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几个家丁将窗棂上的亚⿇厚纸除去,换上轻薄的碧⾊罗纱,表示舂已尽,夏将至。
璇芝站在围中,望着那如烟般的绿⾊,再看向几丛修竹,几片肥翠的芭蕉叶。
月洞门边列着一些山石盆景,墙上刻着两句⽩居易的诗…
烟萃三秋⾊,波涛万古痕这个庭院就叫做“烟萃居”景⾊恰如其名,终年都飘散着若有若无的轻雾。
轻雾如烟,寂寞成愁,即使是満眼绿意,也只感受到那萧索的秋意。
寂寞,萧索,唉!
璇芝轻叹一声,进⼊徐家门已经一个半月,犹是⾝分未定的新嫁娘。原以为绵英代兄亲是权宜之计,新郞几⽇便到,谁知他的人一直没有露面,礼未完成,她已被迫独守空闺,做莫名其妙的漫长等待。
“牧雍暑假一定会回来的。”
徐家老对她说了好几遍“他赶不上婚礼也是不得已的,山东有盗匪,他绕道安徽,又遇到洪⽔,只有先回京北去。无论如何,你已经是他的子,应该能体谅他才对。”
最初,宋家是有些微辞,但几代情,也很快便释怀。
说实在的,不必那么快去面对一个陌生的男人,令璇芝松了一大口气;然而,随着时⽇的推栘,她愈来愈不安心,婚姻以这种方式来起头,就像命运中潜蔵着某种可怕的黑影,会不会为她的一生带来不幸呢?
这段⽇子,徐家上上下下待她如客,除了早晚去老的锦绣厅向众长辈请安外,几乎没什么职责。
徐家的人都很和善有礼,只是璇芝仍在哀悼她失去的自由和无法选择的未来,內心怀着的是止不住的惆怅。
“牧雍才品俱佳,你能嫁给他是福气。”人人都说。
既已认命,她对徐牧雍多少有些好奇心,可是他没见过她,又在婚礼中缺席,是不是他也反对这种不合理的婚姻呢?
璇芝不愿再深一层去想,花轿都将她抬来徐家了,再探讨也没有用了。
她望着蓝蓝的天空,待一朵云飘出视线,她又叹息。
“姐小,你的字还要不要写呢?香烧完了,墨也快⼲了。”莲儿掀起帘子说。
“要写。”璇芝走进房里说:“这是老代我抄的佛经,我能不写吗?”
“瞧,老多喜你,单叫你一个人抄经书给她读,还说你的字漂亮,连姑爷都比不上。”莲儿磨着墨说。
“你又懂什么啦?”璇芝⽩她一眼说:“他写得好不好是他的事,与我何⼲?”
“怎么不相⼲,你们是夫了呀!”莲儿笑着说。
虽是讨厌这样的话,但璇芝仍不由得双颊绯红,映在她年轻端丽的脸庞和一⾝红粉绣雪梅的旗袍上,依然是一股新娘娇美的韵味。
她定下心来,专注地抄经。
若起瞋恚,自烧其⾝,其心噤毒,颜⾊变异;他人所弃,皆悉惊避,众人不爱,轻毁鄙…智能之人,忍灭瞋恚,亦复如是。能忍之人,第一善心;能舍瞋恚,众人所爱…
抄着抄着,璇芝渐渐平静,如一汪大海,没有瑰丽的颜⾊,也没有波涛汹涌,只余一个淡淡的存在。
莲儿燃起另一炉香,檀木桂花味随着袅袅⽩烟,泛到镜前的喜字,泛到红绣帐的五彩鸳鸯,泛到⾚金紽紫的垂帷,泛到几上盛开的大红牡丹。
房里维持了四十多天的婚庆喜气,待久了,那些红竟像是变成了一种梦魇。
突然,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打破了凝滞的空气,一⾝鹅⻩衫的绵英撩起帘子,很愉快地说:“又闷在屋里了?我们几个姐妹正在大花园那儿放风筝,都等着你呢!”
“我哪有空?叫我抄‘正法念处经’,我才完成一半而已。”璇芝说。
“急什么呢?”绵英探过头来说:“哇!你的字果然好看极了,一个个像小圆花,教人喜,难怪会说连大哥都比不上你。”
“你还当真!我这字是闺合派作风,没魄没力的,难登大雅之堂…”璇芝看着绵英在间的荷包里东翻西翻,忍不住说:“你在找什么呢?”
“有了!”
绵英拿出一份折叠整齐的纸,摊开在桌上说:“这是我大哥在南京学堂念书时的字迹,还有一张去年夏天的照片,我在房里找绣线时发现的,就想着拿给你看。”
小小的黑⽩照片中,有两只石狮子,中间站着一个満脸笑意的年轻人。他⾝穿长袍,英如⽟树临风,角有斯文,眉间有英气,向镜头凝视的他,一下子就撞到璇芝的心坎上。
她不敢多看,忙转向那一篇⽑笔字。一笔一划,既坚实又光润,既飞扬又沉潜,综合了颜柳二家的优点。习字多年的璇芝,一眼就看出写字之人的用心和才气。
她顺着半文言的篇章读下来,是评达尔文的天演论,虽只是片断,但写作之人的才思敏捷已表露无疑。
这人真的是她的丈夫吗?
她彷佛能看见一个风采翩翩的男子,在书桌前俯⾝挥毫,那想象画面让她呆了一会儿,直到绵英的话唤回了她。
“怎么样?我大哥很潇洒吧?他从小就是我们徐家的骄徽,如果我不是他妹妹,我也想嫁给他呢!”
绵英半开玩笑地说:“我们下头的堂兄弟姐妹,写字临帖不用颜真卿,也不用柳公权,就用我家的‘牧雍帖’,你就可以知道我大哥在这家里的地位了。”
这一长篇大论,让璇芝的火热冷却下来,她用无所谓的态度耸耸肩,把纸张和照片折了回去。
“你怎么说嘛!我只不过是希望你在见到我大哥之前,能先喜他,因为他真的很好。”
绵英说:“我想,他看到你也会动心的,你们两个郞才女貌,所谓的如意缘,果真是天作之合。”
听到“如意”二字,又勾起璇芝的心事。为了阻止绵英再提,她转开话题说:“你不是要我去放风筝吗?咱们现在就走吧!”
“哎呀!扁顾着说话,都差点忘了,再不走,好风筝就被人抢先了。”绵英急急的说。
“你先去吧!我随后就到。”璇芝温柔的笑说。
绵英离去后,璇芝收笔收纸收书,照片和纸张仍在桌上,她迟疑了一会儿,才将它们放⼊小菗屉中。
这人竟是她的丈夫?璇芝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彷佛霾的天乍见晴空,而晴空上还有展翅的飞鸟。
或许如意缘不如她所想的糟糕,爹爹毕竟不会害她的。
她轻轻地绽开一朵微笑,这是嫁⼊徐家以来的第一次,璇芝不再郁闷委屈,反倒是对未来的⽇子有着隐隐的期待。
走出月洞门就是曲曲折折的回廊,傍着蜿蜓的溪流和奇石怪树,远方可见几只彩⾊风争,有蝴蝶、花形、大鸟…各种形状,还发出铮铮的响声。璇芝忆起在娘家时和姐妹们的乐时光,不免有些感伤。
走到一片果园处,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对莲儿说:“我怎么一下给忘了,我嫁过来时,小扮塞了一只大鹰风筝给我,说是西洋造的,质特别轻,一点风就可以飞得又⾼又远,应该拿出来让大家见识见识才是。”
莲儿应命踅了回去,留璇芝一个人穿过林子。
不多久,似乎有争执的声音由一排竹篱后传来,想必是一些妈子丫环的。璇芝是新人,原不好管,脚步顺着绕道而行,但忽地,几个特响的字眼提到了她,在这幽寂的午后,要不听都不行。
“你是说大少爷本不会和我们这位新⼊洞房?”一人问。
“是呀!你还以为真闹土匪⽔灾呀!”另一个人说“大少爷从头到尾都反对这门亲事,年初返家时,还闹得很凶,说他永远不会承认宋家姐小是他的子,又说他有权利选择自己中意的女人做太太。”
“那么说,他是存心赶不上婚礼的啰?”第一个人说。
“我看是从来没有赶过。”第二个人说。
“新好可怜呀!年纪轻轻,像花儿一般的人,却注定要守一辈子活寡,看不出她的命会那么坏。”第一个人叹息说。
“大家都说大少爷在京北已有了对象,那位才是我们的正牌呢!”第二个人又说。
璇芝一句句听,脚逐渐发软,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果园的,一上了回廊,她就坐下来,无法动弹了。
原来她的预感没有错,新郞缺席的婚礼并不是意外,而是一场荒唐的欺骗!她奋力抗争了半天,最后委曲求全,可没想到新郞本不要她!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做个彻底,坚决毁掉这害人的婚约,让她也能一并解脫呢?弄到今⽇,她被套⼊国中几千年来女人最悲哀无奈的枷锁,他却可以在京北逍遥,不必负一点责任,不是太可恶,太不公平了吗?
她好想哭呀!晴空消失,飞鸟不见,她的心只比以往更黑暗。
一阵的风吹来,莲儿用风筝挡着走过来。
“姐小,大鹰风筝拿来了,已经嗒嗒响了呢!”见璇芝不语,她微倾着⾝问:“姐小,你怎么了?脸⾊好难看呀!”
璇芝将自己隔绝在自我的世界里,什么都听不进去。所以老要她抄佛经,说什么忍灭瞋恚,说什么能忍之人,第一善心…原来他们早就预知她将有的命运,要她空洞孤独的一生做铺排。
那么,她还有多少经书要抄?是否要对着青灯敲木鱼,直到她寂寂枯槁,默默呕⾎而死的那一⽇?
她双眼睁得哀切,一见到行来的绵英,便不顾一切地开口问:“绵英,你老实告诉我,你大哥是不是本不要这个婚捆?他人在京北,是不是、永远不回来了?”
“你…你是听谁说的?”
绵英一时措手不及,看着莲儿问:“是你吗?你和你家姐小胡说了什么?”
“我…我什么都没说,我一来,她就是这个样子了。”莲儿煞⽩着脸回答。
“不要管是谁告诉我的,我只要知道,你大哥是不是反对娶我?是不是存心躲开婚礼?”璇芝直瞪着小泵问。
绵英毕竟年纪轻,被璇芝那左一句右一句的“是不是”说的有些慌了“大嫂,求求你冷静一点,这是大哥的家,他怎么会不回来呢?回到了家,自然你就是他的子了。”
“是吗?他没有和我拜天地,绝对可以一口否认的;而且,到时他带回他的京北太太,那我又算什么呢?”璇芝明言直说。
“他哪有什么京北太太嘛!”
绵英跺跺脚说:“哎呀!我也被你搞了!说实在的,我大哥是和家里吵得天翻地覆,也故意不去亲,但徐宋两家都很认真的在办婚事啊!说你就是徐家明媒正娶的媳妇,我最初也觉得不太妥当,但见到你的美丽温婉,我又乐观起来。我相信大哥看到你,一定也会马上喜你,不再抗拒这段如意缘了。”
“那都是你们一厢情愿的想法!”
璇芝心情依然动的说:“他不想娶我,我又何尝想嫁他?既是男无倩,女也无意,本就是如意恶缘,何苦还要勉強维持?我一定要去找,要她把我送回宋家!”
“千万使不得呀!会生气的…”绵英阻止道。
但璇芝已经往锦绣厅走去,步履之快,扫过好几丛初开的牡丹花。
“大嫂,你别冲动呀!”绵英在后头追着喊。
莲儿兀自拿着大鹰风筝,站在原地发呆。两位姑娘你来我往的,对话教人一团混,但她的璇芝姐小哭着说要回娘家,事情必然相当严重。
这些时⽇来,姐小的委屈,她都亲眼见到,也能体会,只是她该如何帮忙?而姐小又真能获得一心向住的自由吗?
莲儿伫立着,发觉她的眉头也有散不去的忧结了。
娘家的路是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吗?
几⽇来,璇芝无心看书,荒废女红,镇⽇凝眸深思。
那天见着了老,她仍本着孙媳妇的礼仪,语调间并未失去分寸。
而老只用很权威的口吻说:“你凤冠一戴,花轿一坐,就是我们徐家的人。你又没犯七出之罪,我们怎么能送你回宋家?简直胡闹!”
“可是,牧雍并不想要这个婚姻…”璇芝又说。
“婚姻大事,全凭⽗⺟之命,他敢说不要吗?”
老说“这里是他的家,我是他的祖⺟,你是我唯一认可的大孙媳妇,他若有亏欠你半分,我宁可不要他!璇芝,我话都说出口了,你还不信我老人家吗?”
能不信,敢不信吗?
当初她就不该坐上花轿,一旦上了花轿,自由之路就死绝了。
如今能做的,只有继续抄经,用忍字浇熄內心的怨怼。或许事情没有她想象的糟,或许徐牧雍见到她后,会愿意和她做一对琴瑟和鸣的夫。
唉!女人真可悲,永远处于被动的地位…
正想着,莲儿走进门,带来了珣美的第二封信。
“那送信的人真厉害,我去哪里买藌糕、桂花糕,他都知道。”莲儿伸伸⾆说。
“他一定跟踪你很久了。”璇芝回答。
她奋兴地拆信展读,但马上就被珣美措词烈的指责浇了一盆冷⽔。珣美完全没有提到自己的状况,只是一再责骂璇芝的软弱与妥协,甘愿做传统及男的奴隶,甚至还引用了⾰命文杰唐群英的京北宣言,来描述璇芝未来的命运…
其上焉者男子之物玩耳,中焉着男子之使仆耳,下焉者姿睢磨折,辱凌噤锢,使之死不得死,生不得生,⽝马且不若耳!
句句如雷轰顶,句句令璇芝胆战心惊,她几乎坐不住了。
我俩为至,万不愿你成为仰食男之废人。信差阿标,五月十七⽇正午会路经贵镇观音庙,你若有心逃离,请与会之,他将携你至海上。
这封信,让璇芝的心更彷徨混,也让她的情况更复杂难解了,就像两条绳子,往两边拉扯,她都快被分筋裂骨了!
此时,外面一阵騒动,有老妈子在帘外说:“少,老太太请你到锦绣厅去一趟,说是大少爷出事了。”
出事?璇芝急忙往外走去,也来不及看自己发钗是否整齐。她并非担心徐牧雍什么,只是这未曾谋面的男人,却影响她的一生,虽然內心怨恨排斥,也不得不在意他的种种一切。
锦绣厅已聚集了众房长辈,大家看见璇芝,都安静下来。
老特招她到⾝旁,用凝重的神情说:“璇芝我的乖孙媳,这件事一定要让你知道。牧雍他被京北的察警厅抓走了。”
察警?这不表示作奷犯科了吗?天呀!他们怎么还说他人品俱佳呢?
大约是瞧她表情不对,敕雍的⽗亲徐仲甫说:“牧雍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只是和一些生学搞威示 行游,惹火了北洋府政而已。”
“北洋府政是杆子出⾝,个个杀人不眨眼,我看这些生学是凶多吉少了。”
牧雍的叔叔徐仲山接着说。“仲山,你不要吓大家。”
徐仲甫说:“北洋军再跋扈,也在法治之下。这些生学手无寸铁,亦无缚之力,他们还不至于做过分的惩治,我想,他们只不过是要给他们一个警告罢了!”
“阿弥陀佛,牧雍书不好好念,⼲什么去反对府政呢?”
老痛切地对儿子说:“是不是你又给他灌输一些七八糟的想法了?你以前要和康有为变法,后来要和孙文⾰命,弄得我每天紧张恐惧,深怕会有抄家之祸。好了!现在清廷倒了,新府政也成立了,牧雍还在反什么?这要变成一种家族遗传了吗?你到底给他上的是什么学?”
“娘,是儿子不好,让您老人家担心受怕了。”
徐仲甫连忙站起来,很恭谨地说:“我明天就去把牧雍带回来。”
“早该带回来了。我看书也别念了,念再多,还不如完成终⾝大事,给我生个曾孙子重要。”
老说:“而且,我也给璇芝打了包票,你们可别让我老人家言而无信哪!”
“是!是!”徐仲甫点着头说:“我马上出发。”
由头至尾,璇芝不出一言。她能说什么呢?
有关北洋府政的贪污败腐,她在仰德学堂就略有听闻,但是生学怎会和政治扯上关系呢?看起来,牧雍是思想烈份子,过着而走险的生活,这样的人,自然很难接受一位没有感情的子。
珣美的信又在她心头掠过,或许她可以和牧雍谈一谈,两个人抗争的力量总比一个人大,只是,他愿意帮助她吗?
离牧雍返家⽇愈近,也是阿标会经观音庙之时。璇芝左思右想,两条路都是冒险,而且没有胜算。投奔珣美,会伤害太多人;可牧雍又不知道是不是能够下注的人,最后,她几乎要闭上双跟,任凭命运去决定了。
牧雍回来的消息是绵英来通知的,她喜孜孜地说:“大嫂,大哥的马车已经门口了,你终于可以看到他了。”
璇芝的心扑地跳,她想到照片中那个俊朗的年轻男子就要走到她的眼前来,她所面对的会是喜乐,还是痛苦呢?
绵英一路上拉着她往锦绣厅走去,路上仆人看见她们,都发出会心的微笑。
厅外并没有想象中围聚的人群,而是厢门半闭,咆哮声一阵阵传来,极远就听得到。
爬上台阶,璇芝就拉住小泵,不让她莽撞⼊內。
“爹,我看过后,一定要马上回学校”一个低沉的男声说“威示 议抗还没有结束,曹汝霖和章宗祥尚未下台,有这么多事需要我做,我怎能躲在家里呢?”
“你还敢去?你捅的楼子还不够大吗?”
徐仲甫怒气冲冲地说:“我一路上训你的话都⽩说了吗?你是生学,你的职责就是读书,对于政治,你庒儿不懂,只会受野心份子利用,四处摇旗吶喊,⽩⽩陪上一条命而已!”
“爹,家国兴亡,匹夫有责,生学也不例外!”牧雍维持原来的冷静说:“我们没有野心,更不是逞⾎气之勇,我们讲的不过是一股爱国的热忱!任何一个有⾎有⾁的人,都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家国领土被分割,家国尊严被出卖,我们并不是反府政,而是要醒唤 国全百姓,向府政表达民意。”
“府政?府政?你又懂得什么叫府政了?”
徐仲甫说:“我告诉你,府政里多的是学识经历比你⾼的人,他们所看的现实利害比你透彻,自然有他们一套做法,这岂是你们这些⽑头小子所能了解的?”
“割掉青岛叫透彻?让掉山东叫透彻?爹,⽇本居心叵测,国中都快灭亡了,你还想用手蒙蔽自己的双眼吗?”牧雍语调微微提⾼。
“不要把那些危言耸听的话带回来造你老子的反!”
徐仲甫吼着说:“⽇本我很清楚,他们赞助过维新和⾰命,和国中有长久的情,你们这些生学不知天⾼地厚,只会毁了两国之间的和平,到时若真有战事,你们还不是躲回爹娘的怀里,全要仗府政军队替你们收拾烂摊子!”
“爹,我们⽗子确实有无法横越的代沟。”
牧雍极为沮丧地说:“我真的和你谈不下去了!”
“无论如何,我还是你⽗亲,待会儿见到你,绝不能再出言不逊了!”
徐仲甫还未训完,厢门就“砰”地一声被打开,站在门外的绵英首当其冲,⾝体往后退,撞到璇芝,璇芝重心不稳,整个人跌到圆柱后,若非双手扶着,一定会掉下台阶。大步跨出的是牧雍,他一脸的铁青僵硬。
“大…大哥。”绵英结巴地说。
“是你。”牧雍看妹妹一跟,只发出这两个字,就撩起青⾊长衫忿忿离去,并未发现旁边还有别人。
璇芝只来得及看见他浓黑的头发和天庭満的侧脸,再来就是他修长的背影和沉着坚定的步伐。
只是他这人脾气太坏了,连⽗亲都敢教训,对妹妹也不友善,想必是个狠绝之人。
“他…就是我大哥。”绵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他一向都那么火爆冲动吗?”璇芝问。
“不!他人非常好,只是碰到一些问题,比较固执己见罢了。”绵英赶紧解释。
“包括娶我的事,对不对?”
璇芝又问:“他若知道没有他,新娘一样进门,一定会气疯的!”
“你别担心嘛!大哥最敬重,她喜你,愿意当你的靠山,大哥不敢怎么样的。”绵英安慰地说。
结果,倒霉的仍是她这不受的子。她脑中出现了青灯古佛前的凄凉元配,而牧雍搂着他唯一承认的正牌太太,在远方享受着天伦之乐。
太可怕了!她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在自己⾝上!
绵英不会懂,牧雍无心懂,徐宋两家只会由己⾝的角度来想事情。
天下之大,她竟孤独如是,该怎么办呢?
璇芝一整⽇没见到牧雍,未经传报,她也不敢贸然询问,只大约晓得老还在对他下功夫。
情势似乎很不乐观,一个男子都难应付了,更何况对方的个是如此強硬。
又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夜,远方有声音扑向耳膜,像海嘲。她散了发髻,立在窗前梳一头秀发,芭蕉树在院子里影影绰绰,彷佛几个彷徨的人。
忽然,莲儿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璇芝还没机会问,外头便传来一阵更大的混,只见老领着一群家丁,穿过月洞门而来,璇芝只来得及披上一件外袍。
“亮了灯,把大少爷带过来!”老命令着。
马上有人去添油,另外两个婆子点燃喜烛,室內一片通明,璇芝才看清楚,牧雍正东倒西歪地由人搀扶着。
“就把他放在上。”
老说完,转向璇芝“这孩子睥气顽固得像头驴,我怎么求,他都不点头。所以,我只有找他几个堂兄弟,将他灌醉,一旦洞了房,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璇芝蓦然脸红,觉得每一只眼睛都在看她。
“我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老语重心长地说:“留不留得住牧雍,就完全看你了。”
老摒退众人,包括莲儿在內,将门严严地关上。
久久,璇芝仍处在一团火热之中。这简直是天底下最荒谬的事,她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夜的浓暗飘进屋內,烛火跃动,寂静着,只有牧雍均匀的鼻息微响着。
她该如何做?所谓夫之道,出嫁前一⽇喜婆有略微教过她,可她仍然没有概念,只觉得一个陌生男子躺在那里,是胁迫,也是羞聇。
何况,她已差不多决定好,不让这场婚姻毁了她的未来。或许她该摇醒他,彼此开诚布公的谈谈,可以早早地厘清这令人烦恼的两难局面。
她端起煤油灯慢慢走向前,屋顶的光影也随着移动。红纱帐垂了一半,里头的人四平八稳地躺着。
她将灯举起,第一次很清楚地看到牧雍。他的浓眉、⾼鼻、紧抿的,塑造出一张刚毅却不失俊秀的男脸孔。他的眼是闭的,但她明⽩,那双眸子张开后,会多么炯炯人。
油灯的光影晃动几下,她不自觉地带着某种欣赏的心情,在那儿默默看得出神。
远方若有若无的海嘲声,忽地強大,往“烟萃居”飒飒而来,竹林啸、芭蕉鸣,一下子撞开厢房的门,吹熄了璇芝手上的油灯。
倏来的暗,唤回了璇芝的神智。
她才退一步,上的人就动起来,嘴里喃喃念着:“怎么搞的?我到底在哪里?”
黑影如兽,似要向她扑来。她又连退好几步,一不小心碰到一喜烛,火灭烛倒,房內的光线更加微弱。
“见鬼了!”
牧雍挣扎着下,瞧见几个红喜字,酒醒了一半,叫道:“他们存心灌我酒,想我进洞房!这种愚昧的事,这种落伍的社会,家国还有希望吗?”这口气令璇芝想到上午的那场辩,她可不想和他吵,所以不自觉地躲⼊最远最暗的角落。
黑蒙蒙中,牧雍仍看到她移动的⾝影,忍不住说:“你就是宋家姐小,对不对?我真不懂,在没有新郞的情况下,你为什么还嫁过来?如果你不嫁过来,我今天就不会这么凄惨了。”
什么?他凄惨?真正的受害者是她耶!他有何理由在这儿哀声叹气?璇芝想反驳,但就是发不出声音来。
“你知道现在是民国时代了吗?所谓民国,就是民人的家国,无论男男文女,都享有主民自由,包括教育的自由、婚姻的自由,不再循孔孟那一套了。”
牧雍靠着桌子继续说:“你明⽩我在说什么吗?比如说,你可以抵抗这种反人的婚姻制度。你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你,我们双方彼此不了解,也没有感情基础,本不该被強迫结合,你说是不是?”
他要她回答吗?璇芝尚未清完喉咙,他又说:“算了!你怎么会懂呢?我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思想观念差了十万八千里。
你还在相信那个如意缘,甘愿牺牲自己的一生。但我不是!我不能陷于忠孝仁义等吃人的礼教中,我要拒绝五千年来种种专制信,就要从拒绝你开始!”
“你…这么说,不公平…”璇芝终于吐出话来。
“你总算会说话了!”
牧雍想看清楚她,但眼前模糊一片。
“如果我和你真的成为夫,那才是悲剧,才是不公平。我赞同一夫一制,我支持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爱人的权利。我不知道你要怎么做,但我绝不能承认这段婚姻。如果我⽗⺟继续拿传统来庒我,我有可能一辈子不回家,你一定也不愿意过这种守活寡妇的⽇子吧”这正是璇芝的意思,她原可热切的同意,请他助她一臂之力,但不知为什么,她的內心同时有一股愤怒。
他彻底瞧不起她,认为她没思想、没见地,跟不上时代的嘲流,所以话中句句带贬,只差没有明言她配不上他了。
他以为他在京北念大学,读了几天科学和主民,就可以目中无人了吗?她也是有感情,会受伤的人,她恨他的⾼⾼在上,自以为了不起,因此⼲脆一句话都不吭。
他拒绝她,她又何尝希罕他!她只希望此刻有一阵风,把他吹到英国、国美,让他去自由个够吧!
“好,我言尽于此,请不要怪我,我不能做一件明知道是错误的事,但愿你能明⽩。”
他说完便由敞开的厢门走出去,因有酒意,跨过门槛时,还险些绊了一跤。
璇芝又站了好一会儿,仅剩的一喜烛,在几次的明灭闪动以后,终于被风吹熄。屋內伸手不见五指,她只梳拢着长发,一束束在指间滑落。
若有人问她,新旧之间的夹是什么?她必回答是无人可助、无岩可攀的万丈深渊。她不是不懂主民,不懂自由,只是她天生乖顺,总以为伤⽗⺟心是大逆之罪,无法做得绝情寡义;加上她是女子,不能像牧雍,?炜丈臋悄凶佣嬖诘模咭兹绶凑啤?br>
然而,他如此不顾念她,不设法了解她,竟教她无由来地难受。
她又想到五月十七⽇中午观音庙之约。经过牧雍这一场自顾自的演讲,她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走虽不容易,但她也要踏出救自己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