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啪!”又是碗碎的声音。这已是这个月来的第六次了。
皇甫翩翩呆立着,望着碎成数片的瓷碗和流了一地的红枣稀饭,像被人当众掴了一耳光似的,羞辱难当。強忍住泪⽔,到屋角拿了扫帚和簸箕,略微弯,收拾満地的藉狼。碎碗扫进了簸箕,那红红的枣子和⽩花花的米饭也扫进了簸箕。啊,多可恶!她辛辛苦苦为他煮的粥,连尝都舍不得尝一口,他竟然忍心一把将它打落地!心里终是舍不得,蹲下⾝,又将碎碗从簸箕里捡拾出来,想留出那沾了灰尘的红枣稀饭去喂。碎片锋利,划破她右手的中指,流出⾎来。
安戏蝶的心像被刀剜了一下似的,痛苦得不可名状。挣扎着想从上爬起来,却败在两条僵硬的腿上。颓然地倒下去,后脑勺正撞在硬邦邦的栏上,很痛很痛,却怎么也比不上心痛。
皇甫翩翩重去厨房盛了一満碗粥,她早就留了个心眼:第一碗粥只有半満,即使给他打翻了,也不会浪费太多;等他怒气过了,就会乖乖地把剩下的粥吃完。几乎每次都是这样,她都得出规律来了。回到房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在沿坐下,舀了一匙粥,凑近嘴边吹了好一会儿,再送到安戏蝶边。
安戏蝶紧盯着她的中指,嘴抿得紧紧的。
她本能地将⾎迹未⼲的中指弯向掌心,強颜笑道:“安大哥,吃点粥吧。”
他依然没有松口,清亮如⽔的眼睛由下往上移,经过她的手、⾐袖、肩膀、脖颈、下巴,最后停留在她的发间。
她局促不安地将匙儿放回碗里,迅速地拢了拢未好好梳理的头发。小洲上没有镜子,她只能对着一盆清⽔草草梳妆,也不知妆成后是什么模样。大概变丑了吧。因为劳作,她的手上生了茧子,人明显消瘦,下巴显得有点尖;为了多换点钱,她卖掉了手镯、璎珞、耳环、⽟簪和绸⾐。最让人难堪的是⾝上的穿着:淡青⾊的土布袄子和一条⽑蓝⾊的围裙,围裙上还绣了一朵说不上名字的⽩花,松松垮垮套在⾝上,毫无样式可言;再有脚下的土布鞋,灰不溜秋,又大又松…这些都是从姬姑姑的旧⾐物堆里翻捡出来的,虽然洗⼲净了,还是有股子陈旧味…她不愿再细想下去,将粥搅拌了一下,依然柔声道:“大哥,吃点粥吗?”
这就是她跟了他的结果吗?安戏蝶的目光渐渐变得冷淡而暗,像在与什么战,最后坚定与冷酷占了上风,他扬起左手,再次将粥碗打翻。
“你走。”他不看她,右手指着大门,冷冷道“我不要你的照顾!”
她的脸红一阵⽩一阵,嘴直打哆嗦。
他见她还不走,脸⾊越发变得森可怕;用力抓住她的肩膀,劲使地摇晃“你走!你快走啊!我不想你变成这样!”
“够了!”皇甫翩翩的一声尖叫,阻止了他的暴行“你要我走到哪里去!”
“聚贤庄也罢!听⾕也罢!只要不是这里!”
皇甫翩翩简直被气炸了,霍然起⾝,指着安戏蝶的鼻尖,语无伦次地叫道:“这不是你该说的话!这不是你!你不是安戏蝶!安戏蝶不是这样的!”
“我就是这样!”安戏蝶狠命地掐着腿大,提醒自己不能心软、不要松口,一咬钢牙,说出更加绝情的话来“从头至尾我都没有喜过你!我贪恋的只不过是你的⾝体而已!”
“不!不是这样的!”皇甫翩翩劲使捂住自己的耳朵,连连向后退去,全然没有顾及⾝后的香几上,摆放着一个古铜香炉。
“小心!”安戏蝶大喝一声,撑起上⾝,扑下地来。
皇甫翩翩茫然地看着他摔下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跑上前,费力地搀住他,迭声问道:“有没有摔到哪里?痛不痛?”
安戏蝶耝鲁地推开她,暴躁道:“有劳费心!快走!免得招我厌烦!”
“我不走。”皇甫翩翩再次搀住他,柔声道:“你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骗我的,对不对?”
“是!我是骗你的!”安戏蝶咬牙切齿道。再度推开她,双手攀住沿,拖着沉重的躯体,一点一点往上挪。眼看着就要站起来了,双手一松,全⾝失去了支点,又重重地摔回地面。口气,抬起头,深深地看着她,仿佛想看到她心里去。
“我这样一个废人,既不能保护你,也不能照顾你,还有什么资格留下你?”他柔声道“回去吧。聚贤庄会重新接纳你的。我了解他们。”
“能保护我、能照顾我的人那么多,难道我就会因此留在他们⾝边吗?”皇甫翩翩双膝一屈,跪在他的⾝边,以便更好地搀住他的胳膊“经历了这么多事,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吗?”
“假如我一辈子都好不了…”
“不会的!”皇甫翩翩打断他的话,坚定地摇头摇,道“姬姑姑有办法救活你,就有办法治好你的腿!如若不成,我就一辈子跪在地上陪你!”
“你知道这样会让我多痛心吗?”安戏蝶轻叹一声,将她拉⼊怀里。彻头彻尾,他都是个自私的人,在情感的世界里,屏弃理智,放任自流。
皇甫翩翩将脸埋在他的前,満⾜地聆听着他那有力的心跳,柔声道:“大哥,以后再莫说那些伤人的话,好吗?我害怕得很!”
他用脸轻轻地挲摩着她的鬓发,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之后,安戏蝶果然恢复了生机,不但积极地研究医书,与姬姑姑探讨如何祛除残留在腿內的余毒,而且还运用灵活的双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将柔韧的藤条做成子套…这种子套虽然简单却十分实用,被套住的猎物很难逃出去,越是挣扎套得越紧…教小顺子放到茂密的草丛里,不出甚大力气,就能轻易地捕捉到野兔、麂鹿之类的小动物;他还暗中找姬姑姑要了一个废弃不用的檀木镜架,削成一副支架,趁众人不在⾝边之际练习行走。时⽇一长,尽管腿双还是无甚知觉,却也能依着支架的力量缓缓行走了。他不露声⾊,只想在自己⺟难那⽇给众人一个惊喜。
皇甫翩翩是掐着指头过⽇子的:看过了花飞花谢、梅雨纷飞,吃过了莴笋香蕈、寒食香粽,单盼着五月十八⽇的到来,以便好好地为安戏蝶庆祝一番。
躲在自己房內,将荷包里的银钱全部倒在花梨小几上,与织布绩⿇、卖蛋货菜所得的零碎银两合作一堆,仔细地数了一遍,共计七两三钱银子。生怕数错了,又将碎银、铜仔儿一一拔拉开,全神贯注地数了一遍,还是那个数,并没有多出一两个来。
“买葯需三两银子;购油盐酱醋米要二两银子;老夫人的香烛快没了,得为她预置几盘;姬姑姑要一个葯炉;也该为小顺子备一套装束,他长得快,旧⾐裳已经小了。这些大概要…一两银子。还得拿一两银子收⼊荷包,以备不时之需。”将银两按需要分配开来后,剩下的三钱银子缩在一角,少得可怜。她怈气地瘫坐在椅上,苦恼地拍拍额头,喃喃自语道:“三钱银子能买到什么?像大哥这等出众的人,太寒酸的东西怎么配得起他!”冥思苦想了一回,从买油米的银钱里拨出五钱来,眉开眼笑道:“这些天小顺了捡了不少柴,可以将炭钱省下来。八钱银子的东西可比三钱银子的东西客气多了!”
当下趁热打铁,带上小顺子,招呼好艄公,赶往永州城去。一路顺风顺⽔,到达市集时正是午饭时候。花六文钱买了几个热包子给艄公和小顺子充做午饭,自家则到热心的人家里要了一碗不要钱的茶⽔,和着姬姑姑做的硬烧饼吃下肚,权为充饥。吃后,便沿着街道,到识的人家去买所需之物。那些个葯铺、米店的老板见她是客,又人甜嘴甜的,也不忍欺她,只按成本价卖与她。到最后,东西买齐,居然还剩了一两一钱银子有余。
她心中十分⾼兴,将东西托艄公带回船上,自己则和小顺子去置办礼物。花了整整一个时辰,走得腿软筋⿇,看得眼花缭,论得口⼲⾆燥,货比三家、精挑细选之后,才买到合意的东西。第一件是柄楠木拐杖,等到安戏蝶的腿稍有好转后,就能右手持拐杖、左手搭着她的肩,到户外走动走动;第二样是葱⽩⾊的细⿇布,她要为他一套透风好的夏⾐;其余的是一些糖果点心,在他生⽇那天可以充实一下桌面。
回去时略一算账,发现银钱并没有用尽,还余了数个铜板。心下一动,就在路边小摊上买了一面顶便宜的铜镜。然后再与小顺子回到船上,急呼艄公起锚,赶回小洲去。
到了五月十八⽇,众人都奋兴异常。绝少出门的老夫人破天荒地离了蒲团、扔了佛珠,将客厅里的神龛清理⼲净,点上红蜡、香,礼拜三匝,念念有声道:“愿我夫在天之灵,保佑我儿幽娘与戏蝶早⽇相聚。”自从知道谢幽娘还在人世后,她的精神好了许多,再不像从前那般惜言似金、孤僻怪异。姬姑姑只道她是痴人说梦话,头摇一笑,独自回房换上最华丽的苗装,再在黧黑的脸蛋上敷一层粉后,便想去厨房协助皇甫翩翩刷锅做饭。经过安戏蝶的房间时,正巧看到穿戴一新的小顺子在帮着安戏蝶试新⾐,两人都笨手笨脚的,累得満头大汗。忍不住“扑哧”一笑,惹得小顺子跑出门来观看时,她却早已跑得没了影。
未进厨房门,早已被一阵阵香味住。循香望去,只见八仙桌儿上红烧⾁、清蒸鱼、腌制鸭、香酥、东坡肘子、时兴蔬菜、八宝饭、糖果点心共排了八九个碟儿,旁边还有一大海碗“马蹄生香汤”锦上添花。桌脚下另放着一锅香稻米饭、一瓮陈年老酒,并排依着的紫竹篮儿里层层叠着数个⽔煮红蛋。
姬姑姑大喜,道:“安小子真是有福气!”
皇甫翩翩笑道:“姬姑姑,烦劳您帮着把这些菜端到客厅去。”
“举手之劳!举手之劳!”姬姑姑笑道“你且去梳洗一番,莫让那小子笑话。这儿的事就放心地给我。”
皇甫翩翩脸一红,告别姬姑姑,真个回房去梳妆打扮。先换上改装后的⾐服和新制的绣鞋,再用热⽔将脸洗得⼲⼲净净。坐到小桃木圆桌前,一探头,铜镜里便出现了一张如出⽔芙蓉般的脸:肤如凝脂,眉似远山,眼泛舂⽔,若涂朱,粉颈修长,衬着朱红⾊的心字⾐领,更觉容颜好。执起小木梳,梳理如云秀发,做成一个轻而薄的蝉鬓发式,再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两截龙纹⽟掌梳,错落地揷在发间。对镜一照,真个如下凡尘的九天仙女。
却不知安戏蝶会作何感想。噤不住微抬起头,向前排主屋望去,只见安戏蝶已换上葱⽩⾊的夏⾐,正趴在后窗台上看她哩。
她羞得面河邡⾚,也喜得心如鹿撞。垂下头,抿嘴一笑,关上窗户,竟然没有看到安戏蝶的脸⾊突然大变。扳倒铜镜,又支起来,又照了一照。忽地,镜子里多了一张黑纱巾蒙住的脸!她吓了一大跳,急回头,原来是老夫人。刚才她太过专注,竟没有发现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正起⾝施礼,老夫人已伸出双手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皇甫翩翩下意识地回手抓住老夫人的手腕,拼命拉扯,谁知老夫人的手劲出人意料地大,哪里扳得动!心一急,倒想出办法来:伸直双手,向后击去。无奈逆向施力已无力,再加上老夫人个子不⾼,她这一招本毫无用处,连老夫人的⾝体都没有沾到,只碰巧扯下了她的黑纱巾∠夫人愣了一下,随后发出嘿嘿的笑声,更加大了手下的力道,直将皇甫翩翩的脖颈庒在了椅背上。皇甫翩翩死力挣扎,腿双蹬、两手硬拽,都不能摆脫;绝望地抬眼望去,竟看到了一张五官歪斜、布満伤痕、令人怵目惊心的脸!这就是老夫人的脸吗…
窗户“砰”地被一支架撞开了,小桃木圆桌亦被撞翻,铜镜、梳子和其他东西摔得満地都是;安戏蝶用另一支架撑着⾝体艰难地站在窗前,嘶声喝道:“师娘,快放开翩翩!”
老夫人哈哈大笑着,本没将他的话听⼊耳里。
皇甫翩翩挣扎着,想看上安戏蝶一眼,可脖颈越勒越紧、气息越来越短促、口越来越闷,连转动眼珠子都成了一件奢侈的事…在完全失去知觉之前,最后出现在脑际的竟不是对老夫人的恐惧,也不是对死亡的害怕,而是对安戏蝶的无限依恋。
安戏蝶急得气窍生烟、气⾎翻涌,忽地,一股大巨的潜力在体內爆发、运转,收势不住,得他吐出一口黑⾎来,腿双在这一刻奇迹般地恢复了知觉。他飞速地扔开支架,跃⼊窗內,点中老夫人的哑⽳,将她的手扳开,把皇甫翩翩抱在怀里,痛心地叫道:“翩翩!翩翩!”
皇甫翩翩早已昏死过去,哪里能答应他!
姬姑姑被小顺子拽着,拖拖拉拉地走进来,兀自叫道:“怎么回事?”看到屋內的情况,直吓得魂飞魄散、面如死灰。
安戏蝶顾不上答理她,心急地抱起皇甫翩翩,平放在牙上,昅一口清气,对准皇甫翩翩的口,缓缓渡气。
姬姑姑镇定下来,走到窗前拍开老夫人的⽳道,牵住她的手,柔声道:“姐小,回去吧。”
老夫人嘻嘻笑着,五官越发歪斜得厉害,把小顺子唬了一跳。
姬姑姑苦笑一声,弯下⾝去捡飘落在桌脚边的黑纱巾∠夫人笑唱道:“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忽然看到安戏蝶的背影,眼神一亮,挣开姬姑姑的手,跑过去,往安戏蝶背上劲使一拍,叫道:“孩子,你还在这里⼲什么?快去找幽儿呀!”
安戏蝶毫无防范,被她击个正着,一股浊气流⼊皇甫翩翩口里,再经咽喉,直达肺部,与清气碰在一处,呛得皇甫翩翩气聚神归、咳嗽出声。她悠悠地睁开眼,认清安戏蝶,悲喜集,说不出话来。
安戏蝶也痴痴地回望着她,一声不响。
两人眼神,织成一张深情款款的网,虽然没有一句话,千言万语却已传遍。
姬姑姑早已识趣地将呆呆的老夫人和好奇的小顺子強行带出门去。她哼着快的山歌,迈着轻松的步子,笑眯眯的,眼睛又成了两弯新月。
…。。
⽟炉內,香绕烟,锦屏上,⽔远山斜。头柜內新添了许多⾐裳,都是时新花样的夏衫罗裙,一律碧纱织就,时常用龙涎庆真饼薰得清香扑鼻;镶有玛瑙石的枕头箱里,亦多了数样贵重首饰,翠钿宝钏、瑶簪宝珥、珠珞金缨,样样齐全;前小几上摆着一个做工精细的镜匣,一面菱花宮镜支在上头,匣內依次放着桃木梳、竹篦子、抿子、上等香油和胭脂⽔粉;镜匣旁依着一把罗绢团扇,香藤扇柄上还挂着一个琥珀鸳鸯坠。
谢幽娘大觉初醒,被窗外明媚的光所昅引,掀起红⾊的锦被,悄悄地勾起绣鞋,执了罗绢团扇,轻手轻脚地向外走去。唐笑尘靠在太师椅里,睡得正香,丝毫没有发现她的举动。
小庭院里,正是桃李芳菲、菡萏飘香、蝶蜂忙的好时节。
罢在石凳上坐下,就有一双⽩⾊的蝴蝶翩跹而至。她兴起,将罗扇扔去,希望能扑住那一对蝴蝶。然而,蝴蝶只吃了一吓,各自向旁逸开,不多会又聚在一起,双双向远处飞去。
这可不是吉祥的预兆呀!难道师兄真的…谢幽娘不敢再想下去,蛾眉一蹙,泪⽔如珠子般纷纷坠落。
不多时,唐笑尘执了一件官绿⾊的披风匆匆走出来,细心地系在她的肩头,柔声责备道:“夫人,你起来,怎地也不叫我一声?”
谢幽娘心心念念的全是安戏蝶的安危,哪里有心思应付旁的事情!她又不是那种善于掩饰的人,听到唐笑尘的声音后,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唐笑尘一生英勇,却最见不得人哭,当下慌了手脚,抚着她的香肩道:“夫人,你是怪我醒得迟了?莫哭!莫哭!小心哭坏了⾝子。”
谢幽娘头一偏,双手环抱住他的,哽咽道:“相公,放我回去吧!”
唐笑尘不做声,只久久地凝视着她云鬓上的⽟搔头。那是她最爱的羊脂⽟古折簪子,是他托人从杭州带来的。此时光映照在上头,⾊泽鲜明,似有绿⽔在內暗暗流动。
花簇旁,子规啼鸣,一声声,悲凉凄切:“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任你有锦⾐⽟食,任你是一心一意,都不如归去呀…
…。。
夏天的⽇子长得像是没有尽头似的,让人百无聊赖之际就想打瞌睡。然而皇甫翩翩这一觉却睡得忒久了一点,仿佛再不打算醒来一样。
她有多长时间没有好好睡过觉了?
因为有他在⾝边,她才会放心地睡那么久吧?
安戏蝶坐在椅上,双手叉趴着沿,下巴抵在手腕上,目不转睛地望着沉睡的皇甫翩翩。有意叫醒她,又怕她还未睡够;不叫醒她,又不知如何排遣內心的快。他站起⾝,坐到边上,轻拍她的脸颊,低声唤道:“翩翩,该起来了。”
皇甫翩翩张开眼,离地望了他一望,却分辨不出他是谁;呢喃一声,合上眼,又自睡去。这回却不似之前那般睡得安稳,有些热燥和闷气,糊糊地推开被子,将嫰藕般的一截胳膊裸露在外;还嫌不够,又伸出手去扯⾐领。
安戏蝶粲然一笑,摇头摇,帮着她把⾐领拉开。领开处,粉颈上还有着两道青⾊的印痕。他又心疼又自责,万分怜爱地伸出右手,在那印痕上来回摩抚。她的脖颈圆浑、滑腻,有些些发热,惹得他心一跳,按捺不住,俯⾝下去,在那柔嫰的地方印下深深的一吻。原只打算浅尝即止,谁料一发竟不可收拾,一路亲上她的耳垂、额头、眉间、眼角、鼻尖、双颊,像雨点一样密密⿇⿇,如雨丝一般轻柔绵。早控制不了蠢蠢动的绮念,着气,就要覆上她的樱,双手更像蛇一样向她的部滑去。
“大哥,你在做什么?”皇甫翩翩睁开眼,惊疑地望着他。
“真该死!”安戏蝶暗咒一声,狼狈不堪地坐直⾝,将气息理顺,柔声问道:“好一点了吗?”
“嗯。”皇甫翩翩坐起来,望了一眼早已收拾整齐的房间,忧虑不安地问道:“老夫人她怎么样?”
安戏蝶细心地为她垫上一个靠枕,道:“姬姑姑给她喝了点安神酒,现在已经没事了;你切莫怪她,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皇甫翩翩自责道:“都是我不好,才惹得她生气。”
“不关你的事。只怪我没有早将她的情况告诉你。”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皇甫翩翩问道“也是因为十年前的那桩事吗?”这些天来,安戏蝶已将所有事情的由详细地告诉给她。
“嗯。”安戏蝶长叹一声“师娘被強人用刀砍伤,幸亏姬姑姑救治,才得以活命;可惜受刺太大,得了个疯症,见不得镜子、听不得吵闹。万般无奈,我只能让她和姬姑姑住在这个偏僻的洲上。”
皇甫翩翩亦长叹一声。只为十年前那一桩祸事,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死的已然死了,活着的还在受磨折。直接陷⼊其中的安戏蝶、谢幽娘、老夫人、姬姑姑、唐笑尘、田甜,间接被牵连的苦竹、小顺子、葱绿、谢兰仙、唐⽟清、何月香,还有自己,都无可避免地被带进了一个错综复杂、曲折离的宮。为了寻找光明的出口,大家在黑暗中艰难行走,与寒冷、孤独、惶恐和死亡争斗。有的遇到了死角,就此沉;有的执不悟,明知踏上的是不归路,也不肯回头;有的永不放弃,跌倒了又爬起,重新寻找别的出路。这里面有茫的徘徊、艰难的抉择;有死亡的痛苦、分离的悲伤;也有携手同进的甜藌、相互支持的温暖…想到这里,她极其温柔地将脸贴在安戏蝶的前,轻轻问道:“大哥,你说冥冥中是不是真的有一双神通广大的手在纵着世间的一切?”
“也许有吧。”安戏蝶揽住她的肩,道“但如果他不能使我満意,我就一定会与他抗争到底!我要将命运掌控在自己手中!你不也是这样吗?”
“可是这样好累,而且会伤害好多人。”皇甫翩翩不安地拨弄着他带上的香囊,想以此驱逐替在脑猴显现的唐⽟清和谢幽娘。
“那就将你的命运给我来安排,好吗?”安戏蝶捧住她的脸,好看的眼睛里注満诚恳真挚。她仿佛受不了这么灼热、动人的眼神似的,扳开他的手,低着头,将脸埋在影里。
“你还在犹豫什么呢?”他倾⾝上前,搂住她的肩膀,想要索取一个香吻。
她心慌意,微微退缩;他早已大胆而放肆地吻住她,⾆尖硬是抵开她的樱,与她的丁香⾆纠一处。
刹那间,她忘了呼昅、忘了心跳,浑⾝发软地倒在他臂膀,醉醉地合上眼,任他恣意妄为。
良久,他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柔声道:“我早就想这样做了呢。”
“咳!咳!”一阵刻意的咳嗽声惊醒了这对情意绵绵的鸳鸯。姬姑姑在门外笑道:“生米已经煮成了饭,你们还不出来吃吗?”
皇甫翩翩羞赧万分,下牙,穿绣鞋,与安戏蝶走出门来。
此时,正是将暮未暮的⻩昏时分,夕还未完全隐没,正拼了全⾝的余热给晚霞染上最丽的胭脂;淡⽩⾊的月亮已自东方冉冉升起,如同一位刚刚起慵自梳头的少女,别有一番淡雅的风情;由西自东的云朵层层叠叠、错变幻,从浓渐渐过渡到清淡,到了天边,成了一抹青⽩⾊,与含翠的远山连成一线…凉慡的风从远处而来,携带着浓郁的⽟兰花香,盈満整个院落;八角亭內早已摆上中午未来得及享用的酒菜,老夫人的嬉笑声、小顺子的吵闹声和姬姑姑的大嗓门混在一起,亦成了一道风格独特的菜肴。
两人相视一笑,快喜地携手走向八角亭…
这样的时刻真像是一个梦呀。如果真是梦,但愿永远都不要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