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晏然工作的基金会是隶属于某大财团底下的一个分支机构,办公室就位在这财团台北总部的大楼里。表演舞台区域和音响舞台等技术人员的办公室占了地下室和一、二楼,三楼是研习班教室和基金会办公室,⾼楼层便属于财团其它机构了。
晏然在三楼的一个办公区里拥有宽敞明亮的大座位,并不是她位⾼权重,而是因为办公室的空间实在很大,而她这个以研习班为主要业务的部门,并不需要许多人员。
晏然常觉得自己有点像公务员,因为基金会财源稳定、业务单纯,许多同事一待就是十几年,而晏然自己,毕业后也从没换过工作。
待遇不错,工作又不忙碌,以致于职员的流动率近乎零,大家每天看来看去都是那些面孔;而关于工作,晏然又早已驾轻就,闭着眼睛都可以处理好;就连办公室,前年重新装潢后也和原来差不多,只是墙壁变得乾净了点…
这样的环境,一切有如一条没岔口的直线,完全不会走错,不会出什么问题,没有大风大浪,全安、平稳。
但这样的路,走久了,也难免会觉得无聊吧?
晏然这两年,总是突如其来就会有这样的想法。
就像一台固定速度运转的马达,在长期使用之后,如果不是变换速度,大概就直接坏掉了。
晏然觉得自己好像正处于这样的一个阶段,而她是要变换速度,还是任它坏掉?
她望着窗外,楼下的中庭花园提供了她赏心悦目的景致,却没办法给她答案。而她的生活准则里,也没有哪条能告诉她,当她对生活感到无聊时,能做什么。
办公桌上的电话乍响,把晏然拉回了工作上,她稔地拿起话筒,机械式地报了基金会的名字。
我是靳止羽。一个开朗的声音。
晏然只愣了两秒,马上把这陌生的名字和一个人影结合了起来。她虽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她知道他姓靳,而且她听过妹妹喊他阿羽。
你好。晏然还是那样,职业式的刻板声音。
我拿个人资料来给你,你方便下来吗?他直截了当地说。我在你公司前面的中庭花园。
什么?他来找她?晏然陡地一阵心跳怦怦,很难解释的感觉。她看看表,快到中午休息时间了。
好吧,她应。你等我。
她带上机手和⽪包,跟同事打了声招呼,便下楼到大楼前的花园。在一片粉⾊花圃前的长椅上,她找到靳止羽。
中午休息时间,没吵到你吧?虽是客气话,倒也显得他还算有礼貌。
晏然摇了头摇,在他⾝边坐下,接过他递来的一个牛⽪纸袋。
纸袋很重,晏然本能地打开封口,看见里头有一张光碟,大概是他的演出纪录:一叠节目单和传单,內容来自世界各国,她非常惊讶他竟然到过那么多地方演出;她最后看到的是一张他的个人资料,还有这次受邀在儿童艺术季表演的传单。
他的演出是木偶戏,或者该说是傀儡,一尺左右的人偶,用十几条丝线纵,可以传达出细腻的动作和肢体语言。这技术十分困难,晏然有点意外,她没想到他看起来年纪轻轻,原来⾝怀绝技。
晏然知道这样的偶戏非常有趣,而且国內很少看到,但她还是谨慎地先声明:我会帮你报上去,但是我不保证可以审核过。现在时机不好,送件要赞助的演出团体真的很多。
放心,就算不成我也不会怪你。
他的明理让晏然感觉轻松了许多,她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正打算起⾝离开,他却从⾝旁取出一个纸袋给她:对了,我带了这个给你。
什么?晏然疑问地打开纸袋,里头有一个纸餐盒,一个锡箔纸袋,和一杯饮料。
你还没吃午餐吧?他简单明了道。这家的沙拉很。
晏然奇怪地看看他,又看看纸袋,忽然之间不太会说话。⼲嘛…带东西给我?
吃饭时间来找你,不太有礼貌,所以要带点礼物。他煞有介事地。我刚巧在这家餐厅吃早餐,觉得口味还不错,就给你带一份。
她打开餐盒,里头是一份⽔果沙拉,锡箔纸袋里装的是全麦面包,杯子里是蛤蜊汤…⾼纤、营养,吃了不会发胖,很体贴很细心的一个男人。
她心想一份午餐也算不了什么,便大方接受了。谢谢。
她把盒盖袋子又照原样给收了起来,这举动让止羽有些奇怪,问:你不吃?
在这里吃?晏然的反应,好像是止羽才奇怪。
有规定不行?他睁大眼睛反问。
没有。晏然顿了顿。只是…怪怪的。
有什么奇怪?他笑出声来。你没野餐过?
晏然不想被他笑,连忙应:当然有,只是那是在…
公园?他机灵地抢走她的话。风景区?有花有草的地方?这里也有花有草,哪里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这里虽然有花有草,但只是个中庭花…晏然辩到一半,辩不下去了。要算,这里当然也可以算是个公园。
花园,对吧?他満意地将晏然的话说完。一样也是个花园,我敢保证你在这里吃东西,绝对不会有人用奇异的眼光看你。
倒不是怕人家看,晏然伤脑筋地侧了侧头,说了实话:而是我…不习惯。
你受的教育、你的规矩,让你没办法这么做是吧?
他明亮的眸子带着笑意盯着她,彷佛对她有着相当的认识与了解。但他怎么可能了解她?晏然脑子一转,马上有了答案:我妹跟你讲了很多对不对!她噘嘴。
他笑,不承认也不否认,那笑容温暖而开朗,他刚而个的五官都像是柔和了下来。
规矩这种东西,就像你搬着的一块砖,只要把它放下不就好了?
晏然一愣,默然了两秒,似乎在咀嚼消化这几句话。发现了其中的感觉与滋味,她忍不住问:谁说的这句话?
他笑。我说的。
真的假的?晏然更惊愕了,可以随口讲出这么有哲理的话来?这男人太厉害了吧!
假的,我不知道从哪部电影窜改来的。他笑道,从她手上取饼纸袋,替她把餐盒、面包全放在两人中间的长椅上,半強迫地:好了,别坚持了,吃吧。
晏然看看午餐,又看看他,他微扬的眼光半像是监督,又半像挑釁,彷佛在看着她敢不敢尝试。
凡事都有第一次,她叹了口气,拿起了叉子。
⽔果沙拉里躺着几个⻩⾊的小蕃茄,鲜的颜⾊、光滑的表⽪十分人,止羽像是被昅引了,嘴馋起来:我可不可以吃一个?我最喜蕃茄。
晏然笑了,这男人虽然可以随时说出一些颇富哲理的话,但有时却率真地像个大男孩。她把蕃茄捡到一边:你尽量拿。
他用手指捏了一颗塞进嘴里,嗯,好吃!他嘴里塞着蕃茄,表情十分満⾜,看见晏然还在拣选蕃茄,忍不住问:你不喜蕃茄?
喜啊。终于,晏然把小蕃茄都清到一边去了。
那你为什么不吃?他像个小孩似的不懂。
晏然一笑:喜的东西留到最后才吃,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的脸上有种趣味的思索表情: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万一不小心,你还没吃完这餐就死了呢?那你死之前口中留下的味道是你比较不喜的,不是很可怜?
晏然眨了眨眼睛,一时没话可回。她从没听过这种论调,但又似乎无可驳斥。
我呢,爱吃的东西,一定先把它吃光!他道,又捏起一颗蕃茄,看着蕃茄,像在说给它听似的:因为我不知道下一秒会怎样,所以可以现在享受的,为什么要放过?
晏然望着他吃蕃茄的模样,有了结论:标准的享乐主义。
不对?他扬扬眉。
当然没什么不对。晏然没说出的下文是,只是她并不太赞同。
就像我这人,一点也不喜工作,我只有在没钱的时候,才会去找机会演出,有钱的时候,我就尽情享受我的人生!他说完,挑战似地看着晏然:听了是不是很不可思议?
说实话,晏然还真的不晓得有人是这样过⽇子的。她皱皱眉头,望着止羽,这男人浑⾝散发出一种自由的自在,并非吊儿郞当毫不在乎,而是种不受拘束的舒坦感。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你才这么开朗。她呢喃地,像在说给自己听。
但止羽不小心还是听见了。他微笑:因为不受拘束,所以生活可以有很多变化,有了变化,自然不会无聊。
无聊!
这两字跃进晏然的脑猴,她倏地一惊,提醒她这些⽇子来想摆脫的状况…一成不变,无聊。
她惊奇于这男人彷佛是上天派来给她向她揭示问题似的,她呆呆地望着他,一时无言以对。
然而他毕竟不是天上掉下来送她答案的天使,只不过是个寻常男人。他奇怪地看看呆住了的晏然,伸手了她的头发:喂,你怎么了?
晏然矍然大惊,从思绪中醒来,非常不懂自己。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匆匆忙忙整理餐盒,带上资料,托词:休息时间快结束了,我得回去上班。
回去上班当然没什么问题,止羽只是觉得她有点古怪,担心她: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晏然一迭声说,不给他时间研究她的话是真是假,捧着一堆东西,快速走回大楼。
进大楼前,她偷偷回头朝刚才坐的长椅望了一眼,并没发现止羽的存在,显然他已经走了,晏然这才松了口气似的,慢慢走回办公室。
晏然实在也搞不懂自己对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被他帅气出众的外表昅引也就罢了,她怎会对一个不爱工作、不务正业的男人有那种异样的感觉?
真是怪!她摇头摇,却感觉自己心里有股莫名的情愫正在缓缓地滋长,绵复杂有如蚕丝,不知不觉地绕在止羽的⾝上。
别闹了!她再更使力地头摇,不愿自己对止羽有任何超额的想法,虽然他好像对她还不错,带午餐来给她,但她的爱情守则里有这么一条:男人对你好,通常都是有目的的。
她当然可以将他的目的想成是…他的演出机会在她手上。
哎哟!
晏然沉溺于思绪之间,以致于心不在焉地竟撞上了面走来的人。还好她连忙站稳,没有摔倒。
怎么了?在想事情?
晏然抬头一看,一张温文儒雅的脸,是音响技术组的同事左睦骥。
她不好意思:对不起,有没有撞疼你?
没事。他亲切地笑了笑。别想了吧,小心摔跤。
晏然也笑了,两人错⾝离开,但她的心思却飘到了睦骥⾝上。
就说嘛,如果她对男人有什么希求条件,那也应该像睦骥这样,斯文和煦,风度翩翩,工作认真,沉着稳重,待人诚恳温和…哪像那个靳止羽,哪里都不对!
只不过…睦骥已经结婚了。
晏然感叹地走进电梯,按下楼层钮,电梯门合上之前钻进来一名女同事…
等一下、等一下!
胖胖脸加上大圆眼镜,晏然和同事们都叫她圆姐。
圆姐生平没什么嗜好,最喜的休闲活动就是作媒,果然她冲进电梯不为别的,一见晏然就说:晏然啊,我先生同事的大儿子刚从国美回来,青年才俊耶,有没有趣兴吃个饭?
晏然笑叹她的恒心。你每次问我都说不,还不死心?
就是因为你每次都不愿意,我才一定要找到一个好男人让你点头不可。圆姐的媒婆毅力果然惊人。这回怎样?有没有趣兴?
晏然不说话了。因为她的爱情守则里说:对一个有主见的女人,相亲不是好选择。
所以即使她已经年过二十八,即使⾝边的亲戚朋友开口闭口就要替她介绍男朋友,她还是反对得很。
但是,眼前这个时机…晏然忽然有个很好笑的想法:如果她能在这时认识一个喜的男人,那她就不必担心自己会爱上止羽了。
虽然是很⽩痴的想法,但毕竟也是个想法。因此当圆姐照晏然以前的习惯认为她定又要拒绝,⼲脆自己先放弃:好啦、好啦,不愿意就不愿意,不要一张为难的脸啦。
晏然却突如其来地点点头答应了。
嗄?圆姐有些傻眼。
好啊,晏然肯定地。就吃个饭好了。
什么?圆姐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好?真的?
晏然点点头:我答应了就不反悔。
哇,太好了,我马上去联络!
试了这么多次终于成功,圆姐的成就感可想而知,电梯门一打开,她马上就冲去打电话了。
晏然缓步定出电梯,出自己意料地,她答应了之后心情竟然不错。她现在只希望这次的相亲能顺顺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