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十六的月⾊与中秋节当晚一般圆満明亮,只是今晚的云层厚了些,随着阵阵秋风吹来,不时遮住明月。
必宁浴沐饼后,换上一袭深蓝⾊的袍服,准备前往冰心苑。皇帝一整天的行程都很忙碌,无暇到冰心苑探访,使得关宁也无法沾光见到冰心。担心她的⾝体状况,他一整⽇心神不宁,好不容易等到皇帝回寝宮歇下,他才得空返回住处清洗。
踏出房门,关宁听见黑夜里传来的破风声,有人来了。
“关兄!”
戴月人一到,见关宁在门口相,有些受宠若惊。“呵呵,劳关兄接,不敢当呀。”
“有事?”
他愀然攒眉,摆明不不速之客。
“进屋里谈好吗?”戴月不以为忤地笑了笑,发现他穿着外出服,不由讶然“关兄要外出?”
必宁没有回答,自顾自的转⾝进屋,大略猜到戴月的来意。“请坐。”宾主就位后,他沉默地等着戴月开口。
“昨晚的事,劭杰告诉我了!”
必宁眼光一沉,虽说唐劭杰是无辜的,但一回想起昨晚的事,心中仍有些不舒服。
“发生这种事,他只能找我商量。”戴月瞧出他眼中浮起的薄怒,忍不住为妹婿辩护。“这不是劭杰的错。”
“我没怪他。”他看他一眼。
对喔,人家是没这么说,何况关宁凭什么怪劭杰?
戴月很怀疑地瞅着表情郁的关宁,这种表情是容易让人误会的呀。
这使得他的语气带点质疑,漂亮的眉宇挑了起来“你没将此事禀告皇上。”
必宁看他一眼,很快转开眸,淡淡道:“你认为皇上会很⾼兴听到唐劭杰定力过人,拒绝了冰心郡主吗?”
戴月觉得他的口气不太对,一时间却想不出是哪里不对。
“你认为皇上若知道此事会怎么样?”他小心翼翼的探询。
“皇上仍记挂着朝公主。”
这点戴月是知道的,可是…
“即使如此,皇上也不可能拿自己的妃子来…”教他怎么说呢?他伤着脑筋。
“我也不清楚皇上在想什么。只是他提过,想借此测试唐劭杰。”
“他真的这么说?”戴月瞪大眼。
“你不相信我?”关宁攒眉不乐。
“没的事。”戴月赶紧陪笑脸,眸光一动“对了,劭杰走了后,你怎么应付何莲卿?”
不是他敏感,不过他真的看见关宁的耳子发红了起来。
“戴兄若信得过我,待此事告一段落,我再做说明如何?”关宁突兀的起⾝。
“什么意思?”戴月也跟着站起来。
“以一个月为限,到时关某自会代。”他说得斩钉截铁,表情带着不容人质疑的正气。
“现在不能代吗?”
必宁瞪他。
戴月摸了摸鼻子,显然他问了蠢话。若可以现在代,关宁何必要提出一个月的期限嘛。
只是…他太好奇了。
叹了口气,他看出主人显然不太愿意继续留客,只好道:“我该走了,对吧?”
必宁犹豫了一下“戴兄可以帮我忙吗?”
“什么忙?”他精神一振。
“我想请你利用关系,帮我送封信给莽国太后,并代为打探她的情形,以及查坦尔家属的近况。”
这个要求完全超出戴月的理解范围之內,兹事体大,就算关宁不想回答,他也非问个清楚明⽩不可。
“这下子我可等不及一个月,再听你的解释了!”
必宁也无意让他等一个月“莽国太后是先⺟的亲大姐。冰心告诉我,她近来⾝体欠安,我想确认这点,再做计较。”
戴月吃惊极了,万万没想到关宁与莽国太后有这样的渊源。
“戴兄愿意帮忙吗?”
他赶紧闭上嘴巴,目光深沉的注视关宁良久,方谨慎的点头。
“我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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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午膳还不到一个时辰,皇帝显得无精打采。他不是肚子饿,只是眼睛有些张不开,头有点昏。
戴月指着御书桌上的一卷行军布阵图,正说得口沫横飞,瞧他意气飞扬的样子,皇帝实在不忍心坏他兴致,不过他真的…有点…困呀!
欣羡的眼光投向太师椅子上的关宁,一只粉⽩的小蝶,似雪,如絮,翩翩然的飞了进来,绕着静定不动的⾝影打转,最后停在他袖口上一枝维妙维肖的海棠上。
咦?
必宁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花稍?
但与其说花稍,还不如说是闷騒。
那枝海棠是绣在袖子內侧,若不是关宁打坐时,手心朝上放在腿上,怈漏出一抹粉,小蝶儿只怕还寻不着这似要从布面上活起来的海棠花呢!
皇帝一双眼骨碌碌转动,纳闷着是谁为关宁绣上这枝海棠的。绣得这么精细,却也如此隐密,如不可为人知的心事。莫非有什么隐情?
皇帝料想得没错。
这枝海棠是冰心为关宁绣上的。
深深的夜晚里,关宁悄无声息的潜进冰心苑,聆赏完她的琴声后,进⼊冰心的房间与她相会。
默默的情意在彼此眼间流,冰心偎依着他,说着一天以来发生的事,说着心中对他的思念。关宁也将三年来的见闻与经历说给她听。然后,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情意转动间,立时就是一场翻天覆地的美丽陷落。
冰心体內的情蛊一逮到机会便要扇风点火,她原本就美得让圣人也要折,在情蛊的作用下,更是媚娇得令人难以抗拒。
那双闪烁着火焰的眸子,惑着他沉沦。清甜的气息,令他沉。
吻越发灼热,越发切,正如心跳和呼昅像脫缰的野马不试曝制。
好几次他们差点就逾越了分际,双手留恋在对方半裸的⾝躯上,而齿间还缭绕着心上人的气息,他们痴痴相望,心里都很明⽩继续下去,将走向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所以冰心提议“宮里流传着四季应景的图案,中秋节刚过,让我为你绣一枝秋海棠。”
她花了几个晚上,在月⽩的襦衫袖口上,各绣了一枝海棠花,双袖合在一块时,如同互相依偎的情人。
当她刺绣时,关宁就在一旁讲述道家的经典,避免情滥泛。
只是那一针一线俱都是不能让人知晓的情愫,海棠花蔵在袖子里侧,关宁唯有在相思难耐时,方举起袖子睹花恩人。
这段曲折暧昧的情事,皇帝自然无从知晓,他只是很好奇,非常的好奇,好奇到忍不住问了出来。
“那个海棠花是怎么回事?”
戴月一脸莫名其妙的瞪着桌上的行军阵图,上面没有海棠呀。
必宁则全⾝一震,吓跑了停在海棠花上的粉蝶,同时感觉到皇帝的眼光热切的投来,他缓缓收起双掌,放下腿双,目光慢幽幽的转去。
黑⽩分明的眼眸里洋溢着的清澈无琊,让他愧羞得说不出话来。
皇帝眼神一动,待要追问,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花朝脸⾊沉重地请谒。
“朝表哥,你今天不是休假吗?”皇帝诧异。
“启奏皇上,微臣刚收到消息,兵部尚书唐庆龄遇刺了。”
“什么?”皇帝惊得从御座上跳下来。
“什么时候的事?”戴月表情凝重的询问。
“大约是巳、午替时的事了。”
“那不是快两个时辰了吗?”戴月盘算。
“唐大人出城巡视⽔师演练,返城途中,突遇一群蒙面刺客,对方还用上火雷弹,他闪躲不及,受到重伤。因为距离⽔师营较近,先送至⽔师营救急,才派人回城里通知,等到兵部上报丞相,再由臣进宮禀报,已经是这会儿的事了!”
“那…有没有派御医去瞧?”皇帝焦急的询问。
“丞相传讯定国公爵府,定国公已经偕同夫人赶去了。”
皇帝和戴月闻言都松了口气。
定国公叶智的夫人颜绫医术精湛,不逊于宮里的御医。
加上定国公武功⾼強,有他在,千军万马也不⾜惧,只要唐庆龄在两人赶去前还没死,总应该救得回来吧。
“哪来的贼子竟敢行刺朝廷命官?”皇帝坐了下来,震怒的拍击着桌面。
“有没有抓到嫌犯,或是任何线索?”戴月镇静的向花朝询问。
“目前没有这方面的消息。丞相集合兵、刑二部调查此事,一有结论,即会进宮向皇上禀报。当时,臣就在相府里,紧急联络值勤的御林军副统领要他们加強戒备,随即面禀皇上。”
当今丞相赵政道是花朝的岳⽗,怪不得他消息灵通,得以当机决断。
“爱卿做得好。”皇帝脸⾊沉重,脑中一团混。
唐庆龄出城巡视⽔师的事,连他都不知道,刺客却能埋伏在途中袭击,显见对方消息灵通。这绝对是內神通外鬼!问题是,內鬼是出自兵部,还是⽔师?
不仅皇帝一个人在思忖这事,御书房里的其他人也各自在心里盘算,一时间,屋里显得静默。
“皇上…”
这时候传来沉重、低哑的嗓音,着实教众人吓一跳,定睛一瞧,竟是关宁。
他不知何时站在皇帝面前,两人中间虽然隔着厚实宽敞的御书桌,但自他⾝上传来的人气息,却使得御书桌仿佛不曾存在,皇帝为之呼昅一窒。
“微臣必须立即赶到冰心苑,请皇上允许。”
“咦?”皇帝摸不着头绪,不明⽩关宁怎会突然提出这个请求。
“再迟可能来不及,请皇上允许!”
听起来、看起来都好像很紧急的样子…
“微臣也去。”戴月马上从关宁的神情看出端倪,跟着道。
“你们两个…”皇帝拧起两道眉,但话没说完,便被打断。
“微臣稍后解释,微臣告退。”
眼睛一花,关宁已不见踪影,也不知是从哪个方向离开的。
皇帝还来不及赞叹,便听见戴月向花朝道:“我先追上去。你带着御林军随后赶来包围冰心苑,别让任何人逃掉。”
说完,他迅速朝皇帝做了个完美的告退礼,人一溜烟的跑不见。
“这两个家伙在搞什么!”皇帝不是滋味的埋怨“冰心苑可是朕的昭仪住的地方,容得他们说去就去,说包围就包围吗?”
“皇上…”
为了避免花朝效法他们丢下他跑掉,皇帝抢先道:“朝表哥,朕跟你一块去!”
想赛跑吗?他也会轻功耶,谁怕谁!
于是皇帝在花朝的保护下,化作飞鸟紧追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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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带着轻微寒意的秋天下午,躲在暖被里沉⼊睡眠,最是舒服。午膳过后,冰心便困倦的窝在眠上,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人重重摇醒。
“郡主,郡主…”
她不情愿的睁开眼睛,看见好音,忍不住埋怨“别吵,我还要睡…”
“没时间让你睡了。快起来,我们得尽快离开…”
“离开?”这下子她真的醒了,着眼睛,觑着好音。“你说离开是什么意思?”
“就是离开皇宮。”好音扶她坐起,解着她⾝上的盘扣。
“你这是做什么?”她惶恐又困惑的推开她的手“一个早上不见人影,突然跑来吵醒我,却急着脫我⾐服?”
“我是要服侍你换另一件⾐服。”她拿起放置在一旁的蓝⾊袍服。
冰心认出那是宮里太监的服⾊,表情震惊。
“为什么要我穿那个?”
好音眼中充満容忍“穿上它才方便离开皇宮。我的好郡主,你就别再为难我了!”
“我不明⽩…”⾝上的袍子被好音灵巧的扯落,畏寒的躯娇随即披上太监穿的⾐服,冰心的态度转硬“你不说清楚,我不会跟你走!”
好音深深看她一眼,边替她扣上⾐扣,边道:“我刺杀了唐庆龄!”
冰心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耳边轰轰作响。
好音接着说:“关宁何等精明,消息传回皇宮,他马上会想到我们⾝上。就算没有证据,也会加紧监视,我们想逃走就没这么容易了。倒不如趁他还不知道时,及早闪人。”
“你…⼲嘛刺杀唐…”她总算找回声音。
“没死个人,国主哪里肯相信我们有在做事?”好音瞪进她眼里“元帅府里的老少,全倚仗着我们。郡主心里只想着谈情说爱,把他们都给忘了吗?”
“我…”冰心被她说得一阵心虚,脸⾊惨⽩。“关宁说他会想办法…”
“你别傻了!”好音抓着她的肩膀用力晃动了几下,似乎想借此把她摇醒,却摇得她头晕。“一晃眼都过了十来天,关宁有想到什么办法吗?既没有解去你体內的蛊毒,也没有提出办法保全你的家人,继续等下去,我们只有等死的份!你没有时间了,郡主。再过半个月,要是情蛊不解,你只有死路一条!”
“我…”
这些她都明⽩,可是…“我相信关宁,他一定能在期限內,想出办法…”
“我不能让郡主拿自己的命,和元帅府里一百多口人命冒险!”好音利落的把她长垂至背心、乌黑如云似瀑的秀发绑成发髻,独断的说:“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我们能去哪里?”冰心哪里都不想去,只想待在关宁⾝边。“好音,你不要这么冲动。这里是皇宮,我们一票人,难道都能扮成太监离开吗?”
“只有我们两人要走,其他人…你不必担心她们,在进宮之前,她们就有随时牺牲的准备。我都安排好了,有人会接应我们。只要进了孝亲王府…”
“孝亲王府?”
冰心恍然大悟“他不是去娶亲了吗?”
“他已经回来了。如果不是他出人又出力,我哪能轻易刺杀得了唐庆龄?”好音为她穿上预先准备好的靴子,扶她站起来。“我已经跟他说好了。孝亲王答应掩护我们逃离皇宮,只要你献上自己…”
“什么?”
冰心大惊失⾊,好音不可能是那个意思!
“这不是一举两得吗?”好音目光沉的飘向她“既可以解你⾝上的情蛊,又可以保我们全安。孝亲王自从在花月宴上见你一面,便对你倾心,⼲脆让他做只在牡丹花下死的鬼!反正碰你的男人都得死。我看他的体能不怎么样,你只需委屈几⽇,便能让他一命呜呼。到时我便带着你逃到没人知道我们的地方,你以后就不必受男人威胁了!”
“不,我不要!”冰心烈的摇着头“我宁愿一死…”
“拉着元帅府一家子一块死吗?”好音恻恻地说“你可真伟大!”
“不,我…”她凄恻的头摇再头摇,无意让任何人陪着她死呀。
“不要再磨蹭了!时候不早,我们得赶紧!”
“不,好音,我不要…”
“你再这样,我生气了喔!”她眼里的寒意一下子就镇住了冰心,讶异自幼与她一块长大的好音有这么可怕的眼神,一个恍神,便被好音拉着离开寝室。
然而,她们还来不及离开冰心苑,前院即传来宮女的喝斥声。好音带着不情愿的冰心想要逃走,被及时赶到的关宁拦住。
他武功过人,一路点倒拦住去路的莽国宮女,与好音对峙在冰心苑的⽔阁附近。
“别过来!不然我就杀了她!”她不知从哪里菗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架在冰心细致的颈项上,吓得后者不敢动弹。
必宁投鼠忌器,一反之前的威猛,不敢上前。
“你别伤害她!”他大喝。
“退开。不然我跟她同归于尽!”她表情狠。
“你不要冲动,好,我退开…”
稍后赶来的戴月看见这一幕,眼中杀机陡现。他不动声⾊的接着手中剑,悄悄接近两人,猛一用力,剑光乍现,刺向冰心。
这下子可吓得关宁肝胆俱裂,他出手救援不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戴月一剑刺杀冰心,好音却在情急之下,本能地以自己的⾝体为冰心挡住这一剑,双手将冰心推开。
必宁抱稳冰心,好音不敢置信地瞪视着随着剑⾝拔起、不断渗出⾎的口,脸⾊惨⽩的软倒。
“好音!”冰心发出凄厉的叫喊声,在关宁怀里挣扎着。
必宁警戒地瞪视戴月,在确定他不会再出手杀人,方扶着冰心来到好音⾝边。
“好音,为什么?”冰心抱住好音,蒙的视线下,好音全⾝都是⾎。
“冰心…”她头摇,失⾎的嘴哆嗦着,过往的人生在脑中电光石火的闪过,全是没有意义的,除了跟她在一起的⽇子…
“好音,你振作点,你不要死…”
“我…我…”
她急促的着气,有太多话想说,却没有时间了。“我不是好音,我叫好意…”
“好意?”
“我与好音本是孪生子,我…自幼被⺟亲留在杀手组织,换她与妹妹的自由。后来…好音怀了你大弟的孩子,她想要报仇却…没能力,央求我…”
敝不得她觉得眼前的“好音”跟她所认识的好音不同,原来她们并不是同一个人。
“我见到你…你有着我向往的美好…冰心,我…我…”
“你别说了,我都明⽩。好意,你不要死,不要死呀!”
“我…”她叫了她实真的名字,她好幸福,黑暗呑没得好快…
“好意…”
冰心凄厉的叫喊,却唤不回飘走的魂魄。她哭得心碎肠断,哭得全⾝无力,哭得软倒在关宁的怀抱,紧紧揪住他。
皇帝赶到时,见到的便是这悲凄的一幕,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只看见他的铁面护卫抱住他的爱妃。
看起来怪怪的,他登时有种绿云罩顶的不好预感。
事后,花朝忍不住问戴月:“你怎么知道那个叫好意的,会为何莲卿挡下那一剑?”
“我不知道。”他无辜的耸着肩,闪闪发亮的眼眸里带着冷酷的笑意“我只知道她留下来是个祸害。这女人太美了,连关宁都抵挡不住,让她活下来,关宁会很惨。”
原来…
花朝顿时感到寒意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