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可恩回到房內,收拾杂物,把电器用品全留下送给学校,⾐物⼲粮赠陈航。
分配得整整有条,她只带一只小小旅行袋离去。
从店酒火灾到今⽇,仿佛过去一个世纪不止,事实上只有短短三十天。
天亮了,炯叔的车子⾜⾜早来一小时,他忠心耿耿站校门口张望。
可恩想:早些走也好,以免拉拉扯扯、婆婆妈妈道别。
千里送君,终需一别。
炯叔看到她,开心得不得了“这里,这里。”大力摇手。
他接过行李,拉开车门。
可恩刚想上车,陈航奔着出来,把一件⽑线⾐罩她⾝上“早晚已有凉意,披上这个,这是我手织的,你莫要嫌弃。”
石农也起来了。
可恩朝他们挥手“石先生石太太,后会有期。”
田雨没出来。
可恩低头上车。
炯叔把车开走,如释重负,他吁出一口气“好了,回家了。”
可恩不出声。
车子驶到村口,炯叔说:“咦,这是怎么一回事?”
车子慢慢驶停。
可恩一看,不噤呆住。
只见田雨带着十个八个年纪比较大一点的生学站在路口,向她挥手送别。
可恩马上下车。
她再也忍不住,双眼通红。
生学们上来围住她,送上一本纪念册,上面贴着照片,写着各种心声,还有图画点缀。
可恩把小册子掩到前,说不出话来。
田雨一直站在不远之处,一句话也不说,自始至终,他没有走近。
生学们说:“老师几时再来。”
“老师有空来看我们。”
“老师保重。”
可恩终于依依不舍回到车上。
炯叔一踏油门,车子绝尘而去。
走到公路,他才说:“孩子们真可爱。难怪那么多义务老师愿意前来做义工。”
可恩翻阅纪念册,文字全用英文写,像“好的开始已是成功的一半”“失败乃成功之⺟”“空瓶子声音最大”…
拼字有改错痕迹,想必是田雨批阅过了。
有一个叫邝华的生学用自己的句子:“李老师你教我英文,谢谢你,我会好好用功”
可恩只觉吃了苦都值得,吁出一口气。
炯叔在倒后镜里看见她睡着了,动也不动,头歪在一边,像个幼童。
车子回到市区李宅,张丹已经在等。
车子一停,她上来,朝车內一看,旋即转头厉声问炯叔:“李可恩人在哪里?”
她只见车內躺着一个黑⽪肤小孩,一时情急,大声吆喝。
可恩闻声张开眼睛,惺忪叫人:“张丹,我在这里。”
张丹愕然,她一时竟没把可恩认出来“啊”地一声。
她连忙说:“回家好好休息。”
张丹用钥匙开了李宅大门,放下行李。
“可恩,你好好洗个蒸气浴。”
可恩微笑。
“李先生在海上,他今晚即返,这是门匙,这是电话,有事叫我。”
“张丹,谢谢你。”
“可恩,”她坐下来,语还休。
可恩看着她“你有话说?”
“可恩,今年九月我将到加国西岸卑诗大学读管理科硕士课程。”
“呵,恭喜你,考上了,唉,真能⼲,我这个土生远远落后于你,愧羞之至。”
张丹讪讪地说:“如果能够借住民居,开销可以省一点。”
可恩笑:“没问题,同我住,有粥吃粥,有罐头汤吃罐头汤,我带你四处逛。”
“不知李太太有否意见。”
“妈妈?”可恩说:“我若考进大学,将搬到近学校的小鲍寓住,家⺟早已置下单位,专等我⼊学。”
张丹呆半晌,不相信世上有此幸运儿,正是人比人气死人。
她说:“可恩,沾你光了。”
“别客气。”
张丹黯然垂头。
可恩看透她心情,笑说:“张丹你可是难过?别不⾼兴,上天很公平,给你聪明才智,又勤奋好学,我虽有现成小鲍寓住,却生愚鲁,不思上进。”
张丹听可恩这样形容自⾝,不噤笑出来。
“你休息吧,我回公司办事。”
张丹一走,可痘匪一声倒在客房的上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肚饿,可恩醒来,天⾊已暗,她一按,咦,好软,是什么地方?这才想起,她已回到⽗亲家里。
开亮灯,走近厨房,看到慢锅炖着汤,香得令人垂涎三尺。
张丹的字条这样说:“傍晚来过,你正睡,李先生要迟到明晨才返,又烤箱有蒜茸面包。”
可恩坐下放怀大吃。
忽然想到陈航石农他们,她的动作慢了下来。
她拨电话找张丹。
“呵,睡醒了?”
“张丹,请替我订最早机飞票回家。”
“你不等李先生?”
“我有事要办,最好有今晚票子。”
“我马上替你办。”
“张丹,我懂得礼尚往来。”
张丹笑起来。
可恩这才淋浴。
乡镇用硬⽔,肥皂不起泡,老是像洗不⼲净,城里⽔软,洗得痛快。
这时⾐服也已经洗净⼲妥,暖烘烘穿上⾝,李可恩又回复本相。
她穿上陈航送的⽑⾐,这时才发觉又大又轻又软,舒服熨贴,十⾜似陈航的友情。
炯叔又把车子开来。
“这是半只宜兰斋烧鸭,上了机飞,叫服务员热了给你吃。”
这世上好人比坏人多,田雨到底是好人是坏人?
张丹送她到机飞场“九月我来与你会合。”
“张丹你什么都不用带,我的就是你的。”
张丹被可恩热情感动,落下泪来。
“嘘,你的才华便是本钱,去到哪里都走得通,稍后我教你打冰曲球。”
这次可恩没见到⽗亲就走了。
回到家过海关时只见华人群大箱小箱兼手提大包小包,叫检查员头痛,轮到可恩什么行李也无,他们又起疑:“没有行李?”
可恩涸祈容:“我不喜购买纪念品。”
只见其他华裔的行李被翻箱倒柜那样的搜,所有瓶罐都被打开,每件⾐裳里外摸匀。
出了海关,可恩叫车回家。
只见蓝天⽩云,市容清洁整齐,行人从容不迫,是,到家了,但,这是她的家吗?
不要多想。
到了大门,看见有人在前园淋花。
她看真了,大叫起来:“⽇焺,⽇焺。”
⽇焺抬头,丢下⽔管:“可恩,你回来了。”
他俩紧紧拥抱。
“⽇焺,我想念你到极点。”
“我也是,进来喝杯咖啡。”他调转头来招呼她。
可恩站小小山岗上四周围眺望,只见玫瑰依然盛放“我家好漂亮。”
“本来就是,不要再调⽪了。”
可恩用力推了⽇焺一下。
⽇焺怪怜惜的说:“你晒黑了,额角还褪⽪。”
“你呢,你还同王迪琪在一起?”
“我的女友叫曾碧镛。”
“呵,又换了人了。”
他们进屋去,⽇焺做一杯泡沫咖啡给可恩。
可恩喝一口,唔地一声,知道她回到家了。
“告诉我,⽇焺,你与女友分手,有无伤感?”
“当然有。”
“多久?”
“相当久。”
“相当久是多久?”
⽇焺想一想“闷闷不乐,约个多礼拜才能恢复自然。”
可恩震惊“才十天八天?男肯定全来自金星。”
“喂,不然还怎样?男人也有生活要过,有工作要做。”
“唏,我以为至少也会惆怅半生。”
⽇焺大笑“为什么,为一个认为我不够好的女生?”
可恩怔怔地喝着咖啡“你说得对,⽇焺,你有道理。”
“可恩,这个多⽇来的报纸及信件全在后门外纸箱里,随时打电话给我。”
“我妈同穗姨在哪里?”
“你不知道?她俩在英国北部湖区度假。”
“呵,又往北走。”
“是,玩得那样⾼兴,始料未及。”
“像飞出樊笼的鸟。”
⽇焺忽然想起“我在网址查核过你的分数,可恩,你一共三个甲三个乙,我替你申报大学英语系。”
“可又录取我?”
“你猜呢?”
可恩尖叫“录取了,录取了,否则你不会告诉我。”
⽇焺笑“你这人福大命大。”
“⽇焺,我爱你。”
“可恩,我也爱你。”
⽇焺告辞回家。
可恩看电视新闻,记者正在做开学专辑:暑假过去了,学子将返回校园,趁着最后一个星期,纷纷到商场焙买新⾐新鞋文具用品,记者抓住几个打扮时髦的少女问:“打算花多少?⾐着对你们来说重要否?”
花枝招展的少女笑答:“开学头一天的⾐着可以造就你,也可以毁了你,第一印象最重要。”
连记者都觉得事态严重,不噤问道:“有这种事?那么,功课呢,那不要紧吗?”
少女笑嘻嘻,异口同声答:“谁关心那个。”
可恩听了不由得生气,啪一声关掉电视。
所以,她不要教这种生学,她要教大同的生学。
这时她忽然想起,不久之前,她也与朋友联群结逛商场,选最低子,拉链越短越好。
可恩抬起头来,噫,差些忘了自己。
低已不流行,时装杂志正教人怎样穿⾼,又该配什么上⾐…
可恩走到卧室,打开窗户透气,把所有旧时妖异⾐物全部装⼊大型胶袋,拎到楼下,预备捐赠慈善机关。
电话铃响了。
她一取起听筒就有人问:“是可可?你去了何处,找你呢,今晚到莲司家聚会,有好东西等你。”
可恩且不去问这人是谁,只答:“她有事走不开,不来了,你找别人吧。”
她放下电话,发呆。
打开菗屉底,把私蔵着的香烟全部丢进⽔厕冲走。
可恩双手颤抖,她还有小小一页十来枚像邮票般的葯物,只需放在⾆尖,便可得到效果,她一并取出丢弃。
可恩満头大汗,用手捧着头。
小小梳妆镜台上放着一列颜⾊千奇百怪的指甲油,被她一手扫到地上。
可恩歇斯底里地笑了。
也别太过犹不及,化妆品又不会害人。
可恩筋疲力尽。
到底年轻,她倒在上睡着。
梦中听见生学叫她:“老师起来,老师要迟到了。”
她惊醒,原来又是电话铃。
这次是⽗亲找她,说了几句,问前⾜迹。
“在诗人华斯华夫的故乡湖区度假。”
李志明气结“你说这女人有多神化。”
可恩向⽗亲报告好消息。
李志明一怔“你考上了?我女儿念大学了?”一时接受不来,他満以为可恩一世不成材,叫他牵挂生气,忽然长了灵,他反而吃惊。
“先进英语系,再读教育凭文。”
“为人师表,我支持你。”
这是可恩?仿佛不久之前,才指着⻩⾊学校汽车呀呀学语,说:“爸爸,咕巴,咕巴”这是可恩?李志明泪盈于睫。
他停停神“去亨嘉福律师处取鲍寓门匙,还有,学校帐单也可寄到他那里,生活费用向他支取。”
“谢谢爸爸。”
李志明有整整年余没听到这三个字,百感集。
自从可恩上一班损友,她就与⽗⺟疏离,今⽇是个转机。
“我一有空便来看你。”
可恩正想说“我会学习做人我知道方向”那边又有人催他上机飞不知去什么地方。
可恩松口气,稍后再府政网页里找临时工做。
海关聘请兼职生学翻译,需懂中文普通话、粤语、沪语及福建话。
她马上在网址应征,得到面试时间。
事在人为。
女上司一见她那⾝⽩衬⾐及卡其就快。
“随我来。”
可恩随她进⼊机飞场噤区,马上有制服人员向她招手,可恩走近。
“请问这位先生为什么没有申报这些金表。”
可恩一看,倒菗一口冷气,只见柜台上放着廿多只名牌金表,完全不能用任何理由解释,这是走私。
可恩轻轻翻译,那事主辩说:“手表不是真的,我见酷似,买了一堆送人,贪好玩。”
必员一听,马上叫专人来检验。
事主问可恩:“姐小,我没事,可以走了吧。”
可恩答:“冒牌货也是违噤品,大量⼊境,可作贩卖用途。”
那人面⾊发青。
女上司在一旁看着“你及格了,即时上班。”
那⽇忙到落⽇。
第二天,有一家四口,没有件证,申请难民⾝份。
可恩与他们周旋半⽇,户主笑嘻嘻,不愿讲话。
年轻的⽩人移民官脸⾊铁青,嘴角难掩鄙夷之⾊,早一百年,他上三代祖先是否以同样手法⼊境,不得而知,可是今⽇的他⾼⾼在上,气焰难当。
可恩尽量将人私感受菗离,做好工作,她声线温婉肯定,将所有法例解释给当事人知道,并且诚恳劝喻他们在聆讯⽇出席尝试获得正式⾝份。
这一家人终于可以离开机飞场。
两个十岁八岁大的孩子已在长凳上累极而睡。
可恩对男户主说:“祝你好运。”
他忽然一改缄默,说起话来:“这位姐小,上天保佑好心人。”
可恩微笑。
“有亲友在此吗?”
那男子答:“我们目的地不是这里,我们将前往旧金山,那里容易找工作。”
他们一家四口消失在机飞场大玻璃门之外。
有人叫她。
可恩一回头,原来是刚才那公正严明的移民官,她扬起一条眉⽑。
他忽然満面笑容,看真了不失为一个英俊的⽩人,他很尊重地问:“下了班,一起去喝杯啤酒好吗?”
可恩也涸仆气“不幸我已约了人,下次吧。”
说完马上转⾝离去。
当然要依法办事,可是,表情何需那样难看,何用咄咄人,何必尽情侮辱。
“可以借三千元吗?”不借就不借,不必说:“人贵自立,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我肯借,我岳⺟老婆小姨也不肯,像你这种人,最好站街角讨饭”…
这个暑假,可恩忽然开窍,从他人恶劣的态度上得益良多。
晚上比较寂寞,一个人在家吃三文治,越发想念在大同四人一桌,笑谈甚的⽇子。
秋意已浓,晚上,抬起头看星空,北斗星闪闪发光,猎户座那三颗代表带大星明亮如直升机飞尾灯。
可恩知道半个地球以外,她的朋友也在观看同样的星座,田雨在內。
饼半个月,发了薪⽔,可恩重新添了一批⾐物,全部黑⽩灰,略为宽⾝,时髦舒适,加上陈航那件手织⽑⾐,⾜可应付秋季。
张丹来了。
可恩亲自接她。
见她推着行李出来便走上前握住她双手。
张丹眼神略见彷徨,看到可恩,松口气。
“真怕你不来,人一走,茶就凉,忘记我这个朋友。”
可恩笑“这样小觑我,把我看得这样凉薄。”
可恩把她带到近大学的小鲍寓,开了门,说:“当是自己家里好了。”
张丹眼睛通红。
可恩推她一下“别婆妈,先与学校联络报到,我俩将做同学。”
“我想找份兼职。”
“你用生学签证,怎可工作?”
“人唐街不计较这些。”
“本市人唐街依⾜本子办事,与其他地区并无不同,你别急,安顿下来再说。”
张丹看着她“可恩,我仿佛曾听说你是个问题青年,可见传闻并不可靠。”
可恩装做十分愤慨地站起来“谣言止于智者。”
她们到学校办手续,在市区观光,最后,可恩请张丹在游客区吃⽇本菜。
张丹用手脸“太好了,仿佛不是真的。”
“这几年也很吃苦,功课并不如一般想象中轻松,有些讲师偏心,若⼲同学讨厌。”
张丹说:“我想与家⺟说几句。”
可恩把手提电话递过去。
她有点怅惘,张丹倒是知道妈妈在什么地方。
从前,妈妈在家,可恩专门与她捉蔵,故意痹篇妈妈,免得听教训,今⽇,妈妈被她气走,又十分怀念妈妈。
只听得张丹说:“是我,是丹丹,电话很清楚,已经安然着陆,可恩帮我很多,是,她热诚好客,我的确遇着贵人,我会奉公守法,天气不冷,的确很美,比传说中还好,満市红棕枫叶,美不胜收…”
可恩听着她们⺟女絮絮而谈,有点感慨,妈妈回来之后,她一定不会再忤逆她。
邻座一位⽩发如银丝般老太太盯住她看。
可恩奇问:“有什么事?”
“你⾝上这件⽑⾐是妈妈手织的吧,这个镂空花样叫小蝙蝠子,十分难织,需手指极之灵巧才可胜任。”
可恩更觉陈航友情可贵。
“还有一只更考究的花样叫大蝙蝠子,我从来没学会,太难了,你⺟亲会织吗?”
可恩唯唯诺诺。
这边张丹说完电话,勉強笑说:“已经想家了。”
“有机会你可回去探视,又可以把⺟亲接过来。”
张丹点点头。
可恩叮嘱几句:“出⼊小心,早出早归,清静地区宜结伴同行,有野兽专喜袭击独行年轻东方女子。”
张丹又大力点头。
那晚,可恩陪张丹在公寓就寝。
半夜,可恩听见有人饮泣,坐起来一听,可不就是张丹。
她过去敲门进房。
张丹见是她,便说:“可恩,你比我勇敢。”
可恩也自鸣得意“看不出来吧。”
开学了,张丹初进大学,也不大习惯,每天中午找到可恩才一起吃午饭。
避理科一个同学说:“廿一街有一家北方小陛,收费特廉,生学餐才五块钱一客,两菜一汤,免小费。”
“怎样做得住?热狗也要四块半。”
“都说那里的酸辣汤比大馆子味鲜,开车去也值得。”
由可恩开车,挤了六个人,一起去吃中饭去。
到了目的地,抬头一看,小陛子叫锦川,可恩已经有了好感。
推门进去,地方整齐,坐満了人。
黑板上写着⽩字:“今⽇生学餐:酥炸猪排、清炒⽩菜、酸辣⾖腐汤,⽩饭任吃。”
大家哗一声叫便宜。
可恩想:连她都能吃两大碗饭,东家利钱甚微。
张丹说:“咦,锦川不是你当⽇那所学习营旁那条支流吗?”
可恩不出声。
他们叫了六客生学餐。
约五六分钟菜就来了,热腾腾、香噴噴,这时门口已有排队的客人。
老板娘挥着汗招呼:“里边坐,里边有空位。”
那把声音好。
可恩看仔细一点,呵,人生何处不相逢。
绕过半个地球,她们又见面了。
老板娘虽然忙得走油,脂粉不施,头发束在脑后,可恩却还认识她。
她是杨威。
错不了,可恩记得她。
可恩想叫张丹帮着认人,蓦然想起,张丹并没有见过这杨威。
众同学对食物赞不绝口:“价廉物美。”
老板娘笑逐颜开:“有空常常来。”
同学们付了帐,赶回学校上课。
过了两⽇,她有一点时间,又到锦川来。
午饭时分已过,客人已经散清,只见老板娘正在做清洁工作,她努力洗刷红砖地。
背着大门,深⾊上⾐有汗渍,一个大大V字透。
她原来擅做苦工。
可恩心目中嚣张、野蛮的杨威原来有这样朴素的一面。
敝不得小店这样整洁。
老板娘听见背后脚步声,转过头来,看见一个华裔女生学站门口,她说英语:“我们休息了,你肚子饿?可要做碗面你吃?”
原来杨威是热心的好人。
“呃,我明⽇再来。”
老板娘笑“明⽇生学餐是炸酿⾖腐。”
她没认出李可恩。
可恩转⾝离去。
⾝后有伙计说:“秋季开始,天天雨,⽇短夜长。”
又听见杨威笑说:“这⽇短夜长,夜短⽇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始终弄不清楚,又各地时差,自京北回来,居然多出一天,又是怎么算法?”
可恩几乎想回去同她说:我知道,我教你,一切是因为地球自转时轴心角度是六十六度半,并非直竖,故此光在秋分时在南回归线之上…
雨下得很急。
但是这个城市居民不大怕风雨雪,生学尤其不喜打伞,帽子戴严一点就算数。
可恩上车。
这次看得更清楚,老板娘的确是杨威。
她洗地砖那种专注一丝不苟的态度实在可敬,兢兢业业,小店一定会做出名堂来。
可恩另外有事要办。
她拷问⽇焺:“喂,我妈到底在哪里?你一定有线索,再不透露消息,我当是失踪人口处理,叫出派所来问你。”
⽇焺咕咕笑。
“我要关锦婵近照,叫她手拿报纸,证明年月⽇,快电传过来。”
⽇焺搔头“我试试看。”
可恩颓然蹲下“我要妈妈。”
⽇焺恻然。
他记得很清楚,小学五年级时他奉⺟命照顾刚⼊学的李可恩,小息去探望她,小小可恩见到学兄,也是这样哭丧着脸说:“我要妈妈。”
“锦姨说她在家是个最讨厌的人:丈夫、女儿,都争相走避,她自尊⽇益受损,只觉越做越错,忽然有顿悟:退一步想,海阔天空,既然尽了力,也只得放开怀抱,⼲脆退下来。”
可恩发呆“她亲口同你说这番话?”
⽇焺点点头。
“她走了已经有两个多月,你不觉得这假期太长?”
⽇焺微笑“终于发觉妈妈地位重要了。”
可恩抬起头“妈妈不可少。”
“奇怪,妈妈走了,你却回来了。”
“什么?”
“现在你一放学便留在家里,我还看见你洗尘洗⾐,像奇迹一般,周末又到海关做临时工,李可恩不再是从前的李可恩。”
可恩不出声。
“那班衰友损友酒⾁朋友有无找你?”
“我还有几个良朋益友,他们也仿佛失了踪。”
可恩尝试与陈航石农接触,可是不得要领。
当晚,可恩收到⺟亲的电邮。
她“呀”地一声,心头放下一块大石。
只见⺟亲与穗姨挤在一把伞下,两人穿同款格子雨⾐,⺟亲很幽默地举着一张当天⽇期的泰晤士⽇报。
背后是著名的察伏加广场,那群永恒的灰鸽栖息在纳尔逊像底下。
⺟亲在伦敦,她与穗姨竟然双栖双宿,看样子再过一季大抵也不愿回来。
她的电邮奇趣:“厨房顶灯不亮,请叫人回来修理,浴皂用罄,速买。”
可恩一呆,以往,她需要什么,也是这样留下简单条子,吩咐⺟亲即管家办妥。
她坐下来,吁出一口气,再昅气时像是力道不⾜,需要分两次才能完成深呼昅,可见她的感触有多深。
她到商场去选焙肥皂。
售货员向她推荐:“这一只含有羊,对⽪肤有益。”
可恩只需普通无⾊无味的象牙枧。
这时,有人把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可可。”
可恩转过头去,看到一男一女,分别染红发与蓝发,⾆尖打钉,⾐着时髦。
“可可,你怎么不找到我们?聚会失去你像没有灵魂。”
他俩亲昵地伸手过去拉可恩的手,可恩却本能一缩。
“可可,怎么了?”
可恩呆视她旧时好友,一时没有反应。
那红发少年忽然机灵醒悟:“你被警灿冖住了。”他惶恐地拉着女伴往后退。
他俩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可恩出了一⾝汗,她靠在墙上,定下神来,像再世为人。
好了,消息传开,他们怀疑警灿冖上她,就不会再来找她,一劳永逸。
可恩买了许多⽇用品及食物,一半给张丹送去,其余自用。
张丹感地说:“我⽩住⽩用…”
可恩一边把冷冻盒装食物放进冰箱,一边说:“张丹,听电话,好像是我的机手。”
张丹去收听,脸上变⾊“可恩,一个叫⽇焺的人说,你家的警钟响起,叫你马上回家看个究竟。”
可恩马上丢下杂物出门。
张丹说:“我陪你。”
两人用最快时速赶回家中,看见⽇焺站在大门口与察警说话。
可恩一颗心自腔跳出来,她奔向前去。
察警微笑转过⾝去“别害怕,只是误鸣。”
原来他正是布朗督察,可以说是人,可恩与他寒暄几句。
可恩大力气,管一头家真不容易。
察警离去,可恩转⾝,不见了张丹,咦,还有⽇焺呢?
可恩微笑。
警钟自鸣,是要同时叫来⽇焺及张丹这两人吧。
她怎么没想到可以介绍他俩认识。
可恩走近,喉咙中发出声响。
两人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来。
可恩说:“⽇焺,既然来了,我请你喝下午茶,张丹,你做陪客。”
可恩这样说,张丹放心了,由此可见⽇焺不是可恩男友,这时,她涨红了面孔。
“我还有事,改天吧。”
可恩立即说:“那么,⽇焺,你替我送张丹回去。”
⽇焺大声答应。
他们走了不久,天气雨,暮⾊沉罩,很快已经灰暗。
可恩一人关在家中,忽然醒觉到⺟亲的寂寥,她静静走到⺟亲房中,推房开门。
⺟亲一向朴素,房间布置简单,书桌就放在近窗处,可恩走近,发觉⺟亲出门旅行之前刚好练⽑笔字,她在宣纸上重复写着一句:“开不尽舂花舂柳満画楼。”
可恩自然不知道这句词的来源,她的中文有限,可是也觉惆怅。
她轻轻说:“我们的住所不是画楼,十分普通。”
⺟亲的⾐着也不见得华丽,可恩对她认识多少?如果有人问:李可恩,你⺟亲是个怎样的人?半年前她会答:“她是在家主妇,没有职业,固执严厉,自以为是,不愿接受事实,认为离婚是失败象征,死不放手。”
今⽇,可恩不会那样回答。
⺟亲孤苦、辛劳、无奈,他们⽗女伤尽了她的心。
可恩叹口气,回房写功课。
这一做便到深夜,眼困、腿酸,可恩怪叫一声,在屋里跑步。
电话响了。
是⽇焺找可恩。
可恩原以为他来打听张丹的来龙去脉,他却没有。
他问:“可恩,可想见⺟亲?”
“她回来了?”可恩惊喜。
“我们可以去探访她。”
“她在伦敦?”
“长周末,我们速去速回。”
这件事显然得到⺟亲许可,可恩奋兴。
⽇焺说:“我去买机飞票。”
他没有提张丹,可恩也不去问他。
第二天,仍然下雨,生学都希望吃一顿热气腾腾的午餐,锦川饭店外等満了人,街上一块招牌上用⽩粉字写着:“今⽇午餐:咕噜⾁、芥菜⼲丝、酸辣汤”
挤不进去,可恩她们改吃炸薯条。
张丹说:“这炸薯条是天下极品美味,新鲜炸出来,蘸了番茄酱,送进嘴里,唔,可救学子命。”
可唔笑“连你都这么说。”
“然后和着热可可大口喝,吃完了,不怕风雪。”
是,快下雪了。
张丹一边翻看着功课,一边咕哝:“有⾼班同学愿把去年甲级评分卷子借给我抄。”
“不会免费吧。”
“收五十元。”
“你看张丹,一到西方,即时污染,功课当然要自己写。”
“可是,五十块大洋呢,我大可收七十,帮人家度⾝写,可预先提供大纲,你说如何?”
原来张丹想卖文,不是想买文。
可恩服了她。
“不不,张丹,买卖均不可行。”
“友谊呢,譬如说,我帮同学做功课,一个学期后的圣诞节,同学送我一台电视机当礼物。”
可恩笑得弯。
都会中许多美女也喜打这种友谊牌。
“少同这种人做朋友。”
“可恩,你像一个小家长。”
是,可恩颓然,⺟亲不在,她升了级,她把自己看管得好好的,也开始监守朋友。
“回去吧,下午还有课。”
她俩又从锦川饭店经过,张丹说:“同学说他们新添了菜⾁馒头,才一块钱一个,我起码可吃十只。”
可恩笑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猛力紧紧拉住她手臂“可可,是你,我知道我不会看错人。”
可恩想挣脫,那人把她拉到墙角,用手臂庒住她“记得我吗,可可,我是马利奥,你欠我钱。”
可恩马上说:“我马上还你。”
“我欠你多少?说!”
可恩自书包掏出钱包,数钱给他。
“慢着,你失踪好几个月,避而不见,避着我们,利息怎么算?”
可恩无奈“你说呢?”
“这里只得几百元,算什么?”
“我⾝上没有这么多。”
“到现款机去提取,我有车。”
他大力扯着可恩走,可恩故意跌倒在地,那马利奥不顾一切拖行,可恩放声大叫。
途人远远看热闹,无人援手。
张丹去了什么地方?莫非一见情势危急,走得影踪全无?
唉,也難怪人家不肯捱义气。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有人冲过来,大声吆喝:“滚,滚,已经报了警,再不走,我斩死你!”
那马利奥看见一个大块头手拿精光闪闪大菜刀扑出来,顿时一呆,丢下可恩窜逃。
他上车踩油门,车子像一枝箭似飙走。
张丹过来扶起可恩“唉呀,子上⾐全擦破了,我总算看到这山明⽔秀城市的暗面,可怕。”
原来张丹并非弃她而去,张丹跑去请救兵。
接着,有人说:“进店来喝杯热茶定定惊。”
可恩抬眼一看,可不就是锦川饭店老板娘杨威,那手持大菜刀的当然是锦川大师傅,是他们救了她。
杨威仍然没把可恩认出来。
“可要警报?”
可恩摇头摇:“还了钱没事。”
“你怎么会欠这种人钱?这帮人老站在中学门口兜售违噤葯。”
可恩低下头。
张丹大力咳嗽一声“多谢两位相助,我俩还要回去上课。”
“千万要小心。”
可恩面孔摔肿,到医生处敷葯后回家休息。
张丹说:“老板娘真热心,也不怕人家会上门找⿇烦。”
倘若被马利奥拖上车,后果堪虞,可恩打了一个冷战。
布朗督察是人,十分了解可恩情况,问过详情,安慰李可恩:“你做得很对,专家都同单⾝女子说:切勿由坏人绑架到另一处,要死,在当地、途人面前死好了。”
可恩啼笑皆非。
她受了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焺说:“可恩,我送你到公寓去住,张丹陪你,你可别落单。”
他又转头同张丹说:“长周末我们三人一起去探伯⺟吧。”
张丹指着口“我有份?”十分惊喜。
⽇焺安排得很妥当,两个女孩子只需跟着他走。
他天生喜照顾人,替她们买了书报杂志带上机飞,又带着几款电子游戏机,小型棋子,音乐,林林总总,装満背包。
张丹第一次受到异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觉得心⾝舒畅。
可恩情绪忐忑不安,老是回头疑心张望,怕有人要伤害她。
到了伦敦这个大都会,⼊住小小青年会,拨通电话,连⽇焺都一怔。
可恩取饼听筒,那边是电话录音:“我们在康瓦尔度假,请到当地皇帝头店酒见面。”
⽇焺骇笑。
可恩笑不出来。
捉蔵,这是她时时与⺟亲玩的游戏,她找到学校,可恩去了商场,她追到俱乐部,可恩去戏院,存心同妈妈过不去,叫她沮丧,叫她失望。
満以为老妈非紧守岗位一辈子伺候她不可,每个⺟亲都是子女奴隶,不是吗。
当然不是,今⽇的她远走⾼飞,多么讽刺。
可恩回头,发觉⺟亲已厌倦这幼稚的游戏,她拒绝再玩,她离场而去。
可恩垂头。
⽇焺鼓励她:“反正来了,我是好导游,明⽇才去康瓦尔。”
可恩哪有心情,⽇焺只得背起她下楼去。
他带着张丹游遍都会,一边不停替她拍照,每张照片里都看见站一边用手托腮没精打采的李可恩。
晚上⽇焺建议堪舞台剧,可恩问是什么剧目。
“西贡姐小。”
“咦,有无‘制片人’?”
“别扫兴,”他低声说:“张丹会比较喜热闹的爱情故事。”
他估计不错,张丹看得落泪。
散场出来,已是深夜,雾雨,寂寥,可恩出奇地思念一个人。
“明⽇一早我们乘火车往康瓦尔。”
清晨可恩是最后起的一个,胡用⽔洗脸就出发,用一顶破毡帽遮住眼睛。
张丹取笑她:“咦,破帽遮颜过闹市。”
⽇焺夸她:“张丹好中文,出口成章。”
张丹涨红面孔。
可恩把⽇焺拖到一边“你要对她好。”
他忙着帮张丹把照片传真到京北。
火车摇曳,可恩打瞌睡。
忽然做起噩梦,她找到了⺟亲,拉住她⾐角不放,使她转⾝相认,可恩叫她:“妈妈”那中年太太转过头来,面孔完全陌生,并非关锦婵。
可恩惨叫起来。
⽇焺马上把她的头拥如怀中。
可恩苍⽩地呜咽:“妈妈不要我了。”
张丹恻然,可怜的李可恩,反叛的她今⽇得到报应。
三个人都没想到康瓦尔秋⾼气慡,光普照。
他们找到那间叫皇帝头的小旅馆。
老板笑逐颜开“我们还有两间空房,是,这里有关与朱两位女客,可是她们不在房里。”
“去了何处?”
“今⽇是热气球节,她俩到草原去乘热气球观光。”
三个年轻人瞪大双眼。
老板伸手一指,他们随着那方向一看,大开眼界,只见蔚蓝⾊天空中浮着七彩缤纷形状不同的大气球,有的像一罐啤酒,有的似一座堡垒,甚至有一只大象,蔚为奇观。
气球下都绑着藤篮,可以载人。
三人乘顺风车赶往草原。
他们奔到现场,已有人邀请他们登上藤篮。
张丹笑着蹲下“我畏⾼。”
⽇焺不想勉強她,陪她坐地上看热闹。
半晌,张丹笑说:“既然来了,好歹试一试。”
他们挑了一个小丑头,坐下去,气球灌満热气,渐渐上升,三人全无畏惧,只觉神清气朗。
缓缓升到半空,只见地上农田一格格,树林全是红⻩棕三⾊,美不胜收,大开眼界。
这时,⽇焺忽然取出手提电话拨通。
“锦姨,你们在哪里?”
他把机手贴近可恩耳朵。
只听见⺟亲的声音奋兴而愉快“我俩在小猪气球里,你们呢?”
“我们在小丑头。”
双方努力张望,啊,找到了,果然在数十码以外有一只红粉⾊小猪气球,⽇焺连忙大力挥手。
可恩沉默,咫尺天涯,她依稀看见藤篮里好像是⺟亲,可是触摸不到。
十多年来她一直拒绝长大,扯着⺟亲哭闹厮,今天她有顿悟,⺟亲真到了松绑的时候了。
她清清喉咙“妈妈。”
“是,可恩,我听得见。”
“玩得⾼兴点,回家再见。”
这时电话忽然发出噪音,可恩转头,请控制员将气球着陆。
⽇焺说:“可恩,不如顺道乘隧道火车去巴黎观光。”
可恩笑“再说吧,我先回旅馆。”
⽇焺在小食摊买了炸鱼薯条“迟些见。”
可恩回到旅馆,写了张告别便条,拎了行李,一个人走了。
她乘火车返机飞场,一有空位便上了机飞。
可恩不想再做哭闹小孩。
罢才,在半空,与妈妈打过招呼,已经心満意⾜。
一踏⼊大门,已收到⽇焺电话。
“为何不告而别?”
可恩笑“你可是在巴黎?”
“在协和广场。”
“你真幸运,可以与喜的人把臂共游,几生修到。”
⽇焺也笑“我会珍惜。”
可恩开启人私电脑,看到电邮,附着一张照片,从远距离拍摄,那只彩⾊小丑气球藤篮中有人挥手,可恩一看就知道是自己,这张照片一定由⺟亲或是穗姨拍摄。
疯妇,可恩笑着说。
案亲的电邮这样讲:“可恩,你的朋友石农与陈航夫妇托我给你消息:他俩已转到长安工作,石太太并且已经孕怀,他们十分想念你,地址如下。”
可恩不胜快。
她马上写了一封信短,连同若⼲婴儿用品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