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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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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的注意力也被昅引“只有他一人走脫,他的同学呢?”

  可见这件事全民关注。

  之之连顾左右言他“爷爷,还是由我来说好。”

  祖⽗却问:“那少年倒底做过些什么?”

  祖⺟说:“他拚着一⾝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祖⽗答:“才没有,他做的不会比陈知更多,你以为陈知没有给政治部录像?陈知参加的‮行游‬不会少,叫的口号还不够多?”

  祖⺟叹口气“英国人才不理这些年轻人嚷什么,叫得累了,还不是会回家‮觉睡‬。”

  之之说:“我忽然想起来,我有要紧事得出去一趟。”

  她要出去与哥哥会合。

  打开公寓大门,不出所料,屋里已经没有人迹。

  他们备用这个地方最多才一天‮夜一‬,可见办事迅速敏捷。

  之之买回来的食物全部包销掉,厨房的垃圾却还没有清理。

  锌盘一只纸碟子上有几只烟蒂,之之抬起头,他们之间包括陈知都没有昅烟习惯,可见一定还有外人来过这里。

  一大幅拼图,之之只占一角,陈知或许知道得略多,但整件事故的始末,恐怕永远是个谜团。

  之之彻底清理公寓,一丝痕迹都不让留下,她把垃圾袋打个结,拎上车,驶到一个静寂的住宅区,在马路角挑一个垃圾箱,扔进去。

  当天晚上,之之凝神观看大热新闻片段。

  主角站在一幅⽩墙前发表演说,小鲍寓的墙壁正是这个颜⾊。

  之之忽然莞尔。

  那天晚上半夜,之之正在卧室看小说,研到门声。便知道是哥哥回来了。

  果然不出所料,陈知轻轻推开妹妹房门,探进头来。

  之之自上跃起,与他紧紧拥抱。

  陈知指旨房角的一只古老大橱,之之会意,与哥哥一起钻进橱內,关上橱门。

  自三五岁起,橱內便是他们谈密话的好地方。

  人长大了,空间便显得狭窄,他们缩着⾝子抱住膝头,轻轻谈。

  “人已经离开本成了吧?”

  “目的地很快会公布。”

  之之沉默一会儿,忍不住问:“我是为了你才合作,你呢,你是为什么?”

  陈知要过一会儿才能回答:“我也是为了同胞手⾜。”

  之之说:“你真的相信这件事?”

  “我相信我们必定胜利。”

  之之再与哥哥拥抱。

  他们听到⺟亲的声音“之之,你听没听到门响?”

  之之推开橱门“妈妈,哥哥回来了。”

  季庄见他们俩还躲在橱里,不噤好气又好笑。

  廿多岁的人,还如小孩一样,实在低能,起码要活过四十,才会添一点点智慧,有什么用?体力又有够应付了。

  季庄看着一双儿女,感慨万千,长得诚然如金董⽟女,可是也花了她一生心⾎。他们养子女同上一代不同,上一代添个孩子不过加上双筷子,冷饭菜汁,胡哪个大人的旧⾐裳改一改。走廊里行一张帆布,就带大一个孩子,十八年后,养儿防老,名正言顺地向他拿钱。

  现在的年轻人哪里吃这一套,待他差一点,他立即怪社会,马上成为问题少年,不但要穿得好吃得好,还要求等重、私隐、自由,养育他是大人的天职,他可是要与大人平起平坐的。

  之之看到⺟亲百感集,心中惭愧,吆喝哥哥“陈知快向⺟亲认错。”

  季庄摆摆手“你向你爹道歉才真,他辛劳地奉公守法地做了三十年公务员,没想到一刹那变为狗奴才。”

  陈知听得出⺟亲声音中剩余的恼怒,一声不敢出,低着头垂手笔直站在地面前动都不动,望她息怒。

  “妈妈,哥哥回来就算了。”

  “我不敢同他算,是他要同⽗⺟算。”

  “妈妈,他知道错了。”

  季庄问:“现在演苦情戏吗,还不去‮觉睡‬,明天可是要上班的。”

  真的,‮港香‬人永远是‮港香‬人,无论晚上发生过什么事,第二天必定起来工作。

  之之看着⺟亲走出去,才说:“哥哥,我们真幸运。”

  “是的,我们不但生活得好,还有余力帮助别人。”

  第二天早上,之之在办公室边吃火腿三明治边读报上的政治评论。“…不必讳言,这些民运人士所以能够成功经港外逃,除打通边防关卡之外,‮港香‬肯定有人予以支援,而港府有关部门眼工眼闭甚至帮上一忙的可能,亦不奇抹煞,可以这么说,没有港府的‘视若无睹’,这些大名鼎鼎的被通缉人物是不可能当本市为转运站的。”

  之之连忙喝一口咖啡镇定神经。

  她悄悄地看着左,又看看右,一颗心仍然忐忑,

  之之知道她必须尽快忘却她曾经参予过的这件事,否则心理庒力更重。

  有没有发觉年轻人的特长?忘记得快只是其中一项。

  邻座有女同事低声与爱人通电话,说的却是实际问题:“屋价已往下掉了三成,要置业也是时候,看样子不会跌至三折,失去这个机会,婚事又要往后挪,移民?往英国不如往土耳其。”

  之之笑,人人都谈论同样问题。

  受了这样的重创照样若无其事妆扮妥当出来如常生活。

  换上别的城市,光是问为什么已经去掉一年,研究为什么又浪费一年,等到知道永远得不到答案,三年已经荒废掉,怎么都不可能恢复旧观。

  但是在这里,伤口或许尚未止⾎愈合,不过,人人都已再度振作起来,強颜笑都好过自怨自艾自怜。

  又有人要买房子,又有人要结婚了。

  之之肯定李张氏会把孩子养下来。

  中午偕同事出去午餐,但见马路上一条人龙直排向东边,不见龙尾,⾜⾜千来两千人。

  “这是⼲什么?”之之失声问。

  有人去打听回来,摇‮头摇‬叹息:“拿新加坡移民申请表格。”

  之之大奇“长安不易居呢,那边生活程度极⾼。”

  同事无言,双目憔悴地看着之之。

  呵伤口还在流⾎。

  ‮察警‬手持喇叭大声喝令市民切莫争先恐后。

  之之苦笑道:“我妈教的,人多的地方千万痹篇。”

  闻讯前来轮候的市民一批一批涌上。

  她俩买了简单的食物便折回写字楼,自玻璃窗往下看,人龙越接越长。

  同事喃喃说:“蚂蚁一样。”

  之之心里难过“骄矜的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同事怒道:“我保证这批人与当⽇‮威示‬
‮行游‬的是同一批人。”

  之之拉一拉她“即使是,那也是人家的自由,自由社会,自由选择,自由行动。”

  “对,你说得对。”同事有点惭愧。

  之之微笑“你也当然有批评他人的自由,这是本市最可贵的地方,一旦全民思想统一,还有什么趣味可言。”

  “陈之你的观点一直很通透。”

  “我也是最近才发觉这一点,尊重维护自由实在太重要。”

  “我们最近实在学会很多。”

  之之笑:“人家有弹劾我的自由,我有当他透明的自由,谁中伤我,我可以立即回骂,事后大家仍然好好活着,照样吃喝嫁娶,你说自由多好。”

  ‮行游‬完毕,照样上班,叫完口号,又到各领事馆去填表格,计划在海外置业,谁都不比谁更⾼贵,谁也不比谁更鄙下。

  要走的尽管走,走走走,买到‮机飞‬票可以即刻走,走了之后,见瞄头不对,要打回头,来来粑回来十遍地都是聘人广告。

  之之转过头来,叹口气。

  “噫,人群散了。”

  之之一看,果然,群众黑庒庒朝四方八散去,像芝⿇似撒开。

  之之看过二次大战的纪录片,从‮机飞‬上拍摄逃难的人群,也就是这个样子。

  之之混⾝爬起⽪疙瘩,连忙回到座位上。

  手头上的工夫不多,她把公司的标准问卷取出改良。

  所有问卷都侧重数字:贵庚、收⼊多少、教育程度…问卷可不关心谁是温柔的好人,谁是尽责的⺟亲,那些统统不计会。

  多么悲哀,注重什么德育呢,都无人关心。

  晚上,陈开友在饭桌上说:“星洲天气好比火焰山,房产贵不可言,男子必须当兵。”

  季庄问:“直布罗陀在哪里?直布罗陀的房子都拿来这边卖。”

  之之的地理知识不错,她答:“直布罗陀是英国殖民地,位于西班牙南端,隔着地中海,对着北非的摩洛哥,它们之间便是著名的直布罗陀海峡。”

  季庄看女儿一眼“呵”地一声。

  之之接着自动说下去:“新墨西州在亚美利坚合众国西南部,它的西边是亚里桑那,东边是德萨斯。”

  季庄骇笑“谁要去那种地方。”

  “舅舅。”

  季庄发呆“我这就去叫他回来,我要问个清楚。”

  老祖⽗喝完汤,咳嗽一声,向之之打一个眼⾊。

  之之只得继续表演她的地理才华:“爷爷说,他打算尽快卖掉房子到温哥华去。”

  陈开友手上的筷子郞当落地。

  接着他一整个晚上都在房里骂人。

  “这简直就是趁我病要我命。”

  “有这种亲戚谁还需要敌人。”

  “此刻卖房子要半价抛售,老头子最笨这一次。”

  “这种馊主意也亏得她想出来,谋财害命。”

  季庄不去睬他,他俩打死不离亲兄妹,一下子和好如初,她偏帮哪一方面都不方便。

  “老有老的主意,小有小的主意,我就夹在当中,任人鱼⾁,做人有啥意思?”

  又说:“叫我们搬出去,当初同他买这间鬼屋,换电线置铜喉,装修花掉一大笔,此刻叫我搬,搬到哪里去?”

  又说:“季庄,⽗⺟子女都是假的人生真正寂寞孤苦。”

  季庄只是不出声。

  幸亏还有不出产权利。

  陈开友忍无可忍“你为什么不表态?”

  季庄愕然“我为什么要表态?”

  “不表态即助纣为,你是沉默的帮凶。”

  “陈开友请你控制你自己。”

  “你涎着脸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怕。”

  季庄站起来,取饼墙上挂着装饰用的一把宝剑“去,”她怂恿“去,去把他们的首级取来见我,大义灭亲,去呀,帮理不帮亲。”

  陈开友没想到子会得反扑,反而静下来。

  他俩新婚时曾约法三章,世上既然没有不吵嘴的柴米夫,那么,就吵得文明一点,一个在大声叫的时候,另一个绝对不可以回嘴。

  这个办法非常奏效,带头吵的那一方见没有人睬他,累了也就收声。

  最不好就是⾆箭,有来有往,你一句我一句,挖空心思丑化对方,盛怒中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

  多年来养成习惯,所以陈开友一见季庄发话,便即对缄默。

  季庄说下去:“斩得断关系吗,⽗精⺟⾎,你走到外边,抬得起头来?自家的事自家解决,请勿贻笑大方,你莫学那些爱国人士,天天在外国骂祖国,不是这样还不配爱国。”

  季庄大声说完,猛地抬头看到梳妆镜子里的影像,才发觉自己额角青筋都绽现。

  她又说:“好子不论爷田地,是他的,还给他,我们没有能力供奉他已经很惭愧,怎么还能向他要。”

  陈开友的气渐渐消了,代替的是丝丝悲哀。

  “没有能力往大屋就住小房子,我同你两人,挤三百土地方已经⾜够,一子一女早过廿一岁,一早就该像外国人那样把伊们撵出去。姑息养奷,你我喝过儿子一杯咖啡还是吃过女儿一块蛋糕?还反哺呢,薪⽔花个精光还摊开手板问借,走,全部‮光走‬,我们两个乐得清静。”

  陈开友见子铁有着脸,似动了真气,有点后悔先头鲁莽。

  “姑肯接两老过去享福,真是求之不得,从此我俩卸下担子,妙哉善哉。”

  陈开友颤声问:“那么,这个家就这样散开了。”

  季庄说:“有聚必有散,你已是中年人,应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终有一⽇,不是我先你而去。就是你先我而去。”

  陈开友顿⾜“被你这么一说,做人还有什么味道。”

  季庄点头叹道:“可见你是个红尘中痴人,再也不错。”

  她上她那一边,背脊一碰到褥子,即时快活无边,自问夫复何求。

  人到中年,要求越来越平实无华,幸福不过是启由自在地吃得下睡得着,理想与梦幻,留给年轻人吧。

  十月怀股时季庄同丈夫说过:“这样辛苦怀他们,孩子们出生后,非叫他们偿还不可,等到会走路舍说话的时候,要叫我‘陛下’,吻过我的手,才能说‘是,陛下,你的意愿乃是我的命令’。”

  那时她年轻,十年之后,她发觉蹲在那里喊“王子公主陛下”的是她这个忠诚的老宮女。

  既然如此,不多吃点多睡一点,简直对不起自己。

  秋冬两季⾐裳已经到了一部分,要点货、标价,怠慢不得,幸亏分店的事暂时搁下,总算有息机会。

  可惜‮港香‬人最怕松下来,一逃卩三十分钟都会得六神无主,开后当然最好八百个顾客一齐上门,把架子上所有⾐服都摘下拥在怀內,排队试穿…

  季庄睡着了。

  这样暗涌四伏的时势,⾝边大大小小无数问题有待解决,陈氏夫妇还是睡了。

  第二天,在楼下碰到老先生老太太,季庄问:“爸妈年內不会动⾝吧。”

  谁知老先生慢条斯理答:“我给开友的妹妹实了‮机飞‬票,她不⽇会前来共商大事。”

  李庄变无话可说,宝刀未老,老先生锦囊妙计还层出不穷。

  陈开友的胞妹开怀移民已有两年,她办手续的时候许多人还没把这件事放心上,只见她匆匆忙忙来来去去一副劳民伤财相,虽云人各有志,季庄仍忍不住觉得小泵神经过敏。

  现在看来,她那一注赢面仿佛相当⾼。

  对,还没存分胜败,‮港香‬不是那么容易输的,即使到了今天,赌徒们照样下重注买形势大好。

  多少次了,眼看没得救了,又绝处逢生,再从头来过,更如烈火烹油,锦上添花,进一步繁华到巅峰。

  这一次为什么会例外?

  一定有看好的人。

  季庄听得女儿问:“姑姑见时到?”

  “下个礼拜,⿇烦之之把房间理一理让一半出来给姑姑。”祖⺟这样说。

  季庄笑“让我来。”不响应怕老妇多心。

  之之连忙答:“没问题,我会做。”

  好好的一个家,忽然人人都多了心,每个人对每个人都客套起来。

  季庄不再言语,不要说之之想搬出去组织小家庭,连她都想独门独户地清静一下。

  陈之刚踏出门口,就听见背后有嘘声。

  她转过头去,看到舅舅双手揷在袋里正看着她微笑。

  他应该晚上回来,一觉睡醒,又是自己人,不着痕迹。

  “之之,劳驾你上去一趟,把我那叠镭唱片带下来,我好还给人家。”

  之之搂着舅舅肩膀“搬回来吧,告诉你,这幢老房子快要卖掉,届时大家想住都没得住呢。”

  “卖,”季力大吃一惊,他当然对老房子有感情?“为什么要卖?”

  “来,我慢慢说给你听,一起走吧。”

  季力傻住,卖房子?廿多年来,他已经把它当作家,他搬来时陈知刚刚出世,陈氏夫妇一有应酬,他就帮手照顾小外甥。

  陈知胖,小小耝耝的腿滑稽兼可爱,大人只事给了点点鼓励,双手在他腋下耸一耸,他马上会得不住弹跳起来,季力私下叫他弹簧脚。

  老房子一卖掉,连带这一切宝贵的记忆也一并卖去,季力忽然觉得⾝边有些什么仿佛离他而去。

  之之见了暗暗好笑“你对这所移民急售的老房子有何留恋,你对本市都好似毫无感情。”

  季力冲口而出“之之,你去问你祖⽗,房子要卖啥价钱。”

  之之大惑不解“你本不喜该幢房子,时常扬言要一搬为快,舅舅,别冲动。”

  也难怪之之,季力惭愧地低下头,这些年来,他任,放肆,意到心到,比年轻人还要鲁莽。

  之之笑说:“还有,我还以为你要移民亚郭基呢。”

  季力不出声。

  之之同她的小舅舅说:“在老屋里住下去,一辈子拿不到护照。”

  “我们从详计议。”

  之之指指脑袋“思想忽左忽右,扭拧饼度,会发神经。”

  季力啼笑皆非。

  舅舅一时的荒唐语到了中午,渐渐放大,占据之之的心房,挥之不去。

  之之跑到⺟亲的店里去。

  季庄正在吃寿司饭盒,之之见到顺手拈一块揩油。

  “你赶来⼲什么?”

  “妈妈我有事同你商量。

  季庄点点头,又是商量,一听到这个词儿她就伤感,不由得放下食物,看着女儿,大概是要结婚了吧,所以急急赶来通知⺟亲。

  季庄呵季庄,她同自己说,要往好的一方面想,乐观一点子女迟早要结婚,这种时节办喜事名正言顺一切从简,明年或许就可以接新的小生命来这世界。

  眼看之之张开嘴来宣布,没想到她说的却是:“妈妈,爷爷的房子值多少?”

  季庄一怔“你问这个⼲什么?”

  “妈妈,”之之趋前一点“我们合股把它买下来。”

  匪夷所思,季庄张大嘴。

  “这种老房子此刻至多千元一平,算它两千五百元好了,老爸已经向‮府政‬借贷付了百分之二十首期,我们再将它再按一次,把款子给祖⽗,然后按月摊还,管它付二十年还是二十五年,并非不可行。”

  季庄从来没想过可以这样做,她的心活动起来,嘴里仍然不说什么。

  “妈妈,你意下如何?”

  “买下来,”季庄微笑“这是港人一贯口气,除出钱一无所有,只得动辄收买一切,敢情好。”

  一直叫要去买一个新‮港香‬从头来过,现在连之之的口角都效仿这种豪气。

  …多少钱?我们付现金,现在就付,马上给,即刻可以出当⽇本票。

  这是本港新移民在温哥华及三藩市买房屋时之豪情,豁出去了,无所谓,恣意地花。

  “妈妈你在想什么?”

  季庄回过神来“资金有限,把多年节蓄扔到老屋,我们就寸步难行了。”

  之之了解⺟亲的顾虑。

  季庄很幽默的说下去:“我们家也闹人才外流,你舅舅,你哥哥,连你在內,都不晓得几时飞到⾼枝头去,如何集资?”

  “这可以慢慢商量。”

  “还有时间吗,你姑姑下星期就要同你爷爷来开谈判了,比英国人还厉害呢,要屋,不要人,管你们住客死活,老屋易主是易定了。”

  “妈妈好像很悲观。”

  “是,我失望透顶,同你祖⽗⺟一起熬过多少难关,到头来用不着我们了,把我们扔下就走。”

  季庄在女儿面前,总算透露一点心声。

  之之倒底姓陈,不由得说:“老人家也有难处,怎么再带一大起人齐齐走呢。”

  五0年代已经走过一次,巾⾝蔵着几两⻩金,带着七岁的陈开友以及五岁的陈开怀乘了三⽇三夜的硬铺火车南下。

  这个故事之之听过多遍。

  祖⺟一边拍扇子一边讲,声调是愉快的,说到要紧关头,偶而会动一下,但倒底都是过去的前尘往事,如老宮女说起天宝旧事,疼庠都远远的。

  谁会想到又要面临一次切肤之痛。

  季庄笑一笑“肯替人着想是一种美德。”

  之之指指双肩“轮到我们来担此重担了。”

  傍晚,之之找到哥哥,向伊探听他的财政状况。

  陈知正淋浴,莲蓬头哗啦哗啦,一时没听清楚妹子说些什么,及至弄明⽩了。裹着大⽑巾出来,笑道:“我哪里有节蓄?”

  “一⽑钱都没有?”

  他回到房间更⾐,之之跟进去。

  陈知用力擦着头“我是有一点余款,但已经有正经用途。”

  “咄,什么大事,说出来听听。”

  陈知坐下来,递一页剪报给之之。

  之之低着头:流亡‮生学‬生活拮据,并不好过,仓卒间没有带钱傍⾝,经济出现困难,因有亲人尚居內地,既不好露脸,又不便寻求特殊庇护,第三‮家国‬居留限期将届,境况困难。

  之之抬起头来,很快就发觉资本主义社会可怕的一面了,亦不是他们可以想像的丑陋。

  “你打算发起救援运动。”

  陈知点点头。

  “长贫难顾。”

  “助人为快乐之本。”

  “假如家人更需要你呢?”

  陈知不过犹疑一下,之之已经指着她说:“非要找个大题目来⼲大事不显得伟大,家里有急事不理,又算是那一门的英雄好汉。”

  陈知把一本‮行银‬存折扔给妹妹、“我不管你有什么用,一半一半好了,你不让我管闲事,我不会安心。”

  陈知走近窗户,轻轻掀开窗帘“之之,过来。”

  “什么事。”

  “楼下那个穿西装的男子天天傍晚在此地徘徊,你有没有注意到。”陈知有点紧张。

  之之沉默地在帘子中张望一下,松口气“就是灰⾐黑领带这个?”

  陈知烦恼地说:“他一连十天八天都在楼下监视人。”

  之之笑“岂止岂止,起码已有三五个月,人家在等隔壁內座的司马‮姐小‬,司马夫妇不喜这男生,嫌他的职业猥琐,不让上门,故此他只得站门外等。”

  陈知大奇“你怎么知道?”

  “通街都知道这事,钟点女工告诉我的。”

  陈知有点尴尬,缓缓坐下。

  “哥哥,事情已经过去,你不记得,没有人会记得,切莫杯弓蛇影。”

  陈知轻轻说:“我老觉得似被人跟踪。”

  “你多心了。”

  陈知用手着面孔,不敢告诉妹妹,他甚至做梦看见头戴红星帽的军人破门进来抓人,把他自上拉起来,不给他更⾐,強穿內⾐的他马上走。

  梦境是这样‮实真‬,他觉得痛,也可以感觉到背上爬着的冷汗,邻房尚传来之之的哭叫声。

  扮哥,哥哥,她尖声大叫,哥哥不要离开我们,叫得陈知心肝撕裂。

  他额用沁出汗珠。

  之之看到这种情形,不噤说:“你要本要看医生,我知道有几位新闻从业员因受不住庒力困扰正在接受精神治病。”

  “之之,”他忽然同妹妹这样说:“我们几会识⼲戈。”

  之之讪笑“我早就明⽩这一点,所以口头禅一直是‘秋瑾是秋瑾,我是我’,未必就此百战百胜,但我确实知彼知己。”

  陈知不语。

  “你看你瘦多少,所以大热天祖⺟都敦汤给你喝。”

  陈知不出声。

  之之轻轻说:“我不晓得英雄‮夜午‬梦回可有想念⽗⺟,我想问,又怕他似一般青年那样,一时感触,哭出声来,那时可尴尬了。”

  陈知握住妹妹的手。

  “倘若连⽗⺟都不顾,再英勇,再天才,又有什么用?”之之停一停“抑或这只是妇人之仁,大丈夫必需心狠手辣方能成其大事,那么,陈知你同我都只好做小人物。”

  陈知默认。

  陈之决意筹款买租屋。

  张学人问她:“那,你是不走了。”

  “从打算走到走得成,起码要三四年时间筹备,这方阶段,我们必须有一个窝,与其拆散资源,各自为政,不如集资住得舒舒服服。”

  “这笑钱届时未必调得走。”学人提示她。

  他们刚刚走过一片小型越产公司,玻璃橱窗上用鲜红大字写着“自古巨富由此起,把握机会,低价⼊市,跳楼价格。”

  之之指着给学人看,两人一起笑起来,粤语鲜蹦活跳,便宜得跳楼,就不能再便宜了。

  学人想一想“我赞成,还有八年时间,把屋价住扁都值得。”

  “谢谢你支持。”

  学人笑“我可不是说了算数的人,大丈夫坐言起行,我投资这个数目。”

  他掏出笔来写一个数字递给之之看。

  之之低头一看,吓一跳“这想必是你的所有?”

  “是呀,工作这么些⽇子,省是省得不得了,连登样的跑车都不舍得买,专门趁大减价才去挑,都在这里了。”

  之之看着他一会儿“不行。”

  学人吓一跳“不够?”

  “你是外人,怎么可以叫你⼊股。”

  “外人?正确的称呼据说好像是外子。”他微笑。

  之之知道这就是求婚了。

  求婚有许多许多种,但极少有男真正单膝跪下⾼举丝绒盒子及鲜花苦苦哀求女方。

  之之低下头“我还没有准备好。”心头却阵阵温暧。

  “这不是可以准备的事,要准备工辈子都不会成事。”

  “你并不喜大家庭,你一直力劝我搬出来,你有什么必要同一大堆姻亲一起住。”

  学人像是早已准备好一切答案:”因为你喜大家庭,你喜同一大堆亲人一起住。”

  “呵学人,你不会习惯的。”

  “那么在二楼另外开一道门,我们打那里出⼊,地政公务科里我有朋友,我马上会打听。”

  “张先生你太幽默了。”

  “我这个人最实事求是,陈‮姐小‬你考虑考虑。”

  之之微笑“每件事都要付出代价。”

  “嫁我不算牺牲吧。”

  在大马路上,之之就忍有住把头靠在他膛上。

  在他们⾝边路过的恰巧是两位中年妇女,见状即时把头啧啧作鄙夷之声“世风⽇下,道德沦亡。”

  下一句接着来的大低是禽兽不如,或是恬不知聇,学人与之之快快逃走。

  之之问学人:“我们算不算世情鸳?”

  “你说呢?”

  ‮行银‬区车马整齐,旗帜鲜朝,天空中万里无云,⾼照,柏油大马路漆黑铮亮,下班的人群步伐有致,刷刷刷在他俩⾝边过。

  天再浪漫,再悲天悯人,都着不出一点世的光景。

  学人笑“世纪末的风情是有一点的。”

  “例如?”

  “例如男人想结婚,想生三女一男,从前哪有这种事?”

  之之吃一惊:“我也希望有三女一子。”她第一次透露心声。

  学人喜极,面子上不露出来,只谈谈说:“那真要趁早做,不然时间来不及,徒呼荷荷,空遗恨。”

  之之问:“隔年生,还是年年生,抑或两年生?”

  “两年一名比较好,不然太累了。”

  “但是,那岂非十年八年都得带球走路?不如一年一个做妥了可以复元过‮生新‬活。”

  学人有点犹疑“哗,屋子里岂非人头涌涌。”

  他俩一直谈,聊到极遥远的岁月里去,一本正经,谈起下一代的名字、教育、福利。

  但讲到婚期,之之遗憾地说:“我真的没有准备好。”

  学人闲闲带出“没有另外一个人吧?”

  谁,除出他,谁会愿意三代同堂,之之笑了。

  老先生老太太适出之后,陈开友两夫就荣升当家,陈知与陈之成为第二代,不再做不小点。

  之之希望舅舅搬回来,他一定会比从前开心,少了陈老太与他作对,他会更有归属感。

  之之并不打算刻薄老祖宗,她如果回港渡假,之之自然会把房间让出来。

  只是七十多岁的人,还能往来几次,实属疑问。

  计划还在进行,姑已经大骂光临。

  老祖⺟早早起来就换好⼲净⾐服,着家中老中小三代男子去‮机飞‬场接人。

  陈知摆摆手马上说:“我有要紧事约了朋友。”一边低声向妹妹发牢騒:“有空也不做送生涯,这种逃兵,每隔一阵就回来看看‮港香‬陆沉没有,讨厌。”

  陈之轻轻按住兄弟“让祖⽗同爸爸去好了。”

  祖⺟在那边问:“之之,你呢,你可去接‮机飞‬?”

  之之清清喉咙“我有点不舒服,我在家等姑姑。”吐吐⾆头。

  大热天时,八千里路云和月那般来回赶路,可免则免。

  况且,之之心里隐隐觉得,老祖⺟待女儿与媳妇始终亲疏有别。

  ⺟亲在陈家这样出过死力,老祖⺟仍然不给同情分。

  这样一感慨,当然更加不肯扑来扑去。

  她躲到房中看言情小说。

  一个半小时之后,大队回来了。

  之之不敢待慢,下楼去招呼长辈。

  泵姑⾝段保持得很好很好,外国生活显然相当适合她,十多小时长途‮机飞‬并没有令她憔淬,看见之之,立即一把拉住“小之,听说你已有对象。”

  之之在不设防情况下想起张学人,不噤笑咪咪。

  她姑姑是过来人,马上知道‮报情‬属实。

  正想进一步谈,祖⺟过来说:“开怀,你去洗个澡休息一会儿才吃饭。”

  之之这才猛地想起,姑姑这次前来,是为者接收祖屋,那去掉的一分警惕兜一个圈子又回来了。

  泵姑拉拉之之“来,陪我说说话,你们不知道一家子住一起谈谈笑笑是多大福气,我呀,每天早上送丈夫出门上班后,起码闷十个小时才等到他下班回来,生活孤苦。”

  之之并不觉得姑姑夸张,在外国小镇做主妇是天底下至至厌恶行业之一,姑姑又没有孩子,静得更似刑罚。

  于是笑道:“我们天天可以聊到半夜。”

  冰释前嫌,之之推荐最好的香皂给姑姑,又替她放一大缸温⽔。

  陈开怀笑道:“我十八廿二的时候,也就睡在你那张上,褥左上角有一只弹簧修来修去修不好,不过我已经学会痹篇它,它不再妨碍我。”

  之之笑了,她也一早练热这个技巧。

  “唉。”姑姑长叹一声。

  是,⽇月如梭,⽇月如梭,之之又笑。

  “之之.今天恒生指数有几点?”

  “两千六百点。”

  “什么?”姑姑似大吃一惊,撩开浴帘“这么⾼,你没有弄错吧?”

  之之答:“错不了。”非常有把握,有信心,非常的⾼兴,満意“地产股双双止跌回升。”

  “不可思议!”

  “嘿,不算什么,”之之口气如联合易所代表“年底听说看三千余点,怎么,姑姑你消息仿佛不大灵通,那边的中文报应该天天报道呀。”

  陈开怀一怔“我忙着起程,这一阵子没注意。”

  之之言若憾地说:“本来想等它跌到四五百点时捞一票,现在看情形没有希望。”

  陈开怀浸在香氛里想:住在这个城市里的人这样爱它,这个城市不会有事。

  爱国,未必,但之之肯定爱‮港香‬爱得不遗余力。

  中区每一个街角,每一间大厦的柱子,之之都放了感情下去。

  试过有一⽇她往丰汇总行套现,恰遇外国老年游客夫妇正啧啧称奇欣赏大堂宏伟建筑,之之竞忍不住饼去搭讪:“真美,是不是?”非要人家认同了才肯离去。

  之之固执地倔強地爱着这个嘲热挤的都会。

  陈开怀太了解这种心态,她自浴⽩出来,对侄女儿说;“有人说我最笃定,已经办委所有手续,但却没有看见我付出的代价:我错过了所有热闹,错过了所有‮钱赚‬机会。”

  这是真的,她走的时候,股票屋价都不过刚刚上扬。

  之之微笑“‮港香‬一无是处,走不⾜惜,‮港香‬的钱却最好,牵肠挂肚。”

  陈开怀苦笑。

  “姑姑在那边的生活怎么样,要不要打七折?”

  陈开怀换上之之的便服“有屋有车,质素好像不坏,无亲无故,起码打个对折。”

  “姑丈有固定职业,生活‮定安‬。”

  “三五万年新已算是中上人士,‮港香‬却动辄七位数字。”

  之之连忙补一句“不过是少数武林⾼手的新酬,且别忘记,港人那夸张作大的本领。”

  陈开怀笑“之之。你真的长大了。”

  季庄泡好茶拿上来“之之,让姑姑休息。”

  陈开怀有很多很多话要说,并不觉得累,她想谈‮港香‬的局势,华侨的哀荣,‮国中‬的去向,一踏进家门,她几乎不想再孤零零回到小城的一角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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