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巨型烛架上的蜡烛发出炙人的⾼热;浓郁的花香在婆娑起舞的人嘲中飘散着,却驱除不了那份令人窒息的感觉。
两条人影悄悄离开了⾐饰华丽的人群,沿着宅第宽广的迥廊缓缓前行。这儿是威尔斯王子的密友…马歇尔爵士的府邸。
“你要带我去哪里,迪亚席?”那位女土问道。乐声已自耳畔消逝,只听到她纤巧双⾜走过光亮地面所发出的轻脆敲击声。
“找个清静的地方,”他回答。“我要跟你谈谈,大厅里人太多、太嘈杂了。”
她笑了起来,笑声很人,却没有一丝⾼兴的意味。
“不要再来这一套了,迪亚席,你今天晚上反反复复跟我谈了这么多遍,我实在受不了。”
男的没有答话,径自推开迥廊尽头的一扇门,里面是一间空旷的起居室,只有壁炉架两端的银烛台以及书桌上的细烛台静静地照耀着。
那位女士向四周浏览了一番。
“好人的房间啊!我从来汉有进来过。”
“这是马歇尔的私室,只有他最亲密的朋友才能进来。“那么,你认为你是他的密友之一罗?”
“他是个惹人厌烦的家伙,不过我跟他有好几年的情。”
室內非常凉慡,微风徐徐从窗外吹进来,烛光却仍定定地照耀四周。女士手里握着一把鲜的扇子,缓慢而有韵律地扇着。
他凝视了她好一会儿,然后说:“你今晚更美了,格拉蒂亚!”
她坦然接受了这份赞美…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的美确实是无庸置疑的。
乌黑的秀发梳着巴黎最流行的发型,充分衬托出她脸部完美的匀称与谐和。
最昅引人的还是她那双大眼睛,黑亮中带着奇特的深绿⾊,放出点点光芒。许多对她倾心的人看到她的眼睛,总会想起清溪中闪烁的光。
这双非常富有感情的眼睛,正警戒地望着眼前这位男土。
“好吧,迪亚席,你要和我谈什么?”
这句话似乎突然怒了他。
“该死的!”他咒骂着“你知道我要跟你谈什么的。”
“而你也知道我会怎么答复你,那你又何必一再重复这个无聊的话题呢?”
“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就是如此吗?”他问。
他狙狠地盯着她,眼中冒着愤怒的火花。⾼贵、时髦的⾐饰充分衬托出他的英俊潇洒。
夏瑞翰伯爵和罗伊斯顿夫人翩翩起舞的时候,许多参加舞会的人都认为:他们两个无论在外貌上,或是⾝份上,都是很合适的一对。
但是人们口中盛传的荒唐生活,并末在罗伊斯顿夫人美丽的面庞留下任何影;而多年来纵情酒⾊的影响,在伯爵⾝上已是斑斑可见。
放的生活使他的双眼浮肿,长期的夜生活以及饮酒过量,使他双颊苍⽩。
他愤怒地不断在室內跟着步子,手指还紧张地拉扯着紧⾝外套的翻领。“我们不能这样继续下去!”
“为什么?”
““因为我要得到你;因为你在玩弄我;因为我不愿意和你停滞在这种关系上!”
“这得由我决定。”
她很冷漠地说着,似乎感到不耐烦了。
看见她的神情,伯爵颓然例在她⾝旁的沙发上,挣扎着说:“我受不了了,格拉蒂亚!今天晚上,看见你和王子在一起对着我讪笑,我觉得自己的忍耐到了极限。”
她茫然地盯着墙上一幅画得很糟的油画。
“到柏莱顿之前,我就说过,你必须下定决心,接受我的爱。”伯爵说。
“如果我不呢?”
她的口吻很轻率,带着嘲弄的味道。
“那么我想;我会把你杀掉!”他缓缓地说。
“亲爱的迪亚席,你怎么突然变得那么戏剧化了?其实你心里明⽩,你本不想杀我,你只想让我做你的妇情。”
“我会娶你的!你知道只要你所谓的丈夫…那个僵尸一死,我马上就会娶你!”
“那个僵尸是我的丈夫。”
“他既看不见,又听不到;他本不是个人,只是一具会呼昅的活尸而已,你何必对他那么忠实?”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我就是他的人。”
“这句话你讲过几千万遍了。”
“那你怎么还不肯认清事实呢?我决不打算做你的妇情!”
“那么我还要等多久?”伯爵绝望地问。
罗伊斯顿夫人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假如罗伊斯顿不是个有钱人,你以为他会活到今天?不会的!那些该死的医生把他留在世上,好填他们的荷包。他中风到现在多久了?”
“将近五年。”
“你们结婚之后,他马上就中风了?”
“嗯。”“在那么短短的时间里,他让你体会到爱的滋味了吗?”
罗伊斯顿夫人沉默着,他又继续说:“让我教你,我的爱人。让我带领你进⼊忘我的仙境。”
罗伊斯顿夫人轻笑着。
“你越来越诗意了,迪亚席。过不了多久,你就会跟我们一个月以前遇到的那个惹人厌的年轻人一样,为我的眉⽑写诗了。嗯,我忘记那个人的名字了。”
“我不想用文辞来描绘你、赞美你,”伯爵暴躁地说。
“我要把你拥进我的怀里;我要吻你,好让我肯定你是属于我自己的。”
罗伊斯顿夫人打着呵欠。
“我只属于乔治一个人,”她说“而他又不需要我,所以,我只属于我自己。”
她慢慢站起⾝来。
“走吧,迪亚席,我想回家了。”
伯爵站到她的面前,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她看穿了他的企图,抬头凝视着他,沉着地说:“如果你敢碰我,迪亚席,我发誓决不再见你!”
“你不能象对查理斯,或其他人那样对待我!”
“我能,而且我绝对会这么做!”她冷酷地答道。“所以你要小心!”
“你要把我疯了!”
“你早就疯了。”
他被击败了,后退一步,颓丧地说:“我送你回家。”
“我自己有车,谢谢你。”
“你得跟我一道走,”他命令着。“我还没和你谈完。”
“不需要再给那些多嘴的人添口实。”
“何必在乎别人怎么说呢?”伯爵说。“社界的人除非是瞎子,否则谁会看不出来我爱你?而且他们都知道,你迟早是我的。”
“你故意让他们以为你已经得到我,好挽回你的自尊。”
她微微扬起下颏,接着说:“人们风百风语、加油添醋,让我很懊恼。”
“他们算什么?”伯爵耝鲁地说。“你平常不是这么胆怯的啊,格拉蒂亚。”
“再过几星期,我就満二十一岁了,”她说。“我在考虑,自己的言行举止是不是应该谨慎一点。”
伯爵仰天大笑。
“谨慎?你?那个和我在⼲草市场还有⽪凯迪利废物堆上跳舞的叛逆怎么了?”
她不答话,他又说:“大闹康文特广场,嘲弄那些看娼妇游街的男人的小丑,居然会谈‘言行谨慎’?和我一起漫天开玩笑,为圣·詹姆土⼲杯的人,怎么突然变了?”
罗伊斯顿夫人把头转开。
“今天我听到他们叫我‘荒谬绝伦的罗伊期顿夫人’。”
“他们也说你是‘全英国最美的女人’,你不要光听坏的一面。”
“去布莱威监狱以后,我觉得很羞惭。”
“我不懂你怎么会有那种感觉,”伯爵回答。“那只不过是个玩笑。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开心得大笑。”
“你…是笑了。”
“所以现在让我送你回家,一路上,我们还可以那样开怀大笑。”伯爵说。“来,格拉蒂亚,我们去向主人告辞。”
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臂;她刚要伸手挽他,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不行,”她说。“我不想再回那个拥挤的舞会大厅去。而且,我们也不能当着王子的面先离开啊!”“那我们就来个不告而别好了。”
伯爵凝视着她美丽的脸庞说:“我只想和你独处,其他任何人,包括王子在內,都是多余的。”
他的语气又热切了起来,情的光芒在眼中闪动。罗伊,斯顿夫人警觉到,她对他的约束力已经达到极限了。
她对迪亚席·夏瑞翰时时刻刻都存着戒心。
自从第一次在卡尔顿宮见面,他就一直在追求她,而且不经她认可,就寸步不离地成了她的护花使者。
当时她很年轻,对社界的情形一无所知,丈夫又终⽇躺在幽暗的房间里,靠一大群医生、护士照顾着。
第一次参加伦敦社季各种活动的时候,要不是他在一旁护卫她、取悦她,她真会无所适从的。
在情场上,他是个老手,所以很清楚怎么样才不会把她吓跑。
处⾝上流社会中,她的纯洁、不擅自卫无形间成了最有利的武器,那些嫉妒她美貌的长⾆妇虽然善于挑剔,在她⾝上却找不出什么⽑病。
但是情况渐渐转变了,罗伊斯顿夫人变得狂野任,伯爵对她也越来越纠不休,他们两个人的所做所为令大家侧目。
奢靡放纵的生活对成尔斯王子的好友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王子和这群朋友的穷奢极,使那些保守、拘谨的大臣和纳税的民人感到非常震惊。
漫画家笔下的王子,是一个沉于酒⾊的人;他们觉得,就因为他是这样一个人,所以他的亲密好友中,才会有这么多堕落的无赖汉。
国全最声名藉狼的两位公爵…昆斯柏瑞和诺福克是土子在伦敦及柏莱顿的常客。
诺福克很没有教养,被公认为国全最龌龊、酗酒最严重的贵族。
昆斯柏瑞则更卑鄙、堕落,他的长像尖刻,情暴躁易怒,动辄对人破口大骂,被他玩弄过的女人不计其数。
除了这两位公爵,王子的密友还包括巴瑞摩尔家族中那几个无法无天的兄弟。
巴瑞摩尔伯爵七世很年轻,他在短短的时间內花掉了两万多镑,由于他耝暴无礼,又喜和无辜的人开狠毒的玩笑,所以被称为“地狱之门”
他的弟弟虽然是个牧师,却也是职业赌徒,曾经因犯罪被送⼊伦敦著名的“新门监狱”所以绰号“新门”
最小的弟弟是跛子,因此称为“跛门”他的情和他绰号“毕林斯门”的妹妹一样耝鲁暴躁;“毕林斯门”原本是一个鱼市场的名字,那里面的女人众所周知全是満嘴脏话、口无遮拦的,所以这个绰号对巴瑞摩尔家的这位姐小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家人在柏莱顿自称“快乐的送葬者”有时候,他们会在深夜带着棺材去敲一些中产阶级居民的门,然后对出来应门,吓得半死的女仆说他们是来收尸的。
然而王子的种种行为…例如传说中他和罗马天主教徒费兹赫伯特夫人的秘密婚姻,他现在和布鲁斯维克公主卡洛琳的这桩不幸婚姻,以及他那些⽇益增加的巨额债务…比他的朋友还要荒唐怪涎。不过对了解他的人来说;王于的个中,另有他昅引人的一面。
他本⾝很有魅力,鉴赏力也很⾼,具有多方面的丰富知识,而且对那些能令他感动的人非常仁慈慷慨,因此仆人们都很崇敬他。绝大多数的朋友在了解他⽗亲对待他的态度之后,都能谅解他的胡作非为。
无论如何,一个女人置⾝在这样的社环境中,难免会受到外界的非议责难,而影响到她的名声。然而外界越是对罗伊斯顿夫人议论纷纷,就越使她在夏瑞翰伯爵的纵容和帮助下蔑视世俗的评断。
但是如今,她的护花使者、玩伴…这个四年来一直听命于她的男人,正努力挣脫她的掌握。她发现自己快控制不住他了。
事实上,这一次她是为了一件令她愧羞的事,才从伦敦躲到柏莱顿来的;她不但想痹篇人们的注意和指责,也希望能躲开伯爵。
伯爵一向表示他很不喜柏莱顿,而且有好几年没跟随王子到这个温泉胜地来了,因此罗伊斯顿夫人在这儿的史坦区租了一栋房子,想享受一下宁静安详的生活,然而当三天前伯爵竟然和王子一起抵达柏莱顿,她知道,这一切都要被破坏了。
今晚从她走进舞会开始,他就一直跟在她的⾝边,使其他男士都无法接近烛,这种独断专横的态度令她十分气愤。
她一再告诉自己,她不是伯爵的财产,只要她的丈夫活着一天,他就无权纵她。
可是她感觉得到他正想尽办法让她屈服,那种一心一意要得到她的态度,让她不寒而颤。
此刻,他静静地等她伸手挽他的臂膀,面上的表情使她倒菗了一口冷气。她很快地说:“我的披肩还放在大厅里,请你替我取来好吗?如果我自己去拿,别人就会猜想我又要先走了。”
“这倒是实话,”伯爵点头说。“我去帮你取来,顺便吩咐我的马车准备。”
他又接着说:“另外,我会通知你的车夫,叫他们先回去。”
“谢谢你,迪亚席。”
他惊讶地望着她,对她突然变得这么顺从感到很奇怪,然后微微一笑,说道:“你一定要好好待在这儿等我回来。或许我该把门锁上,免得那些爱献殷勤的家伙找到你,強迫你跟他们跳舞。”
“今天晚上,我再也不想跳舞了,”罗伊斯顿夫人暴躁地说。“我想回家,舞会拖这么久,真累人!”
“说得有理,我仍应该早点离开的。”
“那就不要再耽搁了吧,”罗伊斯顿夫人冷冷地说。“我累了,需要休息。”
“如果我同意的话!”伯爵的嘴角扭曲了一下。
他走出去,把门重重地关上。
看见他离开,罗伊斯顿夫人疲倦的神情消失了,她凝神静听,生怕伯爵会折回来。
然后她悄悄走到敞开的窗户旁,穿着薄纱长裙的⾝躯很轻易地越过了窗台,落⼊黑暗的花园中。
她定了定神,穿过灌木丛后的一片草坪,望见远处有灯火闪烁。
她猜想那里一定是宾客们马车聚集的地方,就走了过去,结果很快地找到自己的车子。
在她夫家工作多年的马车夫汉克斯正坐在驭座上打磕睡,那个她到柏莱顿之后才雇用的年轻人杰克在和其他的仆人聊天。
罗伊斯顿夫人一出现,他们全都惊异地望着她,随即又恢复了平⽇毕恭毕敬的态度。
杰克捡起随手丢在地上的帽子戴好。
“您要走了,夫人?”
“是的。”
他急忙打开车门,取出座位上的⽑毯,替她铺在膝盖上。
“回家吗,夫人?”“对,回家。”罗伊斯顿夫人回答,然后又吩咐着:“告诉汉克斯不要走大路,我想穿过⾼原区应该有其他的路可以走。”“我知道路,夫人。”
“那么快点!”
“是的,夫人!”
车门关上了,车夫爬上了驭座,马匹开始前进,越过府邸大门口一长排正在等待的马车。
罗伊斯顿夫人缩进车厢的黑暗处,以防经过府邸时被人看见;他们就这样在平坦的大道奔驰着。
车行了一哩后,他们离开拍莱顿大道,转进一条狭窄的小土路。
罗伊斯顿夫人吩咐马车夫绕别的路走,是有她的理由的。
她清楚地知道伯爵的马车是由四匹好马驾驶的轻便马车,可以轻而易举地追上她这辆两匹马的马车,到时候不管她同不同意,他都会坚持和她同行的。
她也知道,在黑暗中和伯爵独处,要想使他不逾矩是多么的困难;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只是和他谈话,也会招来危险的。
通过⾼原区的这条路比较长一点。路面也不太平稳,可是对罗伊斯顿夫人来说,只要能全安躲开伯爵,这一切都不算什么。
她舒服地躺在车厢內的角落,推开膝上的⽑毯。
她弯下,打开窗户。
微风从海上吹来,把她从在舞会见到伯爵开始就感到的郁闷一扫而空。
她开始思索如何应付伯爵。再早两年,或许她的想法会不同,但现在她很明⽩,即使明天她能恢复自由之⾝,她也决不会嫁给他。
虽然他很风趣,但她总觉得他的某些举止、言谈,让她打从心底产生反感。
就因为他的风趣,使她在众多爱慕她的贵族绅土中倾向他,每一个追求她的人都试着用各种方式说服她,告诉她忠贞并不是一种美德,而是一件滑稽的事,任何合乎嘲流的女人都不该这么死心塌地。
但在他们的殷勤谄媚起不了任何作用之后,绝大多数的人都知难而退,转移了目标,唯独伯爵不肯放弃。
“我一定要想办法摆脫他。”罗伊斯顿夫人下定决心。
她虽然这么响亮而坚决的告诉自己,但心里却明⽩,要把她的决定告诉伯爵,可是困难重重、大费周章了。
在三十六年的生活中,他一直是予取予求,凡是想要的东西从没有得不到手的,因此她的推托、拒绝成了一种奇妙的惑力,昅引他固执地追求下去,而且几乎进⼊狂疯的状态。
他一心一意想使她投⼊他的怀抱,他要成为胜利者。
近一个月来,她对他的态度逐渐变了,这种转变连她自己也难以了解。
初到伦敦时,她曾对他微笑,把他当做知心好友,但是她发现,此刻的他已和当时大不相同了。
她开始感到他狭长的眼睛里闪着威胁的光芒,那薄薄的嘴形成的僵直线条中,也总带着冷酷的意味。
当然,她听过一些关于他的传闻。
在社界里,哪个人能够不被别人在背后批评、毁谤?而又有哪一个人没有任何秘密,或没有任何格上的瑕疵呢?她是从来不愿意听有关朋友们的闲言闲语的,即使无意中听到,她也不肯相信。
但是现在,她开始对伯爵的种种起疑了。
她觉得他似乎是在一步一步地把她⼊早已布置好的陷阱,使她无可逃遁。
罢到伦敦的时候,罗伊斯顿夫人没有丈夫的保护,必须立独生活,她非常希望能够认识一位同情她、了解她的男士。
而伯爵总是适时的出现,照顾她,帮助她从烦恼、郁闷中挣脫出来。
他曾经给她许多意见和忠告,因为他在社界是老手,又是很重要的人物,所以这些忠告一直对她十分有益处。
这一刻,她觉得他正在逐渐的把过去一切菗回去,使她突然失去屏障,再也无法和他抗衡。
罗伊斯顿夫人沉思着,没有注意马车行进的方向,忽然,车子嘎的一声停住了。
她探头向外张望,发现车子停在一片茂密的树林里。
紧接着,一个⾼大的⾝影出现在窗前,打开车门说:“请夫人下车来好吗?”
那一刹那,她以为是伯爵追上来了。
但是借着月⾊和车前的灯光,她看见说话的人脸上戴着面具。
他一定是強盗。
他手上握着,⾝后还停着一匹马;她想尖叫,但是矜持和骄傲使她庒抑住了,她不愿意表现出自己的怯懦。
月光下,她清楚地看见另一个強盗正用对着驭座上的汉克斯和杰克。
叫她下车的那个強盗⾝材⾼大,肩膀涸祈阔,黑面具掩住了半个脸,使她看不清他限中的神⾊,不过他的嘴角却带着微笑。
“你们要⼲什么?”她很生硬地说。“我这句话或许问得太多余了!”
“是的,太多余了,夫人。”他回答。“我认为有了你的美貌,你颈上的那串翡翠就太不必要了。”
“我对你的恭维不感趣兴。”罗伊斯顿夫人冷冷地反驳着。“那么我就要取走了,不过少了女主人的美丽,这串翡翠真是减⾊不少。”
罗伊斯顿夫人取下了项链,递给他,一面轻蔑地昂起头,表示对他的不屑。
他接过项链,不经意地放⼊手上一个帆布袋里,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她的脸上。
这时候,她注意到他的穿着和她想象中大不相同。
她一直以为強盗都是穿二十多年前那种老式镶边外套,头戴棉⽑帽。可是眼前这个人的打扮却非常时髦考究:圆下摆外套、紧⾝马,还有擦得雪亮的海希尔靴子。
一顶⾼顶帽略微倾斜地戴在他的头上。
他的脖子上胡扎着一条⽩⾊发皱的领带,那样子真可以和伯爵匹敌。
她不噤想:如果伯爵此刻在这儿,两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下相遇,一定是很有趣的事。
可是她忽然想起,伯爵要是在场,她就不会毫无戒备地走这条路了,这只能埋怨自己,而不能责怪其他任何人。
“我希望能将夫人的耳环、手镯和结婚戒指一起带走。”
那个強盗打断了她的思绪。
罗伊斯顿夫人自知无法拒绝,只好把镶着大钻石的珍贵耳环给他,再将手上的镯子一个个取下来。
在她把结婚戒指递过去的时候,月光照到了她左手无名指上的另一枚戒指。
強盗的目光盯住那枚戒指,她情不自噤叫了起来。
“不行!”
他似乎吃了一惊。
“不行?”他说。“为什么呢?我想夫人应该不会吝惜这么不值钱的东西吧!”
“这东西的确不值钱,但却是我⺟亲唯一的遗物。”
她抬头望着他,心想他一定不会相信的,因为很多人在遇到強盗的时候,都会说自己的珠宝具有某种纪念价值,他一定常常碰到这种情形。
“这是全世界吝惜自己财物的人最古老的藉口。”她记不清是某人说过这么一句话,还是某出戏里有这样的台词。
那个強盗似乎在犹豫着,她乞求说:“请你…请你把这枚戒指留下,它对我真的很重要。”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想你是不会管这些的。”她黯然地说.她想:再说什么也没用了,于是就取下了手上的戒指。
这时候那个強盗却转⾝走开了,她看见他把装珠宝的小帆布袋放进鞍袋里。
她下意识地跟着他走过去,他一转⾝,发现她站在⾝边。
她把戒指递给他。
“这是你要的东西。”
“你常想你⺟亲吗?”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话。
“我十五岁那年,她就去世了,”罗伊斯顿夫人回答:“可是我仍然很想念她。”
“你爱她吗?”
“伐非常爱她。”
“就象我爱我的⺟亲一样,”那个強盗说。“她几年前去世了,在这之前,她一直跟我住在一起。”
“那你真幸运。”
“是的,我也觉得自己很幸运。”
罗伊斯顿夫人突然觉得自己竟然和一个強盗谈这种问题,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从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得出来,他所说的话都是很真诚的。
他的用:字措词都象个很有教养的绅士。她好奇地盯着她,望着他那流露出仁慈、坚定的嘴弧线,那两端微微往上翘的弧线,和伯爵的薄嘴不同,似乎隐蔵着一抹神秘的笑意。
“你是谁?”她问道。
“向一个強盗问这个问题,不是很可笑吗?我们向来是匿名的。”他避不作答。“是的,不过我怀疑你是跟别人打赌,所以才来抢劫我,也许你只是为了找乐子。”
他微笑了。
“你也许会做这种事,罗伊斯顿夫人,但是我可是货真价实的強盗。”
“你知道我的名字?”
“你这么‘出名’,只要是住在柏莱顿或伦敦附近的人,哪一个会不知道你?”他的话里一点也没有赞美的意思,罗伊斯顿夫人低声说:“从你说话的态度来看,我想你是说我…声名藉狼。”
“我不会那么无礼的对你说这种活。”
“但是你心里这么想。”
“我怎么想又有什么关系呢?”“外界对我的传闻很多,我不知道你听到些什么。”
“听到的很多,不过我只相信一半。”
“我不知道你听到了什么,又怎么知道你相信的是不是事实呢?”
他笑了,因为她说话的样子象个孩子,而不象成的女人。
“你非常美,罗伊斯顿夫人!”他停了一会儿说道。“所以我很替你惋惜。”
“惋惜什么?”她问。
“惋惜你的名字竟然和酒吧里的醉汉、俱乐部里的纨绔弟子连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她愤怒地问;他做了个手势,然后把目光望向树林。月光穿过树梢,为长満青苔的地面洒下一面晶亮的银网。
“谣传和丑闻跟风一样,是无所不至的。”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发现眼前的景⾊是那么宁静美好。
她突然觉得他给了她一双新的眼睛,让她看到过去从没有注意到的事物,树下这份宁谧安详,正是她一向望渴却追求不到的。
他们沉默了好久。
“我想你会了解的。”他低沉有力地说着,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
这个奇特的场面使她不知所措,于是她把戒指递给他,很快地说:“把这个拿去,让我走吧!”
“你把戒指收回去!”
“真的吗?”
“你说那是你⺟亲的遗物。”
“是的。”
“我相信你。”
“我以为你不会相信的。”
“你会发现我不是容易受骗的。”
她眼中有点不悦的神⾊,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用我说,你也知道。”
她定定地望着他。忽然他换了一种声调说:“我差点忘了自已是強盗,既然我让你把戒指留下,你应该给我价值相等的报偿。”
罗伊斯顿夫人向马车瞥了一眼,回过头来看着他。
“我⾝上没有其他东西了。”她说。
她静静地站着,望着他边浮起的笑意。
他走了过去,托起她的脸,然后双臂环抱着她,他的庒上了她。
一刹那间,她觉得这是幻觉,是不可能发生的。
但是一股她从没有感受过的热流却自体內升起,直冲到她的喉咙。
那种难以形容的甜美温馨似乎和这个银⾊世界融为一体了。
他把她抱得更紧。
然后是一阵剧烈的震撼,一阵令人昏眩的狂喜…
他放开了她。
他们感到窒息,定定地对望着。
他转过⾝,领着她走向马车;她的脑海里一片空⽩,只是茫茫然地跟他走。
他打开车门,把她扶上去;她感到他的手握住了她的肘。
车子开始前进了,经过他⾝边时,他举帽向她致意。
她靠在座位上,呼昅急促,心“砰、砰”地跳着。
直到柏莱顿的灯火映⼊眼帘,她才伸手摸模自己的领项。
她的翡翠项链不在…那么,这一切不是她的幻觉,而是真的了!
金⻩⾊的灯光从她的住屋里出来。
这是史坦区一栋⾼雅舒适的建筑物,她从伦敦带来的仆人都能有自己的房间。
自从…七八三年王子开始到这里以来,柏莱顿虽然陆续兴建了很多房子,却仍然在闹房荒。到温泉区参加王子宴会的权贵们,往往要花很⾼的代价,才能找一个容⾝的地方。
罗伊斯顿夫人很庆幸自己有这么一栋房子,不必象其他人一样去租郊外的小屋,或者去挤旅馆。
为了准备庆祝王子的生⽇,这个星期以来,城里更是拥脐不堪。
路上,罗伊斯顿夫人看见整个史坦区,包括她住屋的:外面,都已经架设好了庆祝用的照明设备。
所幸这些照明设备都没有点燃,因为她不希望等门的仆人注意到她这副样子。
杰克打开车门的时候,她低声对他说:“今晚发生的事不准告诉任何人,不管是屋里的仆人或是你城里的朋友,都不准提。”
“我知道,夫人。”
“如果你违背我的命令,我会马上把你解雇。”
“我不会说的,夫人。”
“很好!请你把我的话转告汉克斯。”
“是的,夫人。”
她很快地走进屋子,时间已经很晚了,大厅中的蜡烛闪烁不定。
她没带回披肩,又生怕别人发现她的首饰都不见了,就匆匆越过守夜人,上了楼梯。
他是个中年人,因为诚实可靠,所以她特地把他从伦敦带来。“晚安,唐佛。”她在楼梯上对他说。
“晚安,夫人,您今晚一定过得很愉快;这里有一些您的信。”
“我明天早上再看。”罗伊期顿夫人急急地说,然后就进了卧室。
一个年老的女仆在卧室里等着,她知道女主人在这个时候不喜说话,于是一言不发地为她换⾐服。
正要把换下来的长裙拿出去地时候,她瞥了梳妆台上的珠宝盒一眼说:“您的翡翠项链到哪里去了,夫人?”
“为了全安起见,我把它收起来了,汉娜。”罗伊斯顿夫人回答。
“为了全安起见?”
“是啊,你一定也看见了,全城都贴満了布告,要大家小心戒备,提防宵小。”
“是的,夫人。不过我想那个新来的车夫⾝上带着。”
罗伊斯顿夫人心想:杰克虽然带了,似乎也没有派上用场。
“不要紧的,汉娜,用不着担心。我们明天早上再谈这个问题。”
“是的,夫人,反正您已经平安到家了。”
她走出房间,带上了门。
罗伊斯顿夫人并没有马上上,她手执蜡烛,对着梳妆台上的镜子细细端详自己。
她的眼睛发出奇异的光芒,嘴柔软红润。
她知道,这都是因为那一吻…一个只露出半边脸的陌生男子、一个罪犯一个強盗给她的一吻!
“我一定是疯了!”她喃喃自语。
然而,她却难以忘怀他温润的、那股直上喉头的热流、那份震撼,还有那份令人昏眩的喜悦,这一切都是她从来尝到的。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静静地望着…突然,她觉得再也忍受不了,猛地吹熄蜡烛。
黑暗中,她摸索着上了,把脸深深地埋在枕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