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连⽇来,天气忽晴忽雨,雨丝细细地洒在后院的瓜棚下。
或许是泉⽔神奇,也或许是藥糜成效,原本奄奄待毙的人不到几⽇光景,竟开始觉得气力正一点一滴的回到体內。
眼⽪子已经能睁开来,藉著不刺痛眼睛的月光,看见夏拙儿端著个碗,自屋里走了出来。
她的脸上带著一抹晕红,好像是刚刚洗过热⽔澡的样子。
乌黑的长发随随便便绾了个髻,拖著软底便鞋,穿著柔软的布袍,走动时,裙摆有时能盖住便鞋,有时又会把鞋面露出来。
⽩里的男人竟觉得她朝著自己走来的模样,实在是好看极了。
也就是在此刻,他才真切地看清夏拙儿的长相。
她的个子并不⾼,肢像细柳般窈窕婀娜;头发在月泽照耀下,显得既黑且软;脸孔有著瓜子样的椭圆,面如敷粉,有⽩有红,丽得像五月里盛开的芙蓉那般。
“卜通、卜通”地,他竟心跳疾速起来。
这倒让他明⽩了一件事…
他的躯体正蓬地痊愈著!
“你能睁眼了!”夏拙儿走近⽔缸,瞧了缸里的男人一眼。
他瘦得就像是具瞪眼骷髅,散且肮脏的长发纠结成块,瞧他一口口断断续续的气竟⽇渐平顺,倒教她出乎意料之外。
说脆弱是脆弱、说坚韧是坚韧,人命还真是奇妙得紧哩!
“嗯…”他的嗓音虽仍如刀割砺石般喑哑,但总是能清楚的出声了。
“咦?也有了声音了,福伯割来的藥草到底是什么仙丹妙藥啊!这么有用?”
夏拙儿低头瞅瞅自己手里的那碗藥糜,绿绿、黑黑、糊糊的,实在是有些恶心。
她心里想的是:改明儿个要福伯去多割些回来,拿到市集里去叫卖,怕不大发一笔横财?
“喂,你唤什么名呀?”夏拙儿右手拿著小木匙在左手捧著的碗里画著圈地搅啊搅的。碗里不像食物的食物绿的愈绿、黑的愈黑、糊的也愈糊…
她是这么样打算:总是个活人,老是不晓得怎么称呼也是⿇烦,趁著他有了声音,问问也好。
等了老半天,却不见他吭一声。
“该不会是个傻子吧?连自个儿的名都不晓得…”夏拙儿蹙蹙她那两道月牙似的眉。
“曲…曲…承胤…”有气无力,音量愈来愈小。
“蛐蛐儿?唉!果然是个傻子才唤这种名…”夏拙儿叹了口气,语调里満是浓浓的失望。
她好生遗憾,觉得傻子就算养得⾝強体健了,但脑筋不灵活,就不好驱使他做些细活了,说不定还成事不⾜败事有馀呢!
现下,她只感到福伯和自己去救到了他,是件很划不来的赔本生意。
“曲承胤!”
每每与她对话,他就又是一口浊气上涌,他真不知道自己最后是要让她给“气活”还是给“气死”?
“喔!”趁著他张口,她便将一匙藥糜填进。
“唔…咳…呕…”
“喂!曲什么胤的!你怎么呕出来啦?脏死了!”
夏拙儿完全不反省是因为自己的动作耝鲁,所以曲承胤才会因一时呑咽不及就给全呕出来。
曲承胤又急又气,边呛边咳边暗地里埋怨起夏拙儿。
虽说她每⽇一定会记得来喂他藥糜,但总是既不定时也不定量,动作也丝毫不见体恤病者的温柔,实在教他难以衷心感谢她的救命之恩。
“咳完了没?咳完了就继续吃吧,你早点吃完,我也好早点回房去睡。呵…呼…”话头未了,夏拙儿便強调似的打了个呵欠。
曲承胤大有虎落平让⽝欺的挫折感,但他仍是忍住气,一口一口地呑下她喂过来的藥糜。当务之急,痊愈为要!
她用小木匙刮刮碗底,将最后一口藥糜喂进曲承胤的嘴里。
“好了,吃完了,我总算能去睡了,终是秋末了,⼊了夜,这风凉得讨厌极了。”
知道夜风凉得讨人厌,怎不知泡在⽔缸里的病人更是冻得可怜呢?
曲承胤暗自觉得境况悲凉,但眼前有件急事有求于夏拙儿,得他不得不由喉咙深处硬挤出嗓音…
“姑…姑娘…”
“嗯?还有什么事?”夏拙儿以指抹去眼角因呵欠而挤出的泪。
脑海突地闪过一个念头,她好笑地胡想着:该不会是这傻子藥糜吃出了瘾头,想要我再喂他一碗吧?
“请给…给我碗⽔喝…”曲承胤终于有了开口要求的气力,他早已嘴乾⾆燥得不得了,也觉得自己嘴臭得不得了。
“⽔?喔,好吧。”人之常情,夏拙儿没有异议。
她直起⾝子,正想转⾝离开时,又听到了曲承胤耝嘎的嗓音。
“还…还有…”曲承胤不知是气短或是呑吐,一句话老是说不齐全。
“还有?”夏拙儿有点不耐烦了。
“能不能…能不能请你让福伯到这里来一趟?”他没法甩开现下正极度困扰著他的事情。
“福伯?福伯早睡下了。”夏拙儿疑惑著曲承胤的要求“到底什么事?同我说也是一样的。”
“我…我…我…”曲承胤皱著脸。
“哎呀,你还我、我、我的,再不快点说,天就要光啦!”
在皎洁的月光下,夏拙儿可以明确地看见曲承胤原本苍⻩如腊纸的睑浮起一抹酡红。
又伤又病,瘦得跟个人乾似的病人会脸红?她觉得好生奇怪。
“我…我…我…”出现病体初愈的徵兆,曲承胤应该感到欣喜,但他不想、却又不得不对夏拙儿坦⽩他的需求。
终于,他嗫嗫嚅嚅地说了…
“我…我想解手…”
××
夏拙儿踌躇著…
她该去叫醒福伯,好让个睡眼惺忪的老人家来到后院,搀抱一个又病又臭的人走去茅房、再走回后院,然后再回被窝里继续被打断的睡梦?
还是由她一个刚洗完澡香噴噴的大姑娘,弄脏乾乾净净的⾐裳,搀扶著这个又病又臭的男人去上茅房,然后再搀扶他回后院?
现下,她倒觉得自己的境况比缸里的男人还可怜。
“唉!”
她叹了口气,左思右想,都狠不下心去扰了福伯的清梦。
所以空碗往地上一搁,双腕袖口一卷,她便探进缸里,往曲承胤的腋窝伸出手去。
“你…怎么变重了?”任凭夏拙儿怎么劲使,就是没法子将曲承胤自大⽔缸中提抱出来。
她因使尽气力而涨得満脸通红,气地收回双臂,无可奈何地说:“我看,你…你要真噤不住了,就…就撒在缸里吧!”
曲承胤瞪大眼,难堪得说不出话来。
“好吗?”夏拙儿询问著。
曲承胤不再是几⽇前那般半死不活、毫无意识的病夫,这时的他已寻回了清明的神智“不…”
“哎呀,没想到才几天,你就长了⾁变重了,我本抱不动你,那怎么办嘛!”夏拙儿顿顿脚,困扰著。
若说夏拙儿急,曲承胤当然更急,他已经感到下腹阵阵菗痛,大有溃堤的可怕预感。
“很急了?真的不能再忍了?”她其实是想问他,能不能等到天亮,等到福伯起?
“嗯…不能…”
曲承胤的脸开始发⽩、发青、发紫。
“唉!好吧。”夏拙儿像是下了什么极大的决定“你可得记著了,这又是一桩你要以工来抵的事了喔!”
她说著,便转⾝走进曲承胤看不分明的黑暗一角。
被留下的曲承胤有点心慌,难不成这姑娘是个蛇蝎美人,就这么狠心地丢下他不管,迳自回房里去睡了?
真要他撒在缸里,然后让他继续泡在这他撒过屎尿的秽⽔里…
曲承胤实在是愈想愈心寒。
当夏拙儿再出现在曲承胤眼前时,她的双手抱著一块看似庒在酱菜缸上的大石头。
“福怕这会儿又要嚷嚷著破财心疼了!”
憋住气,她奋力一击。
“匡锵!”⽔缸崩裂了一角。
黑暗中突来的声响,将曲承胤吓得差点忘记他正在強力忍住的事情。
“咦?竟然没破…”
她再自地上抱起大石头,继续劲使地甩向⽔缸。
“匡锵!”⽔缸破裂,瓦片四散。
××
半背半拖地,夏拙儿总算将原本在⽔缸里泡得一⾝的曲承胤带到茅厕外。
“呼呼呼…”
她气得暂时说不出话来。
曲承胤知道自己该感夏拙儿为自己这么样出力,可是额头及⾝上被⽔缸碎片割裂,正汨汨冒出⾎丝,又让他不知道该从何感起。
“呼…你自己进去吧!”夏拙儿一手扛著曲承胤,让他抵著茅房门框,一手推开茅房的门。
“我…”曲承胤为难地呑吐著“我站不住…”
“哈?站不住?双手撑著墙也不行吗?”
“嗯…”夏拙儿觉得自已就快傻眼了“你该不会是要我和你一起进茅厕吧?”
曲承胤的不出声回答,就等于是回答了她。
“我…你…哎呀!”
夏拙儿牙一咬,本著送佛送上天的伟大情,便扶著有气无力的曲承胤慢慢地走进茅房。
××
“喂!你快点啦!”
茅厕里一片静悄悄。
“脚别踩空了,掉进粪坑里,这回我可是真的不管你了,你得自个儿在坑里等天亮、等福伯来救你!”
茅厕里又是一片死寂。
“怎么不解?”她没听到哗啦哗啦的⽔落声。
“我…我的手指不听使唤…”曲承胤真想乾脆死了算了。
“啊?什么意思?”
他没回话。
“不要!我不要!”他的沉默让她知道他在为难些什么了。
唉!他也开不了口求她。
“呜…我好想哭…”
呜…他也想哭。
“呜…你别动…呜…”她空出一只手摸索著他的头。
他不敢动,也不能动。
“这样可以了吗?”
天啊!
好像摸到什么不该摸的束西了!
山林里住了些时⽇,看多了猪狗牲畜,她多少晓得了公⺟的差异在何处。她哭无泪地将他破破烂烂的子继续往下扯一些。
“嗯…”这辈子他从来没有这样难堪过。
“求求你,快些…”她知道她就快发疯了。
曲承胤的內心与⾁体之间一阵痛苦挣扎,终是抵挡不了理生的需求…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
“福伯、福伯!您醒一醒!”夏拙儿边拍著福伯的房门,边喊他起来,一声急过一声“福伯!埃伯!”
她觉得福伯真的是老了…
在后院击破⽔缸的声音没将他老人家吵醒,那也就算了,现在她都快将门板拍出个大窟窿了,竟然也吵不醒他,这实在就有点离谱。
夏拙儿抬头看看天上月亮悬挂的位责,估计离天亮还有好长一段时间,想来福伯是非得听到鸣才会醒来了,这让她想去舍里抓只公到福伯房门前,掐住鲍的脖子要它大叫几声…
她将耳朵贴在福伯的房门板上,仔仔细细地听著,希望能听见福伯下走动的声音,但是除了远处山头传来鹧鸪的咕噜叫声,她什么也听不到。
××
夏拙儿认命地走回茅厕,看着倚卧在茅房墙边的曲承胤,心中怨气四起,忍不住地叨念起来…
“曲什么胤的,你真是个讨厌鬼,要死也不死透,要活也不活得乾脆,老是给我找⿇烦,让我拖你上茅房,还让我…还让我…”摸到你的那个脏东西!
她心虚地暗自庆幸没人瞧见方才的情景,否则她不是得投环上吊以示清⽩,就是得为了清⽩莫可奈何的嫁给眼前瘦骨嶙峋的男人。
哎呀!
她真是想把自己的手给剁掉!
曲承胤不怪她的不停抱怨,毕竟要个大姑娘帮忙他做那种事,实在是太为难人了。他如果能自在地牵动脸上肌⾁,一定会露出一抹苦不堪言的笑…健康的⾝体果真比任何事都来得重要!
他看着她怨气冲天的走近他,尚不了解她的意图时,就让她抓住双腕往后院方向拖行而去。
“我已经没力气再扶著你走回后院了,就算你罗唆也没用。”夏拙儿嘴里叨叨念念著,纵然心不甘情不愿,但手里的动作仍是没停。
事实上,曲承胤也没有罗唆的气力…虽然他的背部及臋腿被地上的小石子磨得痛极了。
夏拙儿将曲承胤拉到⽔井旁,气吁吁地拿著系绳索的木桶打⽔,她觉得自己今晚一定已经流掉了好几斤的汗。“你休想我给你烧热⽔,有井⽔洗⾝体就该笑着谢天了!”
曲承胤这时才明⽩原来夏拙儿是想帮他净⾝。
她先用冰凉的井⽔冲去他⾝子正面的污泥,然后才蹲下将他像煎鱼般翻过⾝,再以另一桶⽔冲洗他的背。
他已冷得⿇木!
趴在地面上的曲承胤先是听见夏拙儿离开⽔井边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她走近的脚步声,她今晚一切的行为举动他很难掌握得住。
夏拙儿在曲承胤⾝旁蹲下,奋力将他的⾝子扶坐起靠在井边。
她的小手在他⾝上忙碌著。
“姑…娘…你…”曲承胤恍恍惚惚地感觉到,她正在拉扯他上⾝的破烂⾐裳,他恢复了神智,也恢复了腼腆的能力。
“这现下也避不得嫌了,我给你换上福伯的乾⾐裳,这又是一件你要做工抵的活儿,记著了喔!”
夏拙儿拿著条乾布草率地将曲承胤的⾝子抹拭之后,便动手给他套上⾐裳,布摆他的动作就像是布摆著一只大巨布娃娃。
她看看手上的长,踌躇了片刻。
“哎呀!你还是趴著好了!”说著,她就将他面朝下的推倒,耝鲁得就像她从来就不知道“体贴”是怎么一回事。
“咻…”
曲承胤感到臋部及腿双上被夜风不停地吹拂著,伴随著阵阵凉意的是他无穷尽的困窘。
“真难穿…”夏拙儿冒著汗,辛苦地工作。
在不得不将他翻过⾝才好把子全穿上前,她连忙闭上双眼。“你别动喔,我可不想又摸到你的…”脏东西!
曲承胤只知道,在今晚他已经将一生中最困窘的经历全度过了。
“呼…好了、好了,总算好了!”
她睁眼替他系好⾐带、带,再将手臂伸过他的腋窝,扶著他颤巍巍地站起。“我扶你到屋子里去,你的⾝子上的大窟窿、长疤疮的,得给你糊点藥泥扎起来,这又是一件该抵的活儿,你要记得喔!”
她时刻不忘提醒他所欠下的工债。
××
清晨,大公一啼,福伯便醒了。
当他走到后院的⽔井边想打⽔梳洗,看见碎裂一地的⽔缸瓦片,却没看见缸里原先泡著的人时,著实吃了一大惊。
“人呢!懊不会姑娘嫌⿇烦,终是忍不住下了毒手宰掉,然后趁夜拖去丢进山沟里了吧?”福伯心慌慌的不住嚷嚷著。
他连忙四下寻找著蛛丝马迹。
“福伯早。”
夏拙儿一手掩口打了个呵欠,一手持著脸盆、面巾也走到⽔井处。
“姑娘…那…那个曲小子呢?”福伯不晓得该先心疼五个钱,还是先讶异夏拙儿的心狠手辣。
“在堆杂物的那个空房里,应该还在睡吧?反正他除了睡,也还不能做些什么活儿。”
夏拙儿又打了个呵欠,因为她实在是还没睡够。
洗过脸,她可得先到舍去检视⺟今天下了几个蛋,也赶紧都捡拾起来,免得全教⺟窝著孵了,那今天可就没蛋上饭桌。每天早晨该做的事还是得做,否则吃饭会成问题。
“姑娘,那这只缸怎么破了?”一只缸也得好几个钱哪!埃伯瞪著破缸残片,口犯起一阵绞痛。
“喔,说来话长,福伯,您让我先洗把脸清醒、清醒,我再同您说。”夏拙儿将井桶掷进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