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节:我像我母亲
韶韶心如刀割。
难怪奇芳神情茫然。
奇芳说下去:“我想她除非亲眼看到郑健无恙,否则终⾝不能释然,韶韶,我所不明⽩的是,为何有些人的命运重复又重复,一代一代那样传下去。”
韶韶说:“我不知道,但是我总算知道为何一些人下午三时就开始喝酒。”
“你要不要喝?我陪你。”
“奇芳,我不可以喝了。”
“为什么,阿邓不给你喝?叫他出来,我好好教训他。”
“奇芳,你快要做阿姨了。”
“什么?”奇芳一时没会意。
韶韶微笑。
“啊,”奇芳明⽩过来“啊,太好了,韶韶,预产期在几时,告诉我,我过来照顾你,我来喂清晨三点钟的那一顿。”
“明年七月。”
“真好,天气热,孩子什么⾐服都不须穿,光着小手小腿,让我来帮忙。”
要到这个时候,韶韶才发觉奇芳比她更喜孩子。
可是两次婚姻,都没为她带来子女。
“邓大嘴的嘴巴笑得咧开来了吧?”
“他还不知道。”
“你第一个告诉我?”奇芳惊喜。
韶韶点点头。
“你真好,韶韶。”
出江湖混了那么久,姚韶韶自然懂得收买人心。
“韶韶,你是超级⾼龄产妇,不如辞掉工作好好在家待产。”奇芳是真心关怀。
“喂!我哪里有那么老,别嚷。”韶韶脸⾊发青。
“韶韶,姐妹面前不打暗话,你今年倒底贵庚?同前朝的事前朝的人有那么多瓜葛,不会年轻了吧,理生上来说,可谓奇迹,佩服佩服。”
韶韶笑了,她们真的开始像亲姐妹了,自己人,说话何必忌讳。
奇芳忽然说:“当初⺟亲要是把我也带在⾝边,不知何等光景?”
“她没有能力养活两个孩子,把我拉扯大已不简单,况且,你⽗一定会争取你的抚养权,争不到手,决不罢休,她永无宁⽇,这事她已经过再三考虑,并无第二个选择。”
“那样的抉择,一定是痛苦的。”
“⺟亲一生在痛苦中度过。”
“可是,在少女时代,她是快乐的吧,外公那样疼爱她。”
“我想是。”
“还有,你与她那么亲,又那么孝顺,事事以⺟为先,也令她感到満⾜吧?”
“奇芳你把我说得太好。”
“世事古难全,⺟亲生前失去不少,到底也得要回一些。”
“对,奇芳,我有件东西要送给你。”
“是什么?”奇芳诧异。
只见韶韶回房去,半晌出来,手中拿着⽩⾊软纸包的小小一件东西。
“那是什么?”奇芳大奇。
软纸被轻轻拆开,奇芳看到一只小小的洋娃娃,约两掌⾼,金发、蓝眼,容貌秀丽,穿着一套格子⾐裙,⾚脚,看得出是韶韶幼时玩具之一。
“可爱吗!”
韶韶说:“洋娃娃的年纪不小了,原本的跳舞纱裙及⾼跟鞋均已失落,这套裙子由我后来配回,我深爱这只玩偶,它伴我度过无数快乐的时光,现在转送给你。”
“不,留给你女儿,应当给你的女儿。”
“叫你拿着便拿着!”
“是⺟亲买的吧?”奇芳轻轻接过。
“是,那年我十二岁。”
⺟女二人特地乘电车到一间新开的⽇本百货公司,那⽇⺟亲异常阔绰,多花两角钱,乘电车楼上头等,到了玩具部,随手一指,便叫售货员把大大的盒子取下,韶韶记得她心花怒放,爱不释手,头发可以梳,双眼会眨动的洋娃娃!
奇芳犹自喃喃说:“…留给你女儿。”
可是韶韶不想孩子承继她任何回忆或往事。
她愿意孩子像邓大嘴,没有个人历史。
问起邓志能的家庭往事,他只会搔搔头⽪“广东中山人,家⽗少年时便来港谋生,做米业,家境不错,读扫⼲埔官小,后念皇仁书院,升港大医科,毕业后考⼊府政做事。”
三句话讲完一生,这才是最理想的一生。
“这真是可爱的一只洋娃娃。”
“是,后来走遍大江南北,再也没发现比它更美的人形玩偶。”
“它有无名字?”
“没有,它只是我的洋娃娃,或是那只洋娃娃,因为一见它,⺟亲便会惊呼:‘那只洋娃娃还在呀’。”
“谢谢你,韶韶。”
“我一直爱它。”
“看得出来。”
“它有一只眼睛已经不会开合。”
“我注意到。”
“好好保存它。”
“这是我收到的最珍贵礼物之一。”
奇芳告辞。
韶韶独自发呆,直至邓志能回来。
邓志能一进门,只见子一声不响坐在露台,捧着一杯冷茶,不知想些什么。
他走到她⾝边说:“出来了。”
“谁出来了。”
“我申请你⼊籍的文件出来了。”
噫,时限总是会到。
“去验过⾝体,及格后一年內要做移民,准备好了没有?”
“阿邓,我也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小邓把双手揷在口袋里“我早已知道。”
“什么?”
“要等子宣布才恍然大悟的丈夫统统要打三十大板,韶韶,辛苦你了。”
“你是几时知道的?”
“当你看完医生回来悄悄哭泣的时候。”
韶韶握住邓志能的手“瞒不过你的法眼。”
“真是,似我这般绝顶聪明,玻璃心肝的人,世上并不多了。”
“我真幸运。”
“那还用讲。”
姚韶韶坚持上班至产假开始,说也奇怪,自从孕怀后,她就不再梦见⺟亲,她吃得下睡得着,胖了许多,常受医生警告:“体重增加太多,并非好现象。”她置之不理,大吃大喝,強悍地站在办公厅里指挥如意。从背后看去,像一座小山,有碍观瞻,可是丈夫与同事不介意,管它呢。”
燕和随奇芳来探访她,大吃一惊,这是韶韶?她不认得她了,怜悯之余,有大仇已报的感觉,这女子何止重了三十公斤!真丑真辛苦,活该,谁叫她平⽇做人那么厉害。
燕和笑了。
韶韶猜也猜到她想些什么,却完全不介意。
叙完旧,韶韶问燕和:“令尊同令堂可好?”
“⽗亲在墨尔本做客,家⺟在夏威夷度假。”
韶韶忽然冷笑“杀人放火金带。”
奇芳忙劝说:“何苦把我也骂进內。”
燕和跳起来“好意来看你,却被你侮辱,下次还叫人怎么来。”
韶韶低下头“对不起。”
“勇于认错,可是坚决不改!”燕和直骂。
“既然知道她的脾气,也不要怪她。”
燕和赌气“祝你再胖三十公斤,而且永远不瘦回去。”对于现代女来说,这已是十分歹毒的诅咒。
奇芳先叉开话题“你生产后就要移民,会不会吃苦?”
“你放心,家家户户都那样做,机飞上全是幼婴,熬苦是国人本⾊。”
“房子买好了没有,装修呢,婴儿用品可是一件都不能缺,想想都替你辛苦。”
“一切是自愿的,心甘情愿,就不觉痛苦。”
“不要与我们失去联络。”
“我不会,⺟亲甘于寂寞,我却喜热闹。”
燕和忍不住问:“你胖了那么多,肯定不是孪生儿?”
“我从来没有胖过,自由社会,自由选择。”
“再瘦回去的时候,”燕和狞笑“⽪肤会打摺。”
奇芳不得不说:“燕和,我们走吧。”
也真巧,外公的遗产,也在这个时候发放。
由刘律师通知韶韶,是一笔接近八位数字的财产。
韶韶说:“我们不需要这笔钱,请转捐慈善机关。”
“姚姐小,考虑清楚再说,转赠也得由你签名。”
可是韶韶心念已决。
邓志能知道后,劝道:“移民后你我均告业失,两老与一小,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贪慕虚荣。”
“房子可以往大些。”
“我们不需要更大的房子。”
“孩子可进私立学校。”
“公立学校⾜够好。”
“可以随时往欧洲旅行。”
“附近走走好了,风景一样怡人。”
邓志能叹气“你仍然恨恶他们。”
“不,我不认识他们。”
“死硬派。”
“我猜我是,”韶韶无奈“我像我⺟亲。”
“我们得收拾行李了。”
“我已收拾好⾐物⼊柜。”
“我是指移民的箱柜。”
“邓大嘴,统统均是⾝外物,看开点,能不带就不要带,生活越简洁越有益处,望减至最低,也就没有烦恼,我们用不到那些钱,即系无用,贪来作甚。”
小邓瞪她一眼“生了孩子,你的想法会改变。”
“变的时候我会通知你。”
那夜一,翻旧照片簿,看到自己一丁丁大,抱在⺟亲怀中的照片。
韶韶像是忽然回到儿时,什么都不懂,不识字不上学阶段,只想⺟亲抱抱,一小杯冰淇淋⺟女同吃,到浅⽔湾游泳没有泳⾐只穿內,由妈妈亲手替她剪发…
韶韶热泪盈眶,一边回忆一边微笑,弄不懂时间去了何处,一切宛如昨⽇之事罢了。
那时⺟亲有浓厚的黑发,健康⾝体,灵活双手,总是希望接多一份工作来做,赚多些外快,好让女儿多些享受。
韶韶心如刀割。
忽然之间,痛楚变为实真,她捧着部腹,哟,马上自回忆世界回到现实来,连忙拨电话给邓志能,通知他来接她前往医院。
百忙中她抬起头看着天空“妈妈,”她说“我也要做妈妈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