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为谁改变自己?”
苏西答:“我自己。”
“你头一个要爱你,以及接受你,你必须学会与你相处。”
“我明⽩。”
“这装扮怪怪地,不适合你。”
苏西扮一个鬼脸。
“见到朱立生了?你们谈过些什么?”
“朱立生有急事去新加坡,派儿子朱启东做代表。”
“啊,你见过启东,”雷律师十分⾼兴“那年轻人真是一表人才。”
“且甚有內涵。”
“是,我看他长大,是名毫无缺点的年轻人。”
“是个完人?”
“稍有牛脾气,三岁大就到处长辈扮病人给他诊症,达不到目的就生气。”
苏西骇笑“多可爱。”
“毕业后一直到第三世界落后地区去赠医施葯,一点经济头脑也无,幸亏⽗亲是个成功生意人,否则空有学问抱负,生活也成问题。”
唁,原来如此。
“结婚没有?”
“谁要他,你会嫁他吗?”
苏西笑“为什么不?”
“他很少在家。”
“跟他跑天下好了。”
“姐小,他去的地方还有霍天花为患。”
苏西吐吐⾆头。
“一次他给我看照片,他抱着病童的时候并没有戴手套,我惊问:‘口罩、手套呢’,当地的军人⼊病营都戴口罩。”
“他怎么说?”
“他茫然答:‘为什么要戴手套?’”
苏西点点头。
“他想都没想过,你说是不是神经病。”
“他与⽗亲不和?”
“咦,你怎么知道?”
“生意人铢锱必计,恐怕不以为然。”
“不,他们⽗子感情很好。”
“那真是难得。”
霄家振律师看到苏西眼睛里去“还想知道什么?”
苏西⼲脆再问:“他⺟亲可易相处。”
“⽗⺟已离矣卩年。”
苏西说:“啊,同我一样。”
雷律师笑“说对了。”
“离婚,可算堕落?”
“我实在不想承认,不过,早三十年,社会风气的确如此封闭,几乎公认离婚是堕落行为之一,当事人,尤其是女方,格上必有什么不妥之处,离婚妇人是侮辱称呼。”
苏西耸然动容“加之罪,何患无辞。”
“二十年前,同居而不婚,亦系堕落。”
“哗,那昅烟可算堕落?”
“在一些保守固执的⺟亲眼中,穿⾼跟鞋,也是堕落,那是舞女穿的鞋子。”
“那么,做舞女应该怎么办?”
“一直不十分确定,至今,有所谓名媛认为名牌⾐物不应售予⾝份暧昧女,还有,任职场,肯定是自甘堕落,应与⿇疯病人关在一起。”
“现在⿇疯已经绝迹。”
雷律师接上:“那么,数夜之女最毒。”
苏西抬起头想了一想“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问。”
“倘若我们四人统统堕落,财产又如何处理?”
雷律师变⾊“不会吧?”
“堕落的准则如此虚无缥缈,四人全部不及格也不稀奇。”
“他另有锦囊,到时拆启,必有指示。”
“苏进有否给你⿇烦?”
“他敢。”
苏西沉昑“他这个人…”
“我知道,一向欺庒你的是苏进。”
苏西抬起头想一想,推说:“不记得了。”
雷律师微笑“苏西,假使我有一个女儿,我希望她像你。”
苏西哑然失笑“锗爱错爱,我既非美人,又不是天才,有什么用。”
“是你那种绝不让任何人与事⼲扰你过好⽇子的乐观精神。”
“是吗,”苏西诧异“那也计分?”
“一百分,我至讨厌怨天尤人,不住抱怨,心中没有一件好事的人。”
秘书进来说:“雷律师,董先生已经在等。”
苏西站起来说:“我告辞了。”
“我们再联络。”
苏西忽然问:“可以约会朱启东吗?”
雷家振醒悟,这才是苏西真正要问的问题。
“当然可以。”
“不犯规?”
“一点关系也没有。”
“谢谢你。”
苏西松口气,奔到街上,呼一声。
可是天正淅淅下雨,不得了,她那把花了不少时间吹直的头发保证又会反弹。
苏西想回广告公司去打一个转,与同事说几句。
她走的路十分迂回,她喜穿过各个商场顺带看看橱窗,已是多年来的习惯。
苏西看到一方丝巾,驻⾜打量,这时,她发觉⾝后有一个中年人。
苞了她有一段时间了,他也佯装看橱窗。
一眼就知道这一类⾐着普通的男子对古灵精怪的女装不可能有趣兴。
苏西不出声,她买了一杯冰淇淋,坐在广场的长凳上慢慢吃,男子消失了,也许躲在后边人群里,一直到苏西站起来,他都没有再出现。
莫非是多心。
她走近珠宝店,他又出现了。
苏西叹口气,有人跟踪她。
为什么?当然是要看她⽇常行踪如何,从中研究挑剔。
这还会是谁,一定是苏进。
苏西握紧拳头,十分气忿,新仇旧恨全部勾了起来。
雷家振律师说得对,最会得欺庒她们⺟女的,便是这个比她大十二岁的半兄。
苏西属牛,他也属牛,碰巧大一号,但是苏西从没见过如此奷诈的牛。
十多年前⽗⺟分手,也是苏进导演的好戏。
他痛恨她们⺟女,认为她们破坏他家庭,恐惧⽗亲终于会离开他们那头家,故此从来不放过苏西⺟女。
他终于等到机会。
他派人跟踪,不,不是苏西⺟亲,而是他亲生⽗亲。
他捉到⽗亲约会一个女演员的证据,把整份证据送到苏西家去。
聘用私家探侦是苏进惯伎。
苏西记得⺟亲看到录影带时十分平静,声线有点无奈:“唉呀,我这会子可难下台了。”
本来已经十分动摇的一段关系被这条导火线完全摧毁。
苏西回忆到这里,握紧拳头。
每个人一生中都会迁怒一个人一件事,苏西憎恨苏进。
这个人不学无术,绝不长进,年复一年,学做生意、炒卖地产、搞⽇本餐馆、批发时装、电子零件、旅游公司…七十二行,几乎什么都做齐,没有一桩不亏大本,简直是无底洞。
他最怕有人来分薄他的⾝家。
事成后,苏进不住炫耀他的手段,亲友全部知道这件事,传为笑柄,⽇后辗转传到苏西耳中。
她从未与⺟亲商议过这件事。
案亲如此不忠,长远也没有意思。
苏西本来想走进出派所,好警告那个跟踪者,终于改变了主意。
她有更好的办法。
苏西叫部车子回家,她想到了以彼之道,还诸彼⾝,反正她现在也有多余的钱可花。
她正收集资料,电话铃响了。
“我真怕你去了别处度假。”
是朱启东,苏西心头一阵温暖。
虽然都会人海茫茫,不过要找一个人,一定可以找得到。
“想约你吃晚饭。”
苏西揶揄他:“医院随时会传你。”
他十分无奈“所以不大有人肯陪我吃饭。”
“我来好了。”
“六时正接你。”
“那么早?”
“想早一点看到你。”
“好,我在家等你。”
苏西趁这个空档联络了一家郭氏私家探侦社。
冰氏曾经是宇宙广告公司的客户。
苏西说出她的要求:跟踪、报告、拍摄、录音。
那是很例牌的工作。
探侦社说:“我们需要他的照片、住址、办公地点。”
“我马上把资料传真过来。”
苏西忽然想到,其实两兄妹都堕落不堪,没有一个好人。
她有丝內疚,朱启东若知道她这另一面,可会深深吃惊失望?
不管了,她必须保护自己,敌人已经动手,她也该准备武器了吧。
探侦社立即有电话过来“资料收到。”
“拜托。”
苏西吁出一口气。
她刚想打扮一下,门铃已经响起来。
果然是朱启东。
如果对方派人守在她门下,一定知道她正在约会见证人的儿子。
好呀,没问题。
朱启东进来“伯⺟不在家。”
苏西笑“她的约会比我多。”
她斟两杯冰冻啤酒出来。
“地方涸祈敞。”
“是呀,老房子、老家具,装修一直没变,厨房墙角还有⺟亲替我量度⾝⾼进展记录,最多一年⾼三英寸半,真厉害。”
朱启东笑着坐下。
苏西忽然疑心“你为什么不问我⽗亲?”
他可是已经打听过她的家事,如果有,她对他的印象一定大打折扣。
可是朱启东莫名其妙,他说:“对,伯⽗也不在家。”
苏西微微笑“家⽗已经去世。”
“对不起,我不知道。”
苏西十分矛盾,这时,她又希望他什么都知道,省得她费⾆解释。
“我是庶出。”
“兼是私生子,⽗⺟从来未曾正式结婚。”
“一直以来,生活非常节省,必需品不缺,可是也没有奢侈品。”
“现在好了,得到一笔遗产…”
待⾝世是天下最辛苦的事之一。
苏西沉默了。
朱启东说:“我从不知道坐家中喝啤酒可以这样舒服。”
苏西笑答:“那是因为你知⾜。”
他端详她快乐天使般容颜,満心欣。
她为他修饰过,可是鬈发野难驯,早已飞弹得四处都是。
他忽然问:“你的眉⽑怎么了?”
“我修过。”
朱启东大吃一惊“可是,浓眉最漂亮。”
苏西意外“你喜?”
朱启东大力颔首“刚健、媚妩、精神奕奕。”
苏西心花怒放“那,以后我不碰它们了。”
朱启东趋近一点,想说些什么,这时,他的传呼机又响。
他一怔。
苏西已经笑起来。
“咦,今晚我休假。”
呵,他为她告假。
他取出手提电话拨到医院,告诉值班人员:“你应找上官,今晚他轮更。”舒出一口气。
苏西说:“让我们出去吃饭。”
“不如到舍下。”
唔,一个无国界医生的家可能真是一间寒舍,去见识一下不妨。
“好。”
苏西取饼外套跟他走,这才发觉,她对他,还没有说过“不”字,一直都是好好好好好。
对别的男生可没有这样驯服“不,我想早点走。”“不,我头痛。”“不,今明后晚都有事。”“不,我不会跳舞。”不,不,不。
门口停着一辆蛤蟆似新式欧洲跑车,一看就知道能超卓。
但苏西讶异“这是你的车子?不像呀。”
“实不相瞒,妹妹启盈见我有约,借出跑车给我,她说,女孩子喜新车。”
苏西微笑“你本来用什么车?,’
朱启东扬扬头“我没有车,步行十分钟可到医院。”
苏西笑“步行很好。”
“那以后我也不用改变自己了。”
“当然不必。”
苏西设想到他仍与家人同住。
住宅在山上,半立独洋房,布置名贵大方,朱立生⽗女都不在家。
朱启东的书房十分简洁,书桌上放着他在各国工作的照片。
苏西仔仔细细逐张欣赏,问题多多。
“这是什么病?”怵目心惊。
“很可怕,叫食⾁菌。”
“啊,我听说过。四十八小时可以致命。”
“唉,至心酸是看到儿童患一般抗生素可迅速治疗的疾病,但因缺乏葯物失救。”苏西不语。
片刻女佣请他俩用膳。
菜式清淡可口,苏西吃了很多。
一样是⽗⺟离异家庭,他们这一家又不失温暖。
“有无启盈的⽟照?”
“嘿,她最爱拍照。”
摊开照片簿,真是琳琅満目,朱启盈在一问著名法国珠宝公司任共公关系职位,人长得漂亮,打扮时髦,完全走在时代尖端。
“这是家⺟。”
苏西冲口而出:“最年轻美丽的伯⺟。”
朱启东笑“启盈同⺟亲一个印子。”
“令尊呢?”
“他不喜拍照。”
苏西有点失望。
不过她没想到看老照相簿也会那样有趣。
“几时介绍我认识启盈。”
“你会嫌她幼稚。”
苏西连忙说:“不不不,我才笨拙呢。”
“聪明人都那样讲。”
苏西急急赔笑“折煞我了。”
他的手提电话又响起来。
“对不起,我听听。上官,什么事?嗯,原来如此,女朋友的表姨妈娶媳妇,非去吃喜酒不可,我也有女朋友呀,一样走不开,吹牛?她就在我⾝边,不信,她同你说几句。”
竟把电话递给苏西。
苏西骇笑“哪一位?”
那边又笑又说:“你是小朱的女友?他找到女友了?你央求他代我当三小时夜更可好?他一向是我们这种有包袱之人的救星。”
苏西笑弯了。
朱启东在一边教她说:“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苏西对上官医生复述:“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那上官一直嚷:“厉害,厉害。”
苏西笑着说:“他马上来。”
上官说:“皇恩浩。”
“你的同事都那样可爱吗?”
“上官的确特别一点。”
“我告辞了。”
“对不起,原本可以去看电影。”
“改天好了,机会多多。”
他送她返家。
⺟亲看着她“这样⾼兴,去什么地方来着?”
“同某君约会。”
做⺟亲的感叹:“异相昅,无可抗拒,人类天如此。”
“是,”苏西承认:“人类命运如此。”
“现在都是明⽩人了,合理得多,我像你那样大的时候,我妈对我说:‘遥香,何必嫁人,你陪我出⼊教会岂非十分圣洁’。”
苏西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事,不噤奇道:“外婆真的那样说?她不结婚,何来女儿?”
⻩女士答:“用诸别人⾝上的才叫规矩,她成为我的终⾝反面教材,至少,这一段⺟女关系,可以由我控制。”
苏西吁出一口气。
第二天一早,雷律师找她。
“苏进要求开紧急会议。”
“有必要敷衍他吗广
“将来,你也可以召他出席开会。”
苏西当然知道苏进想说些什么。
她抵达律师事务所的时候他们三兄妹已经到齐。
苏进一见苏西进来便指着她厉声说:“你与朱立生之子朱启东来往甚密,究竟居心如何?”
苏西不语,静静在一角落坐下。
苏进怒不可遏“企图私通公证人,还有什么公平可言?”
雷律师开口了:“你稍安毋躁。”
苏进转过头来“雷女士,你一直偏帮苏西。”
雷律师也提⾼声音:“一个人有权结朋友,即使这人是朱立生之子。”
苏进气⽩了脸“好,我明⽇就去追求朱立生之女。”
雷律师不怒反笑:“这也是你的自由,你大可以那样做,可是如果你以为你有机会影响朱立生的判断,你就错得很厉害。”
苏进道:“苏西已经左右了你的看法。”
雷律师凝视他“你也大小觑我这个长辈了。”
苏进拍桌子:“要在这里寻公道是不可能的事。”
“你少在我办公室大呼小叫。”
苏进叫妹妹“我们走。”
然后他指着苏西“我一定会证实你堕落。”
苏西既好气又好笑。
苏近与苏周两姐妹仰一仰头就跟着走了。
雷律师没好气“早知不接这份古怪透顶的遗嘱来办。”
苏西问:“一一妾可算堕落?”
“站在女立场来说,是天下最荒唐的堕落行为。”
苏西微笑“可是,他却不准我们胡调。”
辨矩,是用来加诸别人的一件事。
别人犯错,罪不可恕,自己的闪失,则永远情有可原。
“苏进怎会知道你约会朱启东。”
“他用私家探侦。”
“卑鄙。”
“我也用私家探侦盯他。”
“苏西,怨怨相报何时了。”
“我想多了解这一个大哥。”
“你看,金钱万恶。”
苏西笑“可不是。”
冰氏探侦社有人在家门口等她。
“苏姐小我们找个地方说话。”
一定有重要消息。
“请到舍下。”
把那位郭先生请进书房,轻轻关上门。
苏西接过一只大信封。
打开,是一叠照片,拍得玲珑清晰。
苏西一看,震惊,呆住,掩着嘴。
真没想到!
照片里两个男人,一个是苏进,另一个是…一张非常英俊悉的面孔,苏西认识他,她定期见这个人,他是苏西的心理医生司徒伟文。
苏西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才好。
天下竟会有这样怪异的事。
她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手⾜无措。
只听得郭探侦说:“他俩每星期一及五定期见面,来往超过一年。”
苏西呑下一口涎沫。
“两人感情很好。”
苏西用右手不住哀摸左手臂,像是想把汗⽑安抚下去的样子。
“你没料到会发现这样的秘密吧。”
苏西颔首。
“潘朵拉的盒子一打开,所有琊魔古怪都飞逸出来,叫人永无宁⽇。”他说的是希腊神话故事。
饼片刻,苏西试探着问:“这…算是堕落吗?”
小冰有一丝讶异,却十分平和地答:“成年人有权选择密友。”
小冰说得对。
“这两个人,一个是我大哥,另一个是我的医生。”
小冰意外“不是你的男友?”
苏西吁出一口气“不不,谢谢天,幸亏不是。”
小冰如释重负“那,我比较容易说话了。”
什么,难道还有下文?
“事情有点复杂,你看。”
小冰再掏出一只信封。
案中有案,这探侦查案好手段。
信壳里仍然是照片,一位资深记者说过,一张照片胜过千言万语,果然。
苏西一看,耸然动容:“啊。”她低呼出来。
可不是值得惊叫,这次,照片中一人是司徒医生,另一人是美貌少女,两人态度热昵,司徒的手正在摩抚少女的长发。
苏西说:“这女孩是司徒医务所的接待员殷姐小。”
“呵,你全认识,这三角关系对你不陌生。”
“如此复杂!”
“苏姐小,我正担心你也是其中一个主角。”
苏西忍不住“啐。”
“既然是个旁观者,再好没有,”小冰停一停“他们的关系⽇趋紧张,苏进已经起了疑心,在星期一与五以外的⽇子里,都出现在医务所附近。”
“嗯。”“苏进是一个浮躁骄做的人…”
“你怎么知道?”
小冰微笑“我藉故向他问路,得到非常不礼貌的待遇,从此得到的结论。”
“是,”苏西点头“他⺟亲宠坏他,他为人自私、自大。”
小冰这才明⽩到,兄妹同⽗异⺟。
他说下去:“我预料纸包不住火,苏进不会妥善地处理这件事。”
苏西十分担心“都是成年人,不会闹事吧。”
小冰想一想“我们走着瞧。”
他站起来告辞。
苏西趁⺟亲尚未回家,匆匆收起照片。
一向厌恶苏进的她忽然起了怜悯之心。
这人原来愚昧至此,他自己住在玻璃屋里,却向别人扔石头。
这是报复的好机会。
只要把两份照片送到大宅,苏西一看,必定面如死灰,如果想更彻底地叫他们丢脸,更可叫苏太太也收一份。
以彼之道,还诸彼⾝,不算过分。
但是,苏西却不打算那样做。
她所失去的已经无法挽回,报复只有使她变得像苏进一般险,她一向看不起他,如果变得同他一样,苏西无法向自己的良知待。
那才是真正的堕落。
苏西决定把这个秘密放在心中,不去揭发,说也奇怪,心內重庒忽然消失得一⼲二净。
也许这便是宽恕,可是,更可能是自爱。
那家人一直踩低她,那不要紧,她可不能轻自己。
苏西决定维持缄默。
她忽然听到门外有声音。
啊,是⺟亲忘记带锁匙?
她走到大门前。
这时,听到有人在门外说话。”
抱怨地:“你从来不请我进屋喝杯咖啡。”
⺟亲的声音:“这是我女儿的家。”
“也是你的家。”
⺟亲沉默一会儿“希望你多多包涵。”
“我都包涵了五年了。”
苏西吓一跳,没想到门外的先生如此好耐心,顿时恻然。
她是忽然下的决心,迅雷般拉开大门。
门外两个中年人呆住了。
苏西満面笑容“妈妈,请朋友进来喝杯咖啡呀。”
那位先生虽然已经⽩了半边头,可是精神奕奕,修饰整齐,使苏西觉得宽慰。
包宽心的是苏西的⺟亲,泪盈于睫,转过头去“进来吧。”
苏西顺手抄起外套手袋“失陪,我约了人看电影。”
⻩女士同女儿介绍:“这位是郑计祥。”
苏西笑说:“郑先生,你们多谈谈。”
她避出门去。
⺟亲也是人,也需要异的慰藉。
为着女儿,已经回避那么久,现在苏西已经成年,她知道该怎么做。
在苏西眼中,⺟亲最⾼贵最圣洁,她从来不会当着男友对女儿说:“叫陈叔叔”“叫林伯怕”…男友是男友,同女儿不相⼲。
最讨厌是一种把男人带到家来还要命女儿出来叫爸爸的⺟亲。
苏西无事可做,独自看了一套文艺片,散场后,忽然心⾎来嘲。
她到医院去找朱启东。
在接待处说出这个名字,就得到礼貌待遇,由此可知,他相当受到尊重。
不过又问了好几回,他们才告诉她,他在医生休息室。
“小朱连续两⽇夜一当更,也许在休息室小睡。”
苏西犹疑一刻才推门进去。
朱启东躺在长沙发上,一条腿搭地上,累极人睡。
嘴巴微微张着,有轻微鼻鼾,脖子上诊症听筒尚未除下,胡髭早已长出来。
苏西有点意外,真未想到做西医如此吃苦。
她不忍吵醒他,正想退出,朱启东转一个⾝。
他问:“谁。”
苏西轻轻答:“我。”
朱启东睁开双目,微笑说:“你怎么来了?”
苏西有歉意“打搅了你。”
“不,我也快下班了。”
他并没有起⾝,却示意她过去,伸手握住她的手“苏西,你是我的爱婀她。”
一会儿,苏西才想起爱婀她是人体內通往心脏最大的⾎管,藉以维持生命。
苏西也笑。
片刻,她说:“待你下班后我再来。”
他点点头,送苏西到门口。
那么辛苦忙碌,怪不得没有女友。
靶情多半靠时间孵出来,不痛下功夫,就没有收获。
看看时间,觉得也差不多了,便回转家去。
果然,⺟亲的朋友郑先生已经告辞。
⺟亲一脸笑容,正在读报。
苏西斟杯茶坐在她面前,自言自语道:“有机会的话,好结婚了。”
⻩女士轻轻回答:“他亦有一子一女,要是结婚的话,这些人会统统被成为亲戚,非常荒唐,不如维持现状,清清慡慡。”
说得十分合理。
⻩女士何需一纸婚书保障什么。
早上,⺟亲推醒她。
“小西,今早你有医生约会,如果不想去,我帮你推掉。”
苏西睁大眼睛,她正约了司徒伟文医生。
“不不不,有要紧事,我这就起来。”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苏西,这事与你无关,佯装不知是最聪明的做法。
不知者无罪,知得大多,随时有杀⾝之祸。
这个时候退出漩涡,也还来得及。
可是苏西年轻,苏西心中有气,苏西看这个大哥的脸⾊,实在有段⽇子,积怨颇深,她也想看看他意失的样子。
苏西准时赴约。
世界多么小,苏西感喟,就在这间医务所里,她的大哥与一男一女攘成三角关系。
那个秀丽的接待员殷姐小如常出来替苏西登记,神情有点恍惚,比往⽇沉默。
司徒医生看到苏西,一怔“看护没通知你今⽇约会取消?”
苏西头摇“没有。”
“真对不起,苏姐小,今⽇我有事。”
“没问题,我改天再来。”
他吩咐助手:“加添一节时间给苏姐小,不另收费。”
苏西从未见过年轻温文的他神情如此紧张。
苏西到卫生间去了一趟,不过三五分钟,出来的时候,发觉候诊室空无一人。
她听到司徒医生的房间传出争吵之声。
接着,是家具碰撞,瓷器摔碎,有人叫道:“你于的好事!”另一人说:“我已经说清楚,我俩再也没有瓜葛。”
苏西深深悲哀,关系到了这种地步,还不快快结束,还待何时?
她已经推开医务所大门,预备离去,忽然之间,听到一声女子尖叫。
那女子刺耳聋的尖叫声持续良久,一声接一声,跟着,有人推开了门,跌撞地冲出来,此人正是司徒伟文医生。
他一脸恐惧,瞪大双眼,像是不置信事情会溃烂到这种地步。
他的双手抱在前,开头,苏西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然后,刹那间,苏西看到鲜⾎自他小肮涌出。
司徒轰隆一声倒在地上。
苏西不知什么地方来的勇气,她马上拨紧急电话通知出派所。
苏西接着走进司徒医生的房间去,看到她大哥苏进呆若木般站着不动。
苏西四肢这时像风中落叶般颤抖,不知如何是好。
司徒在地上呻昑:“此事…不名誉…影响大…快走。”
一言提醒苏西,她顿⾜道:“还不快走!”
苏进抬头,看见妹妹,也不及细想。何以她会在这里出现,听见走字,便拔⾜飞奔。
这时,察警与救护车也赶到了。
司徒尚有知觉,一口咬定,是他自己错手的意外。
“我与女友争吵,一时气愤,杀自盟志。”
察警狐疑地看着苏西“你是谁。”
苏西马上答:“我是司徒医生的病人。”
“你看到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看到,我自卫生间出来,已经如此。”声音与双手都簌簌地抖。
司徒被护理人员抬出去,门外已聚集好奇人群,察警留下苏西的地址与电话号码。
再一次回到太底下,苏西的胃部挛痉,忽然之间,伏在电灯住上,呕吐起来。
路人纷纷走避,有一两个还掩着脸。
你看,尚未遭灾劫,世人已经唾弃,做人能不小心。
苏西回到家,平躺着,绞紧的胃才慢慢松开来,不过,一颗心仍然跳到喉头上,全⾝的不随意肌全部异常活动。
她不住呻昑。
电话响了。
“苏姐小,”是郭探侦“真凑巧,你也在现场。”
苏西只得说一个是字。
“我已拍下苏进落荒而逃的照片,相信你必定有用,而我的工作也可以告一段落了。”
“是,谢谢你。”
小冰忽然叹口气“苏姐小,恕我多嘴。”
“郭先生,你是我尊重的人,请直说不妨。”
“苏姐小,得饶人处且饶人。”
“你说得有理。”
小冰轻轻放下电话。
苏西捧着头深深叹口气。
傍晚,有人按铃,门外昏暗,苏西一时没把访客认出来。
“谁?”
“我姓殷。”
“啊,殷姐小,请进来。”
她仍然穿着上午那套⾐服,样子憔悴。
苏西忙问:“司徒怎么样?”
“没有生命危险。”
苏西松口气,放下一块大石;
“他叫我来向你道谢。”
“不要客气。”
“待他康复,我们决定移民他乡,从头开始。”
“那也是好主意。”
她悄悄落下泪来,同那样一个人在一起,想必会终⾝担惊受怕:他可会故技重施,他可管得住自己?
苏西忽然间:“殷姐小,你芳名叫什么?”
“我叫殷红。”
啊,叫那样的名字,感情路上,必不好走,古老人从来不会替孩子取蚌别致或与众不同的名字,就是怕引琊恶神灵的注意。
她似乎仍然有一丝不放心。
苏西一再向她保证:“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殷红静静离去。
第二天,报纸一角,有段小小新闻,事不关己的人本不会注意。
大都会一⽇之內不知有多少不寻常的惨事发生,此类意外微不⾜道。
苏西的心始终忐忑,原来保守秘密是那样辛苦的重担,始料未及。
⺟亲决定与郑先生结伴乘轮船游东南亚,到达合里,上岸玩一个星期。然后转机飞返来。
苏西真正为他们⾼兴。
她也想郑先生知道她对他绝对没有反感,看到他,会娇悄地称赞:“中年人穿深⾊西装最好看”之类,使他⾼兴。
家里只剩苏西一人。
送船回来,还没掏出锁匙,大门边忽然闪出黑影。
苏西吓一跳,本能地退后两步,瞪着那个人。
这是谁?
脸容枯槁,瘦削得仙风道骨,伸出来的手不住颤抖。
电光石火之间,苏西喊出来:“苏进!”
平素的嚣张、跋扈、骄傲、自大…全部丢到爪哇国,今⽇的他似一个晚期癌症病人。
苏西仍怀着一丝警惕“你怎么了?…
他呑一口涎沫,.“你全知道?”
苏西怕他口袋里还蔵着另外一把尖刀“我知道什么?”
“我的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别多心。”
苏进点头“没想到你会如此宽容,是我看错了你。”
终于承认狗眼看人低。
苏西仍与他维持距离,温和他说:“我不明⽩你讲些什么,我听不懂。”
苏进自顾自说下去:“原本你可以摊开来讲,分掉我的遗产。”
苏西答:“我已有我的一份。”
她又补充:“要那么多钱来⼲什么。”
苏进又颔首:“说得好,钱可以买得到的东西,毕竟有限。”
苏西加一句:“非常有限,不外是大屋大车这一类満街都是、人人都有的东西。”
“苏西,我欠你。”
苏西轻轻说:“兄弟姐妹,谁也不欠谁。”
他转⾝走了。
苏西连忙开门人屋,她心酸地躺在沙发上,无故落泪。
钱可以买到什么呢,铺被褥,两斤猪⾁,几件新⾐,她童年与少年的乐都被歧见葬送掉,永远无法挽回。
朱启东医生找她。
“你在什么地方?”
“医院。”
苏西骇笑“一直没回家?”
“有突发事件,走不开。”
“什么时候有空?总也得放你们回家吃顿饭洗个澡吧。”
“一下班我就来你处。”
下午,他来了,站在门口不愿进来。
他用手着双眼,浑⾝发散着医院独有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怎么了?”苏西知道有蹊跷。
“我很累…病人不治。”
苏西啊一声“可怜的朱启东。”
“情绪欠佳,我还是回家的好。”
苏西拉住他的手。
“我这里你。”
两个年轻人拥抱片刻。
苏西问:“好过一点没有。”
他筋疲力尽地苦笑“有一杯热可可更好。”
“我马上帮你做。”
苏西捧着一大杯热饮出来,他已靠着沙发睡着,实在太劳累了,精魂与⾁体分家。
苏西替他盖上张薄毯子。
朱启东是个好人,但是好人却未必是个好伴。
他整个人已经奉献给研究工作,医院手术室才是他的家,他每一丝精力都被病人榨取得⼲⼲净净,作为他的家人,得到的不过是一具时时躺在沙发上的躯壳。
苏西是个聪明人,所以她的功课与工作成绩都平平,因为她知道,做得好过人十分便需多付一百分努力,太辛苦了。
毋需认识朱启东二十年,亦可知道同他在一起生活会十分枯燥。
苏西叹口气。
这时,他外套口袋里的传呼机又响起来。
苏西开始讨厌这件装备,她把它自朱启东的外套口袋取出,一手关掉。
一室皆静,朱启东可以好好睡一觉。
苏西拿起一本小说,独自读了起来。
这真是世上最奇异的约会,二人共处一室,一个看书,另一个觉睡,没有音乐,没有对⽩。
以后,恐怕还有很多这样共度周未的机会。
电话铃响,苏西连忙拎起听筒。
“苏西?我是雷家振。”
“啊,雷律师,有要紧事?”
她声音十分严肃“你马上到大宅来一趟,有个特别会议需你出席。”
东窗事发了。
雷律师收风也真快,没有什么事瞒得过她的法眼。
苏西看了看睡中的朱启东。
她大可以放心去开会,朱君在八小时內无论如何不会醒来。
她换上一套整齐的⾐饰出门。
只花了二十五分钟便抵达目的地,大宅的老佣人替她开门。
苏西感喟,少年时她来过这里见⽗亲,永远直行,目不斜视,因为一不留神便会看到⽩眼。
今⽇又来了。
那只法兰西座地铊钟仍然放在老位置,每过一刻钟便会当当敲响报告时辰。
客厅中那盏大⽔晶灯永远擦得精光灿烂,缨络闪着骄傲的虹彩。
这里叫大宅,苏西与⺟亲住的地方叫公馆,或是简称那边。
他们都在⽗亲的书房里。
雷律师出来说:“苏西,进来。”
一家人齐集。
苏西的眼光寻找苏进,只见他背着所有人面壁独坐一个角落。
他的⺟亲面如死灰。
他两个妹妹不发一言,一副蒙羞的样子。
雷家振律师说:“我们现在与朱立生先生通话。”
朱立生?他在什么地方?
雷家振按下电话扬声器。
那一头传来宏厚的男声,语气却不失婉转,他这样说:“我已看过报告。”
苏西觉得朱氏⽗子声音相当像。
雷律师说:“那么,朱先生,请给我们一个裁决。”
那个朱先生有点尴尬“好友竟给我一个如此沉重的任务。”
雷律师催他:“你请说。”
朱立生轻轻说:“一个成年人,有权选择他的伴侣。”
这当然是在说苏进。
“可是,当伴侣变心,他应采取平和合理的态度,伤害他人⾝体,于理于法都不合。”
书房內,连掉下一针都听得见。
“对方不予起诉,警方又缺乏证据,苏进才免去牢狱之灾,不过,肯定已丧失遗产继承权,他那一份,当由三位妹妹分享。”
雷律师抬起头来“各位有什么异议?”
一片沉默。
朱立生忽然说:“案中有一位重要证人,从头到尾不发一言,我想,你们应该向她道谢。”
苏西一听,连忙装出一副茫然的样子。
真没料到自己演技如此到家。
“堕落并无定义,可是苏进应该明⽩,纠、恫吓、威,最后伤害他人,确是犯罪行为,”说到这里,停了一停“我已经讲完。”
雷律师说:“谢谢你,朱先生。”
朱立生挂上电话,谈话中止。
苏进一言不发地走出书房。
事情是如何揭发的呢?
司徒不说,苏西也不说,苏进当然更不会说。
雷律师像是看穿了苏西的思想,她轻轻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苏西双手一震,手袋差点落到地上。
小时候同班同学试考作弊,被老师当场捉到,那古肃的老师自牙齿中迸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两句话来,十分震撼。
雷律师站起来“散会。”
苏西想跟着离去。
忽然听见有人说:“诸留步,我准备了茶点。”
叫谁留步?
不会是苏西吧,一定是叫雷律师。
苏西自顾自向前走。
可是她又听得同一个声音说:“苏西,茶点准备好了,请赏面。”
苏西不相信双耳,缓缓转过头来。
一点不错,说话的正是李福晋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