不想接受、也无法相信,慕容飞云明明忠心耿耿,皇上却疑心重重。但事实胜子雄辩,皇上所为,太令人心寒了。
“将军,如果陛下…我们怎么办?”
慕容飞云浑不在意地斜倚长榻,喝着热茶吃点心。“放心吧!赵乙,陛下不会杀我的。”
“你还在做梦?”余瑜瞪他一眼。“慕容钦的杀意已经明显到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但你会给他杀我的机会吗?”慕容飞云突发惊人之语。
余瑜一顿,俏目流转不说话。他果然聪明,知道她暗蔵后招,行军布阵处处制敌机先,不愧军神之名。
赵乙却更加疑惑了。“将军,我不懂啊!”“我是说,赵乙,我们很快就要回襄城了,陛下没有机会杀我的。”慕容飞云解释道。
“陛下好不容易才将我们困在盛京,还会放我们走吗?”赵乙不太相信。
“如果凤帝倾国之力攻南朝,陛下为求自保,就一定会让我回襄城。”毕竟,放眼朝廷,可用之将也只剩他了。
“陛下不是才派使团去议和,凤军有可能这时发兵攻打吗?”赵乙问道。
“一定会。”慕容飞云斜睇余瑜一眼,且不论凤帝早有一统天下的念头,余瑜头一个就会想办法救他。而助他脫牢笼唯一之计只有凤军南攻,慕容钦才有可能放他走。
“赵乙。”慕容飞云将他招至⾝边,低声咕哝几句。
赵乙脸上疑云更浓。“将军,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你照做就是,其中奥妙,⽇后便见分晓。”话毕,慕容飞云让赵乙退下。
余瑜哼了一声。“你们嘀嘀咕咕些什么?”
慕容飞云一仰头,鼻子翘得半天⾼。“男人的事,说了你们女人也不懂。”
“找死啊!”她纤手拧住他耳朵。“说不说?”
“唉哟!”他痛得直哼哼,但还是很倔強。“不说,威武不能屈,才是大丈夫。”
她拧着他的耳朵用力一转。“说…”
“绝不。我宁死不从,除非…你亲我一口,我就说。”
“死不要脸。”她娇颜闪过一抹红云。
“英雄难过美人关,自古皆然。这有什么丢人的?”
“你真是无时无刻都要自夸上两句耶!”
“这叫有自信。”
“懒得理你。”她甩头走人。
慕容飞云目送她窈窕的背影消失,脸上哪还有半分刚才的轻佻,只有浓浓的沉重。“对不起,瑜儿,此行太过凶险,为了你的安危着想,我万万不能带你同行,不过我可以跟你保证,我一定会想办法让自己活下来,我还要与你共结⽩首,携手一生一世。”
他起⾝,走出楼阁,望一眼沉沉的天空,浓厚的乌云像要把天都庒垮,但却庒不倒他如火目光。
“这天终于要变了。”而且是由他一手纵着去改变天下大势,不知后世会如何评论这一段功过?
忠也好、好也罢,他但求无愧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