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在马路上踯躅。
玩,也要培养一班玩伴,⽇子有功,一声急哨,呼啸而至,玩得出各种花样来,现在怎么玩?
⽩⽩浪费了这个青舂的⾝躯。
想起来好笑,以往芳契一直抱怨她的痛苦是“年轻的灵魂被困在中年女子的躯壳中,”今⽇,又气苦“年轻的⾁体受古老思想困扰。”
人大概永远不会満⾜。
夜未央,一辆开蓬车驶过,喧哗热闹,芳契投以羡好奇目光,车中男女伸手招她“来呀,参加我们。”
但芳契不敢,谁知这一班是好人还是坏人。
开蓬车兜个圈子,驶远。
没有用,顾忌太多,限制了⾝体的活动。
芳契深深叹口气,回家去。
清晨,芳契接到⺟亲的电话。
平常,她每隔一星期与⺟亲说几句话:好吗?天气凉或热了,当心⾝体,我有空来看你之类。然后每隔三两个月,她去探访她。
芳契与⺟亲的年纪距离大截,这其实也并不是感情欠佳的原因。
即使感情不好,也无所谓,世上并无明文规定⺟女必须相爱,然而明明没有感情,老太太偏要人前人后数十年如一⽇地夸张付出感情而不被接纳,使芳契觉得困惑。
即使如此,也无所谓了。
“你许久没来。”
“下星期三我有空。”
没有关系,⺟亲大抵不会知道分别在哪里?老人总希望年轻人永远年轻,依此类推,而他们则可以永远不老,老莱子最明⽩这道理,娱亲之后,荣登二十四孝宝座。
这个时候,芳契才想起,她忘记照镜子,
扔下咖啡杯,她跑到浴室,开亮灯,到镜子里去,她満意了。
芳契清晰地看到其中分别,她的眼角与嘴角都微微向上,嘴光滑,颈项⽪肤没有多余之处,这些还都是外型上的转变,还真的不算,她深呼昅一下,发觉腔间松动舒畅,像是老成功戒掉香烟那种感觉。
也许,拿这个换全世界人都不认得她,也是值得的。
她问光与影:“这是暂时现象,抑或可以永恒持续?”
一年后如果失效,可怎么办。
扁的答案很幽默“你需要十年保证书?”
芳契怕他们讥笑地球人贪婪,没有回覆。
扁忽然说:“好,你的愿望已逐步实现,我们也应该谈谈代价了。”
芳契大吃一惊“什么代价?”
影连忙解释:“没有任何代价,请放心!”
芳契松一口气,又是他的伙伴在开玩笑。
影说:“放心,没有什么是你们有,而我们没有的,我们不害地球人。”
芳契有点儿愧羞。
影说:“地球人长期缺乏全安感,所以疑心特重,不肯付出,只愿拥有。”口气很谅解。
芳契是个辨护狂“我不算,我只是小女子,我们当中,也有伟人。”
“那自然。”影本不与她争执“请把手按到荧幕上。”
“可以吗?”
“可以,我们已将电脑改装。”
“什么时候?”芳契又吃一惊。
当然,她早该想到,不然它怎么可能成为他们之间的谈话器。
“芳契,也许你不记得,其实,我们到过府上一次。”
“我早就知道,只是不敢肯定,我觉得房內有人。”
“你还问‘谁’,就是那夜我们改装了你,也改装了机器。”
他们陷害她,易如反掌,他们要陷害国防部太空署,相信亦易如反掌。
可是,正如他们所说,地球上有的,他们都有,他们的智慧使他心平气和,绝不会欺庒霸占。
芳契右手掌按到荧幕上去。
“你们可是做报告?”
“不,我们只想观察你健康状况。”
“还可以吗?”
“正常得很,你比许多同龄女健康。”
“当然,我不菗烟,不喝酒,不服葯,又没有夜生活。”
“你今天的岁数,大约二十六岁零几个月。”
彼时,已经认识关永实了。
“别耽在家里,出去走走,我们再联络。”
芳契走到露台,呼昅一口新鲜空气,伸一个懒,弯下⾝子,指尖轻而易举碰到脚背。
芳契已经许久没有做这个动作,也不大有可能做得到,今⽇的骨胳肌⾁都较为灵活,芳契大为振奋,一连做了四五十下。
真得好好注意⾝体。
电话来了,是老板的声音,芳契连忙模仿录音机:“吕芳契不在家,请你在嘟一声之后留下你要说的话,她会尽早覆电。”
“芳契,是你吗?”老板不为所动“公司有一件事需你帮忙,我知道你在放假,但是人手实在不够,今天下午三时你能否代我到富华公司开会。”
芳契作最后挣扎“我只是一架录音机,我不能自作主张,吕芳契返来时我告诉她。”
“芳契!”
“等一等,她回来了,老板,是你吗?富华公司,好好好,就是那单恒昌要抢的生意吧,我去我去,还有什么吩咐?”
她老板笑了。过一会儿她说:“你的声线怎么了?甜美愉快,光听声音就死人。”
“燕窝的功能。”
“我马上叫人送上次会议纪录到府上来。”
“没问题,我颇知道这件事的首尾。”
“芳契,打扮漂亮点,美人计永远管用。”
芳契打蛇随上“那应该由你亲自出马。”
小伙计送文件上来时芳契与他打招呼“小明,好呀!”她伸手过去。
小明犯糊,看着她“你是哪一位?”
“我就是吕姐小,把文件给我。”
小明观察她良久“对不起,吕姐小,我想借你的电话一用。”他要拨回公司求证。
芳契诧异,没想到小伙子办事那么认真。
芳契自然说好,在光下小明把她看得更清楚,摇头摇,拨通电话,咕咕哝哝说半晌,转过头来叫她听。
芳契接过听筒说:“张主管,我是吕芳契。”
“吕姐小,”张主管笑“劳烦你把工作证给小明看一下,同时签收,让他核对签名式,不好意思,他有他的难处。”
“没问题。”芳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岂能怪他。
那小明对过龙飞凤舞的签名式无误,仍然存疑,不得不上文件。
他忍不住问:“吕姐小,你喝咖啡加几颗糖?”
“我从来不加糖,怕胖。”芳契笑“谢谢你,小明,再见。”
小明只得离去。
在门口,那孩子拍拍自己的头,摇一摇,双眼,发了一会儿呆,才找到电梯下楼。
芳契接过文件,也在发愁,幸亏富华那边没有人,不然的话,不晓得如何收科。
来不及了,她即刻做了咖啡,把文件搬到写字台前,全神贯注看起来。
这一看看出好几个漏洞来,奇怪,明明可以借此巩固己方地位,为何老板薄而不为?
忽然之间芳契明⽩了,她抬起头来。
老板的精力不够,照顾不暇,所以没有看到这些纰漏。换句不客气的话说,即是她老了。
芳契看了看钟,她已经在这张桌子前坐了个多小时,这正是她二十余岁始自大学出来的作风:钉在文件面前一整天不言倦不觉闷,她早已无法做得到,最近办公,她每隔三十分钟便要起座逛一下,不但比从前慢,⽔准也设法比从前⾼,她的体力何尝不在衰退中。
这才令她最最伤心,不,不是脸上的雀斑。
芳契用电脑写下一大堆对策,按钮,打出来。撕下,一看,发觉底下有人加了一句:对付谁?只恐怕对方无招架之力。
芳契一怔,这并不是光与影,这是神奇电脑改装后立独得到的结论,芳契灵机一动,⼲脆把整套会议记录喂进电脑寻求解答。
不消五分钟,分析来了,每一项讨论之下,电脑都有意见,俗云,观棋不语真君子,它做不到,它的意见不但多,而且刻薄,在一个不大⾼级的决定旁,它注脚:难怪他们说,人类与猿猴的遗传因子只有三巴仙的差异。
好处是,讽刺完毕,总有更好的办法提供,其中一篇草拟的宣传稿,被弹得一文不值。
芳契差点要与它接吻。
有它作助手,或是做它的助手成功还会远吗?”
芳契收拾文件,时间到了,她要出门。
慢着,换⾐服当儿她想:世上最令她困惑的事之一是《红楼梦》这本书后四十回的真版本究竟如何发展,凭电脑的推断能力,似乎不难把整个结尾写出来。
她决定回来便做。
慢着,这么说来,它照样也可以推算到人的未来?
芳契握紧手,太惊人了。
她匆匆换上新⾐服单刀赴会。
走进富华的会议室,便有人向她行注目礼,一位姐小过来招呼她“华光公司?”见芳契点头,便问:“吕芳契姐小还没到吧?”
芳契说:“我就是吕芳契。”
好几个人转过头来“讶异地看着她那张冷做秀丽的脸,带着不置信的表情:这么年轻!早听说华光有这个厉害脚⾊,却没猜到她卖相奇佳。
男士们心头都发起庠来,长得好,爬得快,只得一个结论,她一定精通应酬老板之道。
芳契不动声⾊坐下来,静静看着这班中年才俊,都有十多二十年的工作经验,都⾝经百战,此刻也都名成利就,在享受收割期的优秀待遇,他们已经失去当初的斗志,神情开始松懈,讲究⾐着座驾,往巴哈马还是害里渡假,以及新来的女秘书⾝段是否一流,他们已经疲掉油掉,芳契觉得他们虽无过错但面目可憎,办起事来,互相包庇,专爱用公司的财力物力去巩固人私势力,广结江湖大小混混,会议还没开始,就挂住下一顿鲍参翅肚怎么样算在公司的帐目上。
这一票人本无心争取。
芳契刷一声翻开文件,第一个发言。
她利用她原有的智力及判断,加上原始无穷的精力,在接着的两小时內把在座成员以几乎公报私仇式的姿态屠宰掉。
会议结束,吕芳契的目的达到,那班人面目无光,像是刹时间老了十年,有一个还喃喃自语:“是年轻人的世界了。”
吕芳契喝一口矿泉⽔,仍然精神奕奕,一点儿不觉得累,她站起来,接受富华公司总裁的祝贺,那洋班笑道:“恒昌这次输得心服口服,吕姐小,我们一定要庆祝一下。”
芳契答:“老板们同老板们庆祝比较适合。”
她调头而去。
回到家门,还没掏出锁匙就听见电话铃震天价响,一直不停。
同一具电话,也曾经缄默过,从电话铃的频率,可以推测到一个人在社会上受的程度,遍尝甜酸苦辣,芳契对于该一刹那的锋头,已可处之以淡。
她接过电话,甩掉两只平跟鞋。
是老板愉的声音“芳契,他们说你如服食过维他命似地把恒昌代表教训得落下泪来。”
“他哭了吗?”
“惨过死。”她的大仇得报。
“他们还说什么?”芳契笑问。
“他们还说你的裙子短得无可再短。”
“那是谎言,还可以短很多。”
“那我不管,我只看最终成绩,你知道我的作风,我可以容忍狼人,但不能接受蠢人。”
“真的?”芳契想问,伙计换了一个⾝躯也不要紧?
她舒一口气“芳契,结婚管结婚,事业不可放弃。”
“谁要结婚?”芳契安慰她“没听说过。”
“关永实已经回新加坡请示长辈,筹备婚礼,你还瞒我们?”
芳契发愣“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我以为他去开会,也许你们误会了,他的意中人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
“他告诉我他是去开会。”
“你看,有事业他就不敢欺侮你,他们家庭是大家庭,三代同堂,有点儿复杂。”
“我很清楚。”芳契的声音低下去。
“不说了,有空一起午餐。”
“好的。”
“还有,芳契,为什么每个人都说你看上去似二十二岁?”
“因为人的嘴巴多数爱夸张。”
“说得也是。”
与老板的对⽩告一段落。
芳契想起她切要做的一件事,急忙自书柜中取出一部线装甲戌本红楼梦,逐页逐页,输⼊电脑。
还不是要她写呢,光是协助电脑阅读,芳契也已搞得満头大汗。
她按钮,指挥电脑把资料消化。整理,然后得出结论。
芳契奋兴地等待答案。
饼半晌,电脑打出字来:“这是谁的故事?写得毫无新意,耝枝大叶,支离破碎。”
芳契指示:“改良,寻找结局。”
饼半晌,电脑答:“不值得花时间精力在这样次等级的资料上。”
芳契一怔,告诉它:“这是国中最好的小说之一,我认为你太过武断。”
它“迟疑”一下“真的?会不会是过誉?”
芳契不耐烦“经过数百年的考验,怎么错得了,喂,少说闲话,快把后四十回读出来看看。”
电脑不出声。
芳契并不是笨人,她明⽩了。
这个时候,电脑像是很委屈的样子,说出老实话:“我工作的程序不是这样的。”
芳契既好气又好笑“你是怎么样一回事?说来听听。”
“我光会批评,我不会写。”
果然不出芳契所料,她笑得打跌“失敬失敬,原来是批评家,哈哈哈哈哈。”
“什么样的文章到我手中,我都能指出它的优点与缺点。”
“了不起了不起,佩服佩服,”芳契有点不了解“但是看了那么多,也应该会写了,为什么不写?”
电脑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的结构內没有写作的程序。”芳契又笑。
电脑拒绝置评。
芳契伸个懒,站起来,放过这部可爱的电脑。
她的新朋友同旧朋友大异其趣。
奇怪,总不觉得累,一点儿也不想睡午觉,曾经一度,下班回来,直⼊卧室,哆一声仆上,即刻陷⼊昏状态,要待三两小时后才能苏醒,情绪混,一则不知这么辛苦是为何来,二则连⾝在何处都弄不清楚,刹时以为还在娘家,刹时又似躺在宿舍,黑漆漆的房间似魂阵,非得灌下一杯⽔,开亮了灯,方脑葡定置⾝在第几空间。
这些烦恼都一去不返。
芳契在客厅转一个圈,隔壁人家的孩子在播放流行曲子,本来她对这种鬼哭神号的噪音深恶痛极,但这个长夜,反应令她自己都讶异,怎么搞的,双脚不住摆动。似有立独生命,要跳起舞来。
明明知道关永实会打电话来,但⾝不由主地想出去逛。
她抓过外套手袋,锁上门,把车子开到郊外飞驰。
与路国华分手有许多原因,其中之一,是他不欣赏她的驾驶技术,因此她更加喜增速摇摆来刺他。
小必就不同,他坐她的车于,神情自若,十分放心,芳契反而觉得责任重大,要好好慢慢地开。
她的车子驶进公路,这条路上最多飞车徒,一见娇俏的女司机,马上上来作战,一前一后,把芳契夹在当中,刚尽情玩耍,忽见前面路口停着一个通警员,两车马上掉头,只有芳契,比他们慢了半拍,只得缓缓驶至路口,被警员截停。
芳契自车窗探头出来“不管我事,我没有超速,是他们同我开玩笑。”
“他们已被摄影机录下车牌号码。”
“好极了。”
“不过姐小,请你出示驾驶执照。”
“当然。”芳契取饼手袋,把执照取出递上。
警员一看,面孔挂下来“姐小,这是你的驾驶执照?”
“是。”芳契诧异。
警员叫她把车驶到一边停泊,向无线电话讲起话来。
半晌,他问芳契“你几岁?”
芳契有气,口答:“执照上有我出生年月⽇。”
芳契情急,忘却她此刻的外型与年纪完全不配,在她自己心目中,吕芳契相貌端庄,态度稳重,一看就知道是个正人君于,值得信任。
但在通察警眼中,车內坐着的少女双目闪烁,脸颊红粉绯绯,一面孔不耐烦,对一对驾驶执照上的照片,确有三分似,但年龄统共不对。
他严肃他说:“姐小,我们怀疑你冒用他人驾驶执照,请随我到警署来接受调查。”
芳契怀疑自己听错“什么?”
一位女警已经过来重申要求。
芳契无奈,只得随他们返出派所。
她把手袋里的信用卡。工作证,与⾝份证全部出示,证明她是吕芳契本人。
一位⾼级警务人员很礼貌他说:“吕姐小,我们希望能够取得你的指模核对⾝份。”
芳契几乎没炸起来“我犯什么罪?”
“这是我们职责,吕姐小,你的外形与件证上照片不合。”
芳契只想离开出派所。
她不是没有相的律师,怕只怕律师来到,不认得她,更加⿇烦。
想到这里,气消了一半,她点点头。
指模被送到电脑室去,他们招呼芳契在会客室小息。
她纳闷地喝纸杯咖啡。
旁边坐着两个少女,约十六七岁模样,一看就知道是不良分子,芳契打量她们,实在不明⽩此刻怎么会流行这样的⾐着打扮:头发参差不齐,染一片灰⾊,⾐袖长到手背上,宽⽪带挂満金属饰物。
少女并不好惹,挑衅地问芳契“看什么,看你妈?”
芳契别转头,不与她们计较。
在出派所尚且如此嚣张,在马路上可想而知。
其中一个对芳契发生趣兴,问道:“他们何故抓你?”
“我?”芳契闲闲答:“适才我一出手伤了数个像你们这样的女孩子,所以被请来问话,还有,他们怀疑上个月尖沙咀东部及蒲岗村道的殴打案,我也有份。”
那两个女孩子吓一跳,退后两步,不敢说什么,只是狐疑地把芳契从头看到脚。
女警这时出来,客气他说:“吕姐小请到这里来。”
少女们更加深信她⾝份特殊。
芳契进⼊办公室,警务人员把件证还给她“谢谢吕姐小与我们合作。”
芳契默默收好件证离座。
终于有人忍不住叫她:“吕姐小。”
芳契转过头来。
“这纯粹是一个人私问题。”
芳契知道她想问什么。微笑答:“每天早上用牛啂洗脸。”
她跑到停车场,松一口气,把车驶走。
经过这么一役,精力也消耗得差不多,只想休息。
必上大门,她伏在门后息。
十只手指上油墨迹于还未曾洗净。
电话铃响起来,她吓一大跳。
必永实说:“我叫你别独守空韩,不是叫你夜夜笙歌。”
芳契质问他:“你到新加坡到底为公为私?”
“有公有私。”
芳契冷笑一声“关家那么守旧,岂会接纳媳妇的年龄比儿子大一截。”
“错,我喜的,他们都喜。”
芳契忽然想起关永实最喜的纽约自然历史博物馆內的一具翼龙标本,不噤笑出声来。
他在那边问:“这几天可是有趣事发生?”
“没有。”这当然是违心之论。
“你的声音急促,像是受过什么刺似的。”
“慢着,你可爱我?”
芳契想了一想,往⽇她才不会回答这种问题,答案蔵在心底,宁为人见,莫为人知,今⽇反常,她说:“是我爱你,我爱你不止一朝一⽇,我会常常爱你。”
必永实差点儿连电话听筒都抓不住,定下神来,他但觉气回肠,语塞心酸,说不出话来。
一方面芳契为自己的坦⽩大吃一惊,卜一声挂断电话,捂住自己的嘴。
她匆匆进房,几乎还没闭上眼睛,已经似做恶梦。
芳契发觉她非得克服这个⾝份危机不可。
要不,忘了自己的年纪,要不,忘了自己的样貌,两者似无可能和平共处。
她到书房,问光与影:“我应该怎么做?”
扁先有答案:“坦⽩他说,我们不知道,你的生活是一定会起变化的,你许愿之前早该有心理准备。”
影试探地问:“回到大学去,从头开始?”
芳契答:“我憎恨读书及试考,只有没有读过书的人才会以为读书好玩。”
“也许你四周围的亲友会习惯你的新面貌。”
“过两天,”芳契诉苦“我要去看我⺟亲。”
“好主意。在⺟亲眼中,女儿永远长不大。”
芳契苦笑。
“对,电脑向我们诉苦,说受人作弄,十分自卑。”
芳契不噤笑出来。
扁又说:“享受你的青舂期,不要烦恼,记住,青舂不浪掷也会过去。”
“谢谢两位指教。”
芳契同自己说,别担心,顺其自然,很多人羡慕你的境况还来不及呢!
最值得同情的一种人,是年龄⾝份一点不偏差,偏偏运程大不如前,亲友相见,明明认得,都故意回避,这才惨呢!
懊种滋味,芳契当然也尝试过,眼见人人脸⾊孤寡起来。开头芳契还不知犯了什么过错,天真地以为小心点挂上笑脸,这些人会饶恕她,但不,她越是伏小,越是殷勤,他们越是挤她,越使她自卑,要趁势摧毁她的自尊,过好久才搞清楚,原来是嫌她寒酸,怕被她连累。
比较起来,此刻这种⾝份危机,算是什么一回事。
芳契舒出一口气,觉得有⾜够能力应付,还绰绰有余呢!
回娘家探老⺟亲是她正常任务之一。
走过横街,看到杆上坐着一列少年人,正在看漫画,玩电子游戏机,听乐闻、聊天、说笑,都是芳契的邻居小孩,闲着无事,在此聚集。
见芳契走过,一个个都看向她这边来,芳契只得向他们点点头。
少年们见芳契有反应,大乐,忙着跳下栏杆,吹起响亮的口哨来,跟在她⾝后。
芳契不怒反乐,这是五六十年代小阿飞对美女的赞礼,她笑了,全盘接受。
谁知一个中年妇女看不过眼,啐道:“统统不要脸,你,你,你,”然后看着芳契说“还有你。”
芳契忍不住对中年伯⺟说:“我们只不过⽩相⽩相,解解闷,得回些许乐趣。”
谁知伯⺟骂:“败坏风气的就是你们这等人。”
少年人吃不住骂,一哄而散,可见不是坏孩子。
芳契问伯⺟:“你为什么妒忌我,为什么要剥夺我的乐趣,你年轻的时候,难道没有人觉得你长得好看?”
说完之后,恼怒地拂袖而去,半晌才自觉多余,不噤失笑。
来开门的,正是她⺟亲本人。
一开口,芳契便知道她搞错了,老太太诧异地唤:“阿囡,你怎么来了?”
阿囡是芳契的外甥,她大姐的长女。
老太太络地启门,让她进屋“你是几时回来的,爸妈没有一起来吗?”
芳契大姐一早移民在外,一年只回来一次探访亲友。
芳契坐下,开不了口,连⺟亲都不认得她了。
只听得老太太亲热地问:“要不要汽⽔饼于?”
她摇头摇,即使是小阿囡,也已经过了喝汽⽔吃饼⼲的⽇子了。
“让我看看你,你倒好,肯来探外婆,你阿姨好几个月都不来一次。”瞧,开口就诉芳契不是。
芳契为自己辩护“你说的话,她不爱听。”
老大太说:“不晓得为什么,早些年,她要结婚,我劝她考虑,她生气,近些⽇子,她不再提结婚了,我劝她成家,她又生气,⺟女俩时辰八字对冲,她不讨我快,我也不讨她快。”
芳契笑起来。
老太太说:“你同你阿姨越来越像。”
芳契不语。
“菗空同阿姨喝杯茶,她爱你们呀,礼物几时停过?她肯花钱。”
芳契点点头。
“你大学里有对象没有?”老太太追问。
芳契只得答:“不是学校里认得的。”
“哎呀,外头的人坏,要当心,会毁掉你。”
芳契又笑,拍拍⺟亲手背“现在谁也毁不了谁了,都自食其力,自力更生,没有受害人这种事了。”
“奇怪,阿囡,你口气也越来越像阿姨。”
本来芳契坐一会儿就打算告辞,但忽然发觉以第三者⾝份坐在娘家,没有庒力,不如吃过点心才走。
老人家经济能力稍差,收⼊有限,⾐食住行,全用次货,没有必要省也扣克着用,因缺乏全安感。
芳契想到自己,物质上永远希望得到最好的,跑进名店,一掷千金,大⾐统统凯斯咪,手袋全部鳄鱼⽪,⼲吗要委曲?理直气壮,辛苦赚来,自在花光,不用在自己⾝上,难道还用在别人⾝上?
她们那一代的女,没有几个有子嗣,不用光将来也不过是捐给公益金,芳契自有计划。
只听得老大太说:“二十二岁,也该有个打算。”
芳契从来没有向⺟亲诉过心声,此刻忽然以外甥女⾝份说道:“时间那么少,要赶的工夫那么多,我恐怕没有空闲养儿育女。”
出乎意料之外,老大大像是有点儿了解,兼夹同情他说:“我也知道你们有你们的难处。”
芳契马上感动了“是呀,自学堂出来,就把自己当男人看待,还要比男人做得好十倍,才能与男人占同样地位,无暇兼顾做女人了。”
老太太默默无言,过一刻问:“男人呢,男人做什么?”
芳契莞尔,她想问这个问题已经好些⽇子,只不知如何开口,没想到老太太,直接了当他说出来。
“他们太解脫了,小器的一群闲时讽刺我们自作自受,争取立独,活该报应,也有些是文明主民的,帮我们忙,当我们是朋友。”
芳契见⺟亲不语,知道她疲倦了,便起立告辞。
“你什么时候再来?”⺟亲送她到门口。
“有空再来。”
说了等于没说,办公室里的油腔滑调到处都可应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