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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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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淅沥的下起雨来。

  这场雨到了半夜,就越下越大,夹着闪电,冬季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雨?我蜷缩之一角,埋头苦睡。

  醒来时候老英姐唤我:“有客人,找你呢。”

  “我?”

  我梳洗完毕,赶紧出去客厅。

  妈妈在跟客说话,他是殷永亨。

  这人真狡猾,明知妈妈心肠软,易说话,他就拼命打针。我一路走过去一路制造许多声响。

  妈妈当然知道我的不満,便替我打圆场“这孩子,都是我管教不严,像野人一般。”

  我哼一声“我这种直肚直肠的野蛮人,好过虚伪的文明人。”

  殷永亨假装没听见。

  他仍然一套深⾊西装,面若寒霜。

  “什么事?”我单刀直⼊。

  “哈拿,你爹昨夜一度休克。”妈妈说。

  我不响。

  “你去看看他吧,我叫阿英替你收拾两套⾐裳,你去住两三天。”

  “我不去,我在陌生地方睡不着。”我老大不愿。

  “那么你早去晚归,他到底是你爹。”

  “他也是马大的爹。”我不甘心。

  妈妈向殷永亨歉意的笑说:“我真拿她没辙。”

  殷永亨忍无可忍的站起来“你已经见过他,难道你一点感情都没有?”

  我冷冷的说:“皇帝不急,要你这太监来急?”

  殷永亨用手帕擦一擦汗,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妈妈跟殷永亨说:“你先回去吧。”

  我终于说:“我跟你走一趟。”到底不忍心。

  那殷永亨并没有感,仍然紧绷着脸。

  奇怪,殷若琴竟会喜他,而不选善观气⾊的梅令侠。

  殷永亨开一辆旧车。

  途中近一小时,他都没有跟我说话。

  到达殷宅,梅令侠出来,他与殷永亨擦⾝而过,两个人如同陌路。

  大家庭內尔虞我诈,人与人的关系便是如此。

  梅令侠抢着说:“我带你上楼。”

  殷永亨瞪他一眼,他似乎有点怯意。我赶紧锄強扶弱,说:“好,你带我。”

  梅令侠感地看我一眼,我们急急上楼。

  梅姑姑端椅子给我。

  我颔首道谢。

  护士与医生都退出去。

  老人示意梅姑姑离开,她开头不明⽩,后来就面露不甘心,悻悻掩上门。

  我觉得老人过分,这宅子里对他真心的,恐怕只有梅姑姑,有什么话是她不能听的?

  他为什么急急叫我?

  “哈拿,坐这里。”

  老人的房里有股葯味,除了护士,还有医生,见到我,都静下来。老人昏花的眼神落在我⾝上,用手招我。

  我并不害怕,但有股寒意,说招我的是死神,也并不为过。老人自怀里取出一张照片,递在我手中。

  我低头在昏暗的光线里观看,吓一跳,照片中那女人仿佛是我,又恍惚是马大,停下神来,才知道是粉红,这已是我第二次看生⺟的照片。

  这一次她女装打扮,很温柔幸福地靠在一个男人⾝边,那男的英俊斯文,面孔清秀得如哪个电影明星般。

  “你?”我失声问。

  他叹口气,点点头。

  我真不敢相信。

  他半晌后,问我:“马大呢?”

  “她上课。”我说着把照片还给他。

  他小心地蔵回怀中。

  可怜的老人,可怜的粉红,他可怜的原配,可怜的殷瑟瑟,我忽然原谅了他们一家。

  他虚弱的说:“我…天天梦见你⺟亲。”

  我点点头。我能说什么呢?

  他又给我一只小信封,里面重甸甸不知是什么东西“去,去中西‮行银‬,这是锁匙…去。”他咳嗽。

  我收下锁匙。

  “叫马大来见我。”他恳求。

  我说:“你好好休养,不碍的,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出来陪你。”

  “不要恨我。”

  我恨他?我并不恨他,若有恨,殷瑟瑟与她⺟亲才应当恨我们,好好的一头家,为了一个戏子,弄得支离破碎,名存实亡。

  而我们的生⺟是惨痛的胜利者,她固然什么也没得到,那也没有留下什么给殷氏⺟女。

  “你去吧,”老人握着我的手“不必再来。”

  我反而悲恸“我明天再来。”

  他闭上眼。

  我站起来,护士推门进房。

  我问医生:“他到底怎么样?”

  医生说:“拖无可拖。他又不肯迸医院。”

  “进医院的话机会是否又好一些?”

  “自然,至少可以增強护理。”

  “我试图说服他。”我说。

  我蹲到老人⾝边。

  他摇‮头摇‬,像是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想一想,施出我的杀手铜。

  “爹,”我说“我要你进院。”

  他听到我叫他爹,非常震动,混⾝颤抖。

  “爹,你⼊院疗养,我带马大来探你,我保证一定把马大带到。”

  他动至眼角润,叫医生过去。

  殷若琴在医生耳畔说几句话,医生微笑点头,随即吩咐护士:“叫救护车,殷先生准备⼊院。”

  我宽慰地出房。

  我径自走出殷宅,殷永亨追上来。

  “殷‮姐小‬。”他叫我。

  我温和的说:“我姓裘。”

  “哈拿,”他伸出手“谢谢你。”

  我只好与他握手。看样子,他很关心殷若琴。凡事不能只看表面,我对他的印象改观。

  梅令侠追出来,如临大敌般盯着殷永亨,殷永亨这一回子却后退一步。

  他说:“哈拿,你答应的事要做到。”

  我说:“你放心,一定。”殷永亨转头离去。

  梅令侠酸溜溜的问:“舅舅对你说些什么?他又对你说些什么?”

  “送我一程如何?”我问他。

  梅令侠在殷家一点地位也没有,他就是个吃闲饭不相⼲的人,所以他在这数天內讨好我。

  而我,我是新贵,因为殷若琴单听我的话。

  出城的时候梅令侠对我旁敲侧击,使我窃笑,同时也很不耐烦。

  终于我说了句令他很伤心的话:“你问那么多⼲什么呢?反正没你份儿。”

  他很震惊,第一次发觉我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纯洁”那么容易应付,那么容易上钩,他沉默。我恨他将我估价过低,世上需要全神贯注敷衍的女人,不止殷瑟瑟,他现在知道了,井底蛙!

  拆开那个小包,里面原来是一条锁匙,是‮行银‬
‮险保‬箱的锁匙罢,我可以确实。

  我给妈妈看。

  妈妈正在与老胡师傅对曲辞,她弹弹香烟灰“你就去看看是什么,他给你的东西,名正言顺的拿,你是他的亲生儿。”

  老胡把胡琴拉了几下,苍凉与美丽的回忆薄薄如一股清泉般流出来。

  ⺟亲唱:“…她如落花无主随风舞,飞絮飘零泪数行…”

  她不肯不唱,否则老胡师傅不能名正言顺的在这里拿零用,⺟亲就是这点好。

  我去躺在上。

  在通花的屏风內,我隐隐的听妈唱下去。

  “在青楼,识得个李公子,啮臂三生要学孟良…”

  我翻一个⾝,神思回去老远,不知粉红有没有唱过这首曲子,当时殷若琴是个年轻人,他为台上的她醉心,就此难以自拔…

  老英姐推门进来“‮姐小‬,有客人找你。”

  “谁?”

  “殷先生。”

  我扣衫钮,出到客厅。

  我向殷永亨点头。

  “你拿到锁匙了?”他问我。

  我又点点头。

  “我陪你去拿东西。”他说“需要我的签名。”

  我们到‮行银‬,他开了‮险保‬箱,箱內另有一只小盒子,我得到的锁匙,是开盒子中的盒子的。殷若琴这么谨慎保存的,是什么东西?

  我把盒子打开,里面只有一本厚厚陈旧的册子,以及一只锦囊,我先打开锦囊,里面是两块金锁片,不值什么,我一股脑儿的放进手袋。

  殷永亨不闻不问。

  单是这一点,他比梅令侠不知⾼超几百倍。

  我向他道谢,他送我返家。

  那本旧册子,原来是一部⽇记。记载着二十六年前发生的事。

  我打开第一页,就被昅引住,一直往下看。⽇记是用各种笔写的,有时潦草,需要费点劲才看得仔细,故此等我看完整部⽇记的时候,已经天亮。

  我心里从来未曾有过那么多的感触,那么大的震,这是我生⽗与生⺟的故事,他认识她,只有六个月,这短短六个月却影响他们一生。

  ⽇记很长很,我只能节录其中比较重要的几段。文中的“我”是殷若琴本人。

  二月十八⽇

  年初四,在家闲着没事可做,橡胶园丰收,⽗亲不胜其喜,生意人贪得无厌,年前还苦苦我娶周氏女以巩固其事业,不可思议。

  婉君器量小,脾气坏,实非良配,⺟亲常劝我:生了孩子,感情便会好转,此刻瑟瑟己近两岁,我与婉君仍然没有通,最近⼲脆分房而睡。

  昨⽇若鹤表弟来拜年,他竟在英国娶一洋女为,婚姻如此自由,而姨⽗一笑置之,令我不胜羡慕。

  二月十九⽇

  随若鹤去看戏。

  本来我十分反对这种无聊的举止,跑码头的戏班子只应昅引乡下人,但若鹤一心来趁热闹,我不得不陪他。

  一坐下来便深深的住。

  戏子们浓的妆扮,戏本子哀怨的情节,加上动人的歌喉,都是我以往没有接触过的。

  若鹤大声喝彩,一个女孩子在台上向他抛媚眼,他把钞票包着糖果丢上台去,吓得我一跳。

  原来这种‮势姿‬是惯例,是对表演表示赏,我竞不知道有这种事,觉得赏与罚这么分明,非常刺

  若鹤太懂得生活享受,而我真是‮愧羞‬,好比一张⽩纸。

  最后一台戏叫《游园惊梦》,故事我比若鹤,但论看戏,他才是大行家。

  若鹤说,那生角唱得好,人也数她最漂亮。

  我当然知道所有生角都是女孩子反串,戏班中除乐师外,没有男人。

  我看纸花扎的戏牌,上面写着“粉红”三个字。

  她叫粉红。

  若鹤要到后台去,我阻止他,我们又不是地头虫,他想怎地,约人家出来陪酒宵夜?太离谱了。

  若鹤叫我松弛点,又笑我做人一板一眼,食古不化。

  他钻到后台,我只好跟他进去。

  戏台后面的一切叫我惑,彩⾐、镜子,四处都是灯,演员在整妆,乐师调整乐器,闹哄哄别有一番气象,我在帐幕边呆了一会儿,只闻到汗味与粉香,有点刺鼻。

  若鹤见我尴尬相,便拉起我的手走了。

  今夜写⽇记的时候,还似听见一阵阵锣鼓响。

  二月二十七⽇

  总算过完一个年,婉君扔下瑟瑟回娘家去,她这一去,⾜有一两个月。

  她一家人的面⾊跟她家出产的锡矿一般颜⾊,不知怎地,老紧着面孔。

  尤其是我的大舅子,两只眼睛往下垂,面孔虚肿,像是浸过⽔的叭儿狗,偶尔爆出笑声,恐怖空洞,像提着鞭子的军阀,待工人出名刻薄。

  若鹤一张喜气洋洋的孩儿脸,对我来说,更加难脑粕贵,他这次要住到三月中,我不舍得他走。

  他在中午时分把我叫出去吃广东菜。

  我到的时候,包厅里已经坐満了人,一个个都叫粉什么,她们看上去都比在台上年轻,姿⾊没有浓妆时劲,但比我想象中活泼可爱,都穿着通花旗袍,半⾼跟⽪鞋。

  我难得这样轻松,光是听莺声沥沥,已觉鸟语花香,竟不想走了。

  若鹤斜眼看着我笑。

  罢谈得兴起,忽然有一个女孩子推开门进来,大声斥骂:“你们陪完客了没有?⼲脆上长三堂子当粉头岂不是更好?师傅叫你们去练⾝段,你们却在这里,犯!”

  那堆女孩子不怒反笑,指着她说:“红又来这套出污泥而不染了,哈哈哈。”

  我听到“红”两个字,心中一动。

  那女孩子杏眼圆睁,长发编成条辫子,⾝穿灰⾊纺绸短打,⽩袜黑鞋,一副男生模样,气得眼冒金星,听得她姐妹调侃她,吐一口涎沫,转⾝恨恨而去。

  这时候叫小秋的女孩站起来,说:“她动了真气,我们回去吧。”

  又有人咕哝“师傅跟班主还没她厉害。”

  “爱骂就骂,一点余地都没有,真是老姑婆。”

  小秋劝道:“别多说了,她也是为我们好,走吧。”女孩子一哄而散。

  粉红这三个字,却已经深深烙⼊我脑袋。

  她有张鹅蛋脸,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细⽩的牙齿,最主要是她那股与众不同的神情,使我为她着

  三月十⽇

  十天內,我天天去看粉红演戏。

  我与她的姐妹已混得很,都知道我是个斯文正经人,但红她对我不瞅不睬。

  老鹤临走笑我“玩玩可以,别着狐惑。”

  已经太迟了。

  粉红混⾝似发散着无穷的魅力,把我昅引至无底深渊。

  我不是不知道我们之间是没有希望的。

  周家财雄势大,婉君的姨丈是此间的拿督,她不会允许丈夫有不忠行为。

  即使我未曾娶,⽗亲也不会给我娶一个唱戏的女孩子。

  已经五十年代了,但在殷宅,时间是恒久不移动的,我们仍然过着一九00年的生活,⽗要子死,不得不死。

  我觉得生活有太多庒抑,不能畅顺地呼昅,我的肺有时像是要炸开来似,痛苦十分。

  只有在见到粉红那双盈盈秋⽔,我才能看到一丝金光。

  但她们准备拔营离去,整个班子要走埠,我连一秒钟都没考虑,便收拾了一箱轻便的⾐物,叫帐房把所有的现款给我,便跟着班子一起走。

  我对家,一点留恋都没有,瑟瑟反正有祖⽗⺟照顾,呵,或许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我不管了,我如中蛊般‮狂疯‬。

  四月二⽇

  红一直不给我看好脸⾊,每个人都感动,只除了她。我往往跟在她⾝后走一整街,也不想跟她说话,只要看到她一片⾐便⾜够。

  四月十五⽇

  南洋商报刊出⽗亲寻人启示,找的人是我。

  小秋来旅馆同我说:“你回家罢,小红很怪,她看不上你,就是看不上你。你再赖十年都不管用。”

  我长叹,这些⽇子来,我又瘦又憔悴,风尘仆仆,又没个人照顾,吃得也不好,早已眼布红丝,声音沙哑。

  听到小秋这番话,更加茫然。

  我哀求“你同她那么好,叫她亲口来跟我说这番话,我就死心回去。”

  小秋再叹口气“她怎么肯来?我也劝过她,快三十岁的人了,也唱到荼薇,还指望什么?人人都看得出你对她是真心,非一般公子哥儿可比,但是谁知道她想什么。”

  我低下头。

  “这一阵子咱们胡琴师傅得了急病,躺医院里,小红心情更加不好。”

  我抬头问:“她同胡琴师傅…”

  “啐!你想到哪里去了?”小秋脸红“小红视班子里每个人如手⾜。”

  我把用剩的钱取出来,在小秋手中“你们也很紧,这里有四千美金,拿去做医葯费,务必葯到病除。”

  小秋看我半晌,眼睛红红的离开。

  当时我并不知道她们为胡琴师傅的住院费急得要当头面与卖戏服。

  四月十六⽇

  我睡得很晚才起来,叫了咖啡,独个儿喝,心中踌躇,再回头已是百年⾝,家里平静桔燥的生活不能再満⾜我,但跟戏班在江湖浪迹,又怎么过得一辈子?

  他们自‮港香‬来,终要回‮港香‬去。

  我呢?

  正在发呆,有人敲房门,进来的是小秋。

  她双目通红。

  我急问:“是不是胡琴师傅有事?”

  “不不,昨夜动了手术,进了私家病房,医生说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会很快康复,”

  “那你为什么哭?”我问。

  “昨夜我把你那笔钱取出来,每个人都⾼兴得哭了。”小秋说。

  我苦笑,才区区四千美金而已。

  小秋嗫嚅的说:“我带了一个人来见你。”

  谁?

  “我。”一个人转⾝进来。

  我见了她如同雷殛。

  是小红。

  一切是注定的,正当我要放弃一切回家去的时候,她来了。

  她穿着⽩⾊纺绸衫子,前别一束⽩兰,人就像⽩兰那么美。我瞠目结⾆的看着她。

  她说:“我现在明⽩你不是吊膀子的公子哥儿,你的心地很好。”

  我傻傻的看着她,快得翻倒。

  “殷先生,”她说“我想我们可以做朋友。”

  我听了这句话,像是怈了气,坐倒在角。

  四月三十⽇

  以后的⽇子里,我恋爱了。

  爱情令人在任何情形之下都觉得花好月圆,我们双双把臂出游,逛尽南洋大小城市。钱花光了,叫家里汇至‮行银‬,随钱而至的有⽗⺟焦急的讯息,我都置之不理。

  我们前程充満霾,但谁会管这么多?

  我这样‮热炽‬的爱着小红,她不睡,我也不睡,她睡,我看她睡,常常三天不合眼也不觉得累,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支撑着我。

  是什么?

  整个班子的人都对我很好。

  胡琴师傅出院那一天,为我们奏了一首《庆相逢》。在他们眼中,我与小红已是夫

  戏班是浪漫的,四海为家,妆扮着演出,赚够暖便转移到新的地方,他们终于要回‮港香‬了。

  小秋说:“你把小红娶回家罢,我们要回去。跟爹妈商量一下,希望他们能够爱屋及乌。”

  我的面孔很苍⽩。

  他们不知道我有子,我有女儿。

  我不能一辈子逗留在这个热恋的阶段,我需要面对现实,但我没有‮立独‬能力,我一切靠家。

  我低下头。

  小红问我有什么困难,我不敢回答。

  戏班终于走了。我与小红租着房子,住在吉隆坡,小秋留下来陪我们。

  七月十五⽇

  小红有孕。

  七月二十⽇

  帐房老李找到了我。

  因为三次都汇钱到吉隆坡,他很容易打听到我的踪迹,我也没有刻意瞒他们。纸包不住火,已经瞒不胜瞒。

  我把小红的事说给他听。

  他紫姜般脸,不发一言。

  七月廿一⽇

  今天⽗亲就来了。

  叫我回家,开出一张支票,给小红。

  小红不说什么。小秋以为事情尚有转圜余地,与我在一起苦劝⽗亲回心转意。

  案亲叹口气,说了老实话“我有什么不肯的事?俗云贤美妾,我的子孙当然越多越好,只是周家肯不肯?我最近才向周家借了大笔款子买机器,生意十划还没有一撇,忽然就给儿子娶妾,如何代?”

  小红变⾊,问周家是什么人。

  “该死!”⽗亲讶异“他没告诉你?他骗你?周某是他的丈人!发起威来,我们殷氏吃不消兜着走。”

  小红的表情我一生不会忘记。

  她先是吃惊,后来一脸不置信,她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着我,眼神并不怨毒,只是怜惜,只一刹那,随即变得刚強如铁,她握紧拳头,转过⾝子。

  案亲着手“这样罢,这要看你的肚子争不争气了,如果生的是儿子…我可以跟周氏去说项,他势力再大,也不能不给我抱孙子呀,谁让他女儿不会生?”

  我无地自容,我悲愤莫名地叫:“让小红跟我一起饿死罢。”

  小秋哭了,骂我是没有良心的畜牲。

  小红一直很平静,她忽然抬起头说:“谁会同你一起饿死?你走罢,跟你爹一起走。”

  我怔住,爹也怔住。

  我连忙说:“小红,小红,你听我说,我殷若琴一一”

  她打断我“从今天开始,我不再认识你,你走罢,你同我走得远远的。”

  我看着她。一个人在受了大打击之后,行动的确会得反常,但像她这样平静却是少有,好比暴风雨前夕棕榈树的叶子连动都不动,使我害怕。

  案亲及帐房先生拉起我“走罢,我们走罢。”

  我含着眼泪“小秋一一”

  小秋手⾜无措。

  红忽然站起来,走到门角,转过头来,抛一个媚眼,如同在戏台上,她曼声腻答答的说:“你走罢,来⽇方长,后会有期。”她摔一摔青莲⾊的手帕子,便转进房间去。

  我们被她这失常的举止震住,⽗亲忙不迭的拉起我“这时不走,还待何时?”

  “可是她怀着我的孩子。”

  “她说有就有?不知多少风尘女子用这种伎俩来瞒蔽客人,勒索金钱。”

  他们两个人架起我两条臂膀。

  我想叫小秋,小秋已经跟着小红进屋里去了。

  帐房先生哄着我说:“不是跟你说来⽇方长?你非得回家不可,你爹的那批机器运到,非要周老爷垫钱不可,这样大的关系,你担得了?”

  案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走罢,我求求你,顶多过一阵子再来,已经放下生活费,有什么是你不放心的?”

  就这样,死拖活拉的把我揪走。

  七月三十⽇

  回到家来,一切如旧。

  只是我再也没有睡过一次好觉。

  丈人替⽗亲垫付了机器款,殷家的生意一帆风顺,做得更大更好更上轨道。

  瑟瑟出落得聪明伶俐,十分可爱,但是我始终没有再发自內心的笑过一次。

  每天晚上,我熬得双目通红,也不敢‮觉睡‬,挨得累得筋疲力尽,一合上眼睛,便看见红来找我,她挣扎着,伸长了手,呼唤我,但是我总是救不到她,拉她不住,她渐渐陷⼊流沙,我看着她死亡,我没有救她。

  我没有救她,也没有救她的孩子,我不是人。

  ⽇记记到这里,已经非常散,一直描述他所做的各式恶梦,使我明⽩人们所说的:生不如死。

  他早该死了,免受这种‮磨折‬。

  我摸着自己的面孔,照镜子,我长得像粉红?我⾝上真的流着他们两个人的⾎?

  我颓然,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马大,这种秘密我一个人知道已经可以,不必再牵涉到她。

  我的內心动得难以形容,外表反而有一种异样的镇静,妈妈打了通宵⿇将,才叫老英姐让她喝了参茶,半躺在沙发上打呵欠。

  我上去“妈。”

  她眯着眼“哈拿,你又没睡?”

  我⼲笑“妈,你还说我呢。”

  “我牌呀,年纪大的人,岂不应该纵容自己?时⽇无多了。”

  我伏在她⾝上“你要活到一百岁。”

  “哦,到时人人都去了,单剩下我这个老妖精,有啥个意思?”

  “妈…”

  “哈拿,你最近心事重重,到底为什么?是为你爹?上一代的恩仇,早已一笔勾销。”

  我哭了。“妈妈,为什么我不是你生的?”我拉着面孔上的⾁,想把脸⽪拉下来“为什么我不像你?”

  ⾝后传来马大的声音“哈拿,你发什么疯?”

  我转⾝,看见刚起的马大。

  马大吓一跳“哈拿,你好憔悴,怎么搅的,这么萎顿还住妈妈,快梳洗呀。”

  “你去上学罢,别理我。”我仍然伏在妈妈⾝上。

  妈妈说:“这哈拿,越来越小,就快要吃糊。”她伸手拍打着我。

  我言还休,心头像有野兽在啮咬。生平第一次遭受到痛苦。我拨电话给殷永亨。

  他很了解“全看过了?”

  我反问:“你知道內容?”

  “并不知道。”

  “你一直有锁匙吗?”

  “我的好奇心不大。”他是个君子。

  我对他的印象完全改观。

  他又说:“义⽗在这二十年来,陆续跟我说起过他对你们的思念之情。他的⽇子并不好过。”

  我苦涩的说:“我⺟亲的⽇子,更不好过。”

  “他仍然在生。”殷永亨提醒我。

  “我明⽩你的意思。”

  “出来吃杯咖啡罢。”他说道。

  我可以听得出他声音中的好意,天晓得我需要这杯咖啡,我问:“可以来接我?”

  “自然。十五分钟后在你楼下。”

  我把脸深深埋在手心中,亚斯匹灵跳过来,我把它紧紧拥在怀內。

  马大走过,她问:“哈拿,你在恋爱吗?为什么神情那么痛苦?唉呀,沙⽪狗是打狗,你怎么老把它抱在怀內?当心你心理‮态变‬,那只狗也心理‮态变‬。”

  我抬起头来“马大。”

  “什么事?”

  “过来,过来让我抱抱你。”我说。

  “发神经。”

  “真的,请过来。”我疲倦的伸出双臂。

  她咕咕的笑着走近,我将她紧紧的抱住。

  我们有同样的⾝材、⽪肤、五官,抱住她,仿佛像抱住自己,小时候,一遇到不如意的时候,我们便‮望渴‬对方的⾝体,好像能在对方⾝上得到能里。

  她很担心“哈拿,你真的没事?”

  “没有,马大,老人‮望渴‬见你,你肯去吗?”

  她‮头摇‬“不,哈拿,我说得很清楚,我姓裘,我不愿牵涉到他们家的事,你看,你是为他们憔悴,是不是?我不肯,无论世人怎么说我,我有我的小世界,我爱我妈妈,我不会见外。”

  “你铁石心肠。”

  “随你怎么说。”

  楼下有汽车号角声传上来。

  马大毫无心肝地把话题转到别处。“咦,谁?大清早来按号?追女友毫无耐心。”她伏在窗台去看“咦,这不是殷家的人?”她转过⾝子来“哈拿,”一面孔的讶异“他是来接你的?你同他走?”

  我取饼手袋,准备下楼。

  “你连头发都没梳,哈拿一一”

  我到楼下,拉开车门,上了殷永亨的车。

  看到他沉实稳定的脸,我已经安下一半的心。

  “很不⾼兴?”他轻声道。

  “嗯。活到二十多岁才发现自己的⾝世,并不是那么好玩的事。”我握着双手。

  “应该冷静点处理这件事。”他劝我。

  我苦笑“我⽗⺟都不是冷静的人,我⾝上流着他们的⾎,你叫我怎么好好处理这些事?”

  “可是你一直在安宁的环境长大…在我们找到你之前,你是个快乐的。理智的女孩子。”

  我愁苦的说:“我有种感觉,好⽇子已经离我们而去。小时候老听⺟亲念主祷文:不叫我们遇见灾难,救我们脫离凶恶,不甚了了,现在才明⽩其中切之意。”

  “别害怕,即使有苦难,也已成为过去,义⽗的病…一切恩怨已烟消云散。”

  我捧着热咖啡杯,大口大口喝着。

  “马大几时上医院见他?”殷永亨问。

  “她不肯去。”我说。

  “什么?”殷永亨挑起一条浓眉。

  我无奈的说:“如果我⾝无残疾,或者可以备两套⾐服,换上另一件去见他,自称马大。”

  殷永亨不悦:“你到这种时候还这么滑稽。”

  我伏在桌面上。

  “你一定要把马大带到他跟前,这是他最后的愿望。”

  我骂:“我做不到。为什么你老像条忠心的狗?殷永亨,为什么你只同情殷若琴?”

  他冷笑“如果你是我,自‮儿孤‬院中被他打救出来,供书教学,有一头家做栖⾝之所,你也会把他当你的主人,是,我是一条狗,作为义⽗忠心的狗,我还认为是一宗荣幸呢。”他停一停“你妈妈有什么事,你也会为她慷慨就义,是不是?”

  我急得走投无路,终于哭了。

  “哭!就会哭,遇到事不是哭就是发脾气,女人!眼泪可以洗尽烦恼吗?”

  “你这个人有没有同情心?”我说。

  “我只是一条狗,别对我说话,免得人家误会你精通狗语。”他气愤的说。

  “我该怎么办?”我绝望的问。

  “擦⼲眼泪,去找你的妹妹,叫她去见⽗亲。”

  “她是个很刚愎的女孩子。”我提醒殷永亨。

  “你以为你不是?”他回答“你们是孪生子,不是吗?”

  我出不了声。

  饼很久我说:“我恨你。在你出现之前,我们一家子可没有一点烦恼。”

  “对不起,我破坏了童话世界的安宁,惊扰了小⽩雪公主,好了罢?”他言语间一点不饶放我。

  他与梅令侠简直是两个极端,梅言语如藌,能把最大的波浪安抚宁静,令最大的恼怒化为虚无,但是他…

  我冲口而出“你应该向梅令侠学学谈话的艺术。”

  “对不起,我不靠一张嘴吃饭。”殷永亨说。

  我怕他也叫我向殷瑟瑟学习,赶紧站起来说:“我走了。”

  “别忘了你的诺言。”

  我叹口气“我不会忘记的。”

  他犹疑地拉住我“哈拿一一”

  “我明⽩你为人,我俩之间虽不投缘,但我知道你是忠角。”我说。

  他舒出一口气。

  回到家。

  一开门便听见老胡师傅在那里调弦。

  ⺟亲哑哑的低声哼:

  “说郞君呀,

  我只恨当初无主儿。

  原来你是假心肠一片待红妆,

  青楼女子遭欺辱,

  岸它一片浪花人渺茫,

  悔煞李生薄恨郞…”

  我听得呆了。

  这是唱我的生⺟,她一直在昑唱我生⺟的故事,一次又一次,作为怀念。

  我走近去。

  “哈拿,”她就小朱砂茶壶里喝一口茶“又回来了,不开店?”

  “关门算了。”我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唷,那我这个股东岂非⾎本无归?”她笑昑昑地说。

  “你怎么不睡?”我关心她。

  “睡不着哪,哈拿,你又为什么不睡?前尘往事一刹间全回来啦,”她弹弹烟灰“怎么睡?”

  “…后来怎么样?”我没头没脑的问。

  但妈妈完全明⽩。“后来伊无言无语无笑,直到生下你们两个。”

  “又后来呢?”

  “将你们托付给我,”妈妈叹气“然后知道我们在联络殷若琴,发言骂我们。”

  我的心狂跳“再后来呢?”

  “她得病…去世。”

  “什么病?”

  妈妈哽咽“不要再问。”

  “不是生病罢?”我摇晃妈妈“是投河,是不是?她投⽔‮杀自‬了,是不是?”

  妈妈巅巍巍的站起来“你这孩子,算什么呢,竞起我来。”说着她的泪⽔四散弹开,号陶大哭。

  我完全明⽩了。

  我看向老胡师傅。

  他佯装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他仍然在调弦,但是一双手抖得像筛糠。

  我完全明⽩了。

  我狂叫起来“妈妈。妈妈。”我撕心裂肺地喊“妈妈。”

  “儿,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我与妈妈紧紧搂作一团。

  老胡师傅大叫一声,丢下胡琴奔开去。

  是夜,我⾎红着眼躺房中。

  马大进来说:“你忘了喂亚斯匹灵。”她探一探⾝子看我“哈拿,你又哭了,为了什么?”

  我转过⾝,呜咽:“马大。”

  她问:“谁欺侮你?哈拿,我不会放过他,告诉我,让我去咬死他!”

  我握着她的手,摇动它,只是说不出话来。

  “哈拿,你想我做什么,说罢,什么我都为你做。”

  “那么你同我去见一见殷若琴。”

  她一呆。我切的看着她。

  “好的,好的,只此一趟,好了没有?我不会同他说话,我也不会叫他,一切是为你,好了没有?现在你可以停止哭泣了罢?”

  我哭得更厉害。

  “天,哈拿,你不是一个哭宝宝,我从来没见过你淌泪抹眼的,你是怎么了?我已经答应你啦。”她转过头“妈,哈拿怎么了?”

  “我叫了医生来。”

  马大跌脚“我不管,我去弹琴。”

  我不响。

  她又来惹我“不叫亚斯匹灵?”一脸担心。

  我循她要求,不得不回敬一句:“尽管一辈子勤练,替郑京和提鞋都不配。”

  马大満意的出去。

  妈妈说:“你决意不让她知道?”

  我摇‮头摇‬。

  “你们这样相爱,你⺟在天之灵,亦感安慰。”

  我颤声问:“在天之灵,妈妈,真有在天之灵吗?”

  “你这孩子,怎么老说些我不能回答的话?”

  医生来了,开葯给我,替我注,我昏睡过去。

  于事无补,我还是醒来了,体力得到补充,精神略佳,殷永亨在我⾝边,焦急的看着我。

  “没事吧?”他问道。

  我撑起来“马大已答应与我们上医院。”

  他松出一口气。

  “你只是关心这件事,是不是?”我问。

  “不,我也关心你。”他不加思索的说。

  听了这句话,我不噤笑出来、他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讨好的话了?

  我轻声问:“你知道我生⺟的终局?”

  他把眼睛看向远处“猜得到。”

  “勿告诉马大,她不晓得。”我说。

  “也别告诉你⽗亲,他也不晓得。”

  我讶异。

  “我们所知…他以为是疾病。”

  我忍不住悲愤。

  “他很快会随她上到天,一切会成为过去。让他去得安乐一点,在那里,他若碰得到她,她会对他言明一切。”

  “是,”我说“希望如此。但到了那里,尚要见到仇恨的人,真是永远不得解脫的炼狱。”

  殷永亨嗤一声笑出来“哈拿,你的笑话真杀死我,永远在最不适当的时候噴出来。”

  我们忍不住握紧双手。

  “唔哼。”我一抬头,看到马大。殷永亨吓一跳。

  “这么像!”他惊呼。“我是漂亮的那一个。”马大仰仰头。

  殷永亨为之气结。

  马大随即说:“你别以为你哄得哈拿就哄得我,我比她聪明。”

  我无精打采的说:“别看咱俩长得相像,她是精品,我耝糙得多,上帝造人,不公平如斯。”

  马大说:“哈拿,你是怎么了?”

  殷永亨问:“可以出发了罢?”

  “去哪儿?”我茫然问。

  “去医院呀。”马大不耐烦的提醒我。

  “哦。”我起⾝换⾐服。

  马大替我用⽑巾抹面孔,为我梳通头发,结成辫子。

  殷永亨在一旁呆视,他喃喃说:“如照镜子,完全一模一样。”

  梳洗停当,我们跟殷永亨的车子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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