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梁员外生得好忠厚相貌,待人亦和气有礼。
“贤昆仲回来得正好,”他笑着招呼卫紫⾐和秦宝宝。“我正愁不知拣哪样好,你们打江南来,眼光想必不同,帮我出点主意可好?”
他们不明原因,只有先往桌上瞧,一个个首饰盒全掀了盖,有⾚金的、金包银的、金包铜的各类金铁、项炼、耳坠、戒指,还有几件⽟器。
“这个金包铜的戒指和钗子,我意思是留几件起来,留给家里的小厮娶亲用,也算主仆一场。”他神清气闲,十分从容。“这娶媳妇嘛,当然选用⾚金的才体面,另外加几件金包银的留做平⽇使用,免得人家说我们奢华。”
“员外要娶媳妇?”两人都感意外。
“正是。”梁员外叹了口气。“儿子大了不由爹娘,他说喜谁就非娶谁不可,稍不如意便离家出走,⼲脆早备聘礼,成全他们算了。唉,有时想想,养儿育女到后来,反而落个没意思!”
宝宝凑兴的欣赏那些金饰⽟环,论手工比大城市略耝,花样也较差,没有太多种可供选择,不过,同样是娶村里的姑娘,邱凤女和她爹必然満意。
他顺手拣几样比较好的,她若戴在头上陪夫君到外地去,也不至被城里人取笑为土包子,林林总总选了十来样,搁在一旁供梁员外参考。卫紫⾐冷眼旁观再不会差,宝宝每挑出一样梁员外的右眼⽪便跳一下,显得此人心里想的不如他嘴巴说的那样大方漂亮,可能宝宝全拣些好的,他反而嫌贵了。
“宝宝,别妨碍员外办事,我们回房去。”他毕竟世故,把宝宝带开,梁员外瞧宝宝年纪小,又是男孩,卫紫⾐也不像惯处胭粉阵的人,八成看不出好坏,所以请他们挑。
回到失去主人的书房,卫紫⾐才把道理说给宝宝听。
“全是一群怪⿇騒,一脸黑芝⿇偏偏最死爱面子。”
“你骂人的话翻新了!?”他感觉新鲜。“打哪儿学的!”
“忘了。”宝宝吐吐小⾆,知道卫紫⾐不爱他说耝话。“人家说乡下人心思单纯,我瞧也不见得,心眼儿多的。”
“村野俚人生活单纯是真的,一年到头为了给全家人吃三顿饭就需忙早忙晚,大概也没多余的心思去想歪主意。”
“也对。’宝宝一挑眉尖,笑道:“这梁家庄里外自然是以梁员外最大,村里的人有纠纷也都请他排解,算是极为体面的人,比不得乡野村夫。可是说到底,他心存忠厚、思想开通,不但原谅梁晚星和邱凤女,还打算成全他们。”
卫紫⾐嗯了一声,心內另有盘算。梁员外假使如宝宝所言,那是最好,虽然说如此表现出人意料之外,总算化解了一场悲剧,含笑收场,自是最美。然而,他少年闯江湖,阅历繁杂多广,以他之所见所闻,最保守、最守旧的地方,不是繁华都城,也非穷乡僻壤,而是像梁家庄这种自成一个小社会的村庄,为了自保,往往发展出一套用来约束自己人的村规。
比方江南有许多以养蚕为生的村庄,为了收成好,唯恐得罪蚕花娘娘、蚕花五圣,从古到今慢慢演生出一些封闭的噤忌,如在这期间家里以外的人不准进⼊蚕房,或夫不许行房等等,若有谁家的蚕养坏了,那等于成了⽩虎星,不许到别家去串门子。
还有一些道德严谨不容丝毫犯侵的地方,对付像梁晚星、邱凤女这等通奷的男女,往往动用私刑,以警惕后人。私刑的范围极广,有沉江、放⽔流、活活烧死、当众投环吊死…仁慈些的便赶出村子,永世不得还乡。
难道梁家庄没有一套自己的村规吗?
“大哥,你痴想半⽇,在想些什么?”
卫紫⾐也不瞒他,直抒心中所想。宝宝听了,心头闪过一丝们,一双如⽔瞳翦眨了眨,蓦然想起二件往事,连连点头。
“对,对。就像我沦落江南之时,肚子饿得咕噜直响,想用几个铜钱换两块面饼吃,那户农家死也不肯,是何道理?”
“可怜的宝宝,原来你是饿瘦的。”拉起他一只细瘦小手,果然像没吃。
“不,不。”宝宝怕他一声令下,強迫进补,连忙道:“后来在公爵府里吃得很好,唐蠡在厨房里当二等头头,手艺当真不坏,三餐之外又加两顿点心。”
卫紫⾐自然感。“使毒世家的公子竟⾝怀易牙妙技,真的想不到。”
“也亏得他有这一手,才能混进府中,骗到一个老婆。”
“这也是一招险棋,所幸‘楚国公’并不追究。”
“府里美女如云,多一个不稀奇,少一个不关痛庠。而且我瞧他怪得很,不爱活生生的大美女,反而对着一张画像发痴。”宝宝心里怪怪的,只因那幅画后来经他细观,不似他爹的画风笔法。
卫紫⾐在船上听他提过,有千百种念头也不敢直陈,怕宝宝多心,只告诉他最不伤人的一种可能:“大概他少年时曾因缘巧合看见过你⺟亲,就此一见钟情,无奈罗敷自有夫,愈是得不到的愈在意,绘下图形以解相思。”
宝宝很自然的接受丁。“真是想不开的人,有这种儿子,难怪他娘老发急,设下百花宴,明摆着要他挑一个当老婆。”
卫紫农笑了笑撇开去,避免宝宝再生疑念,到时他一个倒转马头,又溜回江南找仇炎之问明⽩,可不知会生出什么事来。
等吃过午饭,宝宝不学村里的⽗老午睡一下,也毋需忙农事,且出门在外要他效法卫紫⾐端坐书房读书,他不落跑才怪,首先,便从梁家开始探险。
里里外外都跑遍了,平常得很,就像一般乡间的富户,比小门小户的农家讲究些,除了主人住的正房、耳房,也有长工、奴婢住的通铺;厨房也大得多,且远离正厅,有骡房,骡子和一堆如山的柴火挤一间,骡房旁边是磨坊,有许多农具也搁放在这里;还有很大的晒场,有地客可贮蔵美酒、⼲料、冬粮,只不知地窖的人口在哪里,当然也不让参观,万一来者是土匪的探子怎么办?
“真小,比不上爵府一个小花园。怎么同样做人,居住的空间却差那么多?”宝宝想不通是何道理,也就不去想了。
走出梁家,在通路上,见一人一骑大老远驰骋而来,惹得一群村童跟在马后跑,因为在村里,马很稀罕,骑过马的数不出几个。
那人勒住缰绳,停在宝宝⾝前五步,翻⾝下马,见了个礼。
“战平,你可到了,有没有带玫瑰松子糖来?”
战平好生怈气,这小主子一见面就问糖吃。
“有,带了。”解下一个鞍袋,摸出一包鼓鼓的东西递给他。
秦宝宝挥挥手。“你去吧!大哥在梁员外家等你。”等战平一走,马上开解防⽔的油纸,现出一个竹编的盒子,打开来,哇,満満一盒子的玫瑰松子糖,他心喜,马上取一颗火嘴,嗯,愈嚼愈有滋味。
这战平寡言寡语,瞧着便知不是好亲近的人,一旦处久了,才见他的好,又忠心又细心。换了马泰,不会记得替他带糖。
吃着吃着,有几个较小的孩子便围在他四周;看他吃糖看得流口⽔。
“要不要吃?”宝宝坐在石头上,把手平伸出去一点,让小孩自行取糖吃,摆明要吃自便,不吃拉倒。便有大胆的小男孩⾝先士卒,吃过后大叫好吃,不一会儿,一盒玫瑰松子糖便教人抢光光,还有抓一把五、六颗的,说要拿回去给寡⺟吃看看。
“你叫什么名字?”宝宝看他不过七、八岁,没爹的孩子真可怜,穿着补丁的子,瞧着比其他孩子破烂些。
“我叫小狈子。”
“你家是种田,还是管林场?”
小狈子不答,一个大些的孩子代他回答:“他爹死了三年,家里没有人⼲活,梁老爷可怜他们,就让陈寡妇到他家做一份工,好养活小狈子。”难怪小狈子自卑,做佃户好歹也一家人独门独户,強过做长工、做仆佣,顶上无片瓦、脚下无寸土可供成家立业,一辈子没出头机会。后来听说小狈子家有一间祖传的草房,梁老爷也答应等他长大,自有一些地给地耕种,宝宝心里才好过些,不过,陈寡妇一个月才能回家两次看儿子,小狈子托给族叔看管,心里又恻测然,
宝宝寻思:“梁员外做事欠妥当。要抚孤恤贫怎不让他们⺟子住一起?一个孩子和⺟亲睡一起,又占不了三尺地。”转念又想:“也许是陈寡妇不要,怕儿子带进去帮忙⼲活,到时梁员外要留下他做长工,反而难以推托。”
只是,他也无心去深思,这里只是他过路的地方,也许一辈子就来这一次。这里的生活,村民的喜乐与悲苦,都不与他⾝相关,除了同情与能力范围內的义助之外,总像隔着戏棚看人演出生活点滴,不能够溶⼊其中。
走回梁家,又闷得慌,记得后面有一个舍,跑去看喂也新鲜。宝宝劈头问管舍那中年妇人:“你是小狈子的娘?”
陈寡妇冷眉冷眼,一脸沉郁,不大睬人。宝宝便也不理她,自回书房去。
“大哥…”未进门就先听到卫紫⾐的谈话声,宝宝奇怪他代战平办事还没代完吗?一过去,他活泼愉快的表情立即收敛大半。房里的人不是战平,是紫秋茹,她眼睛发亮,嘴角挂着含娇带媚、十⾜女人味的微笑。宝宝在这一刻真是恨死她了,恨她的女人味,恨她捉住一点机会就要卫紫⾐面前卖弄风情…
卫紫⾐听见他呼唤,伸出手来拉他过去同坐。“你上哪儿溜达这半天?我和紫姑娘正谈到你,她对于你小小年纪便习得一⾝医术,十分佩服呢!”“她过奖了。”他木木的说。
紫秋布看来人极了,连宝宝都得承认。她是一朵正在盛开怒放的蔷薇,浑⾝上下,眉梢眼角,都掩不住使人两眼发直的成媚娇,加上懂得妆扮,也舍得妆扮,在乡间没人像她一天换一款新⾐,惹得那梁员外执一口饭,少说偷瞄她三眼。宝宝若回复女儿⾝,论姿⾊是独占鳌头,只是那一种长时间演化而生的光鲜媚妩姿态,就不是含苞待放的他能立即拥有。
“宝宝心灵巧,自然学什么都快。”她笑着附和。
同样是两句夸赞的话,卫紫⾐口中听来受用得很,从紫秋布那如樱桃的点峰来中吐出,巴不得捡了又丢回去还她。
好在卫紫⾐对他态度不变,使他忆起他俩的约定:将紫秋茹当客人对待。这一想便心平气和,暗笑她枉费心机。
“宝宝,该去替邱老丈复诊了。”
卫紫⾐携了他手同出,紫秋茹走在卫紫⾐的另一边,表明她对邱老舍的无限同情,自该去探望一番。
“骗人!”宝宝心里嗤笑:“昨夜说到邱老丈病倒,你不关痛庠,今⽇倒良心发现,要去还上次人家借宿两天夜一的人情。”
三人同行,更加引人注目,一路没生枝节的来到邱家。
宝宝首先把梁员外买首饰准备下聘儿媳的事告诉邱老舍,要他宽宽心,他的女儿可以放心大方的回乡等着坐花轿。
“真的?”这真是喜出望外,邱老舍一时不敢相信。
“是真的,我们亲眼瞧见梁员外找来珠宝掮客,说出要下聘娶媳的话。””
“这么说,凤女回来也不用被罚了?”
“罚什么?”宝宝不知。
卫紫⾐这才开口:“老丈,贵庄的习俗可与别处不同?”
邱老舍心加⿇,想不出话搪塞,便照实说了:“在找⽗亲那一代,对于⼲下此等丑事的男女,往往两口棺材买来由自家⽗⺟亲手封棺活埋!这么做固然保住家声,但杀孽太重,死者的冤气不散,曾经连着三年收成很惨,差一点饿死人,后来梁家延请道士来超渡,总算逢凶化吉,以后也没有人敢再这么蛮⼲。可是,礼俗规范马虎不得,便订下亲规,若再有这种事发生,只要双方都是孤男寡女,而且男方没逃,肯一肩挑,便准许他们成亲,不过仍要罚,新娘子过门只有花轿没有喜宴,往后三年如童养媳一般,早起⼲活,挑起全家的杂务,用三年的时间考查新娘是否勤快,够不够格传宗接代,三年期満,再选蚌良辰吉⽇摆酒圆房。”
“这算什么规矩?”紫秋茹低声惊呼。起先听到封棺活埋已是⽑骨悚然,然而強迫热恋中的一对男女分房三年,同样不仁道。
事关自己女儿,邱老舍不免尴尬。“原也是一番好意,让做错事的男女以⼲活来赎罪,总比被活埋好,可是到后来变成
“怎么?”卫紫⾐追问:“新法又成了恶法?”
“不错。”邱老舍叹了口长气。“十年前,有位叫翠花的姑娘就这样被抬⼊张家,虽然已发生关系,名分上只算是张阿生的童养媳,每天从早忙到晚,仍被张家的人瞧不起,只要张阿生同她多说一句话,就要遭人聇笑;这騒蹄子又忍不住了…什么辣语毒言都有,可叹这人心只踩低不踩⾼,她犯的又是戒,更是被当成一朵泥淖中的落花,连下田的长工都可以瞧不起她,踩她一脚,轻蔑与憎恶的目光像两条毒蛇一样⽇⽇夜夜啃啮她的心,这种⽇子其实比死还难过。再说张阿生正当⾎气方刚,家里有老婆却不能…”他忌讳的看一眼宝宝和紫秋茹,一个小的茫然不解,一个女的已经红了脸,便匆匆一语带过。“总之,有一次便教人发现捉到了。其实又如何躲得了?那么多等着找碴的眼睛天时无刻不盯着他们…”
宝宝忍不住了。“发现什么呀?又捉到什么?”
这一下,连邱老舍也老脸泛红,支支吾吾的。
卫紫⾐清咳一声,解危道:“宝宝先别多问,听老丈说下去。”
宝空不依。“前头没听清楚,后头也一定听得糊里糊涂。”
“也许老丈并不十分清楚。”
“对,对,我也是事后才听人讲。”邱老舍赶紧接下去道。“那翠花姑娘受尽磨折,又遭人冷言冷语,那一次捉到后,在祖宗牌位下罚跪了一天夜一;张家人偏心儿子,只罚他在房里思过,张阿生却气不过,趁夜里离家出走,到外头讨生活落个清净。可怜的翠花眼见没了出头的一天,自己也投井死了。”他伸出老手比着东方。“便是老松树旁那口井,听说夜里常听到女人的哭声,没人敢靠近,到后来变成一口废井。张家受到村人批评,后来也迁走了。”
紫秋茹感觉⽑骨悚然,那口废井旁的老树曾留有她美好的回忆呢,谁知居然有人在那儿杀自,冤魂不散。
卫紫⾐明⽩了他的心。“老丈是怕令媛嫁过去也同翠花一样?”
“但愿不会。”邱老舍升出一线希望。“梁老爷肯为凤女亲自选焙首饰,或许他有心从他府里做起,改掉这个陋习。”
这事没人能保证,端看梁家的良心与诚意。卫紫⾐看着宝宝,保护之心更甚。女儿家万不能踏错一步,封闭的社会对女人比男人苛刻得多。
紫秋茹有些话不吐不慡。“你们村里的规矩好像只用来对付女人,罚女方做三年童养媳,男方仍在家里做少爷。”
邱老舍瞪她一眼,为故乡辩护:“怎的不罚?少爷是没的做了,长工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学一学长工的刻苦耐劳,不要只图享受。”
紫秋茹仍然感到不平,形体上的劳累万万比不上精神方面的磨折,只是老者有病,不好再与他口⾆相争。
笔事听没周全,宝宝不肯往回走。提醒老丈:“你老人家怎么说了一半便不再往下说?那个张阿生后来有没有回乡来找翠花?”
邱老会冷不防他这样问,略感焦虑的挥挥手臂。“谁晓得?或许死在外地,或许混得不错,曾托人回来探问,但张家早迁居他乡,回来做什么?徒增伤感。””
“老丈说的是。”卫紫⾐眼里带着一丝光芒,探索什么似的在邱老舍脸上停留一下。“宝宝,你好奇得够了,让老丈歇口气,安宁地养病。”
他的小鼻子翘起来,嘴巴也翘起来。“这故事的结局我可不大喜。”
他孩子气评断的口吻使得卫紫⾐仰头大笑。
“你真是个鬼灵精!但你不能要求样样都満意,因为这不是故事,而是曾经发生过的凄惨事故。到底老丈信赖我们,不嫌弃我们是外人,将村里的规矩点醒我们,我们心里有数就够了,不可再烦扰老丈。”
邱老舍紧闭的嘴隐蔵一丝颤抖,眼神充満了不安与困惑:这个年轻人听出了什么?或看出了什么?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邱老舍懊悔自己也许透露得太多了。
一走出门口,面吹来一阵凉风,虽然是初夏,这阵风仍叫人感到舂天的舒慡,原来光已逐渐隐退,梧桐树和菩提树的影子洒在通道上,一路延伸至梁家。
炊烟袅袅升起,每家每户都在准备晚膳,等待男人牵了口牲、背着锄头从田里返家,偶尔听到几声⾼呼尖喝,是做⺟亲的在叫唤孩子倦鸟归来。
乡间温暖的气息吹散那件凄凉往事所带来的心理负荷,生动明朗的生活景象,在三颗心里同时响起了回音。
宝宝感动极了,低声道:“好美呀!他们虽不富有,肯定比梁员外和邱老舍快活。有钱是好的,地位比人強也是好的,但若因此搞得自己愁云惨雾,倒不如学一学渔⽗自甘淡泊,‘做杀人间万户侯,不识字烟波钓臾’。”
“每个人都去钓鱼,谁来买鱼?”紫秋布当场拨一盆冷⽔,她天生在富裕的环境,不以生活上的奢侈为意,甚至本能的对穷、下里巴人的生活趣味感到厌恶,只是自己也没察觉罢了。“我们在此地是过客,面对乡下人的单纯生活感觉有趣,其实当真住下来,不出半个月就会无聊得怀疑本⾝生命的价值。每个人要落地前,老天爷早已安排好每个人的⾝分与价值,有人钓鱼,有人买鱼。子非钓臾,焉知钓叟之乐?”
“你是买鱼者,当真很快乐?”宝宝抗声道。
“你存心抬扛嘛,大当家,你且评评理,我们会比不上这些村夫愚妇吗?”
这种裁判很难当,卫紫⾐不肯空言搪塞,更不愿卷⼊其中,淡淡地答一声:“两个小孩子拌嘴,说过也就算了。”
紫秋茹老大不好意思,枉她痴长数岁,与宝宝做口⾆之争。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卫紫⾐瞧轻她,不拿她当意中人看。
“原是我不对。”她抢着说“也是心里闷着,忍不住多言两句。”
宝宝不以为这是什么大事,何需费神解释,只是嘻嘻一笑,被卫紫⾐牵住的手顽⽪地在他掌心內搔搔庠,卫紫⾐忍不住一笑,把手握紧了。失而复得更加晓得珍惜宝爱,常常惯的牵住宝宝的手。
回到梁家,晚膳已开出来…梁员外很热络的招他们,直说:“没什么好莱,不中吃的。”有蒜泥⽩⾁、清蒸鲸鱼、腐⽪火腿、凉拌鹅掌、⾎粉汤和两样时鲜蔬菜,用来娶媳嫁女的宴客都很中吃,不失面子,这土财主当真客气得教人过意不去。
吃过饭,卫紫⾐要战平取出两斤茶叶赠予主人,那是在乡下地方喝不到的好茶,梁员外喜得眉开眼笑,亲自收了起来。
就在宾主尽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騒动,一名长工站在厅外说要禀事,梁员外告个罪,跟那长工去了有好一会儿,回来时,脸上的表情忧喜参半,暖气连连。
“不像话!不像话!”他坐下来。
卫紫农尽到客人的关讯“发生了什么事?”
“唉,反正纸包不住火,事情是瞒不住了。”他劲使摇着头。“家门不幸,尽生出孽子。我那次儿晚星读了一辈子书,礼义廉聇全不顾,竟招了邱家的闺女私奔,⼲下这样的丑事,倒不如当初不教他攻书,跟着帐房料理田产,也不致学那张生跳墙、红拂夜奔,満脑子不正经。唉,儿女都是前世债啦!心里头气归气,也不得不派人去找回他们,否则他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拿什么养活子?方才?闲炖幢ㄋ狄丫业剿牵诼飞希乙呀淮氯ィ人腔乩矗窦业墓肱惹不厍窦胰ィ厦鞫舾龊萌兆尤ハ缕福扇撬懔耍彩俏郊艺诔蟆2还歉瞿踝臃浅椭我环豢桑展杖思夜肱?br>
教我抬不起头来,更加的愧对邱老舍。”;
听了这番话,紫秋布有些动容了。这梁员外不比一般俗人只会偏袒儿子,将罪过全倭于女方的不正经。看来邱凤女过门后,⽇子不会难过。”
盼着盼着,等到夜深,仍不闻动静,卫紫农要宝宝先去睡了。
“等人捉回来,你会叫醒我吗?”;
“又不是看猴子,还怕明⽇就没得瞧了?”
宝宝不响了,心想着有动静,人声嘈杂必然会惊醒他,便去睡了。卫紫⾐看着他沉沉睡去,回到书房,喊来战平,低声代一番。战平连夜出庄而去。临睡前,他菗出一本诗集,随手翻看几页,蓦然沉昑起来,只因他看到里头有一页书角折起,显然为了方便时常阅读,那是二首⽩居易的长诗《太行路》,其中有几句用来笔画了又圈,正是:“太行之路能催车,若比人心是坦途;巫峡之⽔能复舟,若比人心是安流。人心好恶苦不常,好坐⽑羽恶生疮…行路难,不在山,不在⽔,只在人情反复间。”
卫紫⾐合上书,叹然道:“这个梁晓星,被他爹估得太低了。他并不肤浅,反而极有见地,不是只晓得张生跳墙、司马琴挑。”
他有预感,这个家将兴起一场大风波。
梁家办喜事倒快的,人捉回来第三天使下了聘,第五⽇便娶。可能也是一对新人早已不新了,⽇子拖欠了话辆更长,令人难以消受,不如快刀斩⿇,让事情定了案,往后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邱老舍自是没异议,梁家肯认帐,让他女儿明媒正娶的做人,他已是喜出望外,心満意⾜,再无二话。
饶是办得匆忙,梁家依然杀猪宰羊⽪鞭炮,从窖里抬出十六坛酒来摆场宴客,还请来两班吹鼓手,热热闹闹的当一椿正经事在办。
邱老舍更是一乐,有摆酒宴客,表示凤女毋需熬忍三年做童养媳。
他以亲家的⾝分和卫紫⾐等人一桌吃酒,喜得不住向他们道谢。
卫紫⾐谦辞。“我们也没做什么,全是梁员外自己做的主。”
宝宝心无城府,嘻嘻笑道:“这一对新人郞才女貌,都好看得很!也难怪他们会在一起,全村上下,找不出比邱姑娘更美的,比梁少爷更俊的,他们若不在一起,又到哪儿再找一个容貌相当的。”
邱老舍有点讪讪的笑了。“凤女像她娘。”
邱成贵在一旁的笑笑:“我倒循,长的像着不死的爹。您也别⾼兴得太早,今⽇送羊⼊虎口,就怕连骨头都没剩下。”
“胡说,你八成嫉妒你妹子命好。”
“呵,命好命坏,在成亲这天说了不算,必须伸长了脖子慢慢看!”邱成贵不客气的说,也知老爹要变脸,自己动手撕了小半只烤鸭,拎起桌上的酒壶,大模大样的朝外走,到废井前的老树下自饮自食反而逍遥快活。
“那个老悻悔,瞎了狗眼蒙了心,亲手断送自己女儿!”
邱成贵扯开嗓门诅咒叫骂,反正这里偏僻,别说平⽇没人肯来,今朝梁员外大宴乡亲,连佃户都请来吃次农等席,这里更是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他大可以痛快的说出心里的话。
“这是什么世道?同样犯戒成,有人风风光光的一扫污名,而你却教人活活死,翠花姐,这世间的道德标准在哪里?难道是在有钱人的嘴里,他们说了便算!可恶,该死,我才不信那老狐狸安着好心眼,凤女肯定要吃大亏,偏偏老悻悔不肯听我的…呵呵,你若还在,定要骂我平⽇不争气,才落得今⽇在老头面前没地位,活该!”邱成贵咬了一大块⾁,怈愤似的用力咀嚼,左手提壶朝废井比一下。“来,⼲了!一醉万事休。”
借酒浇愁,最易喝醉,不多时邱成贵已是语不成句:“死了一个…又死一个…
…哈哈,都死了算啦…”摇摇摇摆晃到废井前,倚着废井坐下来,忽然呜咽起来:“我好想你…翠花姐…他们都说我还小不懂…真气人,十五岁还不懂爱人吗?可是…没人在乎…连你也不在乎…”
疯疯癫癫闹了好一阵子,终于鼾声大起,醉倒了。
战平下了树,看了他好一会,终于道:“看你也算是汉子,而且可怜。”把邱成贵扛在肩上,送回他家,才往梁家复命。
梁家的宴席快散了,梁晚星也教私塾里的同学嘲谑的、半含取闹半含恶意的灌了⻩汤,谁教他偷偷摘下了村里的一枝花,占尽便宜却没落个惩罚,最起码,也要他今天夜里当个空壳新郞,教新娘子望着喜烛垂泪到天明。
总之,大家都醉了,被灌酒的人醉了,灌酒的人也醉了;难得吃到的好莱,难得畅饮的美酒,乐的气氛总是令人沉醉。
唯有卫紫⾐清醒得不得了,笑看宝宝兴致的模样。
“第一次看人办喜事,参加喜宴?”
“嗯。”他眼珠子转来转去,瞧什么都新鲜有趣。
卫紫⾐摸摸他的头,心里有些歉疚。方才见紫秋茹是刻意妆扮过了,硬是美赛新嫁娘,就差没穿上大红⾐服。只有宝宝,一路上都没空为他制⾐裳,只从成⾐铺买来几件替换,当然比不上订做的好看,加上一路风霜,已经半新不旧。卫紫⾐出门不喜太多长物累赘,⾝上也是一件六成新的长袍。这更显得紫秋茹的排场大,看她是单⾝一人,其实一路上,有人婢在前头打点,不过顾着卫紫⾐面子,不愿过分张扬。
战平来时,一片闹烘烘,好不容易才找到魁首,低声向他报告所见所闻。
宝宝看人闹酒看得不亦乐乎,等回头瞧见战平,咦了一声。“你跑哪儿去了?真可惜,没瞧见新郞给人灌醉了,好热闹。这喜宴的菜可真不赖,我替你留了一份,快吃了吧!”指着自己面前那一盘堆积如山的菜肴,推给战平。
战平心头感,没说什么,埋头吃了起来。
紫秋茹去瞧新娘子回来,不忘顺便回房重理容妆,一⾝光鲜的重新坐下。’“邱凤女很好,显得十分⾼兴,我给她一只碧⽟戒指做留念。”
卫紫⾐笑道:“你也不放心她吧!”
“大概事情太顺利,反倒见疑。可是再留下来也不是道理,各人有各人的命运,实在顾不了太多,所以留下一只⽟戒做为凭信,万一她在梁家待不下去,可以到江南‘紫竹宮’找我,总有她容⾝之处。”
喜宴结束后,他们四人收拾行装,便向梁员外告辞。梁员外自然再三挽留,教他们多住夜一明⽇再走。他们只说⽇正当中,到落⽇前正好赶到前头小度歇宿,又再三道谢员外的殷勤招待,终于还是走了。
“为什么急着走呢?”宝宝坐在马前,扭头问卫紫农。
“留在梁家,再也看不出真相,不如我们一走,可以使他们肆无忌惮的去完成他们计划中的事,真相才会暴露出来。”
这话连紫秋茹都动容。“大当家知道些我所不知道的?”
“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无法断言,所以不便说太多。”卫紫⾐拨转马头朝林子里去,其余二骑自然跟随。“有些人天生子,笑里蔵刀,我们这几双江猢眼睛果真眼睁睁由着他蒙骗过去?”
紫秋茹要表现她的智慧,微一沉昑,启道:“说的也是,刚才在喜宴上也听见不少流言,有些年纪较长的老人家都在嘀咕梁员外的反常,说他本是一位极重礼法、讲究门户相当的人,这次会从轻发落,太便宜梁晚星和邱凤女,真是没道理。”
“这就对了。我们不了解梁员外,村里的⽗老难道也不了解吗?自然以他们的评论最为中肯,只不过同在一块土地上讨生活,非到不得已也不愿意撕破脸,反正做错事的是梁员外的儿子,他要出面替儿子汤圆,又何苦人大甚?这也是翠花的死给村人的一些警惕,不敢再多出主意多造孽。”
宝宝圆睁杏眼。“为什么要等大错铸成再来反悔、改进?一开始都学梁员外的开通不好吗?就不会有封棺活埋、翠花投井的惨事发生。”
卫紫⾐笑了笑。“都照你的意思,天下早太平了。”
“难道不是吗?梁员外会是大哥口中的笑面虎?”
“你这个鬼灵精,自己告诉我的事倒忘了?”
“我说了什么?”
“你说的可多了,比如小狈子和他娘陈寡妇…”
“对呀,他真的好可怜。我从小没娘不得不认命、他却有娘也难得见面。照说梁员外待人宽厚,何独苛薄陈寡妇,回去看儿子也不容他们⺟子过夜一,定下规矩,每月初三、十七的下午休工回家一趟,吃饭前又得回来。”宝宝颇代他们不平。“小狈子说每到初三、十七他中午便不吃,等他娘来,她会带一些厨房里的面食甜点给他,然后烧⽔替他澡洗,再亲自煮一顿饭搁在桌上,又匆匆赶回梁家。”
“这点规矩并不算太刻薄,只是以梁员外平⽇的作风来看,显得不近人情,梁家长工八名,奴仆五人,并不缺人手照应里外,为什么一⽇三餐都少不得陈寡妇照料,非往回赶不可?”卫紫⾐头一遭听宝宝叙述,便听出语病,搁在心里思考,对陈寡妇的行动也多有注意。
在顺境中成长的秦宝宝还学不会深思虑,他的脑袋用来想一些好玩的事包准很灵光,面临这种正经事,有待进一步成长。
他们在林里找一块空地歇脚,把马系好,紫秋茹从行囊里取出一块油布铺在落叶上,宝宝呼一声,立即躺上去打了个滚,満怀孩子般的喜悦;“我老早想在林里睡一觉,听鸟叫声催眠。”卫紫⾐朝紫秋茹笑了笑,她只好大方道:“你就睡吧?”找一块角落坐下,小心别庒到他的脚。
阵阵凉慡的和风轻拂四肢,宝宝舒畅地透了一口气,可以听见小鸟正在快乐地唱歌,尝了田园美景的新鲜感受,静静地闭目养神,不知何时竟真的睡着了。
“真是一个幸福的小孩!”紫秋茹盯着他甜美宁馨的睡脸,也不噤感觉到他本⾝的魅力使人目眩,只要他不妨碍她爱慕卫紫⾐,她真愿意好好疼他。“我们正烦恼梁员外下一步的行动,他却可以无忧无虑的睡午觉。”
他对宝宝凝视许久,说道:“他的心脏需要休息,负荷不了太多人间的悲苦;我真希望永远不要看到他伤心不使他病情发作。”
她垂下了眼睛,心里:这话中有什么含意吗?呵,永远不要他伤心?他若存心霸住你,你肯为他一生一世不娶吗?
“那你的意中人怎么办?宝宝不抗拒她亲近你吗?”
“她…当然不。”那脸⾊表明了不愿再谈下去。
紫秋茹有些伤心,感到恋情的无望,但转念又想,连情敌的一头发都没见到,就此打退堂鼓不也太没种了。
他们都不说话,打坐练功以养精神。
当⽇薄西山,泥土的寒气透过油布传至他背脊,宝宝冷醒过来,发现⾝上盖着紫绸薄披风,心里一阵温暖,用披风将自己包裹住。
战平早有准备。“葡萄酒是甜的,你喝一点。”
宝宝试饮一口,没呛喉,又喝了两口,周⾝里外都温暖起来。“大哥呢?去了哪里?咦,连紫姑娘都不在。”
“别担心,他们去办正事,不是谈情说爱。”
宝空⽩了他一眼。“我一点都不担心。”可是那话里的醋味三里外都闻得到。
“是我多嘴。”战平息事宁人的道,将油纸包着的晚餐打开,要他吃。“大当家用过了,吩咐等你吃后,再带你过去会会。”
宝宝随便吃两口便嚷着要走,战平一动也不动,捧着食物伺候得很周到,嘴里不经意似的吐出:“大当家有代,少吃一口都不让你去,你的食量我是知道的。”
他圆睁了两眼瞪着战平,知道他不是说服的,边吃边骂:“死战平,臭战平,你竟然不帮我,看我以后怎么整你!”
战平耸了耸肩。他可是觉得把宝宝喂了,那才是真的帮他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