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描红躺下不到一会儿便起⾝淋浴,台青密切注意她的一举一动,不用很敏感的人也看得出描红心神恍惚到极点。
描红一出门,台青就跟在她⾝后。
开头还闪闪缩缩,十分钟后,台青发觉就算大声叫她,描红也听不见,于是笑咪咪地不徐不疾跟在描红⾝后约三五公尺之遥。
描红没有叫车,附近有间清静的咖啡馆,平⽇去的多数是过一条街那间大学的生学,描红想必是约了人在那里等。
那人相当体贴呀,知道描红人生地不,便挑选一个这样的地方。
果然,描红推开咖啡厅的玻璃门进去。
台青踌躇了一会儿,既然到了这里,不探一探庐山真面目实在心庠难搔,台青接踵而至。
咖啡室里灯火比较暗,台青找到角落位子坐下,慢条斯理叫了杯冰茶,満脸笑容,目光追踪描红的⽩衬衫,不错,她对面的确坐着男伴。
慢着,台青看真了,蓦然收敛笑意,不可能,台青握紧拳头,忍不住霍地站起来。
台青不脑控制自己,一直向描红那张台子走去。
假如坐在描红面前的人是纪敦木,她都不会那么震惊,座中两人见有人走近,下意识抬起头来,呆住。
台青什么话都讲不出来,过半晌,只说:“沈描红,你怎么对得起姐姐。”
不错,握着描红的手的人,是韩明生。
台青大惑不解“你。”她指着韩君说:“你陷我姐姐手不义。”
可怜的尹⽩,可怜的尹⽩。
韩明生连忙站起来“台青,你先请坐下。”
描红脸⾊灰败,一动不动。
台青红着眼睛说:“描红,你太离谱,你该想想尹⽩如何待你,你怎么可以!”
描红长叹口气“你说得对,台青,我不可以,韩明生,你听见了?”
韩明生冷静的答:“你们本不了解尹⽩,她才不需要你们怜悯。”
台青双眼瞪着韩明生。
只听得韩君对描红说:“尹⽩会谅解我们的。”
台青说:“不能因她大方面一再伤害她,尹⽩也是⾎⾁之躯。”
韩明生忽然冷冷问台青:“这是你良心发现后的表态辞?”
台青象是被人掴了一巴掌,目定口呆,渐渐低下头来。
对,她有什么资格开口,当初她何尝不以同一手法自尹⽩名下把纪敦木夺过来。
台青站起来“对不起,是我多管闲事,你当我什么都没看见过,我不会说出去。”
描红拉着台青“你等等我,我们一起回去。”
台青不理她,一径向前走。
描红在⾝后叫:“台青,台青。”
台青转过头来,叹口气“你现在可明⽩我的境况了吧,此刻你不会再讽刺揶揄我了吧,偏偏他的现役女友会是尹⽩。”
描红与台青坐在路边的石登上。
台青说:“叫我俩怎么回家见尹⽩呢,住她房穿她⾐服吃她饭抢她男朋友,我们会不会禽兽不如?”
描红不出声,任由凉风打她的碎发,台青觉得她俩同病相怜,不噤握紧描红的手。
描红低低说:“对不起,我一直以为你仇视我。”
“你那些自卑感一点据都没有。”
描红说:“我一向肯定你有偏见,视我如匪。”
台青忍不住说:“荒谬。”
饼一会地描红心灰意冷的说:“我想回海上算了。”
“胡说,历尽艰辛的出来,什么成绩都没有,怎么回去见江东⽗老?你还没开始呢。”
“我不肯定熬得下去,这一两个月的生活给我很大启示,自费留学是不可能的事,造成你们庞大负担,亦非我所愿,同你跟尹⽩一样,我的格也带点不羁、浪漫、骄傲,我不想一辈子坐在书桌前替孩子补习功课。”
台青说:“我⽗亲愿意支付你一切所需费用,对他来说,真是小事。”
描红苦苦的笑“可是,那样我就抬不起头来了。”
台青看住她“你真的想回去?”
“将来再等机会,有志者,事竟成。”
“你这点倔脾气,倒是再象尹⽩没有。”
“我拿什么同尹⽩比,真没想到有这么好的一个姐姐。”
“她不自私,她愿意把最好的拿出来与我们分享。”
描红说:“港香人一向慷慨,你也该知道历年来他们探亲时携带的礼品数目何等惊人。”
台青沉默。
“我一直没敢问你,”描红抬起头来“你与小纪,也很受一点庒力吧。”
台青无奈地诚坦相告:“当然,结婚,摆明对姐姐不起,不结婚,更加对姐姐不起,左右都是个罪人。”
描红心中同情悠生“这么大的顾忌,仍在一起,你俩是相爱的吧。”
台青点点头,惋惜地说:“谁在婚前没有异朋友,不幸他认识尹⽩在先,换是别的女孩子,十个八个也不相⼲。”
台青讲的,正是描红此刻的境况。
包难的一层是,描红看得出,尹⽩重视韩明生,远远超过纪敦木。
想到这里,描红不噤万念俱灰。
她一心一意图上进报答尹⽩,没想到半途杀出一件这样的奇事。
內心似被虫蚁啃咬,说不出的痛苦。
“回去吧,我们不能在这里坐通宵。”台青说。
描红摸摸胃部“肚子也饿了。”
一个人,倘若不用担心与饥的问题,相信容易维持尊严。
“台青,”她恳求“请你为我暂时保持缄默。”
“你放心。”
她们回到家,尹⽩来开的门,一脸笑容,打趣地问:“我有无看错,到什么地方去握手言来着?”
描红惭愧得无地自容,低头回房间去,一言不发。
尹⽩低声问台青:“你探到什么?”
台青勉強圆谎:“她想家。”
“啊。”尹⽩十分同情。
台青不由得在心中嚷:姐姐,姐姐,你真傻,读书工作都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为何在这种事上笨得似一条牛,木知木觉,失去一次又一次?
台青的神情也有点萎靡。
尹⽩问:“你也想家?”
台青没出声。
“你⺟亲快要来看你,之后我们就该动⾝了。”
三姐妹倒有两人吃不下饭,沈太太挂住丈夫,只喝一碗汤,尹⽩不管三七二十一,据案大嚼。
描红呆呆的注视尹⽩,目光充満內疚,忽然放下筷子,走到露台去,台青跟着过去安慰她。
尹⽩小怀大慰“你看,她们终于冰释误会。”
沈太太一半玩笑,一半颇有深意的说:“是吗,当心她们联合起来对付你。”
尹⽩再添半碗饭,不在乎的说:“她们会的伎俩,我也懂,不怕不怕。”
沈太太有一句话说不出口:这些姐姐妹妹相比,尹⽩,你差远了。
笨女人生笨女儿,沈太太怜惜地看住尹⽩“妈妈没有天份让你承受,真不好意思。”
尹⽩大奇“你是第一个说这种话的⺟亲。”
多数⽗⺟亲会得埋怨子女蠢钝,口头禅是“不知道象谁”
沈太太摸着尹⽩的手背“你爹明天可以出院了。”
“不影响行期吧。”
“幸亏不会。”
“⺟亲,你对远行的感觉如何?”
“我还没问你,你倒问起我来了。”
沈太太有点心不在焉,她双眼一直留意露台上的动静。
只见台青把一只手搭在描红肩膀上絮絮细语。
奇怪,她们俩居然会忽然自动要好到这种程度,里头似有文章。
尹⽩天真烂漫,一点不予注意,只嚷着要吃桂圆。
“我肯定温哥华没有这个玩意儿。”
“有,片打东街榴莲都有。”
描红肩膀动耸,分明在饮泣。
尹⽩说:“有人告诉我,他们现在已懂得卖⽟簪花了,另有一个名字,叫做月下香。”
“尹⽩,”沈太太忍不住“你看看描红⼲什么。”
尹⽩转过头去“她想家。”
沈太太闻言黯然“华人,谁不想家,象你⽗亲,到了港香想海上,将来到了加拿大又想港香。”
尹⽩笑“一生就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中渡过?”
沈太太被女儿逗得笑出来。
当初留学,半夜醒转,尹⽩永远搞不清楚⾝在何处。
“台青倒好,观音兵跟着走。”
尹⽩答:“想必是,我不大好意思追问详情。”
“你看得开我也很⾼兴。”沈太太温和的说。
尹⽩微笑“一切都是注定的,也许小纪认识我的目的,不过是为着要转接结识台青。”
“尹⽩,这个夏天,你改变太多太多,总算长大了。”
“我很不舍得呢。”
沈太太说:“不好,连台青都哭起来。”
“让她们发怈发怈。”
“我去劝劝。”
沈太太走过去,半晌总算是劝住眼泪。
这时候,韩明生打电话来,尹⽩听见他的声音,不由得说一句:“噫,好久不见。”
“尹⽩,我有话说,明天下午你可有空。”
“明后天都不行,⽗亲不知哪一天要出院。”
“那么星期五下午。”
尹⽩见他语气郑重,便取笑他:“没想到你我之间还有说不尽的话。”
“星期五下午四时老地方见。”
那边已经挂断电话。
尹⽩还来不及纳罕,描红的生学又追上门来。
描红一个礼拜教七天,上午两节,下午三节,一直到十点多不停,尹⽩出这个主意本来是为着替描红消闲,没想到描红要证明立独,竟当一项企业来做。
尹⽩见描红心情甚差,而生学也不过是住在附近,便替她回掉。
沈先生第二天下午就出来了。
⾝子略见虚弱,但无大脑。
沈太太赶着服侍丈夫,心无旁惊,尹臼忙着做副手,竟没留意描红早出晚归,举止失常。
星期五上午尹⽩特地出去买了一盒⽗亲爱吃的糕点回来,见房中只得台青在读小说,便问:“描红呢?”
台青不敢回答,只说别的:“尹⽩,我⺟亲明天机飞到。”
“咦,怎么拖到现在才说?”
“我见你们都忙,打算自己去接。”
“当心计程车司机把你们载到荒山野岭。”
台青忽然喃喃说:“拿我喂豺狼都不要。”
尹⽩吓一跳“这等自卑感不是描红传染给你的吧。”她把一块巧克力蛋糕递过去。
“姐姐,明天妈妈一到,我便会同她说,我与纪敦木打算订婚。”
尹⽩听着,静半晌才说:“你不必忙着向任何人待,想清楚才做决定。”
到头来还是处处为台青着想。
“我真的决定了,”台青低下头“相士说我会早婚。”
“这几天你与描红的士气低落,到底怎么回事?”
台青躺在上,双臂枕在脑后,长叹一声。
尹⽩见这天之骄女为赋新词強说愁的模样,不噤莞尔。
“⺟亲相当信,平常没事都上一柱香一支签,此刻不知如何求神拜佛。”
“明天来了,你可以陪她到此地⻩大仙庙去。”
“你不反对?”台青意外。
“妇孺寻求一点寄托及乐娱有什么好反对的。”
“尹⽩,你知道吗,很多时候听你的口吻,你都没把自己当做一个女子。”
尹⽩笑着更正台青“你的意思是,我没有故意在⽇常生活上突出女的特征。”
“对,是故意的吗?”台青问。
尹⽩笑“这是最后一招,未到命关头,不能露出来。在童话中,虎是猫的徒弟,猫把所有武艺传授给虎,虎便想呑吃猫,猫于是纵⾝上树,原来他留着绝招救命。”
台青不出声,讲理论,尹⽩真是一套套,奈何纸上谈兵,现实生活上,碰到的,永远是另外一些事。
尹⽩对镜化妆。
台青问:“其余姐妹好像还没有给我们回信。”
“别急。”
台青见尹⽩特别留神配⾊“约了谁?”
“韩明生。”
台青噤声。
尹⽩临出门跟台青说:“描红回来,同她说,冰箱里有果子冻蛋糕。”
尹⽩轻松地下楼叫车,一点也不知道什么在前面等她,人类自称万物之灵,对于命运的安排,却一无所觉。
韩明生比她早到,一见尹⽩便站起来,她几个男朋友都坚持执行这种礼仪,尹⽩只觉舒服。
尹⽩喜孜孜打量韩明生“真亏你们男生一整个暑天背着西装外套。”
两个月不上班,尹⽩的武装解除得七七八八,姿态比常时天真,韩明生更不知道如何开口,鼻尖渐渐沁出汗来。
他头⽪发⿇,硬着心肠,没头没脑的说:“我同描红商量过了。”
尹⽩一怔。
韩明生鼓起勇气说下去:“投亲靠友总不是法子,我愿意带描红到伦敦,一切开支由我负责。”
尹⽩何等聪明,听到这一句,即时明⽩了。
她抬起头来。
韩明生接触到尹⽩的目光,觉得寒飓飓,他低下头“对不起,尹⽩。”
尹⽩镇静地坐着,外表什么异象都看不出来。
饼一会儿,她以一惯的语气说:“你肯定已经找到理想的人了。”
“是。”
“开头的时候,你以为我是她,因为我象她。”
韩明生不得不忍残地回答:“是。”
“直到你看见实真的版本,你决定立时更换。”
韩明生再也说不出话。
尹⽩站起来“我尊重你的意愿。”
尹⽩觉得心间空,象是掉了一样重要的东西,她有点慌,目光到处寻找,终于发觉那是她宝贵的自尊,它落在地上,亮晶晶似碎玻璃,摔成一千片一万片,淌満地,天呀,尹⽩想,这要花多久才能一片片拾得回来?
她震惊,屈辱地退后一步,对人重新有了估价。
韩明生伸手过来“尹⽩。”他想扶她。
尹⽩转头离开。
回家去,尹⽩告诉⽇已,至少那还是她的家。
她用力推开大门,一迳走到客厅,见⽗亲正为台青解释建筑结构上的问题。
尹⽩铁青着脸“沈描红呢,叫她出来!”
沈太太暗暗叹口气,她早已料到有这么一天。
台青忙站起来“姐姐…”
“假惺惺,你知情不报,与她狼狈为奷,去叫她出来与我对质。”
沈先生连忙喝道:“尹⽩,你给我坐下。”
“⽗亲,世上有那么多男人…”
“尹⽩!”
尹⽩知道⽗亲不肯让她去到更不堪的地步,他要她自重,他要地控制情绪,他不准她出丑。
尹⽩忽然觉得她要令⽗亲失望,眼睛満泪⽔“爸爸…”
沈先生急急说:“是你要接妹妹出来,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
尹⽩再也听不进去。怀一腔怒火,回房去找描红。
不见有人。
尹⽩拉住台青:“你一定知道她在哪里,她躲不过这一战。”
台青并没有否认,她点点头“我的确知道。”
“说。”
“她到东区火车站去了,乘今⽇六点钟班车回海上。”
“什么?”
“我没能劝阻她,她叫我代守秘密,并叫我这封信给你。”
尹⽩呆住。
她突然间醒觉,把信放进口袋,拉住台青的手“跟我来。”
“没有用,姐姐,火车要开了。”
尹⽩在最快速度內取饼⽗亲的车匙扑出去,耳边传来⽗⺟焦急的询问声。
她没有回答,自车房內驶出车子,急踩油门而去,平时只要十分钟时间便可抵达,今⽇尹⽩一连冲几个红灯,抱着撤销驾驶执照,大不了以后都不开车的原则,飞向车站。
台青在一旁紧张地握着拳头“快点,快点。”
尹⽩恶向胆边生,骂道:“现在快有什么用,描红出门时你为什么不拉住她,你自私,你內心盼望她回海上去。”
台青转过头来“你骂我。”
“是要骂,廿多岁的人,一点主张也无,也不想想描红这次回去怎么代:你怎么回来了?呵我因一个男人同姐姐闹翻所以回来…笑死全海上两千万人口,台青,你陷她于不义。”
台青翻复的说:“尹⽩,你终于肯骂我了。”
“难道还不该骂?”
“应该应该,”台青饮泣“我以为从此你立意对我客客气气,不再是自己人,见你与描红理论,心里难过,至少你肯与她计较,但你只对我冷淡。”她用手掩住脸。
尹⽩啼笑皆非。
也许台青永永远远不会长大,活该,让纪敦木照顾她一辈子好了。
尹⽩把车子丢在车站门口,准备给通察警拖走,她与台青挤进火车站大堂,抬头一看,但见人山火海,而壁上大钟的分针恰恰追过时针,时维六时十分。
尹⽩倒菗一口冷气,迟了,口涌起一阵悲哀,罢罢罢,她决意开车追到罗湖。
正在此时,忽然有人在⾝后大力推她俩,尹⽩一看,是个孔武有力的中年妇女,正大声诅咒:“电脑电脑,电脑胜人脑,人脑如猪脑,坏了⾜有半小时还修不好,热死人,都没有空气了,让开点让开点。”
尹⽩与台青一听,喜心翻倒,一左一右拉住那妇人“你搭哪班车?”
“六时正这班,怎么,你们有办法?”
她俩换一个眼⾊,马上分道扬镳去寻人。
那妇人犹自唠叨:“一年搭三五十次火车,从来未曾坏过电脑…”
尹⽩已经去远。
一边找一边心中默默祝祷:让我找到描红,过往不咎,大家仍是好姐妹。
尹⽩挤出一⾝汗。
看到了。
描河阢在一个角落,面孔朝里,正坐在一只旧⽪箱上,瘦瘦背影疲倦、落魄、悲哀。
尹⽩鼻子发酸,走到她背后站住。
大堂中人声鼎沸,描红当然没听见尹⽩脚步声。
尹⽩看清楚认分明是她了,自口袋中把那封信掏出来,撕成一片片,捏在手中,叫声“沈描红”描红转过头来,尹⽩趁势将纸碎片兜头脑摔过去“你倒是痛快,一走了之。”
描红见是尹⽩,再也说不出话,憔悴的大眼睛怔怔落下泪来。
尹⽩指着她:“不过是一个男人罢了…”
群众忽然爆出呼声:“修好了修好了,可以进闸了。”象流⽔似涌进月台乘车。
尹⽩紧紧攫住描红的手,怕她走脫。
描红没有挣扎,人群散的十分快,霎眼间整个大堂只剩下几十人,而这个角落,只得她们三姐妹。
尹⽩的化妆早就糊掉,描红傍徨凄苦,五官统统往下掉,台青挂着一张哭丧脸。
尹⽩到底是尹⽩,在这种尴尬时刻忽然仰首大笑起来。
台青吓一跳“姐姐,有何可笑?”
尹⽩边笑边答:“我笑幸亏没有异在场,否则看到我们这个鬼样一定掉头而去。”
可不是,⾐服皱,面孔也皱,头发与上⾐齐齐贴在⽪肤上,手袋当书包似斜挂,八字脚,双手打架似紧紧互牵。
尹⽩到此刻才松开描红,描红的手腕已被勒起一排手指印。
将来她可以回去,探亲、定居,悉听尊便,但不是今天,铁路公司的电脑讯号系统及时发生障碍,救了尹⽩一次,她抹一抹冷汗。
不然她就成为千古罪人:千方百计把妹妹出內地,然后再因小笔把她挤出局,遣返家乡,陷她于两头不到岸的困境。
尹⽩此刻心境非常通明,自有文化以来,就有句成语,叫好人难做,可见人人都有同感。
三姐妹走到大堂门口,只见小房车端端正正停泊在原来的位置,没有被拖走,挡风玻璃上也不见夹着告票,尹⽩不相信这种运气,不噤浑⾝畅快,哈哈哈哈又一次笑起来。
台青问:“姐姐你又笑什么?”
“我笑平时停三分钟车去取一束花也会被通察警发两次告票,我原以为这次他们会出派坦克车来对付我,谁知捡了一⾝彩,没事。”
描红一直没有抬起头来。
她们三人上了车,尹⽩发动引擎,往左边扭驮盘,正驶出大路,一位军装察警却走过来。
“姐小,请系上全安带。”
尹⽩又笑了。
台青转过头去。
她记得姐姐说过,不能哭,就得笑。
但也要象尹⽩那样豁达聪明的人,才能在这种情况底下笑得出来。
门铃响之前,沈氏夫妇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客厅中钻。
沈先生诉苦:“再不回来,胃溃疡未愈,心脏病要发作了。”
沈太太也说:“要命不要命,女儿养到廿多岁还要这种心。”
“太太,她们要是回来了,你可是一句话不要得罪她们。”
“我懂我懂,我们出钱出力之余,并无发言权。”
正在挥汗,门铃一响,沈先生亲自抢过去开门。
见是她们三姐妹,一颗大石头落地,咚声可闻。
三女蓬头垢面,可见战情惨烈。不知谁胜谁负,他当然不敢垂询,想象中尹⽩一定输得一穷二⽩,但,为什么只有她一人面带笑容,而余女则委靡不振?
沈老怕女儿气急攻心,神经失常,忙问:“尹⽩,你笑什么?”
尹⽩见人人关心她的笑脸,不劳师动众,即时收敛笑意,谁知她⽗亲又问:“尹⽩,你怎么不笑了?”
做人之难,可见一斑。
她已精疲力尽,到浴室坐在莲蓬头下直淋了廿分钟才出来。
用一条大⽩⽑巾裹住⾝子,躺在上看天花板,忽觉累不可当,便睡着了。
有人喝酒,有人唱歌,有人吃葯,尹⽩比较幸运,她昏睡,睡眠医百病。
早睡早起,骤醒时才清晨五时许。
尹⽩自上跃起,左右环顾,不见两个妹妹,吓一跳,随即又想,走吧走吧光走了也好。
终于忍不住,走出去找人。
台青睡在书房里,穿着昨天的⾐服,蜷缩一角,如只流浪的小动物。
描红坐在露台上,看山下清晨风景,神⾊木然。
绿幽幽的路灯尚未熄灭,一连串似项练般随着斜坡落市区。
尹⽩过去坐在她⾝边。
描红一见姐姐,马上站起来。
尹⽩冷冷道:“坐下,我不是你太婆。”
描红只得坐下。
过了很久很久,描红只觉得天象是要永远维持这一种瘀蓝⾊来陪衫她的心情,尹⽩又开口了。
她的声音恢复从前那种和煦,尹⽩说:“英国的天气臭名昭彰,受不了的时候,叫他驾车到郊外,对牢一棵树,尖叫三分钟,会好过得多。”
描红的眼泪如噴泉般涌出。
尹⽩还没有发觉,继续说下去:“他办事,我放心,你尽管跟着他去好了。”
听不到回答,尹⽩转过头去,非常诧异,描红与台青都似有流不尽的眼泪,而她,沈尹⽩,却似⼲涸的沙漠,挤不出一滴⽔来。
港香这社会,早已把人练熬成为不锈钢,尹⽩长长吁出一口气,还哭呢。
尹⽩拍拍手,此事就这洋解决了。
她晃一晃头,从此之后,这颗脑袋,得端端正正屹立在她大姐小自己的脖子上,不象台青与描红,可以往男友肩膀上靠去。
回到厨房,碰到⺟亲替她做茶,半杯牛,两个茶包,不加糖。
尹⽩取起杯子喝一口。沈太太看着她不语,只是微笑,知女莫若⺟。
尹⽩觉得有待两句的必要,于是说:“她们需要他们比我多一点,他们很快的发觉了,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发生这种事。”
沈太太不出声。
尹⽩又说:“便宜了那两个小子,他们会幸福的。”
尹⽩坚持戴着一副有⾊眼镜做人,拒绝看到人与事的暗面。
沈太太说:“有封信自墨尔钵来。”
尹⽩不出声。
“沈家不是有位姐妹住在墨尔钵吗?”
沈太太把信送给尹⽩。
信壳上黏着彩⾊斑斓的两个邮票。
尹⽩再倔強,也自心灰意冷,拆也不拆,当着⺟亲的面,把信原装扔进垃圾桶,出去了。
沈先生进来,轻轻问沈太太“什么事?”
沈太太连忙合上垃圾桶盖“没有事。”
沈先生倒咖啡喝“我一直不喜混⾎儿…”
“够了!”沈太太忽然喝止老伴“我不要再听这件事。”
沈先生忙不迭噤声,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