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丹青家里没有人,电话空响了千百次,乔立山忍受不住这种空虚,放心话筒。叩一道门,长年累月,门却不开,一定更加难受。
象丹青这种年纪的少女,最怕天忽明忽灭,人忽在忽亡,没有应付无常的经验,反应过,亦值得原谅。
可怜的小女孩。
怎么样同她家人联络,来把她接走呢。
乔立山走出去观察丹青。
她沉沉⼊睡。
象牙⾊⽪肤光洁润滑,整个面孔上薄薄敷有一层细细茸⽑,象一只桃子,少女给人的感觉,永远似可爱的⽔果。
他不希望她在这里过夜,太危险了。
乔立山尝试回到书房作业,却完全写不出一个字。
他呆在安乐椅上听音乐。
过了很久很久,他也支撑不住,靠着垫子睡着。
反而是丹青先醒来。
一睁开眼,不知⾝在何处,一有知觉,所有悲苦纷沓而至,丹青深深太息。她已经镇静下来,到厨房斟了⽔喝,然后淋一个浴,拉开⾐柜,挑乔立山的⼲净衬衫与子穿上,才觉得饥肠辘辘。
活着的人,还是活下来了。
丹青做了煎蛋三文治吃。
这才想起:屋主人在哪里?
放下食物去找,发觉他躺在安乐椅里。
天⾊已近⻩昏,丹青內心闷郁,万念俱灰,这就是著名的⻩昏恐惧。
幸亏有乔立山在。
她过去握住他的手。
他睁开眼睛,朝她笑一笑“你没事?”
丹青点点头“好得多了。”
他摩抚她头发“时间治疗一切伤痕。”
“我猜想是的。”
“还在下雨?”
“淅淅悉悉。”
“夏天已经过去?”
“已接近尾声。”
“对我们来说,这个夏天既长又苦。”
丹青把头伏在他膝头上,他们两人都失去所爱的人。
饼一会儿,乔立山问:“你⽗⺟可知道你在我这里?”
丹青厌恶的答:“他们从不关心我何去何从。”
“这并不是真的。”
“你要我即刻走?”
“别多心。”
“你喜我?”
“非常喜。”
“带我离开,我们走得远远的,不让他们找到。”
乔立山笑了。
丹青的情绪正处于最波动时刻,一言一动,少不免乖张。
丹青见他没有反应,便说:“现在不决定,你会后悔。”
乔立山温和的说:“我看到我会。”
听他这样讲,丹青又有点⾼兴,微微牵牵嘴角。
乔立山轻轻说:“我经验比你多许多。”
“又怎么样呢?”
“我不能占小女孩便宜。”
“你太过狷介。”
“或许是,这样吧,为求补救,我让你躲在我家休息。”
“谢谢你。”
“对了,你肚子饿不饿,我的在咕咕叫。”
乔立山这样替自己解了围。
他有点惆怅,时间不对,同样的十年差距,假如他三十七,她二十七,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在这一刻,丹青分明想寻找更大的刺,来盖过失去阿姨至大的悲伤。事情一过,后悔是必然的。
乔立山有他的骄傲,他不会乘人之危。
他到厨房做晚餐,丹青把那套⾐服洗掉。
乔立山乘她不觉,再拨一次电话,她家仍然没有人。
或者丹青是对的,立独惯了,家人觉得她能力強,便任她自由发展,不甚关注。乔立山十分怜惜她。
她过来看他做牛⾁,他便问她:“你那些小男朋友呢?”
丹青板着脸“我没有男朋友,我只喜你一个人。”
乔立山有点感动,他相信她,再过几年,她长大了,势必不能维持这样的天真。也许这个夏天并不算太坏,阮丹青的纯清,会留在他心底许久许久,可能直到八十岁,假如他有八十岁。
他以为丹青已经控制情绪,晚上陪她看电视,一转头又看到她泪流満面。他叹口气,把她拥在怀內。
乔立山在深夜两时才找到丹青的家人。
“你是谁?”接电话的男人非常不客气“谁找葛姐小?”
“我是丹青的朋友。”阁下又是谁?
“丹青此刻在哪里?”男人问。
乔立山沉着气,不去理他。
那人正是阮志东,见得不到回覆,便扬声叫葛晓佳。
“丹青有消息?”她匆匆忙忙取起电话“哪一位?”
“葛姐小,我是乔立山,记得吗?”
梆晓佳顿时松口气“我知道你,丹青没事吧?”
“她在我家,你不必担心。”
梆晓佳深深太息。
“今天发生的事,实在太过遗憾。”
梆晓佳忍不住饮泣。
“我的电话是三五七七一。”
“⿇烦你照顾丹青,我们天一亮还要出去办事。”
“我能帮忙吗?”
“我想不必了,谢谢你。”葛晓佳挂上线。
乔立山转头,看见丹青站在他⾝后。
“看见没有,我告诉你他们不关心。”
乔立山不以为然“他们信任你,这是至⾼的尊重,有些⽗⺟当子女似贼,步步为营,你情愿那样?”
丹青不出声。
“你心情欠佳,戴着有⾊眼睛,此刻无论看什么,观点都不可能公正,现在上去觉睡,别多说话。”
丹青靠在陌生的上,一时睡一时醒,当然不可能睡得好,心中充満凄苦愁恨。天亮了,乔立山进来,轻轻吻她的脸,丹青闻到剃须⽔的清香,知道又是新的一天。
她感慨极了,真没想到,太还会照样升起来。
丹青紧紧闭着眼睛,希望这一天会自动消失。
乔立山低声劝慰:“我们总会失去所爱的人。”
丹青惘然看着自己的手,这种沉重的打击使她迅速成长。
“葛姐小过一会儿来接你。”
“什么时候?”
“十一点多,她先要跑几个地方。”
丹青一直低着头。
“你准备好应付今天没有?”
丹青深深昅一口气,点点头,掀开被褥下来。
“好女孩。”乔立山赞赏她。
丹青苦笑“人必须面对他必须完成的事。”
“说得好。”
“谢谢你陪我一整天,方渡飞。”
“我还打算在另外陪你一天,大赠送。”他有心逗她笑。
“不必了,方渡飞,送上门都不要,我心中有数。”
“这是我一生中唯一做君子的一次,可能后悔一辈子。”
丹青成的说:“你太客气了。”
他一怔,细细端详丹青,她昨天进来时还是个小女孩,今天,镇定而沉着,态度似大人。
梆晓佳按铃时,丹青已经完全准备好,⺟女一见面便情不自噤拥抱。
阮志东在楼下等她们两个。
乔立山说:“假如方便的话,我也想一起去最后悼念。”
梆晓佳尚在犹疑,丹青已说:“让他去吧。”
梆晓佳点点头。
阮志东开了车来,让一对年青人坐后座。
丹青许久没有与⽗⺟同车,百感集,恍如时光倒流,无限感慨。
她问:“为什么,我们明明是相爱的,平常太平无事时却不知如何表达,一定要到患难时才见真情,错过最好的岁月。⽗亲,亲告诉我为什么。”
乔立山按住丹青的手。
梆晓佳听见女儿这么说,眼泪簌簌而下。
“不要在斗了,”丹青恳求“保不住今⽇在明天去,大家退一步,⽗亲,⺟亲要你改,你都答应了吧,⺟亲,可以忍耐的话,请你包涵。”
乔立山递手帕给丹青。
一路上再也没有人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葛晓佳说:“丹青,她把娟子咖啡室留给你。”
丹青没有表示。
饼一会儿她问:“有没有遗书?”
“没有。一封信怎么说得尽她彼时的心情。”
“整件事完全没有必要,是最大的浪费,”阮志东沉痛的说:“她无论写什么,我们都不会原谅他,”声音哽咽了“这么多人爱她还不够,她仍觉得不満⾜,出此下策,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是不是意外?”丹青轻轻的问。
“不是。”
丹青没有再问,不再重要了,失去的已经失去。
梆晓佳问:“你手上拿着什么?”
“呵,”丹青低下头“是一方头纱。”
“是…”葛晓佳问。
丹青点点头“我可以留着作为纪念吗?”
“当然。”
乔立山紧紧握住丹青的手。
阮志东说:“丹青,我们知道这件悲剧一定会震撼你,希望你能坚強应付。”丹青说:“昨天,我曾想过逃跑。”
她⽗亲问:“今天呢,今天才最重要。”
她⺟亲说:“别催她,让她慢慢腾出空间来安置悲伤。”
丹青看着街外。
乔立山在她耳畔说:“看你⽗⺟多么文明。”
不错,可惜很多时候,他们待对方,无比原始凶残。
无论感情上怎么处理这项悲剧,丹青都知道,她不再是以前那个小丹。
阮志东在这件事上一柱擎天,办得非常妥贴,在精神上又予前最大的支持。丹青从没见过⽗⺟如此合拍。
乔立山也一直陪着丹青。张海明与宋文沛上机飞那⽇,他俩一起去送别。沛沛对丹青悄悄说:“上次乘机飞,苦也苦煞,旁边坐一个穿低裙子的女郞,失手把整杯咖啡倒在我腿上,粘粘捱了十多小时。”
然而生活上的小磨折总会熬过去,机飞一定会到,海关一定能过,但逝去的人,想再见一面,永无可能。丹青已不计较这些无关痛庠的小节。
她耐心聆听沛沛唠叨,却已失去共鸣,两个少女心态相距甚远。
丹青抛离了宋文沛,她们已经背道而驰。
时间终于到了,握手,拥抱,道别,分手,丹青松了口气。
那天晚上,丹青镇静地问⺟亲:“有见过胡世真吗?”
梆晓佳看她一眼,不敢马上作答,沉昑一会儿,旁敲侧击地反问:“不再恨他了吗?”
“恨,怎么不恨,但是除了恨他,我还得生活。”
梆晓佳松口气,丹青看通看透了。
饼一会儿,她答:“见过。”
“他悲伤若绝,抑或照原意同顾自由姐小结婚?”
梆晓佳沉默。
“告诉我,⺟亲,我自信受得起任何打击。”
“两者都有。”
“什么?”
“他无限哀伤,但同时决定带顾姐小回巴黎结婚。”
丹青不怒反笑。
“他要求见你,我认为不适合,没有答应他。”葛晓佳停一停“说真的,丹青,生活是这样的累,漫无目的,也许娟子只想早点永息…”
丹青打断她“⺟亲,我不准你这么想。”
梆晓佳怔怔苦笑。
丹青说:“情况不是好转了吗,章先生呢?”
“我们仍处于‘先生贵姓,到哪里玩多’的阶段。”
“假以时⽇,你们会得稔。”
“但在我们这种年龄,就是觉得疲倦。”
丹青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开导⺟亲。
“你打算如何处理娟子咖啡室?”
“毕业回来,我亲自打理它,把它改为一个沙龙,让文艺工作者在那里聚集。”“娟子会赞成这个主意,那么,一切等你回来再说吧。”
⺟女俩的行李都收拾好了。
丹青只得一件手提行李,她⺟亲不胜烦恼,频频说“难怪英女皇伊利莎⽩二世出外旅行,连⽔都带着走”不过也不简单了,⾜⾜三只箱子。
丹青佩服⺟亲,经过这么多磨难,仍然孜孜不倦,会不会是嘴头上埋怨诉苦唠叨,帮她发怈內心诸般痛苦,平衡了心理。
反而娟子阿姨,从来不宣怈情绪,更加难以化解心结。
“两件睡袍,怎么穿十六天?真象逃难。”葛晓佳还在喃喃自语。
也好,不能怪社会,不能怨命运,拿睡袍来出气。
丹青懂了,她看到许多从前没有看到的底蕴。
她约了乔立山在娟子咖啡室见面。
她做咖啡给他喝。
想起来他们第一次见面,也在这间咖啡室。
丹青说:“我知道你要写一本六十年代背景的小说。”
乔立山扬起眉⽑“你怎么猜到的?”
“记得那几箱旧画报吗,你说那些资料有用。”
乔立山笑一笑,默认。
“那么你应该听一听六十年代初期的流行曲子。”
“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