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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玫瑰再见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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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姐姐趁圣诞节把我召到伦敦,说有重要的话得跟我说…“不得有误”

  我开着我那辆福士,自牛津赶去伦敦,格轰格轰,那车子像是随时会散开来似的,一路上非常惊险,我可以想像我自己站在M1⾼速公路‮央中‬,零下六度,冰似地截顺风车…太恐怖了,想想都发抖。

  或许到了伦敦,我应当考虑换一辆新车。

  ‮姐小‬姐站在门口我,穿着时兴的黑嘉玛貂⽪,面⾊不太好。

  我下了车上前拥抱她,‮摩抚‬她的大⾐袖子“哗”我说“这件⾐服够我吃一辈子的了。”

  她拍开我的手“罗震中,你真死相!”

  “你怎么可以说一个负有重要使命的人‘死相’?”

  “我没听懂你那口赘牙结⾆的国语,你⼲脆漂⽩⽪肤做洋人算了。”她⽩我一眼。

  男仆过来替我挽起箱子。他说:“少爷,你那辆车,啧啧啧。”他进去了。

  ‮姐小‬姐⽩我一眼“你知道他开什么车?”

  “就因为这年头,连男仆都开劳斯,咱们这些正牌少爷,才不得不别出心裁。”

  “你少滑稽啊。”她把我推进屋內。

  我在炉火旁坐下。

  “没下雪吗?”我问“这种冷的天气,下雪反而好过点。”

  大姐自书房走出来“三少爷来了吗?”

  我装腔作势地站起来:“三少爷来了,他的剑没来。”

  大姐没好气“你坐下吧。”

  我接过女仆倒给我的威士忌加苏打,喝一口。“有什么要紧的事?”我问“说了好放我走。”

  “爹爹的事你知道了?”‮姐小‬姐懊恼地说。

  “知道。”我说“他要结婚了。”

  “你不关心?”大姐问。

  “关心什么?”我莫名其妙。

  “结了婚怎么样?”‮姐小‬姐厉声问。

  我装作大惊失⾊“你的意思是…”我夸张地昅进一口气“我们的后⺟会待我们如⽩雪公主?啊,天呀!”

  这次连大姐都生气了“罗震中,你正经点好不好?”

  “好好,”我打招呼“好。”

  “罗震中,你这个人,糊里糊涂就一辈子。”‮姐小‬姐说“亏你还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你打算怎么样?一辈子就在牛津这种小镇里做神经书状元?你太没出息了,告诉你,⽗亲婚后,家产全部落在那女人手中,到时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会有这种事?”我忍俊不噤。

  “怎么不会有?”大姐瞪着我“⽗亲什么年龄?都五十九了,他还结婚,简直就是碰到了狐狸精,我们还不早作打算,真要到火烧眉⽑?”

  我愕然“狐狸精这回事…在小说中我读到过,这真是…”我着双手。

  大姐叹口气“我看算了,咱们老姐妹俩也不必在这事上伤脑筋,正牌皇帝不急太监急,咱们的兄弟都快成⽩痴了。”

  “你想我怎么样?”我反问“找个茅山道士祭起法宝,与那狐狸精拼个你死我活,她显出原形?”

  “至少你可以回到爹爹⾝边去,爹爹年年等你回家,你不是不知道。这十年来,你不停推搪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认为外国的生活比较适合我。”

  “你与钱有仇?”

  “我并不缺少什么,”我说“我自给自⾜,我乐得很。”

  “可是爹爹的事业很快要落到别人手中去了。”

  “大姐,我不关心,那是爹爹的事业,不是我们的事业,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为了我爹爹的事业,这件事远在十年前我已经与他说清楚了,也已获得他的谅解。老子的事业,不一定由儿子去继承,外边有许多能⼲有为的年轻人,他们都能够做我⽗亲的好帮手。爹爹今年五十九岁,他尚能找到他所爱的女人,真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我替他庆幸,”我停一停“至于那个女人是否一只狐狸精,我们不必替他担心,只要他快乐。”

  ‮姐小‬姐冷笑连连“听听这么明理的孝顺儿子。”

  “两位姐姐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我说“在这种事上,我自问是很豁达的,你们不必替我担心。”

  ‮姐小‬姐说:“你晓得咱俩就是为你好,咱们那份,早已折了嫁妆了。”

  我很为难:“我要钱来⼲吗?人们需要大量的钱,不外是因为有拥物狂…一定要把一切都买了下来,堆山积海地搁在家里。我并不这样想,像我喜画,就跑美术馆,反正死后八成也捐到美术馆去,匆匆数十年,何必太⿇烦。”

  “发疯和尚。”大姐骂我。

  我说:“我告辞了,再不走还有更难听的话要骂我。”

  “你开了几小时的车,也够累了,在这儿休息几晚如何?”

  “你们答应不烦我就好。”我扮鬼脸。

  “好,好。”大姐笑“你怎么连女朋友也没有呢?”

  “我搞同恋,你们不知道吗?”

  “放庇!”

  “家有这么两个姑,叫我哪里去找好人家的女儿下嫁?”我调笑。

  大姐悻悻然“这小子,一辈子就这么过了。”

  ‮姐小‬姐说:“你别瞧他疯疯颠颠的,人家这叫做君子坦,不比咱们小人长戚戚。”

  我走上楼去。

  我摇电话到牛津找庄国栋。

  老庄是我同事。他这个人有点孤僻,与我也却还谈得来。

  我叫他来伦敦“反正放假,你一个人闷在宿舍⼲什么?”

  “我懒得开车。”

  “那我可要闷死在这里了。你来了,咱们还可以结伴钓鱼去。”

  他说:“⽇钓夜钓,你也不腻。”声音闷闷地。

  “你来吧,”我把地址告诉他“我那两个姐姐虽然徐娘半老,倒还风韵略存,要是看中了你,你下半辈子吃用不愁。”

  “震中,你是益发风趣了。”

  “马上出门,晚上见你,再见。”

  “好,再见。”他挂了电话。

  ‮姐小‬姐进房来“那是准?你又拿你老姐开玩笑,我迟早撕你的嘴。”

  “那是庄国栋,”我说“我同事。”

  “哦,就是你说过的,离了婚之后对牢老婆的照片过了十年的那个人?”

  “不错,是他,”我笑“他也确是对牢一张照片过了十年,但不是他老婆,是另外一个女人。”

  “你们这些人的感情生活简直千奇百怪,我不能接受。”

  我“‮姐小‬姐,我的感情生活还未萌芽呢,你别一竹篙打沉一船人。”

  “震中,你的脑笋几时生拢呢?”

  “做大快活有什么不好?”我反问。

  “你也做了长远了,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

  “缘分没到,找不到女朋友。”我说。

  “牛津有多少个女孩子?你到伦敦来住,保管你三个月之內娶老婆。”

  “胡娶一个?不如去找牛津农学院那只⺟牛。”

  “所以爹爹对你失望,那年他拿爵士衔,我问他可快乐,他答:‘你妈妈不在,有什么快乐?现在只有等抱孙子那天才快乐呢。’‮姐小‬姐替我整理铺。

  “我要会生孩子,我就満⾜他。”我摊摊手说。

  她不睬我“你朋友跟你睡一个房?”

  “是。”我说。

  “现在好了,爹爹一结婚,那女人升上神台,你这个正经承继人便打⼊冷宮…”

  “‮姐小‬姐,你看狸猫换太子这一类东西看得太多了。”

  “至少你应该换一辆车子。”她咕嘟。

  “你送我?”我问。

  “我问爹爹要去,”她说“最多先替你垫一垫。”

  我嬉⽪笑脸“说到钱就失感情。”

  “去你的。”

  傍晚时分,庄国栋来了,他整个人的格局像电影大明星…英俊的脸,壮伟的⾝型,好气质,有点不羁,略略带点⽩头发,增加他的成美。

  我出去。

  “快进来烤火,火大餐就准备好了。”我拍打他的肩膀。

  庄进来书房,我把姐姐们介绍给他认识。

  姐姐们很诧异于他的出⾊。

  ‮姐小‬姐说:“没见你之前,以为震中算是个英俊的男孩子,现在发觉震中简直是个傻大个儿。”

  “喂喂喂!”我‮议抗‬。

  吃了饭我与庄在房中下棋。

  我说:“明天姐姐与姐夫们介绍女孩子给我们认识。”

  “烦不烦?”他说。

  “没法子,”我问“你打算住几天?”

  他打个呵欠“无所谓。”他从简单的行李袋內取出我悉的银相架,放在头。

  “我的天,庄某人,你也太痴情了。”我说“没有这张照片,你睡不着?”

  庄脸上那股忧郁的神⾊又出现,他大口地喝着威士忌,苦笑“我不能忘记她,我太爱她。”

  那张照片很模糊,是他与那个女郞合影的风景照,我再看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只好耸耸肩。

  “如果你爱她,就应该跟着她去。”我说。

  “我不能。”他说“当时我已订了婚。”

  “那么对着她的照片做梦吧。”我说“祝你幸福。”

  “是我先抛弃她的。”庄靠在上说。

  “你抛弃了她?”我问“为什么?”我没听懂。

  “你不会明⽩的。”他叹一口气。

  “再下一盘?”我改变话题。

  “累了。”他看着窗外。

  “你这个人,自牛津闷到伦敦。来,我们到酒馆去喝几杯。”

  “我不想走动。”他伸个懒

  我随他去,度假不外是为了松弛神经,如果庄能够在上躺得⾼⾼兴兴,愿他躺上十天八天。

  第二天,大姐请来了许多华侨“名媛”以及各学院的女留‮生学‬,莺声沥沥,挤満了图书室。有些人在弹琴,有些翻画册,有些闲谈调笑,有些在扇扇子,哗,简直眼花缭

  有几个是皇家美术学院的‮生学‬,自然最会打扮,骤眼看仿佛布⾐荆钗,实则上花⾜心思穿成一派返璞归真状:花裙子、长羊⽑袜、大⽑⾐、布鞋、头发梳辫子…我也不知道我在寻找谁,等待谁,但这些女孩儿好看是好看,由头到尾,总没有一个叫我上这颗心。

  于是我寂寞了。

  庄国栋比我更落魄,他的眼睛隐隐浮着一层泪膜,与我两个人,坐在窗台上,手里拿着酒杯,一派无聊。

  我轻轻问:“我们要的那朵花,在什么地方?”

  庄看我一眼“我不知道你的花。”他低下头苦笑。

  有许多女郞的眼光落在他的⾝上,他不在乎,也看不见。

  我问他:“看中了谁没有?”

  “没有。”他伸一个懒“这里不是没有长得好或是有格的女子,只是…你总听过‘除却巫山不是云’吧?”

  “这是你的悲剧,有许多人,除却巫山,都是云。”我笑“从一只⺟猪⾝边走到另一只⺟猪,他们成了风流人物,呵哈呵哈,多么自在快活。”

  庄向我瞪眼“你呢?”

  “我?”我说“我只能活一次,我不打算胡与一个女人生下半打孩子,养活她一辈子,牺牲我的理想与自由。我很自私,我要找个好对象。”

  “你今年二十七岁,等你三十七岁,你声音还这么响亮,我就服你了。”庄点起了香烟“这些事,是注定的,⾝不由己。”

  “啊,是,”我做个手势,夸张地说“都已经注定了,五百年前月老的红绳已经代我牵向一个女子,我再挣扎反抗也没有用,都已经写在天书里了:她是一个⿇将贴娘家的小女人,目不识丁,啊…”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提⾼了。旁边有几个女孩子“咯咯”地笑起来。

  庄的眼光如凝霜般落在我脸上。我摊摊手:“庄,我只不过是想你开心而已。”

  “命运是有的。”

  我唯唯诺诺,只是不想再与他吵架。

  “既然如此,我们豁达一点,庄,笑一笑。”姐姐们端出银器,招呼我们喝标准的英式下午茶。女孩子们都围上来,坐在我⾝边那一位简直明眸皓齿,动人如舂天的一阵薰风,我很有点心向往之,但想到一直在等待的那一位,只好目不斜视,低头全神贯注地喝我的牛红茶。

  姐夫们也来了,忙着打招呼,服侍女宾,呵,新的一年,人人都喜气洋洋。

  长途电话接通。

  ‮姐小‬姐唤我与⽗亲说话。

  我与爹爹谈了一会儿,恭喜他,祝他新婚愉快。他叫我在农历年的时分回家,我照例推辞,‮姐小‬姐在一旁拼命使眼⾊,我不忍太拂她的意,改口说:“让‮考我‬虑考虑…”

  爹的声音很轻松,充満生机,与以前大大不同,无论如何,这个女人令他开心,这就够了。世界上并没有免费的东西,凡事总要付出代价,爹爹在晚年得到一点愉,没有什么不对呢。

  币了电话,我问‮姐小‬姐“你那媚眼,一五一十的朝你兄弟送来,没有⽑病吧?”

  “你这个糊涂蛋,”她顿⾜道“趁你爹还记得你的时候,不回去走走…”她咬牙切齿在我额角上一指。

  “你点了我的死⽳了,”我呼痛“七七四十九⽇以后我就寿终正寝了。”

  庄微笑地走过来“这震中,真叫亲友啼笑皆非。”

  ‮姐小‬姐像是遇到了知音人。“庄先生,你说一句公道话,这个弟弟,真叫我们伤透了脑筋,二十多岁了,还这么吊儿郞当,天天弹琴写画,不通世事。唉,叫我们头发都⽩了。”

  我也叹口气“什么都赖我,等下额上有皱纹,也赖我。”

  庄说:“他又贫嘴了。”

  “可不是。”‮姐小‬姐拍着手说“真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我这叫做幽默感。”我改正他们。

  庄说:“不过大家都喜他,你不知道他在洋妞堆那种受的劲儿呢,真叫人羡慕,于是他死命扮演那个叫柳下惠的角⾊,叫那些热情如火的金发女郞恨得牙庠庠。”

  ‮姐小‬姐大笑“你们哥俩倒真是一对儿。”

  我说:“是呀,牛津若没有庄国栋,那还不闷死,我自有我的打算,将来我老子烦我,不供养我,就与老庄走天涯唱相声,怕也混得到两餐。”

  “庄先生在牛津⼲啥?”‮姐小‬姐问。

  我代答:“他洗厕所。”

  庄莞尔:“震中打扫宿舍。”

  ‮姐小‬姐说:“喂,你们俩有完没完?”可是又忍不住笑。

  我说:“我俩约好的,五十五岁时若大家都找不到伴,我便与老庄结婚。”

  “这种玩笑也开得?”‮姐小‬姐朝我皱眉“传到爹耳朵去,剥你的⽪。”

  我愁眉苦脸跟庄说:“咱们家最暴力,动不动菗筋剥⽪,剁为⾁饼。”

  ‮姐小‬姐不理我“庄先生也没女朋友?”

  我说:“他有的,他结过婚,离过婚,又有女友,又与女友分手,不比我,我是纯洁的。”我

  ‮姐小‬姐不好意思再问下去。

  但庄反而不打自招,他一边深深菗烟,一边说:“我真正恋爱,是在订婚后的一段⽇子,我认识了一个可爱年轻的女孩子。她的美丽,令我心悸,但是我要做一个完人,我没有变心,我拒绝了她,与未婚结婚。婚姻维持了十年,在旁人眼中看来,我们也是幸福的一对。”

  庄说:“在我心中,无时无刻‮挂不‬住我抛弃的那个人。我们终于离婚了,那一⽇,对我说:‘庄,你并没有爱过我,我们浪费了十年。’离婚时还比结婚时轻松愉快。听着叫人齿冷吧?事实如此,我们在小陛子里共喝了三瓶红酒,她问我有什么打算…我有什么打算呢?在牛津的图书馆,我找到一份职业,一做好几年。我有什么打算?”庄温和地笑。

  ‮姐小‬姐听得呆了,怜惜地问:“没有孩子吗?”

  “没有。现在的女人,都很自爱,生孩子不一定非常痛苦,可是对⾝材相貌都有一点影响,若非有极大的‮全安‬感与爱心?”庄很唏嘘。

  我说:“庄是伤心人。”

  庄傻呼呼地笑,一派天凉好个秋的样子。

  他以前也不是这样的,以前他非常⾼傲冷峻,一派⾼不可攀,现在却如酒窖中的⽩兰地,越来越醇,与每个人都处得很好。

  ‮姐小‬夫过来问:“你们谈什么?客人都要走了。”

  ‮姐小‬姐说:“你去送一送,我马上来。”

  ‮姐小‬夫耸耸肩,出去了。

  ‮姐小‬姐对庄说:“震中过农历年要回‮港香‬。庄先生,震中很愿意请你去走一趟散心,咱们家的房子大得很,十多间房间,庄先生若不嫌弃,就一同去散散心吧。”

  “真的,”我说“老庄,何乐而不为呢?”

  庄说:“我好久没回去了。”

  “树⾼千丈,叶落归。”我笑说。

  “要死,”‮姐小‬姐⽩我一眼“用成语,谁落叶了?”

  过了年,我与庄开车回牛津,仍然过我们那与世无争的⽇子。下了班在宿舍菗烟斗、下盘棋,我们的生活有什么遗憾呢。

  诚然,我是个最懂得享受的二世祖,爹‮钱赚‬不外是要我们这些子子孙孙过得舒服,我舒服给爹看,也就是尽了孝道!

  因爹提早举行婚礼,大姐与我频频通电话。她很紧张,老怕爹给狐狸精得不省人事,我非常聇笑她。

  结果她与大姐夫回‮港香‬参加婚礼,回来之后,音讯全无。这回轮到我着急,我追问:“爹好吗?”

  “爹爹要将老房子卖掉!”大姐说“而且已另在石澳盖了层平房,他既年轻又时髦,都不像以前的爹了。”

  我放下心来“太好了。她子呢?那只狐狸精是黑是⽩?她有什么法宝?你们斗法结果如何?”

  大姐沉闷良久“不,她并不是一只狐狸精。”

  “啊?”我意外了。

  “她出⾝很好,只是以前结过一次婚,有一个女儿。”

  “这也不稀奇,难道爹还能娶一个十六岁的⻩花闺女不成?”

  “爹真的爱她,可以看得出来。”

  我笑“所以你们失望了,你们期望着看到一个妖冶的掘金女郞…”

  “不,震中,你的地位因此更加不稳了,我看你农历年总得回去一次才行。她才三四十岁,如果生育的话,震中…”

  “大姐,我说过了,我不打算争太子做,你替我放心。”

  大姐沉默了。

  “她可美丽?”

  “美。”

  要一个女人称赞另一个女人美,简直是骆驼穿针眼的故事,我纳闷起来。

  “那就好了,妈妈去世后,爹一直不展颜…爹是个好人,他应该享这晚年福。”

  “震中,”大姐说“问题是,爹现在一点都不像晚年的人,他风度翩翩,⾝体壮健,依我看,连你大姐夫都不如他呢。”

  “真的,那太好了。”我⾝心中⾼兴起来。

  大姐懊恼地说:“他自那女子处得到了‮生新‬命,他不再需要我们了。”

  “胡说,大姐,我们还是他心爱的子女,当然他是爱我们的,况且我们都已经长大成人,各有各的生活,也无暇陪他,我们应当替他庆幸。”

  “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本来他已接近半退休,‮港香‬一些事务本想给你大姐夫,可是现在他又东山复出,把几间公司整顿得蒸蒸⽇上,简直宝刀未老。”

  我快乐“太好了,如此我又可以脫⾝,否则他老催我去坐柜台,闷死我。”

  “他问你什么时候娶。”

  “我?”

  “是,你。”

  “万事俱备,独欠东风。”我补充一句“东风不与周郞便。”

  “我是你,我就带了女伴,一起回去见见他,好让他乐一乐。”

  “对,带个孕妇回去更理想。”

  “你又蛆嘴了,震中。”

  “大姐,你何必呷醋呢,爹爹永远是咱们的爹爹,你说是不是?”

  “以后不会一样了。”大姐说。

  女人都怕有所转变。

  “农历年我回去好了,你想我帮你说些什么?是不是担心遗产问题?”

  “震中!”

  “那是为了什么呢?你三十多四十岁的人了,不见得你还想依偎在爹爹膝下。”

  大姐不出声。

  我安慰她“放心,凡事有我。”

  “你呀,”她的声音听得出有点宽慰“你这脓包。”

  真是侮辱。

  女人们最爱作她们的兄弟。

  “爹结婚你们都震惊。想想看,如果我结婚,你们会怎么样?”

  “不要脸,臭美。”

  与姐姐们的涉总算告一段落。

  庄国栋临到二月,又告诉我不想回‮港香‬了。

  我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我说:“老庄,‮港香‬三百万个女人,你不一定会在街上碰到她,这种机会是微之又微的,而且说不定她早已结了婚,生了六个孩子,变成个大肥婆,镶満金牙,你怕什么?看见她也认不出她。”

  庄说:“我不想回到那个地方。”

  “十多年前的事了,你别傻好不好?沧海桑田,‮港香‬早就换了样儿,你若不陪我回去,我真提不起勇气去见老爹,有个客人夹在当中,避他也容易点,你说是不是?”

  “为什么要避自己的爹?”老庄纳闷。

  “他老要我回去做生意。庄,你最知道我,我既然什么都不做也有钱花,⼲吗要回到⽔门汀森林去每天主持十小时的会议?我疯%?”

  老庄既好气又好笑“倘若他经济封锁你呢?”

  我搔搔头⽪“我不是败家子,单是我名下股票的利息还用不完,你又不是没见过我那辆福士,唉呀,真是随时随地会崩溃下来。不不,爹不会对我下狠劲,我只是所谓‘没出息’,并不是坏。”

  “我要是你爹,我也头痛。”他笑了。

  “庄,你跟我差不多,咱们大哥,说二哥了。”

  “不不,震中,我是翻过筋斗才觉悟的。而你,正如你自己说,你是纯洁的。”他说。

  “老庄,哎,开玩笑的话你又抬回来取笑我。”我拍着他的肩膀,面孔涨红“谁是圣‮男处‬呢?你若陪我走这一趟,我不会待差你。”

  他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回自己老家都要人陪。”

  我也笑“庄,回姥姥家我一定不叫你陪的。”

  “震中,真难得你那么豁达!”他赞我“有钱公子像你那样,真难得。”

  我忽然问:“记得添张吗?添平⽇何尝不是谈笑风生、温文尔雅的一个人?”

  说到添张,他也作不得声。

  “他家中何尝不是富甲‮港香‬?为了一个女孩子,二十四楼跳下来,肝脑涂地。”

  庄隔了很久,缓缓地说“人们为爱情所作出的种种,真令人诧异。”

  我苦笑“我见过那个女孩子,她长得那么普通,她甚至不漂亮!这件事真是完全没有解释余地,可怜的添。”

  庄深深菗烟“一切都是注定的。”

  我不以为然“你怎么可以一句话否定一切人为的努力?我断不会做那样的事,我有意志力。”

  庄看着他噴出来的青烟,不与我分辩。

  “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悲观的人,”我说“你到底去不去‮港香‬呢?”

  他侧侧头笑“去,去。”

  我买了两张来回‮机飞‬票,老庄也不与我客气,我们由姐姐送到‮机飞‬场。

  ‮姐小‬姐跟我说:“见了爹爹,你要庄重一点。”

  我却说:“去澳门的船票可容易买?我要与老庄去吃香⾁。”

  大姐叹口气“你!此时不同往⽇了,你自己小心。”

  我眨眨眼,向庄说:“仙德瑞拉的姐姐们不知道是否有这般好心肠?”

  大姐差点把手袋飞过来砸破我脑袋。

  我与庄国栋终于平安上了‮机飞‬。

  他跟我说:“我很紧张,有恶兆的预感。”

  “别担心。”我说“你有什么不⾼兴,跟我说不妨,心中好轻松点。”

  庄的脸没向着我,但是声音微微颤抖。“震中,我想去找她。”

  我不晌,侧隐之心,人皆有之。我同情庄国栋,他为这段情困了十多年,越久钻牛角尖,总得寻找一个解脫的方法。

  我说:“其实事业的成功也⾜够补偿了,整间图书馆由你打理。老兄,非同小可,七百多万册书呢。”

  庄落寞地说:“书本没有温柔的声音,温暖的小手。”

  “如果你独要那双手,当初为何不抓紧它们?既然舍弃了她,任何一双手都可以给你同样的温暖。”

  “我是个愚人。”

  “老庄,我认为过去的事已属过去,创伤已经无痕迹,不要再去挖旧事,回忆往往是最美丽的。”

  他转过头来“怎么,你真认为她已变成一个镶金牙的阿⺟了?”

  “也许她已经移民了,这年头流行这个。”

  “你少喻古讽今。”

  “你打算怎么样找她?”我真正纳闷起来“十多年前的事儿了,你打算登报纸?”

  “登报也好。”他沉昑。

  “老庄,别过分,难道你还想拟一则广告,上面写:‘贤妹,自从长亭别离回来,家居生活可还安好?’喂,你神经不是有⽑病吧?”我推他一下。

  谁知他喃喃复述:“自从长亭别离回来…可是梁山伯并没娶到九妹。”

  我心怯了一怯“这话是添张教我的,你可别学了去。”

  他仰头笑“添大智大勇,我哪能及他。”

  “喂,咱们说别的好不好?”

  “说别的?好,你要我说什么?‮港香‬哪家馆子的海鲜野味好吃?哪家网球场的草地漂亮?跑车还是意大利的出品上乘,电视明星是汪明荃最具有风情?是不是这些?”我沉默了。

  “震中,我们是朋友,我无意成为你的清客傍友。”

  我连忙赔笑“听听这是什么腔调?老庄,你也太多心了,敏感过度。”他合上双眼假寐。我看到他的眼⽪微微跳动,他并没有睡着。

  我叹口气。一个人,若一辈子没有恋爱过,又说遗憾。不知藌之滋味,轰轰烈烈爱过,到头来又舂梦一场,落魄半辈子。

  我盘算着,我唯一的希望,是当我自己堕情网的时候,不需要经过太大的痛苦,我爱她她爱我“碰”的一声关上天窗,吹吹打打⼊洞房,完了。

  但是这个女郞,她在什么地方呢,我茫然地想。

  不急不急,趁她未出现之前,我且先打打网球,逛逛花都,吃吃喝喝,轻松一下未迟。

  我又释然了。

  我推推老庄说:“我知道你还没睡。老庄,到了‮港香‬自然是住我家了。”

  他睁开眼睛“我还有钞票住大‮店酒‬吗?”

  “我家实在是要比旅馆舒服,否则我陪你住‮店酒‬。”我笑道。

  他懒洋洋说:“听听这种口气,真是各有前因莫羡人。小老弟,只要福气好,不需出世早。”

  “你还是那么愤世嫉俗。”我说。

  “休息一会儿吧。”

  我朝他笑笑,再伸头看看四周围有无我那梦中情人,然后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老庄在看书。

  “呵,”我说“又是雕英雄传,这上下你也该会背了吧?”

  他不睬我,我吃了‮机飞‬餐后又睡。

  这次醒,是被老庄推醒的:“到了,到了。”他说。

  我说:“脚都坐肿了。”伸伸懒

  案亲的车子与司机都在门口等,自我们手中接过行李。

  司机说:“三少爷,老爷问你住哪里。”

  “老房子还未卖就回老房子。”我笑说“老头子刚做新郞,一个牛⾼马大的儿子在面前晃来晃去,有碍观瞻,咱们不去新屋。”

  司机想笑又不敢笑。

  我们一下子就到了老房子,我叫司机去报告老爷。

  我叮嘱老庄叫他把这里当他的家。

  他正‮浴沐‬的时候,爹的电话到了“过来见我。”他说。

  圣旨下。

  我马上站在浴室外去求老庄伴我同去。

  他在莲蓬头哗哗⽔声下叫我去死。

  我只好一个人赴法场了。

  爹的新居在石澳,我从没想到爹爹竟有如此的品味,他一向讲究实际,但新房子却装修得美仑美奂,十分时髦。

  一行嫣红姹紫的花圃伴着一个子形的假山金鱼池,流⽔淙淙。我一时间留恋在这个精致的小花园里,不肯进客厅。

  那里有一个女郞蹲着,戴厚手套,正在修剪几棵玫瑰红的杜鹃花。

  她穿着黑⾊⽑⾐及长,长头发挽成一只低髻,揷着一技翠⽟的发簪,耳角的⽪肤⽩如凝脂。

  我忍不住探了探⾝,想看她的侧面。

  她非常专神地“咔嚓咋嚓”剪树枝,我只好再侧侧⾝,正在考虑是否要咳嗽一声,一脚踏错,滑进金鱼池,哗啦一声,⽔花四溅,我⾝子下半截顿时成了落汤

  那女郞闻声转过头来,大吃一惊。

  我原本想出声道歉,但是一见到那女郞的脸,我呆住了,我那等了半辈子的梦中女郞,她在这一刻出现了。

  我瞠口结⾆,竟说不出一个字来,也顾不得混⾝漉漉,⼲脆站在⽔池內。

  只见她用手捧起池旁草地被我弹起的金鱼。

  “唉呀,可怜我的⽔泡眼,我的绣球头…”她抬起眼睛来,轻轻嗔怪我“你这位先生,怎么如此冒失?”

  我张大嘴看着她。

  她把金鱼轻轻放⼊池中。

  “你还不上来?⽔冷哪。”她蹬⾜。

  我一步爬上池边,⽪鞋上带着荷花⽔草。

  “你怎么搞的?”她责备“我的鱼池完蛋了。”

  “呵,对不起。”我的眼光没有离开她的一颦一笑。

  “咦,你是谁呀?”她问我。

  我还在那里说:“呵,对不起。”整个人如雷击一般。

  她轻笑一下,又叹一口气,转头叫:“⻩伯,⻩伯!”她走开了。

  ⻩伯是我们家老男仆,跟着急急步走过来,一见是我,喜得一把抱住:“三少爷!”又吃一惊问“你怎么了?”

  我问他:“那女郞是谁?”

  “什么女郞?你还不去换⾐服!”

  他带我自书房长窗⼊到客房,拿了⼲⾐服给我换,一边唠叨。我逆来顺受,闷声不语。

  那女郞。

  成的脸容,极端女化的姿态,她是一个真正的美女,我从没见过黑宝石似的眼睛,那么流动的眼波,我呆住了。

  我们家从来没有那样的亲友,是谁呢?

  我心神漾。

  有人敲门“震中,你可是在房间里?”⽗亲的声音。

  “是我。”我应着去开门。

  “震中!”他拥抱着我。

  “⽗亲!”我的双眼濡

  “你良心发现了?你肯回来见我了?”⽗亲一连串地问。

  我仔细地看他,他益发精神了,体形又保养得好,一点也看不出已经五十多岁。头发是⽩了,但更加衬托得他风度翩翩。

  我称赞道:“爹爹,你真是越来越有款了,怎么,生活愉快吧?”

  “很好,很好。”爹看上去真正精神焕发。

  不管那女人是谁,只要她能够令他这么快乐,我就感她。

  我笑道:“这都是新任罗德庆夫人的功劳吧?”

  爹问:“震中,你不反对吧?”

  “爹,我怎么会反对你重新做一个快乐的人呢?”

  “震中,你真不愧是我的儿子。”他很⾼兴“锦锦与瑟瑟却反对。”

  “姐姐们小心眼。”我说。

  “来,我介绍你认识她。”

  “这是我的荣幸。”我说。

  “震中,倘若你肯回来帮我,”来了“我的生活就没有遗憾了。”来了。

  “爹,我自己对这门功夫一点‮趣兴‬也无,只怕会越帮越忙,我倒是带了一个人才来,待会儿我叫他来见你。”

  爹笑“算是你的替⾝?”

  我呵呵大笑。

  我们⽗子来到客厅,爹对女佣说:“去请太太。”

  女佣人答:“太太去买花,说是三少爷来了,客厅光秃秃,不好看。”

  我说:“太客气了,那么我先接了我同事来。”

  “都这么心急。”爹‮头摇‬。

  走到门口,我停住了,犹疑着转⾝。

  “爹…”我叫。

  “什么事?”

  “这里是不是有一位女客?”我问。

  “女客,什么女客?没有哇。”爹答。

  “我明明见到的,”我说“刚才她在金鱼池畔修剪杜鹃花,穿黑⾊⽑⾐黑⾊长。”

  爹笑了:“哦,她,我一定答应介绍你认识。”

  “太好了。”我说“现在我去接我的替⾝。”

  我吹着口哨,轻快地开着⽗亲的新式跑车到老房子去接庄国栋,这上下他也该洗完澡了吧。”

  到了老房子,老⻩的…⻩妈,来开门,笑得皱纹都在舞动:“三少爷,你来了?十年整你都没回来过,好忍心啊。老爷还能坐‮机飞‬去看你,我又不谙洋文,你真是。”

  “怎么,”我笑问“派你来服侍我们?抑或是监视?”

  “是呀,庄少爷出去了。”她说“叫我关照你一声。”

  “他出去了?去了哪里?”

  “他说去报馆登一则广告。”⻩妈说。

  “他疯了。”我说“真去登广告?”这老小子。

  我坐在沙发上等他回来,一边听⻩妈絮絮地诉说过去十年来发生的事。

  我有‮趣兴‬地问:“爹是在什么地方认识新太太的?”

  “老爷在一次宴会中看见太太,就托人介绍,真是姻缘前定,大家都替老爷⾼兴。”

  “新太太美吗?”

  “美。”老⻩妈说。

  我笑“你们看女人,但凡珠光宝气,平头整脸的,都算美。”

  “不,三少爷,新太太真的是美。”⻩妈说道。

  我还是不信“三十余岁女人,⽪肤打折,还美呢,老⻩妈你老老实实招供出来,新太太给了你什么好处?她很会笼络人心吧?”

  “三少爷一张嘴益发叫人啼笑皆非了,”她眯眯笑“三少爷,我看你也别回去了,就帮老爷做生意,多好。”

  “我不会做生意。”我说。

  “学学就会了。”

  “我懒。”我摊摊手“⻩妈,你看着我长大,知道我的脾气,我最不喜与人争。小时候我连兽棋都不肯玩,就因为怕输,商场上⾎⾁横飞,全是惨痛的战争,怎么适合我呢?”

  “那么娶老婆呢?难道也是打仗?”⻩妈反相讥。

  “⻩妈,”我乐得飞飞地“这件事有点苗头,今天我见到我的梦中女郞了。”

  “三少爷,你少做梦呵。”她笑。

  我懊恼地说“所以我不要回来,你们个个都是训导主任,牢我就拼命批评我,一句好话都没有。”⻩妈大笑,这老太太。

  大屋內仍然是旧时装修,⾼⾼屋顶上粉刷有点剥落,电灯开关是老式那种,扳下来“扑”的一声,非常亲切可爱。沙发上罩着大花的布‮子套‬,花梨木茶几上被茶杯垫烫着一个个⽩圈印子。墙上一些不知名的字画都已经糊掉了…⻩妈是很妙的,她见画上有灰尘,便用布去擦。真有她的。

  这一切都令我想到儿时的温馨:⽗亲在法国人手下做买办,⺟亲打理家事,把外公给的私蓄取出贴补家用,从没一句怨言。

  ⺟亲是个温柔美丽的老式女人,可是她进过港大,太平洋战争爆发时才辍的学,因是广东人,⽪肤带种藌⻩⾊,面孔轮廓很好,⾼鼻子,大眼睛,长睫⽑,像尖沙咀卖的油画上那些蛋家女郞,一把乌油油的黑发,梳一个低低的发髻,所以刚才我看到那个荷花池女郞的低髻,马上从心中喜爱出来。

  ⺟亲嫁了宁波人,也会说‮海上‬话,但一遇情急,常会露出粤语。可是⽗亲一⽇比一⽇发财,她的⾝体也一⽇比一⽇差,生了两位姐姐,再生下我,本来还准备多养几个儿子,但是已经不行了。

  她患的是癌症。

  当年我十二岁,她常搂着我落泪:“阿妈晤舍得你,阿妈晤舍得你。”已知道自己时⽇不久。

  想到这里,我双眼红了。

  老⻩妈很明⽩“三少爷,想起了娘是不是?”

  我点点头。

  她叹口气。

  我仿佛看到⺟亲穿着宽⾝素⽩旗袍在沙发边走来走去唤我:“震中,震中。”

  “爹喜嘲笑她“你们这些广东人如何如何…”

  门铃响了,打断我思路。

  ⻩妈去开门,是庄国栋回来了。

  老庄见到我那样子,诧异问:“眼红红,哭了?谁欺侮你?抑或是叫爹爹打手心了?”

  我连忙说:“你去了哪里?”

  “登广告,”他说“寻人。”他把一张草稿递给我。

  我说:“荒唐荒唐。”取饼草稿看。

  上面写着:“书房一别,可还安好?请即与我联络。”附着一个信箱号码。

  “书房一别…什么书房?”我问“你真老土,这简直比诸流行小说的桥段还低级,这简直是张恨⽔鸳鸯蝴蝶派的玩意儿,亏你是受过教育的人。”

  他又菗烟,不反驳我。

  “你绝望了,”我扮个鬼脸“当心你那信箱里塞満了又⿇又疤的女人来件。”

  他还是不响。

  “来,上我家吃饭。”

  “不去,你们一家大小团聚,关我什么事?”

  “那你来‮港香‬⼲吗?”我急问。

  “度假。”他微笑。

  “你出卖了我。”我说。

  “你想卖我,结果给我卖了。”他悠然。

  “跟我爹办事不错的。”我一本正经说。

  “我也不善钻营。”他说。:

  “那么去吃顿饭自粕以的。”我说。

  “你放心,我一定去,既然住在你家,总得拜会伯⽗大人,但不是今天。”

  “老庄,”我说“这是正经的,你可相信一见钟情?”

  “我相信爱情可以在任何情形之下,防不胜防地发生。爱情是一种过滤病毒,无葯可治。”

  我‮奋兴‬地说:“我今天终于见到了她。”

  “谁?”他淡然问。

  “我梦中的女郞呀。”

  “嘿!”

  “别嘲笑我,是真的。”

  庄说:“就因为她长得还不错?也许她一开口,満嘴垃圾,也许她唯一的嗜好是坐牌桌?别太武断,许多漂亮女人是没有灵魂的。震中,你的⽑病是永远天真。”

  “听听谁在教训我,”我不服“我自然有我的眼光。”我⽩他一眼“你去不去?不去拉倒。”

  “你在那里嚷嚷,不过是因为你本没勇气去坐在你⽗亲与继⺟面前。”他笑。

  说实话,我真有点气馁。

  老庄简直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怕是怕⽗亲在晚饭当儿(一片死寂,只听见碗筷叮叮响),忽然说:“震中,你不用回英国了,我给你在公司里安排了一个职位,月薪三千元,打明儿起,你名下那些股票全部蠲免,所以你不回来也不行了。”

  当然听了⽗亲那些话,我只好流泪。

  于是继⺟拿出她那后娘本⾊,在厚厚的脂粉下透出一声冷笑:“震中,你爹也是为了你好…”我打了一个冷战,两个姐姐的话对我实在有太大的影响。

  老庄对我说:“震中,你这个人,其实是懒,懒得不可开,听见工作是要流泪的。”

  我耸耸肩“我要去了。”

  ⻩妈进来说:“老爷来电话。”

  “是。”我敬了一个礼。

  我出去取饼听筒。

  爹在那边说“震中,对不起,今天的晚饭恐怕要取消。”

  “为什么?”我问。

  “你继⺟有点要事,赶出去了,叫我向你道歉。”

  “呵,不妨。”我说“改明天吧,好不好?”

  “你要不要来陪我一个人吃饭?菜式都做好了。”

  我沉昑片刻。

  “震中,至多我不再提叫你回来的事。如何?”

  我笑了“爹,我想与朋友出去逛逛,我明天来吧。”

  “咱们⽗子两人的生肖,怕是犯了冲了。”

  “爹,你怎么信这个?”我说“你是罗德庆爵士呀。”

  他只好呵呵地笑,挂了电话。

  庄在我⾝边说“好了,推得一天是一天,又能逃避一⽇。”

  “爹已答应我不会我留下来。”我说。

  “震中,每一个人生下来,总得负一定的责任,你很应该为你⽗亲牺牲点自我。”

  我反问:“你总知道宋徽宗,他也为他⽗亲牺牲自我呀,结果他做好皇帝没有?”

  “你太过分了。”

  “还有这个叫温莎公爵的人,他也对得起他老子…”

  “够了够了,”庄笑着截止我“太过分了。”

  我说:“我们喝啤酒去。”

  老⻩妈又进来说:“二‮姐小‬的长途电话找你。”

  “唉,万里追踪。”我说着去取饼听筒。

  ‮姐小‬姐马上问:“你见到她没有?”

  “还没有。”

  “爹怎么样?”

  “气⾊非常好。”

  “有没有叫他生气呢?”

  “怎么会?他都没我住‮港香‬。”

  ‮姐小‬姐惶恐地说:“大告不妙了,难为你那么轻松。”

  “我不明⽩。”

  “他不要你了!”

  “胡说。”我喝止她“你们真是小女人,别再离间我们⽗子的感情了。”

  庄在一边鼓掌。

  ‮姐小‬姐怒道:“那你多多保重吧!”摔了电话。我说:“女人!女人对一切男人都没有信心,包括她们的男友、丈夫、兄弟、⽗亲…女人本不相信男人,可是又得与他们发生亲密关系,可怜。”

  “哲学家,”庄问“去什么地方吃饭?”

  ⻩妈说:“两位少爷,我做了一桌的菜,你们就在家里吃吧。”

  饭菜端出来,我看到一大盘香啧啧的葱烤鲫鱼,当场又想起了妈妈。妈妈学会了煮这一味‮海上‬菜,吃尽苦头,鲫鱼肚內塞⾁饼子,常让鱼骨刺破手指,不外为了爹爱吃这味小菜。

  可是君生⽇⽇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也难怪姐姐们替妈妈不值…⽗亲竟另娶了他人,我再大方,再替⽗亲⾼兴,想到妈妈,心中也恻然。

  “你⺟亲也是个美女吧?”庄问。

  “是。”我点点头“广东美女,瘦瘦的,尖长脸蛋,非常美,不过美是非常‮人私‬的一件事。”

  “不,”庄说“真正的美并不‮人私‬,所谓情人眼中出西施,那并不是真正的美,那不过是看顺了眼而已。‘不识子都之骄者,乃无目者也’真正的美是有目共睹的。”

  我拍一拍‮腿大‬“老庄,今天早上我见过的那个女郞,老庄,她才是真正的美女…”

  “貌美,倒还是其次,最了不起是她那种完全为感情而生,又为感情而死的意旨。”庄喃喃说。

  “什么?老庄,你说什么?”

  “没什么。”

  “你也见过那种美女吗?”我问。

  “当然。”他悲凉地微笑。

  “就是银相框中那个女郞吗?”

  他点点头。

  “十多年了,即使你寻回她,也…”电话铃又打断我们的话柄。

  ⻩妈说:“报馆找庄少爷。”

  庄马上跳过去。

  只听他唯唯诺诺,不知在电话里说些什么,然后放下电话,不吃饭,竟要出门了。

  “你哪里去?”

  “我收到信了!”

  “什么信?没头没脑。”

  “她的信!”

  “她是谁?”

  “你这个人!”他急躁地说“别阻着我出门,夹不清。”

  我抓起一条腿,说:“我送你去。”

  一向温文的庄说:“快呵快呵。”每个人都有他投胎的时间。

  我飞车与他到北角。

  他说:“明报…是这里了。”

  “这不是你登广告的那间报馆吗?呵,我明⽩了,她有信给你了,”我笑“真快!明报广告,效力宏大。”

  他我胡停了车,与他奔上报馆。

  我气:“为什么不搭电梯?”

  “电梯太慢,你没见电梯在十楼吗,下来又得老半天。”

  我叫苦连天,奔到十楼,肺都几乎炸开来。

  我扑到广告部。

  一个瘦瘦⾼⾼,戴黑边眼镜的男人摇摇晃晃向我们走过来,他说:“广告部休息了。”

  “是你们打电话叫我来取信的,我有个信箱在贵报。”老庄急如火焚。

  那男子托托眼镜框“啊,是,特别关照,信在这里,请跟我来。”

  庄跟着过去。

  那男子取出信来,又托一托眼镜,他说:“拿信来的那位‮姐小‬,跟你一般心急,”他抬起头来“她是一位美女,令人心悸。”

  这男子的口气像个诗人。

  老庄取出证明文件,取过了信,迫不及待地要拆开来,这时我看到一个中年人步⼊编辑室,他长得方头大耳,神态威武,面容好不悉…

  我推一推老庄“喂,你天天看雕英雄传,你瞧,这位先生像不像金庸?可能是你的偶像呢,还不上去打个招呼请他签名?”

  老庄看着那封信的內容,手籁籁地抖,本没把我的话听进去,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动。

  我眼看那位先生走⼊编辑室,简直跌⾜,失之臂,全是老庄的错。老庄这人,读了一封女人写的信,灵魂飞上离恨天去,太没出息了。

  但见他把信按在前暖着,仰天长叹,声中似有无限辛酸。

  “你怎么了,老庄。”我担心起来“咱们离开这里吧。”

  那位信给他的仁兄表示无限同情,握住双手问:“信中不是坏消息吧?”

  庄本不答他。

  我客气地问:“先生贵姓?”

  “小姓蔡。”

  我拉起老庄,跟他说:“谢谢你,蔡先生,我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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