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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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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初由‮京北‬传出的‮生学‬罢课风嘲,到六月时已达到‮国全‬鼎沸的地步。事情起因于巴黎召开的和会,北洋‮府政‬想把青岛及山东的主权让予⽇本。

  ‮国中‬早非清末的‮国中‬,民智己开的老百姓,不可能再忍受这种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所以纷纷起来‮议抗‬。

  ‮海上‬是个‮际国‬的大城市,自有领头的效果。知识分子⾼喊著“打倒军阀,统‮中一‬国”工人商人拿著“抵制⽇货,爱用国货”的旗帜。由上而下的民族觉醒,⽇⽇在街头上演着。

  崇贞女塾是基督教学校,原属中立态度,但罗牧师居于爱‮国中‬的心,也带着⾝穿灰⾐蓝裙的女‮生学‬,为‮威示‬
‮行游‬的人呐喊助阵。

  珣美热爱这种场合,她还自制很多布条,要大家拿在手上挥舞着。

  多奇特的经验呀!堡人罢工,商人罢市,‮生学‬罢课,全心只为解救‮国中‬。

  她们随着队伍动着,因为‮察警‬已经半管不管的,所以有些混,没多久人便散掉了。

  珣美东张西望,只找到一个叫古瑾华的同学,两人退进小巷,暂时一口气。

  “待会我们只好自己回学校了。”古瑾华拍着脯说。

  珣美没有回答,她的眼睛被地上散落的一份刊物昅引住了,她太悉那名称及格式,因为是属于季襄的报社。

  她离开他也快四个月了吧!

  那⽇,她踩着后巷泥泞的青石板地离开,恰好遇见一辆停着的⻩包车,她想也不想就喊出“沪江运输行”的地名,车夫飞快地拉着,她就这样轻易地逃出险境。

  如今回忆起来,她还算満幸运的。碰到一个善良的车夫,阿标又正好在运输行內,没有使她流落街头。

  “三‮姐小‬,你怎么现在才来?我一直在等你呢!”阿标一见她就说。

  看到阿标那黝黑憨直的脸,珣美如见亲人,鼻子不噤发酸。但她自尊心极強,只轻描淡写地说:“我⺟亲没说吗?我是和一位唐老师出来的。我在他的报社工作两个月,因为…因为理念不同,想想还是来找你比较好。”

  阿标从小看着珣美长大,知道她蔵心事的习惯,也不多问,只说:“无论如何,我终于可以给你⺟亲回消息了。三‮姐小‬…”

  “我不是什么三‮姐小‬,叫我珣美就好。”她要求着,又说:“我来,会不会很打搅你呢?”

  “怎么会呢?”阿标很义气地说:“你和你⺟亲对我有恩,就算我拚了最后一口气,也不会让你饿着!”

  说归说,首先住就发生问题。

  阿标住在简陋的单⾝宿舍,一堆男人睡在一块儿,当然不适合珣美。她⾝上又没钱,不能租屋或住舒服的旅社,最后是以阿标妹妹的⾝份,暂挤外乡人临时搭盖的木屋。

  她四周都是做最低工作的苦力,妇女多半是帮佣或打临时工,⽩天看他们忧愁忍耐的脸,夜里听⽝吠及孩子的哭声,真要抹去她逃家后所有的信心。

  第一晚在冷的被窝中,她就哭了,想到季襄,她更是愈哭愈难过。

  她原本就知道他是不可以信任的人,偏偏一直美化他,认为他是⾰命英雄、爱国志士,必有圣人的道德标准。没想到他也是使好耍诈的凡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什么欺骗、伪装、引、绑架的手段都来,这不是和那些杀人放火的盗匪没两样吗?

  只怪自己太笨太傻了。她想到自己流露的崇敬,不顾一切救他的那一幕,恳切地说出內心理想的那一幕,甚至要把全部⾝家都奉献上去…他本不当一回事,还在背后嘲笑她、算计她。被处以凌迟的酷刑,大概也没那么痛吧?

  她在木屋待了七天,就哭了七天。始终分析不出来,为什么季襄绊她的这一跤,会让她受重伤似地,无力再爬起来。

  第八天时,阿标跑来找她,说:“有免费的晚餐,我们快点去吃。”

  “哪有这么好的事?”珣美闷闷地说。

  “基督教堂,耶稣请客啦!”他笑嘻嘻地说。

  原来教会为了昅引群众,不时在礼拜⽇布施一些点心或饭菜,附近的工人就会结伴同来,顺便唱诗歌,也听听讲道。

  那天的讲题是“回来吧!途的羔羊”珣美正在彷徨无措之际,听了颇有感触,便主动和罗牧师攀谈。一聊之下,才发现他竟然认识吴蕴明校长。

  “我在广州传教时见过她,她是非常特别的一位女,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褐发夹⽩的罗牧师用标准的国语说。

  “我一直希望像她一样,能当个启发民智的教育家。”珣美用期盼的口吻说。

  “真的吗?我们的教会正在办学,有训练教师的课程,你愿意参加吗?”罗牧师眼睛一亮说。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仿佛冥冥中有一只大手,在几经摆弄之后,又将她推回到光明之中。

  崇贞女塾供吃供住,她只需要在课余时间到‮儿孤‬院帮忙,就算付过学费了。

  ⽇子上了轨道,就逐渐充实起来。她如海绵般,昅收每一种课程,尤其以前未曾接触到的英语、科学及教育哲学。说实在的,有了一番生活体认和心情转折后,她念书的态度,比在仰德学堂认真,也严肃多了。

  然而,仰德仍是她闭塞生活中的重要启蒙,所以当她由璇芝信里,知道她的出走造成仰德的解散时,內心难过得不得了。并且,很多同学因而迫嫁,包括璇芝在內,她的怅恨更是无法言喻,连作梦都巴不得自己忽获神助,有翻云覆雨之力,能将封建那腐朽晦的宇顶掀开,让其中吃蚀的烂菌毒虫见光而死。

  由于感牧师,珣美也开始上教堂,参加唱诗班。可是旧约圣经开宗名义的亚当夏娃故事,提到女人是男人的一肋骨,珣美就有些不以为然;再加上天主及那稣都是男,对⽗权社会厌倦透顶的她,再将命运完全托给教会,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她可费了历尽艰辛才夺回自己对人生的主宰权呢!

  不过可敬的基督,供她⾐食,助她受教育,总是比摧毁她梦想、践踏她尊严、夺去她金钱的唐季襄好太多了。

  想到他,她的心上仍像揷了一把刀。

  瞪着刊物半晌,仅管恨着咒着,她还是拾起来仔细翻看。那字里行间,跃然的爱国情及⾎热情,依然深深地感动她的心。

  为了工作,他是否和从前一样,⾐不解带,疲于奔命,饭都来不及吃呢?

  唉!又何必在乎他呢?为了‮国中‬,他可以牺牲一切,更可以出卖她,把心肠系于这样的人,徒然浪费生命而已…“珣美,我好像看到牧师了!”古瑾华拉着她说。

  她忙丢下手中的杂志,又回到人群里。‮行游‬的人和看热闹的人来来去去,依然是川流不息,她只看见一大堆人头,没有一个褐发的。

  季襄就站在对面一排红砖楼房的转角,他正‮奋兴‬地记录着‮国中‬人表达‮主民‬的历史一刻,并不断对旁边的‮国美‬朋友说:“史恩,睡狮醒了!我们不再是东亚病夫了!”

  史恩是个摄影家,对‮国中‬极感‮趣兴‬,每天背着笨重的器材到处跑。此时,他眼露贪婪之光,但人嘲拥挤,始终找不到能放他设备的地点。看着季襄眼眸中散发的晶亮,他只能用腔调很重的国语反覆说:“你是对的,很对,绝对的!”

  突然,那如太般的晶亮凝止了,万道光芒集于一束,穿过‮威示‬的队伍,越过围观的群众,天崩地裂似地,也带走了季襄脸上所有的表情。在史恩还搞不清楚状况下,季襄连⾝体带脚,冲向呐喊的人们,仿佛前面有一条绳子套住了他,令他中琊般⾝不由己。

  是珣美!是珣美!

  季襄追着那穿着淡蓝旗袍灰短⾐的⾝影,真是她!近四个月不见的她!

  他一边和被撞的人说对不起,一边紧盯着她不放。她依然是⽩净的肌肤,爱笑的樱,明丽的大眼;仅有的变化是,头发剪短了,也不再梳辫子,而是绾成松松的髻,在少女的容颜中增加一点‮媚妩‬。

  看得出来,她没有沦为流民或被卖⼊院,而是活得很好,比他想像的好。他安心了,长久以来纠结于臆间的忧愁烦恼,一扫而空。

  但同时又有一股怪怪的感觉由心中升起。她那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没有他的保护,她怎么还能‮全安‬地活下去呢?他锲而不舍地找她,早准备要英雄救美,就如当时助她逃离马氏兄弟魔掌,带她到‮海上‬,又收容她一般,所有的最坏打算,他都想过,也张开自己难得示人的羽翼,想给她一个疗伤之处,结果她本不需要?她真的不需要他吗?

  懊死!她离得更远了!

  季襄几乎是踩着人堆前进,在嘈杂的诅咒声中,他终于来到珣美⾝后,用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动的口气喊着:“珣美!”

  她转过头,杏眼睁圆,仿佛见到鬼,吓⽩了俏脸。

  “珣美,我总算找到你了!”他笑着说。

  但那笑容太过开心,把季襄由心机极深的男人,变成了潇洒坦率的大男孩,他那年轻好几岁的样子,霎时惊醒了她。她没见过他这么笑法,也不可能…除非‮国中‬统一,或者…或者他找着了有助统一大业的金山银海!

  “我不认识你!”珣美不自觉地由喉间发出一声尖叫,仿佛那是一把剑,⾜以划开两人的距离。

  季襄尚未反应过来,她人已往一条小巷跑去,双脚在石板路上造成蹀踏杂的回音。

  “珣美!”他的笑容消失,举步直追。

  “别过来!我不认识你!”她再一次吼。风在耳边吹着,窄窄的黑瓦木屋由两旁退去,一会儿可见江⽔,一会儿不见江⽔。

  她惊慌,因为怕他。她的梦曾破灭,经由陈若萍的传达,存在想像之中,犹可忍受;

  但他来了,亲手展示,那当着面的破灭,她无法忍受。她受不了在那张她曾喜爱的脸孔前面,看见他真正的丑陋。

  “珣美,请等一下!”他仍不死心地叫着。

  接着是斜坡,连到一个长长的堤防。她的脚愈跑愈慢,肌⾁发酸,心脏发痛,几乎到撑不下去的程度。

  耝着气,她回头看,追她的人竟不见了。静静的坡道,只有不明究里,也跟着跑的古瑾华。

  季襄放弃了?回答她的只有风声、⽔声及古瑾华的呼喊声。经过这番惊吓,珣美已无心回到‮行游‬队伍,于是说:“我们直接回学校吧!”

  她转⾝往前走,看到的竟是季襄!他仿佛由天而降般,挡住了她的去路。

  珣美踉跄一下,季襄及时抓住她,古瑾华则一脸惊恐地往下坡跑。

  “放开我!”珣美挣扎着。

  “如果你别这样跑,我就放开!”他设法要让她安静。

  “你想青天⽩⽇下掳人吗?我不会乖乖就范的,我会一直尖叫…”她试图甩掉他的手。

  “我并不想掳人,我只是找你,找得好久好久了!”他尽量用最小的力气,不想伤到她。

  “你找我都是为了我⽗亲的赏银,我全知道,绝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臂力斗不过他,她就比嗓门大。

  “珣美,你误会我了!我本不晓得有关赏银的事;即使晓得了,也不在乎!”季襄也不自觉地像疯子般吼着:“我一路让你跟随,又收容你在报社,纯粹是一番好意。

  你如此不分青红皂⽩,扭曲我的原意,躲着不肯见我,不是太过份了吗?”

  “你竟敢说我过份!”她将中溢出的酸楚庒下,说:“若萍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你还往这里谎话连篇,你真以为我段珣美是⽩痴吗?”

  “如果你真相信若萍的话,你就是道地的⽩痴!”几个月的等待,弄到这种不可理喻的地步,他整个人爆发地说。

  “你还说我是⽩痴!那你呢?你是土匪、強盗、杀人犯…”珣美现在不止要挣脫,而且还要反扑。

  季襄眼看着一场重逢,变成如此荒唐局面。他不能再任她闹下去,于是加大力气,将她两手反剪,固定在他怀里。

  “珣美,你好好听我说…”他的句子尚未完成,一声大吼和一记警,同时弄痛了他的耳膜和手臂。

  “你要做什么?”一个矮胖的‮察警‬凶狠地推他说。

  “就是他!可怕的登徒子,见我们两个女‮生学‬落单,就猛追不停,吓死人了!”一旁赶上的古瑾华说。

  “我才不是登徒子,我有名有姓,是报社记者。”季襄气得想要揍人,但強迫自己冷静。

  “好个记者!我们前头有爱国行动,你却在这儿‮戏调‬良家妇女,快跟我到‮察警‬厅去!”胖‮察警‬不信他的说词。

  这时,一个举止怪异的洋人,⾝上背着垂垂吊吊的金属物,举步维艰,満脸汗⽔地走来,也加⼊季襄和‮察警‬混的辩战中。

  珣美拉着古瑾华,就趁此空隙间,溜进一条小巷,远离这一团糟的场面。

  等胖‮察警‬愿意看季襄的‮件证‬,而他也能分心旁顾时,才发觉现场已经没有珣美的踪影了。他有一种极可笑的感觉,他明明在大街上记录伟大的历史,怎么又跑到这儿,差点被逮捕呢?珣美总会把他引到莫名其妙的情境中。一个才教了三个月的女‮生学‬,为何常给他带来严重又失控的后果呢?

  活了二十四年,少年老成、怀大志的唐季襄,竟也有不了解自己的一⽇。而在此刻的困窘中,他心心念念的,不是‮家国‬,不是报社,却是那相识以后,没给过他一刻安静的珣美。

  他能再见到她吗?

  **

  罗牧师在礼拜堂后面的办公室,围着几个女‮生学‬。她们全神贯注地盯着一台矿石收音机,里面传来杂哑的声音:“‮京北‬
‮府政‬下令罢免曹汝霖、章宗祥、陆宗兴,并决定拒签巴黎和约,此乃‮国全‬
‮民人‬之一大胜利…”

  “哇!‮国中‬有救了!‮国中‬终于主权在民了!”珣美很不淑女地呼起来。

  “瞧你这股冲劲,可惜你是女孩子,不然肯定要统帅六军了。”有一个女生笑她。

  “女孩子又怎么样?男人能做的,我们也能。我们能做的,男人不见得行,比如说生孩子…”珣美说。

  “呸!呸!这种事还大声嚷嚷,多丢人呀!万一给牧师听见…”古瑾华赶紧说。

  “我听见什么呀?”牧师突然出现说。

  女‮生学‬们都咯咯笑着,各自打完招呼,就一轰而散。

  珣美穿过后面的花园,回到‮儿孤‬院。她脸庞的笑容已消失,换上的是深锁的愁眉。

  世间事总是不完美,圆了那一桩,就缺了这一桩。

  最近阿标在运输行擢升,由原来的工人,调升为汽车司机,常跑‮海上‬、南京一线,也就常有机会回富塘镇。

  昨天他带来两件消息。一是珊美真的嫁给了马仕群,婚礼闹遍了全镇。

  “珊美的一生不就毁了?”珣美难过地说。

  “毁什么?她还⾼兴得很,认为你走得好,她才有成为马太太的机会。”阿标依实际情况回答。另一件则是没有接到婚姻不幸福的璇芝。

  “对不起,我因为事情耽搁了,晚一天才到千河镇。我连续几个中午都在观音庙等,宋‮姐小‬都没有来,所以我猜她是放弃了。”阿标歉疚地说。

  放弃?璇芝是家教好,修养好,但她也是讲原则的人,怎能当一个丈夫视之为无物的活寡妇呢?

  珣美心中有千万疑虑,然而距离遥远,她也只有为璇芝心焦落泪的份了。

  面对痛苦和无奈,⺟亲常说要“无贪、无嗔、无痴”才能“慧生而痴灭。”问题是,好难呀!她光是想到季襄,就有千万种情绪,可以化火炙烧着她的每一神经。

  她说,信他者是⽩痴;他说,不信者才是⽩痴。信或不信,他就非要占尽所有的便宜吗?

  “你认得他,对不对?因为我听见他喊你的名字。”那⽇古瑾华在由堤防回去的路上问。

  “认不认得,都是一个讨厌的人。很⾼兴你叫‮察警‬来。”珣美说话时,全⾝仍微微颤抖着。

  “讨厌”二字,或许是不对的,因为她从来没有讨厌过季襄。那么是“恨”吗?她恨过段家,恨过⽗亲哥哥,但那感觉又截然不同。对季襄的恨中,还带着一种酸酸甜甜,一种悲哀,像在雨雪纷飞的江畔,你还在等着一个明知不会回头的人;雪落在流泪的眸子,冰与火同时滑下脸颊,一如滑下人生的痛楚滋味。

  她就带着这种滋味做着每天的例行工作,甚至怀疑,这滋味已化⼊她的骨髓中…午后,光由大玻璃⼊,屋內有着六月的燠热,珣美耐心地哄着几个小婴孩‮觉睡‬。

  罗牧师轻悄地由走廊踏⼊,一边还跟⾝后的金发外国人,以美语谈说:“这个‮儿孤‬院收容的大部分都是女婴。‮国中‬人重男轻女,先抛弃的都是女儿,还有一生下就杀死的。”

  金发外国人,脸看起来很年轻,但眼角又有皱纹。他见到珣美,马上咧嘴一笑…慢着!这个人好生面,如果再狼狈些,额头带些汗,不就是…珣美张的嘴还没闭上,季襄就由门口进来。他今天造形丕变,不再是长袍马褂,不再是唐衫,而是整齐笔的⽩衬衫和黑西,头发还分边抹油,更显得他的英神采、风度翩翩。

  这是什么意思呢?珣美呆在那里,直到他对她温柔一笑,她才发现自己的忘神凝视。

  “珣美,过来一下。”牧师转用国语说;“这位是史恩先生,他特地来为我们教会照相,作为他新书的一部分。另外这位唐季襄先生,他说他在仰德学堂教过书,还记得你这‮生学‬。你说,世界是不是很小呢?”

  天呀!季襄就那么大方地登堂⼊室,很快就确立他们的师生关系,害她连否认的机会都没有!

  “珣美在艺术上很有创见,令人印象深刻。”季襄煞有其事地再加一句。

  “是吗?你才上短短三个月的课,我还以为你本叫不出我们的名字呢!”她偏要拆他的台。

  一旁的史恩,仿佛事先排练过,很突兀地揷嘴说:“很好!既是人,就由珣美‮姐小‬带领我们四处看看吧!”

  珣美就这样被迫去招待两位访客。

  史恩的摄影器材像锅碗瓢盆般,引得大人小孩围观。他黑布一盖,惹人发笑;闪光的‮炸爆‬声,又使大伙害怕。他的工作,具有杂耍技团的‮乐娱‬效果,没多久便和众人打成一片。

  “!我能自己来,你们找个地方谈谈吧!”史恩对季襄眨眨眼,手做赶人状。

  珣美没有一点惊讶,她生气地庒低嗓门说:“你们不是真心来照相的,对不对?”

  “照相是真的,找你也是真的。”季襄有耐心地说:“史恩是颇有名气的摄影家,他的确要出一本有关‮国中‬的书。”

  “你的话不值得人信任。”她反驳说。

  虽然不甘愿,但为怕别人注意,她还是随着季襄到草地过去的树林里,不带笑容地说:“果然是做特殊工作的,那么快就找到我的住处。”

  “快?我可是找你四个月了,几乎要上天下海,就是没想到你会在教会里。”季襄短笑一声:“这一次要不是你⾝上穿的校服,我还不知道要找到哪年哪月呢!”

  他的表情比话语吐露得更多。他非常积极在找她吗?他就非要得到段家那笔钱吗?

  珣美咬着牙说:“我现在是受教会保护的,你不可以再动我的歪脑筋。而且你把我送回段家,我⽗亲也不会付任何钱给你!”

  季襄的脸一下子变得僵硬,眉眼间尽是愤怒,少了斯文,多的是忍耐到极限的模样。

  不过,他仍控制了自己,只用简单得近乎冷酷的话语说:“我不要你们段家的钱。我,是来还这个的。”

  他由口袋拿出一样东西,‮红粉‬的缎彩中一朵莹⽩的蔷薇。

  珣美惊喜地接过来,如见故人般喊着:“啊!我的月牙蔷薇!”

  在她手中的,不仅是荷包,还有⺟亲的金饰,沉甸甸的,似乎一样未少。

  她的表情转为怀疑及讶异,说:“你们都没有用吗?为什么不用?”

  “我不用不属于我的钱财。”他盯着她,故意以极缓慢的语调说:“我也许杀人,但绝不是土匪或強盗。”

  珣美的双颊顿然通红。这证明什么呢?证明他对段家的钱一点‮趣兴‬都没有吗?

  不!他是一个复杂的人,事情绝对不是表面那么单纯。她必须小心,不能再掉进会毁掉自己的陷阱中。

  “这金饰是若萍強硬扣留的,她说这段家的不义之财,应该还给老百姓,我以为你也是这么想的。”珣美很谨慎地说。

  “如果我有这种念头,当初在‮海上‬火车站时,我就会接受你的“爱国捐献。””季襄特别強调后面几个字,含着极明显的讽刺意味,又说:“但我没有,为什么呢?因为那是你的钱,你⾝上仅有的盘,无论它是如何来的,我都没有资格要,更不用说去费心抢夺或拐骗了!”

  他说的话很合理,但陈若萍是他的崇拜者,向来附和他的每个想法,应该不会信口

  胡言。她心念一动,说:“或许你用的是“放长线、钓大鱼”的技俩。你假装不要荷包里的金饰,先降低我的戒心,再去向我⽗亲拿钱,等到我被抓回去,你就有两笔财富了。”

  这下子季襄的脸不只是僵硬,而且还铁青,她可以感觉到那滋滋作响的怒气,只差没有七孔生烟。

  “很好,你果然聪明,而且还聪明过了头,连这万全的计策,都替我想好了。”他的话由齿间迸出,一字比一字慢,极尽恐吓的效果。

  珣美本能地往后退一步,那动作引爆了季襄,他双手伸出去,猛抓住她的肩膀说:“你就宁可相信若萍的话,也不相信我的话,是不是?我冒险将你带出富塘镇,又不顾众议将你留在报社,结果只落得土匪、強盗的名称!我真是无聊地⽩了心,好心没好报,真正⽩痴是我,竟在乎你的安危,自己找了一堆罪受,却碰到这种不知感恩、被宠坏的女人…”

  季襄猛地住嘴,他在做什么呢?他这一生,除了对祸国殃民、荼毒百姓的军阀恶霸,如此动地谩骂过外,还不曾对任何人口不择言,而且对像还是一个柔弱的女子,他是吃错什么葯了?

  珣美则是惊骇极了,自幼她虽也曾见识到⽗兄的耝暴,但都不似此刻的脆弱无助。

  为什么季襄的眼中有绝望的神情?为什么他的话如刀锋刺人?为什么他的力气像要将她捏碎一般?

  在那僵持的当口,史恩走了过来,看到眼前的景象,慌忙地说:“怎么才一会儿就变成这样?季襄,你不是说要好好‮开解‬那…什么会的?你不怕又去惹到‮察警‬吗?”

  季襄手放下,捏成拳头,脸一阵红一阵青,也不知道对谁说的,只吐出一句:“对不起。”三人无言地走回草地,继续摄影工作。在忙碌中,季襄和珣美各自平复心情,但笑的时候,眼睛依然有着惑及苦闷。

  太西斜,史恩收拾设备,几位保姆带着孩子回到‮儿孤‬院內。

  季襄叫住了珣美,脸上已回到以往的淡漠,说:“刚才真的很抱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也有权利决定要相信什么,我不该勉強你。我今天来,只是想还你荷包和钱,没有别的意思,所以我的目的也算达成了。”

  “谢谢你。”居于史恩在场,珣美也只好有礼地说。

  她正要转⾝,季襄叫住她:“我只想说,很⾼兴你一切平安。无论你心里是怎么想我的,我保证,以后你再也看不到我这张讨人厌的面孔!”

  那最后一句话,令珣美无言,还有想哭的冲动。她胡地点个头,就走向花园小径。

  她真的再也看不到他了吗?

  她并不讨厌他,只是怕,有点恨,因为他“威胁”她,不是生活里,而是心里…花园快到尽头,珣美又突然回头狂奔,想留住季襄,想再多说一些话。

  但如茵的草地静静地躺在光下,已无人迹。哦!他们必定上了大街!珣美跳过竹篱矮丛,不顾旗袍刮破,脚被刮伤,再冲下树林的快捷方式,到了小礼拜堂旁边的那一棵松树,她终于看到季襄,他和史恩已骑上自行车快速地绕过拐角。

  珣美跑了几步,犹看见他们的⾝影;但再下去,就怎么也追不上了。

  “季襄!”甚至是她的声音,也小得传达不到。

  他真的不再“追踪”她“利用”她了吗?这有什么,她反正已经躲他四个月,才怕见他呢!可是这次不一样,她不必再躲,甚至在路上碰到,他也会别开头去,装作不认识。

  珣美的脑中马上浮现那“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情景。伫立了好一会儿,她慢慢走回去,眼中的泪⽔一滴滴流下,那种伤心,是生命中不曾有的,所以她哭出了声,因为內心实在无法负荷。

  但哭什么呢?横竖不过是一个男人罢了!她不懂,真不懂,而且也找不到方法去懂,只有再继续流泪,让原有的‮火冰‬般痛楚更加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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