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数⽇后,那鞑靼壮汉才完全苏醒了过来。
而在他昏的这段⽇子里,辛步愁医馆內门堪罗雀,连东万不拜都不上门了,但门外却始终没安静过。
有时是被集上顽童涂了鸦,有时是被人洒了狗⾎、扔了死猫死狗,还有次被人用稻草扎了个小人写上“鞑靼野狗”四字并扎了満⾝钉,下降头似地。
这一⽇,辛步愁正在帮鞑靼壮汉换葯时,小虎子气嘟嘟踱进来。
“师傅!又来了啦!”
“这回是什么?
辛步愁连头都没抬,在鞑靼壮汉戒备而森亮的眸底利落扯开了缚在他上的纱巾,惹来他龇牙咧嘴的低叫。
“満地的蛋壳屑,蛋汁糊在墙上,半天都清不掉。”
“别浪费了,”辛步愁漫不经心地做着手边的活儿“带个盆儿去盛蛋汁,接多少算多少,晚上还有蛋花汤喝。”
“师傅!”小虎子蹦跳得像只蚂蚱“您当真不恼?不火?”
“恼有用?火有用吗?”他漠着嗓“他们没有恶意,只是与我们立场不同罢了!”
“您既然也知道立场不同,”他嘟哝着“那就改改您的决定,顺了大伙儿的意!这几天医馆里冷冷清清地,好生无聊!”
“无聊就去找事做,”辛步愁睨了他一眼“切葯、磨葯、晒葯,有得你做的。”
“师傅…”小虎子开口还要申辩,却让辛步愁给挡回了。
“下去吧!当真没事做,放几天假回家陪娘吧。”
见小虎子气嘟嘟离开,躺在上的鞑靼壮汉首次开口说了话…
“你我素昧平生,何以宁愿为我众叛亲离?”
他嗓音低沉浑厚,熊吼似地,只见辛步愁挑了挑眉“你会说汉语?”
他点点头,辛步愁纠正他。
“话虽说得字正腔圆,可这会儿用上‘众叛亲离’却太重,这只能算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救我,是为讨赏?”
辛步愁瞥了眼那袋为了帮他治伤,而从他⾝上掏出扔在角落里的袋,里头似乎很沉,他却始终没趣兴打开。
“怎么…”辛步愁反问:“你以前被人救的原因都是为了讨赏?”
“那当然!”他虎着“算你够聪明,知道救我有好处,小王乃鞑靼王子呼喝延,你救了我就等于救了座金山宝库。”
“我要金山做什么?”
辛步愁连表情都不曾变过,下手依然沉稳“盖更大的医馆?医更多的人?将自己持得更累?”他哼了哼“我⼲么没事给自己添⿇烦?”
呼喝延没作声,观向他的目光起了转变。
“你这家伙…”他斟酌着字句“似乎和别人不太一样”
“家伙不是敬词,少用为妙,”辛步愁看着他“金山宝库又如河?主子又如何?还不一样会沦为丧家之⽝,被人追杀。”
呼喝延眯起眼,目中有戒备“你为什么知道我被人追杀?”
他不以为意“你前伤口既深且长,当然不会是自己没事砍出来的,对方看得出是一心想置你于死地,而若非遭人追杀得紧,想来,堂堂一国王子是不会落魄至敌境,且还笨得没换服饰,摆明了自寻死路。”
呼喝延先用鞑靼话叽哩咕噜咒骂一阵后才再度开口说汉语。
“你猜得没错,我是被几名叛将所陷才会受伤逃⼊了你们中原,而现在,”他说得咬牙切齿“只要我伤好了,第一件事就是回鞑靼找那些家伙结帐!”
“不是结帐,是算帐。”辛步愁扫了他一眼。
“为什么不是结帐?”他搔搔脑袋“比如我们到店里喝茶,不都是叫掌柜的结帐吗?”
“结帐,单指金钱往来,”辛步愁看着他解释“你和那些人结的是仇怨,那就该说算帐了。”
“你们汉人说话可真⿇烦。”呼喝延摇头摇。
“中原地区幅员辽阔,文化传承多年自是博大精深…”他微一劲使揭去黏着了他上痂⾎的布条,惹得呼喝延熊似地再度吼叫,辛步愁却听若未闻“自然多的是你们该学习的地方。”
“是呀!”呼喝延边冒汗边挤出声音“不说别的,单你这几下子治伤剐骨的功夫就够我族人学半辈子了…”
“需要帮忙吗?”
一个娇软嗓音在听到熊吼声后,蹑手蹑脚自珠帘后探出了双乌溜溜大眼,正是去忧。
“帮我打盆⽔来吧。”辛步愁连头都没抬向后扔了句。
不多时,她轻手轻脚端了盆⽔,却不是帮呼喝延拭⾎渍,小方巾挤了挤,拧了拧,滑向的却是辛步愁额上。
“去忧,”辛步愁失笑“我是让你来帮病人清洁伤口的。”
“我不要!”她噘着不从“他既然醒了,好手好脚自然可以自己来,还有,他还是昏睡着好些,就不会这么勾直勾地净盯着人瞧了。”
呼喝延闻言红了脸讪笑着,搔搔头。
“小姑娘别生气,小王盯着你瞧是因为…”他又开始用力搔头且还劲使捉了捉下巴“是因为小王似乎见过姑娘,可不对,也不可能呀…”他扳起手指算算猛头摇“对不起,小王见过的该是你娘亲或姨娘或姑婆或婶子吧!”
辛步愁打断他,知道汉文造诣低劣的他,光要弄清楚这些称谓就⾜以花掉他三天三夜了。
“你见过去忧?”辛步愁皱着眉“什么时候的事情?”
“什么时候的事情?”呼喝延回思着“这么美丽的小姑娘任何人只消见过一眼就不会忘记,那次是大明太后懿寿,那时节,大明与鞑靼和平共处,我⽗达延尚未成为可汗,带了我来到大明。”
他目光陷⼊回忆“大明皇帝朱见深当时才即位三年左右,在他⾝旁就跟了个这么位美丽的小姑娘,朱见深是怎么介绍的?”他想了想自问目语继之重重击掌“‘前景帝遗下幼女,诰封昭什么的,是当今世上最美丽的女子。’”他点点头“是啦、是啦!他是这么说的。”
“昭什么?”辛步愁绷着神情追问。
“昭什么?昭什么?昭、昭…”呼喝延用力槌着脑袋还险些扯开了伤口,半天后呵呵涩笑“对不起,你们汉文难背得紧,下面那字笔画太多,二十年了,小王当真记不起来。”
“二十年!”是去忧细细小小的惊呼。“是呀!”呼喝延豪气地朗笑着“那一年小王正好二十,而现在,我都快四十了,小王汉文不佳可数字却算得精,不会错的,所以,小王这才猜测那年所见的女孩儿该是小姑娘的娘亲吧!可…”
他盯着眼前的去忧一脸不可思议“像极了,真像是一个模子印的,那姑娘十六岁,是你们皇帝朱见深的堂妹,之前听闻夺门之变,外人都以为朱见深该会对景帝遗孤不善,可没想到,朱见深对这堂妹倒维护得紧,各国使节在那次盛会中纷纷提出了结亲缔盟的要求,却都让朱见深给推了,他说堂妹年纪小,此外,他希望她能嫁到的是个真心所爱的男子。”
“这倒难得,”辛步愁涩着语气“通常皇亲后嗣婚配都仅是拿来做为巩固权力、拢络势力的筹码罢了。”
“是呀!”呼喝延猛点头“所以我们才会说大明天子对这堂妹当真维护得紧。”
语毕两个男人同时望着去忧,却只见她傻愣在一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呼喝延伤愈后只待了三⽇,就急着回鞑靼找那些叛贼算帐。
“辛老弟!”呼喝延用力拍着辛步愁肩膀“要不要同老哥哥一块儿到咱鞑靼瞧瞧?”
“瞧什么?”辛步愁回望他“瞧那些反贼长什么模样?还是瞧你如何被人追杀?
“别这么说嘛!”他不好意思呵呵熊笑“马有四蹄,吃烙饼哪有不掉渣?谁都偶尔会不小心中了坏人的计嘛!这趟回去老哥哥定当加倍小心,绝不会再上了别人的道了。”
“马有失蹄,吃烧饼会掉渣,”辛步愁温呑呑纠正着“中对方的计叫着了对方的道。”
“唉、唉、唉!⿇烦、⿇烦!所以…”呼喝延头摇苦笑“所以你更得来我鞑靼一趟了,不仅教我族人医术,还可顺道教教我汉文,有空暇时你也不妨学学咱们鞑靼话,保证比你们汉文容易学多了。”
“你学这么多⼲么?”辛步愁眯起了眼“想挥军南下?”
“老弟别多心,前些⽇子是有些闲语传说我⽗王有侵边野心,可那些都是叛徒们放出的风声,想扰我鞑靼与大明失和,好渔翁得利罢了,在⽗王及我心底,如何改善我族民人生活状况要比兴兵作战来得更要紧,只要人不犯我,咱们也是望渴着和平的。”
“你先回去把家里收拾⼲净吧!”
辛步愁将他一把推出门,连挥手都懒“现下我⾝边还有事,上鞑靼?”他目光飞向了遥远天外“或许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去塞北看看大漠风光的。”
呼喝延前脚才走,东方不拜后脚就来了,不但来,还带了堆小喽罗,个个脸上裹了短巾蒙住鼻,露出一对对鼠眼,个个手上都还提了桶子。
“⼲么?”辛步愁坐在椅上懒懒啜着热茶,看着那群偷儿似的小喽罗“拆馆?”
东方不拜捏着鼻子净头摇,一边拉着他往外走。
“消毒!”他撂下话。
霎时只见医馆里⽩烟茫茫,原来小喽罗们手上提的都是明矾粉,这会儿泼的泼,洒的洒,刷地刷墙、刷椅刷,连锅碗瓢盆都刷了一遍。
辛步愁哼了哼“敢情我这儿是闹瘟疫?这般大阵仗?”
“比瘟疫还惨!”东方不拜依然死捏着鼻,是以声音起了些扭曲,像极了台上唱戏的丑角“是狗疫,鞑靼狗疫!”
辛步愁淡淡然由着他斥令手下东搬西挪地大半天才満了意。
“收拾得这么用心…”辛步愁突然出了声,这医馆就让给你吧。”
闻言,东方不拜停下动作别过头瞪大牛眼。
“你说什么?”
“我说的很清楚了,”他漠漠然“我没趣兴再说一遍。”
“你这医馆当真要让给我?”东方不拜一边是舍不得兄弟,另一边心底已开始打起算盘“让渡资多少?还有…”他呵呵笑着掌心“包不包括馆里的东西?”
“不用让渡资,”辛步愁条理说了分明“馆里的葯材器具全归你,虎子你得让他继续待下去,派个管事来教他,十八岁时,对这医馆,这孩子有优先顶回自营的权利。”
“还有呢?”东方不拜堆満了笑,口⽔都快淌出了。
“没了!”他冷下脸“收回你的舂秋大梦,去忧不是这馆里的‘东西’,不属我亦不会属你,别打她的歪脑筋。”
一声长长叹息在两人之间,瞄了瞄辛步愁冰寒的脸⾊,东方不拜终于死绝了念头,长臂一伸揽紧他肩头。
“⼲么这么认真嚷着要走?别这样喽,最多大哥向你赔不是,找人来画你医馆不对,找人扔死猫死狗不对,下降头不对,扔蛋更不对,最多,你开个口,看要怎么惩戒大哥都成的。”
“原来…”辛步愁哼着气“这些全是你!”
“是呀!是呀!”他笑得死⽪赖脸,一脸欠揍痞子样。
“全是我、全是我,今夭我本还喊了十个娃儿来你门口齐撒童子尿,却见那条野狗夹着尾巴开溜才作了罢,成了,大人不计小人过,老弟不计大哥错,大哥会这么做还不全都因着忧国忧民、义薄云天、忠君⾚胆、万丈光芒…”
“够了!”辛步愁硬生生截断对方话头,走了个呼喝延来了个东方不拜,一样都是不会用成语却又偏爱咬文嚼字扔书袋的家伙!“需不需要将阁下事迹列⼊大明英烈传?”
“甭这么⿇烦,东方不拜笑嘻嘻“只要辛老弟别嚷着走便成。”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辛步愁甩脫了他放在肩头的手。“我真的决定要走了。”
“为什么?”他一脸错愕“这集上你都住了,大家伙儿也都将你看成了自己人,才会对你养条鞑靼狗的错误举止有些恼了火,好端端地⼲么真要走?”
“我有事要办。”他漠抿紧了线。
“什么事?”东方不拜一片热心“我让手下去帮你。”
“人私的事,”他双眸幽邈而寒漠“不容人揷手。”
“成!你去办事,”东方不拜打量着医馆“这里我找人帮你顶着,等你回来。”
辛步愁望着对方,良久后才缓缓出声…
“东方大哥,小弟知道你对我好,可对于未来的事情,我真的没有谱,更无法对你许下回来的承诺。”
“你叫我什么?”东方不拜愣傻了半天,眼眶中净是打转的⽔珠子,双臂一揽,硬生生将他抱紧在怀“你终于…终于叫我声‘东方大哥’了!”
“放开。”被揽得死紧的辛步愁冷冷出了声音。
“不放!”他依然沉浸在即将离别的感伤里“你人都要走了,不多抱抱,将来也不知还抱不抱得到…”
“想抱也成,”辛步愁淡淡出了声音“可你别怪我没事先说清楚,方才呼喝延走前也是这么抱着我的,这会儿,你和他的气息怕已融成一气,分不清大明或鞑靼的了…”
“啊、啊、啊!”东方不拜边尖叫边用力推远了他,对着小伙计鬼叫着“消毒、消毒、快消毒!”
“消哪儿呀?”小喽罗们全傻了眼。
“猪头!消你东方少爷我⾝上呀!”
缓不济急,东方不拜等不及手下们回神,二话不多说,捉起一桶桶粉末咕咚咚自头顶倒下。
霎时,⽩花飘、雪花飘,东方少爷成了个灿⽩的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