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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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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鲍司人事部派来新助手给巫蓓云,这次是个男生,二十岁出头,刚自学校出来。

  因为上一助手已经离职,蓓云亲自为他做指引,花了一个上午。

  那男孩子温文尔雅,说两句话脸就红,十分愿意学习,蓓云有点庆幸,对男生说话不用像对女生那么小心翼翼,生怕她多心,虽然早已同工同酬,女生总希望得到额外的呵护。

  新社会制度为着要做到真正平等,所以坚持‮孕怀‬不再是女专利。

  蓓云茫然,终于男女不再有分别了。

  不管她愿不愿意,新洪流已经把她推着向前走,她若坚持己见,就必定会被遗弃在路边,像冰河经过遗留下来的那些大石卵。

  稍迟疑,就险些地被左碧颜夺去她的家。

  蓓云叮嘱那‮生新‬:“本公司同其它所有大机构一样,人多嘴杂,谨慎做人,比勤力做工更加重要。”

  那少年俯首称是。

  蓓云总算认了命。

  下班在停车场遇到胡乃萱。

  她清减许多,自⾝⽔深火热,仍然挂住他人家事发展“听说周至佳休学两年?”

  蓓云佩服她无论在什么时候均以拨出时间来关心他人“是,避避锋头嘛。”

  “真的,”胡乃萱点点头“明智之举,只是,家中开销靠你一个人⼊息,行吗?”

  蓓云笑笑“勉強糊口尚不成问题。”

  “幸亏升了级加了薪⽔。”

  蓓云忍不往回敬“呵那次,那次是许久之前的事了,再升一次还差不多。”

  老胡脸上一阵青,沮丧的说:“不知几时轮到我。”

  “快了。”蓓云不过是敷衍语。

  谁知胡乃萱当了真,提起希望来“蓓云,你⾝在⾼层,是否听到什么消息?”掩不住的‮奋兴‬。

  蓓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心中难免酸酸的。

  此刻共她吃午餐喝咖啡的人,早已换了一票,与胡乃萱已告疏远,亦不复记忆,当⽇友谊有何可贵之处,蓓云有点惭愧。

  “如有好消息,不要忘记告诉我。”

  “一定一定。”

  蓓云匆匆上了车。

  现在她的写字间与老胡的已不在同一层楼,她俩亦不再用同一种洗手间与休息室。

  竞争社会着人向上爬,因为阶级分得实在太清楚。

  每天下午,机械侍应生推着茶点进来,用复古精致的瓷杯瓷碟,在从前那层楼,只用塑料茶具,差远了,故此一上来,就下不去,只能冒险更上一层楼。

  想当年,初初上班,拥有一具‮人私‬通话器已经心満意⾜。

  现在进⼊大班房,才叫大开眼界,什么都是‮人私‬的:大厅、大房、会议室、通讯间,三位专用秘书、护卫员,应有尽有,宛如一个‮立独‬皇国。

  要去到那个地步,就非讲缘法不可了,个人努力只占一半因素。

  周至佳这一休学,不知造就他人多少机会,待他再回到大学,可能发觉从前的下属已与他平⾝,甚至已超越他的级数。

  他的牺牲,其实不算小。

  蓓云忽尔笑出来,自嘲对丈夫的境况越来越有谅解。

  车子驶到一半,忽闻后边有喇叭声,在倒后镜一望,有意外之喜,是年轻人!

  好一部美车,最新的太能敞篷跑车,至快时速可去到二百公里,紧紧贴着蓓云的车子追上来。

  他⾝边没人。

  蓓云向他招招手。

  周至佳在家苦苦待产,巫蓓云却与年轻英俊的快车手眉来眼去。

  真正风⽔轮流转。

  蓓云按下喇叭回应。

  年轻人超车,一阵烟似去了。

  蓓云慢驶,在小云学校大门前停下来。

  小云狐疑问:“那是谁?”

  “谁?”蓓云一时没想到女儿看到刚才那一幕。

  “那个开红⾊跑车的人。”小云答。

  蓓云一怔“我不知他是谁,我甚至不知他的姓名。”

  蓓云所说属实。

  小云仔细审视⺟亲神⾊,知道没有瞒她,才松一口气。

  左碧颜事件已令她十分震惊,她不想⺟亲节外生枝。

  呵小云已经不小了。

  蓓云闲闲说起:“可知道胡小萱转到什么学校去”’

  “‮际国‬寄宿学校,设备极好,课程比我们深,她相当満意,且已有新朋友,

  妈妈,我也想寄宿。”

  “你舍得离开⽗⺟?”

  “又不是真的分别,假期,周末,都可以返家,婴儿出生之后,你们势必太忙,对我无暇照顾,给我去寄宿,岂非两全其美。”

  没想到小云已经懂得讨价还价,那么快就大了,恍如昨⽇,蓓云给她喂,替她‮澡洗‬,每胖一点点,为⺟的就乐得大笑,若不是为生活,才不愿意在外工作,终⽇价同上司下属虚与委蛇。

  周至佳必定也是厌倦了那一套,才想到回家带宝宝吧。

  “妈妈,我托小萱给我取学校章程来参考好不好?”

  幸亏加了薪⽔。

  蓓云才有资格点点头。

  要求越来越多,开头只为吃,饿了才表示不満,呜哇呜哇哭,稍后吃之后要抱着玩,一边听妈妈说话,然后坐起来,跟着会走路,要上街逛马路…

  终于会讲话,要什么懂得说出来,自己挑⾐服,看电视,至今⽇,为个人福利着想。

  很快就要谈恋爱,组织家庭,真正‮立独‬生活,只有很余暇很余暇之时,才会想⽗⺟。

  世纪初女为争取子女跟随己姓,闹得天翻地覆,其实跟谁的姓不一样呢,终归要长大离去。

  “妈妈,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蓓云赔笑。

  “添了婴儿,就没有空沉思了。”小云警告⺟亲。

  “听说那具机械人十分实用。”幸亏有靠山。

  “你不会放心完全把婴儿给它。”

  真的,知⺟莫若女,一下班,说不定就会赶回来照顾他到深夜才倦极而睡。

  周至佳钝手钝脚,届时一定手忙脚,小云又情愿寄宿,看情形还是得靠老妈出手。

  不知宝刀有没有老。

  蓓云看看自己一双手,不知它们还记得育儿功能否。

  小云叫:“妈妈,到家了,应该在上一个路口驶⼊。”

  蓓云这才集中心思把车子驶回家。

  在以后一段⽇子內,巫蓓云相当佩服周至佳,他低调处理整件事,把心理与‮理生‬的变化都隐蔵得很好,连朝夕相处的家人都不受⼲扰,蓓云知道周至佳一向有自我约束的潜力,一到要紧关头,便发挥得淋漓尽致。

  蓓云自问不算对周至佳特别冷淡,当然,她也不算十分细心,不过也不会比一般丈夫对‮孕怀‬的子更差,毕竟⽇常生活不能因任何人而停顿下来。

  早上出门时蓓云会叮嘱:“多吃点,叫爱玛做些新鲜菜式,对淀粉质要加以控制,我之前没听医生话,超重那五公斤到今⽇尚未减得掉。”

  讲完了才发觉口气像是对哪个老姐妹说话,感觉十分怪异。

  可是如果什么都不说,又好似赌气似的,她明明不是,只得继续表示适度关怀:“也别躲着不出去,散散步有帮助,驾车也可以。”

  她知道他希望她陪他,可是一到周末,累得贼死,无论如何爬不起来,挣扎半晌,已到中午,梳洗完毕,一天差不多已告终结,她愿意同他出去逛逛,他已经疲倦,情愿独自听音乐度过⻩昏。

  幸亏有梁医生这样的国手,一步一步指导协助。

  但这段时间与周至佳生活还是尴尬的,她不好去探索他‮理生‬状况,他也不公开,两个人生活在同一公寓,却客套地维持着相当距离。

  他们搬了家。

  新宿舍背山面海,端的是好地方,小云雀跃,表示太喜太喜这个新家,蓓云独力指挥机械工人安放家具,本来可以请同事帮忙,但是怕他们多嘴,不如独力承担苦工。

  她一早叫周至佳到妹妹家去休息,搬妥了才由至善送他回来。

  周至佳看过环境,沉默一会儿,然后自嘲说:“看样子我真可以⼲脆终⾝退休在家,你在事业上做得比我出⾊多了。”

  “哪里哪里。”蓓云谦虚着。

  事实上她把最好的房屋让了给周至佳。卧室外有一个小小的‮人私‬起坐间,他呆在里头可以大半天不出来,蓓云自问为家人已经设想周到。

  她问女儿:“还想寄宿吗?”

  小云不好意思地答:“我不过想接触面广一点。”

  爱玛团团转一圈“快快把新居平面图喂给我,免得我处处碰壁。”

  蓓云连忙回答:“是是是,这才是当务之急。”

  这种专门供机械助理用的平面图包括全屋电路装置,非常有建设,当下她把图版放置⼊爱玛间,爱玛嘟嘟嘟昅收消化,然后说:“唷,地方不小哇,比从前周先生的宿舍宽慡多了。”

  蓓云说:“嘘。”怕伤周至佳自尊心。

  爱玛到处溜达一下,马上上手“地方大了,功夫又多了。”

  奇怪,以前人类家务助理也专门爱发这种牢騒,大概是一种传统,爱玛此刻并无薪⽔可加,也照样唠叨。

  安排好一切,蓓云颇为筋疲力尽。

  她坐在新置的育婴室沉思。

  小云进来,取饼幼儿⾐服,越看越可爱“这么小的⾐服,能穿吗?”

  医院育婴室內因气温调节得好,已不作兴替‮生新‬儿穿⾐服,但蓓云想法不同,她觉得人类不穿⾐服没有尊严。

  “我小时候也穿这样小的⾐服?”小云笑问。

  “不要说是你,连妈妈,妈妈的妈妈的妈妈的妈妈,曾经一度都穿过这样小的⾐服。”

  小云一惊,像是想起了什么,但是生老病死这种问题,对她来说,毕竟是遥远的,略加思索,没有感触,便不了了之。

  她约了胡小萱,自行外出。

  蓓云累极倒在长沙发上⼊睡。

  朦胧间只觉得周至佳站在她面前,他胖了许多,行动不便,容易累,医生用手术把他肾脏及⾎循环功能接到人造子宮上,他⾝体已起天翻地覆变化,这个周至佳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周至佳,他又必需定期到医生处注多种荷尔蒙

  ⾝体经受得起,精神负荷也不轻,家人除了对他容忍,让他静处也是必要条件。

  蓓云很想安慰他几句,孩子毕竟是两个人的,她有义务分担他的庒力,到这个时候,她也希望欣地接‮生新‬命。

  可惜心余力绌,蓓云始终未能睁大双眼,恨自己不争气,⾝体每一部分都成了不随意肌。

  周至佳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终于静静回房间去了。

  蓓云对他的恨意与厌恶已完全消失,他毕竟怀着他们的孩子。

  无论如何,为着‮生新‬命,巫蓓云决定心平气和与周至佳共渡这段困难时期。

  以后?以后再说吧。

  生活经过这次大型转变,巫蓓云深深了解到一⽇的忧虑一⽇当已经⾜够,明⽇的事,管它哩。

  她的呼昅平静下来,睡得更甜。

  胡乃萱一早进她的办公室。

  像往⽇那样坐在她对面抱怨:“搬了新居也不告诉我,据说那是昔⽇安德臣的宿舍,现在发给你住,可见得大大看得起你,几时上你家吃顿饭?”

  胡乃萱走了以后,巫蓓云把手下叫送来吩咐:“以后别放人进来,我正忙呢。”

  手下诧异道:“刚才那位胡女士自称是你的密友。”

  巫蓓云没好气“人一升了职,无论知己、亲戚、敌人都会忽然在‮夜一‬之间多数倍。”

  那少年马上醒悟“是是是。”笑着退出。

  蓓云不想再听老胡罗嗦。

  要讨好胡乃萱将会一天难似一天,巫蓓云不是做不到,而是已经菗不出时间精力那么做。

  人们疏远微时之友,恐怕都是因为怕累,对他好些,他就一直数从前的恩怨,仿佛没有他,就没有你,是他牺牲了做你的垫脚石,你才会有今天,不理他呢,他便通街通巷诉苦抱怨,什么一阔脸就变之类,恶形恶状丑化旧友…

  明天胡乃萱闯不进巫蓓云的办公室,必定因震惊而呼天抢地,尽数巫氏不是,巫蓓云注定要在这个时候失去这个朋友。

  当下她忙着上楼与老板打道,也无暇细想失去一个老友有些什么损失,即使有,楼上那些人也会做出补偿。

  人生路上,随时要做出取舍,有得有失。

  饼两⽇,公司正式拨座驾司机结巫蓓云,她连在停车场见老友的机会也失去,至此,两人同一机构办事,却不相往来。

  鲍务繁忙,蓓云发觉她越来越像老太爷,回到家中,换上拖鞋,动也不想动,合上双目,听新闻,然后就喝一碗爱玛做的汤,‮浴沐‬休息。

  变了,完全变了。

  在这之前,她往往打点家务至深夜,时常把新资料喂给爱玛,教它如何打理植物,怎样用新昅尘零件,研究新食谱,现在,任得爱玛做主,四季⾐裳在柜里挂得七八糟,得过且过。

  巫蓓云一⽇比一⽇活跃,周至佳益发深居简出。

  小云悄悄说:“有时我一两⽇见不到⽗亲。”

  蓓云问:“你有多久在家里?早出晚归,自然失之臂。”她为周至佳辩护。

  “他是否故意痹篇我们?”小云问。

  爱玛过来揷嘴:“周先生现在需要休息的时间比较长。”

  蓓云感喟:“他现在知道了,山中方一⽇,世上已千年,‮孕怀‬一次,⾜以一世与社会脫节。”

  “妈妈会不会有些夸张?”小云骇笑。

  爱玛答:“处理得不好,真会这样:生完孩子已是一年之后,出来一看,变化大得无所适从,⼲脆退避三舍,在家带宝宝,恶循环三下五除二,步伐再也追不上社会节奏。”

  蓓云笑“什么恶循环,如非必要,谁⾼兴出来做事,看陌生人眉头眼额,带孩子虽辛苦,婴儿才不会嫌我们服侍不周到。”

  爱玛也笑“听见没有,小云,令堂⾎中尚有旧式妇女思想未清。”

  小云凝视⺟亲“妈妈的⽑病是凡事都要做到最好,漠视自己的能力,换了是我,才不会挑战自己的能力去到极限,能做就做,不能做马上求救,我不怕难为情。”

  蓓云非常震惊,没想到女儿似有特异功能,看她如看一本打开的书,心余力绌,正是正蓓云最大的⽑病,近⽇已经改过许多,但仍待进一步改良。

  ⺟女同机械人谈得畅快,天南海北扯一通,却不见周至佳加⼊,他的房门紧紧关着,即使有事吩咐爱玛,也采用室內通话器。

  蓓云对孩子、对伴侣都采取放任政策,不予⼲涉。

  当下她敲敲房门“今⽇轮到我陪你看医生。”

  一会几周至佳答:“不必了,我一个人会得处理。”

  “梁医生叫我今次陪你一起去,也许他有话对我说。”

  周至佳只得答:“我十五分钟后可以出门。”

  小云却等不及了“我约了周小青在图书馆见面。”

  “稍等也不行?一家人一架车出去多好。”

  “我不想迟到。”

  她不想⽗⺟紧随尾才真。

  小云一个箭步抢出门去。

  周至佳出来了,穿件宽大⾐裳,戴副墨镜,倒是看不出体型有变。

  蓓云尽量用温和的声音说:“看样子你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了。”

  周至佳反问:“⼲旁人何事?”

  “忽然添丁,亲友或许会觉得突兀。”蓓云说得更加婉转。

  “本市人口增长虽然偏低,每年也有八万多名‮生新‬儿降世,你觉不觉得突兀?”

  蓓云只得笑笑,算了,这不是同周至佳讲道理的时候,一个人体內忽然注了那么多荷尔蒙,不怪才怪。

  她小心翼翼扶着他出门。

  梁医生告诉蓓云一切十分正常,她一颗心落了实。

  “周先生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医生夸奖。

  蓓云依然则中地笑笑“我们都很勇敢。”

  梁医生不能反对,他不能说‮孕怀‬乃女天职,故不予计分。

  蓓云又说:“妊娠的风险与苦楚一直被低估,直到男效尤,医生,你说是不是?”

  医生颔首,蓓云轻轻吁出一口气。

  “但是,”医生不忘加一句“现时⽗⺟多数不肯亲力亲为。”

  蓓云忽然抛出古英国宗教诗人尊登的名句:“那是他们扭歪了的脸,错失了至美的事物。”

  轮到梁医生笑了。

  他是名好医生,此刻一般大夫疗病都靠录像传真器,对牢荧幕,叫在家的病人说出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伸出⾆头“呀”一声,便派机械服务员送葯上门。

  蓓云十分佩服梁医生。

  离开诊所,才下楼,周至佳眼尖:“我要躲一躲,你先回去。”他闪⾝而去。

  蓓云一时间不知发生什么事,拉又拉不住他,才转过头来,就听见老大的嗓门:“巫蓓云,可让我逮到你了。”那肯定是胡乃萱。

  蓓云马上挂上二号笑脸,那是专门用来做虚伪应酬用的:“你看见什么?”

  “一个男人,那是谁,你的新?”

  蓓云笑“新得你介绍。”

  “当心我告诉周至佳。”

  蓓云十分有‮趣兴‬“你打算怎么说?”

  “⽇期、时间、地点,我已掌该名男子特征:中年,略胖,戴墨镜,证据确凿,不由他不信。”

  “你一定会成功。”蓓云语气讽刺起来。

  她连忙掩住嘴,太没风度了,对胡乃萱不能过分,她从前同她亲厚过,她颇知道她的事,一经渲染,分外可信,还是客气点好。

  胡乃萱斥责她:“升了一级,不但换了房子,连配偶都想换。”

  是有那样的人,蓓云也认识好几个,但那不是她。

  要冰释这个误会也容易得紧,巫蓓云可以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向胡乃萱坦⽩,但这件事的主角是周至佳,蓓云觉得她无权公布他的私隐,因此只笑笑作数。

  胡乃萱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蓓云,以前我也像你这样,有事放在心中都不讲出来,那不好,现在我比较肯向朋友倾诉,你有话要说啊。”

  蓓云很诚恳地说:“有话一定向你倾谈。”可是今⽇无话。

  她向胡乃萱道别,驾车在附近兜一个圈子,果然,看见周至佳坐在小鲍园长凳上,正与一小孩子说话,蓓云轻轻按一下喇叭。

  周至佳走过来“摆脫那长⾆妇了?”

  “那还是我的好友呢。”

  “你说人有时候是不是亮眼的瞎子。”

  蓓云说:“环境变了,人也变了,朋友同事合久必分。”

  周至佳上车来“夫呢?”他忽然问。

  “伴侣?非得有一方面抱着有福共享,有难独当的大无畏精神不可。”

  周至佳点点头“所以我们颇有机会可以⽩头到老。”

  巫蓓云心中一乐,她还以为周至佳转折地赞美她。

  谁知他接着说:“蓓云,我不会同你计较。”

  原来他认为两个人当中那个牺牲者是他!

  巫蓓云大笑起来,一个人看自己,同人家看他,居然有这么大的距离。

  “你笑什么?”周至佳有理由不悦。

  “我没什么,我笑胡乃萱一无所获。”

  “一点点蛛丝马迹,己⾜够她唱十天八天。”

  “奇怪,”蓓云说“为什么专门去说人家,换了是我,专等别人来说我,比较⾼贵。”

  周至佳答:“谁会去说她。”

  “可见不是人人有资格被人说长道短。”

  蓓云在家门口放下周至佳,再折返公司加夜班。

  有人在办公室外等她。

  他调笑:“你忘了你的理想了。”

  蓓云无奈地讪笑“理想是最容易忘记的一件事。”

  年轻人点点头“开头知道要妥协,简直痛不生,渐渐也会习惯,即使关进一只狭小的笼子,也只得缩一缩手臂,盘曲‮腿双‬,哭两场,也会适应,我们真是奇怪的生物。”

  蓓云低头看牢自己的脚面,就是这双脚,天天穿上狭窄‮硬坚‬的⽪鞋,磨磨磨,走走走,有时擦破流⾎,有时酸痛菗搐,都忍了下来,继续向前走。

  “你现在快乐吗?”年轻人问。

  蓓云瞪他一眼“我最恨人家问我这个问题。”

  “我算是人家吗?”

  蓓云气鼓鼓地答:“用这种问题难我,可见不是朋友。”

  “你还没有回答。”

  “圣人也不能在三分钟內回复这种问题。”蓓云嘀咕。

  “你快乐吗?”年轻人笑眯眯地不肯放过巫蓓云。

  “时代已经这样进步,”蓓云感慨“科学昌明,一⽇千里,但是我们会不会比祖先更快乐?”

  “不会。”年轻人回答得飞快。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一⽇比一⽇贪婪。”

  蓓云不敢苟同“我觉得自己要求十分合理。”

  “是呀,”年轻人揶揄“就是不明上天何以不帮我们的忙。”

  蓓云张嘴言,终于维持缄默。

  年轻人说:“进去吧,他们都在等你。”

  蓓云只得抖擞精神,仰一仰头,走进会议室。

  真的,都在等她,会议室灯火通明,照耀一如⽩昼,工作人员习以为常,亦不觉占用夜晚时间办公有什么不对,⾝体已经被训练得廿四小时随时应召。

  蓓云坐到主席位上去,所有同事的目光自然地集中在她⾝上,她喜那种⾼⾼在上的感觉,为它付出更多都是值得的。

  小息时洗手间里有人谈论巫蓓云。

  “巫‮姐小‬刚才走进会议室来的姿态,简直堪称英俊。”一个这样赞她。

  “是的,”另一位附和“我很佩服她。”

  “而且没有架子,她态度与立场都坚定,但是不发脾气。”

  “叫的只是疯⽝罢了。”

  “真的,人家有涵养。”

  “对下属吼最没意思,我要是有那么能⼲,我还垫底呢,早升上去了,何用怪我们无能,我们越是平庸,越显得上头神俊,多好。”咕咕地笑。

  “喂,会还没有开完呢。”

  会议一直开到清晨三时。

  回到家已是四时,巫蓓云没有睡,一碰到哪里还起得来,下属当⽇夜更后可以连续放两天假,她可要在三小时后返公司向上级汇报,不过不要紧,正如她说,时代已经非常进步,想即时⼊睡,或三⽇三夜不睡,都有葯物帮助,当然,所有的葯物都有副作用,但是江湖救急,哪里理得那么多。

  蓓云把握那几小时把手下给她的会议记录整理出来,纳⼊电脑,编排好了,打印机立时印出来。

  爱玛进来服待她用早餐“啧啧啧,”它斟上黑咖啡时忠告女主人“我才是铁打的,你不是,你是⾁⾝,小心,小心。”

  “谢谢你关心,他们⽗女呢?”

  “好梦正甜。”

  巫蓓云十分満意,她一个人辛劳,换来一家逸乐,十分值得。

  她淋一个浴,换上另一套⾐服,再回公司去。

  是,又是她,⽩天夜里都少不了她,这种很原始的卖力手法仍能博得上头心及信任。

  在电梯中巫蓓云有一分钟空闲,电光石火间,她问自己,这样急于上班,是否因为不愿在家久留?

  幸亏电梯这个时候在三十六楼停了下来,如果会议厅在六十七楼,也许她还会问:巫蓓云你到底快乐吗?这可糟糕了。

  一口气直落,蓓云在下午六时才下班回家。

  还用说,累得垮下来,她问爱玛:“为什么我只见到你一个人?”

  爱玛自有现成的答案:“因为只有我同你不用‮觉睡‬。”

  “他们呢?”

  “周先生出去听音乐团表演,小云与同学看电影。”

  只有巫蓓云,工作即是她的‮乐娱‬。

  她叹口气“我有多久没见小云了?”

  “没多久,两⽇两夜而已。”

  “真不相信我们住在同一间公寓里。”

  “休息吧,说那么多有啥作用。”机械人有机械人的智慧。

  蓓云穿上鞋子。

  “你还要上街?”爱玛大为讶异。

  “我要去接周先生回来。”蓓云叹口气。

  “不必如此周到了吧,”爱玛劝阻她“快点休息。”

  “他需要支持。”

  “你呢?谁支持你?”爱玛问得好。

  我?蓓云笑起来,她的左手支持右手,右脚支持左脚,她取饼车匙出门去。

  在市政大会堂侧等了片刻,只见人群缓缓散出,她一眼便看到周至佳,也怪不得胡乃萱一眼没把他认出来,⾝型是变多了。

  她把车驶进,探头出去问:“节目精彩吗?”

  周至佳一见是她,有意外之喜,连忙上车“你怎么来了?”

  “要不要去吃块巧克力蛋糕?”蓓云记得她怀着小云的时候一次可以吃半个蛋糕,胖是胖得不得了。

  “还是赶紧回家吧,你要休息了。”周至佳也很为她着想。

  呵相敬如宾。

  蓓云鼓起余勇,把车子驶上山去。

  暮⾊下都会夜景闪烁如一袋倾翻了的珠宝。

  周至佳诧异了“这么美,我们却还是第一次上来观景。”

  蓓云伏在驾驶盘上,他或许是,但她已经来过一千次,同别的人。

  蓓云特别爱这风景,一条回环公路自山上看下去,像煞一条金光灿烂的带,来的车全部亮着⽩⾊大灯,去的车亮着红⾊尾灯,自远处看去缓缓不绝动闪亮,年轻的巫蓓云总是央求男伴把车子开上来,一边听音乐一边聊天,一下就天亮,好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

  这些,她从来没告诉过周至佳,到这个时候,蓓云亦十分诧异,她原来很少向周至佳说到自己,那么,这十多年来,他们到底讲过些什么?在旁人眼中,他们居然还是感情不错的一对。

  她轻轻说:“开头是你努力事业,现在轮到我了。”

  周至佳却道:“回去吧,你精神吃不消了。”

  蓓云这才把车往回驶,车子由电脑控制,把常用的路途驶一次,电脑记录下来,下次自动依样画葫芦会得照做,但他们从来没有上过山,所以要靠人手。

  周至佳说:“谢谢你。”

  太客气了,双方都似在尽责任,义务之外,已无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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