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云英抬头看见敲门进来的人,意外的绽开笑颜。
“诗若,今天怎么没回家?”
诗若満面笑容,臋部挨坐上她的办公桌角。云英的桌子永远⼲净整洁得不沾一点灰尘。
“今天没那么累呀,所以我想我可以来把小诗先带回家。”
“哦,那太好了。”云英吁一口气。“今天有两班新开课的生学,有个老师临时请假,我正忙得不过气来呢。”
“这样啊?要不要我代这个老师的课?”诗若自告奋勇。
“你可以吗?”
“当然可以啦。还有啊,”诗若故做神秘地小声说下面一句“我升官啰。”
“真的?”云英⾼兴的看着她。“太好了,诗若。恭喜你。可惜这边走不开,要不然该请你大吃一顿,庆祝一下。”
“啊,不必啦,又不是当上什么大官。”她两条腿在桌子旁边叉摆来摆去。
“你升做什么呢?”
“业务专员。”诗若扬着下巴。“代表公司出去拜访客户哦。”
云英大惊失⾊。“你去跑业务?天哪,把你放在马路中间你就会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怎么能跑业务呢!”
“啧,放在马路中间,车子来来去去,看都看花眼了,当然分不清东西南北啦。”
云英睨她一眼,表情严肃。“我是说真的,诗若。你没有一点方向感,又糊蛋一个,当业务是要在外面奔来奔去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前两个星期我都在外面跑来跑去,一点问题也没有。”
“那是因为你坐计程车。做业务你也这么坐,薪⽔都不够付计程车费。”
诗若停止晃摇她的腿。“哦,我倒没想到这点。嗯,我买部车好了。”
云英做个受不了的表情。“说的容易,你一开车上路,通马上大。”
诗若受伤地喊“你太小看我了吧!我不过不大认得路,搞不清楚单行道,可是那是因为台北的单行道一天到晚改来改去。今天早上出门还可以左转,下午回家就噤止左转了。而且我开了你的车这么多次,只有撞过一次。那次也不是我的错呀。”
云英的神情是她完全知道诗若要说些什么,不过她等着她说完,就像个宠溺妹妹的姐姐。“你知道,诗若,有时候我都想不通你跟着⼲爹、⼲妈在国外居住的那么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落寞和孤单的记忆自诗若眼底一掠而过。“我很少出去呀。上学、放学,和妈咪去Shopping,都有车子接送。其他时间都待在馆使眷舍里。”她耸耸肩“爹地和妈咪几乎天天有应酬,晚上我就一个人在屋里看书、看电视呀。”她又耸耸肩。“反正出去也不认识路,又谁都不认识,待在屋里也満好的。”
甭寂的滋味云英深知其况,但那是她遇人不淑之后,紧接着迭逢家变,⽗⺟双亡,她必须自立更生,还要带个“⽗不祥”的女儿。她没想到表面乐天无忧,甚至似乎不知忧愁为何物的诗若,和她一样,其实也戴着一张可以让自己的⽇子好过些的面具。
诗若从小就被视为受尽娇宠、拥有一切的千金姐小。她不到三岁时,开始跟着外大使⽗亲东迁西移。那种周游列国的生活,在其他人看来,简直有如天堂。又因为她⽗亲的特殊⾝分,她走到哪都享有别人没有的许多特权。出⼊都坐大馆使的豪华轿车,生活需求应有尽有。和她同龄的孩子对她都又羡慕又嫉妒。
然而诗若却不到朋友。不管她⾝分多么特别,她在国外永远是肤⾊和别人不同的异种人。她所享有的特权,不过徒为她招来别人的嫉与憎。那种⽇子里,诗若学会了自己制造乐,及假装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别人对她的歧视和异样眼光。
她內心的寂寞与孤独却是外人所看不见的。由于她很小便会自得其乐,她的⽗⺟也丝毫看不出他们天真烂漫、糊但聪明用功的女儿,有多么需要他们的爱和关注。
“哦,诗若。”云英走过来,又怜又疼地拥住她。
诗若用力回抱她一下,然后推开她,拍一下她的肩。“你⼲嘛?我比你好多啦!”
“什么意思?”云英拍打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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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在柜台姐小告诉他的办公室门口,人杰犹豫着该不该敲门?锩婵炖值男ι写拘园悖沟盟淖旑且膊恢痪跬淞似鹄础?br>
终于他举起了手,门却开了。在他面前是诗若光般的笑靥,但他看着的却是站在诗若后面的云英。她一看到他,本来几乎和诗若一样明朗的笑容,立即褪去一大半,剩下礼貌的微笑。
“人杰!”诗若惊喜地喊“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呃,”人杰设法把目光移向诗若,马上他便感到轻松多了。“我只是来看看。这个,”他先瞥一眼云英,她冷漠的表情令他退缩了。他把手上的礼盒举给诗若。“给你的。”
“给我?”诗若意外地用手指指着前。“你买礼物给我?哇,谢了。”她开心的接过来。
“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也不知道该买什么。”他偷瞄云英,她的表情依然。
“海苔!我最喜海苔了!”诗若叫着,像孩子似的跳着。“我可以和小诗一起吃,小诗也好喜海苔。”
他正要问她谁是小诗,就听到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孩声音,兴⾼彩烈的大叫:“妈咪!妈咪!”
“哟,小诗诗!”诗若把海苔礼盒往云英手里一推,蹲下⾝,小诗正好飞奔到她面前,她一把将她抱举起来,转着圈圈。
小诗乐得咯咯笑。“还要!还要!”
“好啦,”云英阻止道:“再转妈咪头都转晕了。”
“妈咪一看到小诗头就晕了,对不对,宝贝?”诗若用力亲小诗红粉的脸蛋,然后转过她的脸颊。“给妈咪香一个,要有声音的哟。”
小诗⾼⾼噘噘嘴凑过去,啵的一声,在诗若颊上印了个的香吻。
人杰呆愕地看着她们。原来英明说的是真的。
“妈咪带小诗回家哦?”小诗问。
“下来,小诗。”云英把人杰的表情全看在眼里。“妈咪有朋友,你先去跟小扮哥、姐小姐们玩,等一下再回家。”
小诗慧黠的眼睛转向人杰,伸出一只圆嘟嘟的手指。“啊,妈咪的朋友来了。”
“真是的,小诗,”云英轻责。“要叫章叔叔。”
小诗嘟起嘴。“他不脏啊,他是刘德华。他是妈咪的朋友嘛。他去我们家啊。”
诗若和云英面向对方茫然相顾,接着两人眼睛同时一亮,同时恍然大悟,同时转向人杰。
“我没去过…”人杰说,表情和她们同样茫然。继而想起英明告诉他的事。
小女孩不会认错人,人杰跟着也恍然大悟。因为他和英明的外貌完全不同。
“原来是你!”诗若和云英同时对人杰说。
“不,等一下。”人杰手心朝外推出去,并马上转⾝。
英明果然在那。站在走廊尽头和一个女人说话。女人仰着的脸上那种表情,是大多数──几乎是所有女人看到英明时会有的表情:天哪,这正是我的⽩马王子。
这时诗若也看见他了。“老天,我的老板来了。”她喃喃,口气有如神兵天降。
“谁?”云英不解地问。
“妈咪的朋友啊。”小诗又说,再次用她的手指指出去。
诗若僵直地看着结束闲聊,朝他们走来的英明。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英明对人杰说,转向云英,露出他倒众生的招牌笑容。“你好,我是娄英明。”
云英和他握握手。“你好,娄先生。我是…”
“刘德华。”小诗笑嘻嘻地指着英明。
“啊,小妹妹,你还记得我。”英明才伸手,小诗迫不及待就让他抱过去。
诗若则瞪着他。“原来是你偷走了我的车!”
云英这次倒慢了她半拍。她也瞪住英明。“开走我的车的是你?”
人杰抱着双臂,等看好戏。
“我没偷你们的车。”英明不慌不忙道:“诗若撞坏了我的车,我在赶时间,她自己把车钥匙给我,我就借开了一下。车子修好了吧?”
“就算我撞了你的车,你也不可以开走我的车呀!”诗若气鼓鼓地喊。
“诗若…”云英说。
“你这人太没有公德心了!”诗若继续喊着“你害我急得要命,也害云英担心得要死…”
“诗若…”云英又试着说话,可是诗若一旦开始叽哩呱啦,不说完她是不会停下来的。
“你还跑到我们家去摸小孩的头,吓得云英魂都…”
云英伸手捂住她的嘴。“诗若,娄先生借用车之后,把它送去修,还把修车费付了。”然后她把手拿开。
诗若大张着嘴。
“你可以说对不起,”英明说:“我不会介意的。”
“我为什么要说对不起?”诗若继续瞪他。
“对不起。”小诗快乐地说:“我有把妈咪的东西给妈咪哟。”
英明笑。“我知道你有。你叫小诗,对不对?”
“对呀。”小诗猛点点头,眼睛着地看着英明。
“你还真老少咸宜。”人杰咕哝,气自己刚才为什么不懂和小朋友打道。英明一到,气氛完全不同了。
连云英都似乎倾向他!她还对他甜美的笑着。
“真不好意思,娄先生。”云英说:“你修车的钱应该我们来付才对。我也该把你代我们付的修车费还你。”
“哦,请不必放在心上。”英明说:“能够因此认识你和这么美丽的小朋友,车子一点擦撞不算什么。”
人杰在一旁龇牙咧嘴。他竟似乎想追求云英的样子!
诗若看看英明使尽解数地散发他的魅力,再看看视男人为天下第一号仇敌的云英,笑得如一朵盛开的玫瑰,心里莫名所以的老大不悦。
“主任。”有人叫着。
云英看看表“诗若,上课时间到了。在B三教室。”
诗若故意不理英明,向人杰微笑。“我去上课了。谢谢你的海苔。”她走开时,实在有点后悔太快自告奋勇。
“海苔。”小诗听见了,马上叫:“小诗要吃海苔。”
海苔礼盒仍在云英手上抱着。“嗯,请到我办公室里面坐吧?”
“好啊,若不太打搅的话。”英明马上说。
她既没指明,人杰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在邀请之列。从英明出现,他就完全没有说话的余地。他尴尬地站着。
“章先生要等诗若下课吗?”云英问。她认为人杰是为诗若而来的。
不过这倒给了他个台阶。“哎,好。”他便跟着进⼊一间整洁、明亮、小巧的办公室。
云英请他们在靠墙的一张长沙发上坐,把海苔礼盒放在茶几上。“两位请坐一下。小诗,不可以坐叔叔⾝上。”
“没有关系的。”英明搂搂小诗,说:“我们很投缘。”
人杰嫉妒地看着云英对英明露着愉快的笑容。
“小诗,不可以胡闹哦。”出去前,她叮咛。
“好。”小诗乖乖点头。
“小诗要吃海苔是吗?”英明问着,已倾⾝拆开礼盒。
“你倒会做顺⽔人情。”人杰不満地咕哝。“你跑来这⼲嘛?”
“好言相劝你不听,我只好来阻止你做傻事。”英明说得理所当然,一面拆开一包海苔拿给小诗。
“阻止我做什么傻事?”人杰质问。
“你都看见小孩了,你还不相信我吗?”英明一副他不可救葯的口气。“小诗,告诉叔叔,你爸爸呢?”
小诗秀气地嚼着海苔,摇头摇,小脸蛋和乌溜溜的眼睛皆一片茫然。
“你爸爸等一下会来吗?”英明又问她。
小诗又摇头摇,等嘴里的海苔咽下去了,她说:“没有爸爸。”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
“没有爸爸?”人杰问小诗。
小女孩点点头。“对啊。”她眼睛看着海苔盒。
人杰拿了另一片,为她剥开。
为了谨慎起见,英明又问:“你是说你爸爸不在家?”
小诗再次头摇。“小诗没有爸爸。”她没伸手去接人杰拿给她的海苔,似乎突然对它失去了趣兴,天真的表情变严肃。“不可以问马⿇小诗的爸爸哟。马⿇会生气。”
英明震愕地眼睛直视前方。诗若没有丈夫。
他们没有机会再问小诗其他关于她爸爸的问题。云英带着两杯茶回来了。
见云英和他们说不上两句话,外面就有人叫她,他们只坐了一会儿,便起⾝告辞。
人杰心中十分闷闷不乐。她今天忙出忙进,但始终柔和地笑着跟英明说话,他就坐在英明旁边,她仿佛他不存在似的,看也没看他一眼,更别提和他说话了。
事实上,当他体贴她为了要招呼他们,又要忙着处理其他事,提议他们该走了时,他觉得她有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却只在和英明握手道别时说:“真抱歉,今天招待不周。改天有空再来。”
对他,她仅淡淡道:“诗若下课时我会告诉她。”
告诉诗若什么?人杰也伸出手要和她握别,她仿佛没看见,又把热诚的笑脸转向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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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明开车送人杰回家,一路上两人都没开口。一个若有所思,一个郁闷不乐。
到了木栅万安街人杰和他⽗⺟的家门口,英明停车,熄了火。
本来车停了就要下车的人杰,见他熄了引擎,意外地转头看他同⺟异⽗的哥哥。有时他们一起忙到很晚才下班,英明也会送他回来,但一到家人杰便下车,英明随即把车开走。
人杰仅在英明第一次送他回来时,开口问过“要不要进去坐坐?”
英明当时僵着脸,一话不发的头摇。自此人杰未再提同样问题和邀请。他们兄弟相认是一回事,英明心里始终不肯原谅在他幼年时,抛下他,离开他⽗亲,另嫁他人的⺟亲。
人杰知道⺟亲十分望渴见到英明。他不清楚⽗⺟和英明的⽗亲之间,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当他大学毕业出去找工作,居然无巧不巧的去“英明”应征。他告诉⽗⺟他被录取了。听到他要去上班的是“英明船运”人杰记得⽗亲的脸⾊很难看,而且不准他去,还跟并不反对的⺟亲吵了一架。
那是人杰第一次看见爸妈吵架。也是那时候,人杰知道“英明”的老板娄克嘉,是⺟亲的前任丈夫。但是英明回来接管“英明”娄克嘉退休,人杰才知道他还有个同⺟异⽗的哥哥。若非当初他进⼊“英明”之前,是经过和其他人一样的严格征选,人杰也许便会辞职不做了。
他想他当初发现新老板是他哥哥,尽管內心有过強烈、复杂的情绪,经过一番挣扎考虑,仍决定留下,是因为他想认识及了解他以前从不知他的存在的哥哥。
而英明则是阅看人事资料时,看到人杰⽗⺟栏上填的姓名,方知他的弟弟在他部属中。英明直接把他找去。那天的谈话,人杰仍深刻记得。
“你⺟亲是方敏芝?”英明当时直截了当问他。
“对。”人杰答。
“你知道我是谁吗?”英明问这话时,盛満怒气。
““英明”的新老板。”人杰如此回答。
英明盯视他良久,那探究的表情和娄克嘉如出一辙。人杰和娄克嘉面谈时,他手上拿着人杰的自传,用轻蔑的眼光打量他。
“年轻人,你对自己的评价相当⾼,嗯?”娄克嘉的威严迫人,却吓阻不了人杰。
“我不过写了篇诚实的自传。”
“要是我认为你没有那么好呢?”
“那是你没有眼光。”人杰向当时的船运界大亨如此道。
英明后来怒气尽消,和娄克嘉一样,眼中出现赏。
“错了。”英明对他说:“我是你同⺟异⽗的哥哥。”
“我知道。”人杰平视他,平声道:“但现在在你的办公室,我只是你属下。只要在公司,你是娄英明,我是章人杰。”
英明和他之间毋需言喻的兄弟之情,及惺惺相惜之情,便自那一刻开始。
可是英明没有再提起他们⺟亲的名字,或问起她。人杰回家提到英明一次,⽗亲铁青着脸走开,⺟亲则好久动得说不出话。
然后她问:“他好不好?”
不过人杰懂她的意思,因此他告诉她“他对我很好。是他把我叫去,告诉我他是我哥哥。”
⺟亲眼中泪光浮闪,没有再接续那个话题,以后也不曾再问及英明的事。
人杰倒是问过英明。“你为什么不去看妈?”
英明的脸马上结上一层寒霜。“我三岁以后就没看过她,现在更没有必要。”
现在人杰注视着手握着方向盘,沉默不言的英明,不噤充満希望的希望他改变了主意,愿意至少下车,进去和他们的⺟亲打声招呼。“你很喜她吗,人杰?”英明开口了,眼望着挡风玻璃外面安静的街道。
“我爱她。”人杰想过,英明或者恨⺟亲。就这件事,人杰没法说任何话。自幼至今,享有完整的⺟爱的是他。所以有时人杰会觉得他夺去了英明的那一份,虽然那不是他的错。
英明绷紧的下颚肌⾁跳动。“你不介意她有个孩子?”
人杰不解地看着他。“我为什么要介意?我相信她也不希望情况变成如此,虽然我不了解当初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她必然有她的苦衷。”
英明点点头。“我没料到事情竟是…”他没说完,转向人杰,他的笑容友爱而温暖。“你回去休息吧,没事了。”
人杰觉得他有些异样,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也许他想进去看⺟亲,可是仍心有芥蒂。但愿过一段时间他能消除心结。
“好吧!那,谢谢你的便车。”
“你⼲嘛不买部车呢?天天挤公车,还要转车,多不方便?”
“我喜这样。何况开车还要烦心停车的问题。”
英明等他下车,注视他进⼊那扇他也希望能走进去的门,才发动车子离开。
他不是不想见⺟亲,但她抛弃他后,一次也没回去看过他,或关心他好不好,他何必这时候去寻找一份他早放弃的⺟亲的关爱?
人杰真是得天独厚。英明无法不嫉妒。人杰拥有他失去的⺟爱。而在他到了三十七岁,终于又不明就里的爱上一个女人时,她属意的却是人杰。
发生了什么事?诗若为何独自带着个女儿?她被某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抛弃了吗?但,关他何事呢?他太花名昭彰了。她和人杰才是适当的一对。
尽管如此对自己说着,他仍无法忽略內心一股失落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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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诗睡了以后,云英走进诗若房间。她坐卧在上看书。拿掉了隐形眼镜,戴上一副细黑框眼镜,直长的的黑发如丝地垂过肩,⾝上一件印有卡通图案的宽大T恤,诗若看起来仍像个在学的大生学。
“诗若…”云英挨坐在边,言又止。
她很少这样。云英通常什么都不说,把心事闷在心里,越痛苦她越沉默。或者她会直截了当把事情说清楚。诗若把书放到一边,推推鼻梁上有点滑下来的眼镜框。
“什么事啊?呑呑吐吐的。”
“嗯,”云英看看古典印花单上的图案。“那个章副理,他平常在公司为人如何?”
“很好啊,我很喜他。”
“他呢?他对你如何?”
“很好啊,全公司就他对我最好了。”
云英全力忽略喉中梗着的硬块,露出微笑,看着诗若。“那就好。”
“⼲嘛?怎么突然问起这么奇怪的问题?”
“我只是要确定你不会吃亏上当。”
诗若眨眨镜片后的眼睛,大笑。“你以为他是我男朋友啊?”
“他在追你不是吗?”云英有意问得轻描淡写。
“追我?”诗若指着自己鼻子,益发笑不可遏。“你们两个真好玩。他呢,一直跟我问你的事,你却在这跟我问他怎么样。”
云英屏住呼昅。“他问我的事?我有什么好让他问的?”
“他要知道你喜不喜花和巧克力。”
云英听到自己心脏怦怦剧跳。“你怎么说?”
“我告诉他你最恨男人送你这两样东西了。”
“谁说的?”
“我亲眼看见的嘛。每次有男人送你花,你脸都绿了,抓起来就扔进垃圾桶。巧克力也一样,你也不准小诗吃巧克力呀。”
“那是因为…”
“咦,奇怪?”诗若歪歪头,又推一下眼镜,半自语地接道:“怎么搞了半天,他送我一桶海苔⼲嘛?”
“也许海苔不是给你,是给小诗的。”跟着云英就变了脸⾊。“你跟他说了小诗的事了?”
“没有哇。”诗若无辜地喊。“我差点说溜嘴,可是我发誓,我没有说小诗是你女儿。”
“我不怕别人知道小诗是我女儿,我不喜一些人用异样眼光看待她。”
“哎,人杰不会的啦。真的,他是个很好的人。”
“你在公司也叫他的名字吗?”
“对啊。我要他别叫我丁姐小,他说我也可以叫他人杰。我就这么叫他啦。”
云英了解诗若,知道她不会装模作样,更不会说谎。
“他还…问了些什么?”
“他问你有没有结婚,有没有男朋友。问你是不是眼光太⾼、条件太苛。”
云英感到脸颊忽然热了起来。“他打听我这些事做什么?”
诗若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她眼中闪着好奇。“你又⼲嘛问他?”
这会儿云英的脸真的臊红了。“我告诉你了,我觉得他在追你,想提醒你,多了解他一些再跟他往。说到这个,”她故做若无其事“他的事你了解多少?”
诗若圆睁起眼睛。“他才不是在追我呢。工作上他是我顶头上司,私下我们很谈得来,如此而已。”
“朋友也应该互相了解,否则你怎么知道他的好是真好,还是表面的好?”
诗若思考一下。“哎,有道理。”
“你明⽩就好。”云英站起来。
“云英。”
“嗯?”
“你觉得我那个老板怎么样?”
“我又不认识你的老板。”
“啧,就是娄英明嘛。”
云英坐回去。“他是你老板?你没说呀!”
“我以为你知道啊。”
云英注视她向来澄净无琊,此刻映着些许茫然和困恼的眼睛,恍然大悟。她笑了。
“他怎么样?”她故意反问回去。
“咦,我在问你呀。”
“你认为呢?”
诗若很认真地思索。“说不上来。他很帅,很人,很讨人厌,可是,”她困惑地看着云英。“我会一直想他?。”
云英柔和地微笑。“想些什么呢?”
“想我们乒乒乓乓撞来撞去的样子。”
“什么?”
诗若告诉她和英明几次面相撞的事,两人笑成一团。
“而且我一开始就撞了他的车,后来还在开车门的时候把他撞倒在地上。你都不晓得,我刚刚坐在这一直想,我进他办公室,发现他竟是我的老板,我还对着他大吼大叫呢!他居然没有开除我。我明明很气他,很烦他,又好像很喜他…”
诗若爱上那个男人了,云英想。望着眼前焕发着光彩的脸庞和眼眸,她记起她也曾这般年轻不解事。当爱情来到眼前,撞进心房,她也曾同样惘,而后跌进爱河,盲目得什么都看不见,直到铸下大错。
她拉起诗若的手,温柔地握住。“诗若,答应我,一定要小心,别让男人欺负你。”
看见她的泪光,诗若吓了一跳,赶紧挪到她⾝边。“云英,怎么啦?我说错了什么触动你的伤心事了?”
“没有。不是你说错了什么。”云英搂住她。“但是答应我,诗若,对男人的花言巧语,一定要小心。”
“哦。”她答应了,可是她一点也不知道她答应了什么。
谁对她花言巧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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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诗若进电梯,出电梯时,都格外小心谨慎。很好,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但她竟有那么点失望。
神经病,她暗骂自己,加快脚步。都是那个娄英明害的,害她昨晚好晚才睡着,老想着他和她撞来撞去那几幕,及他在办公桌后,英俊得要死的威严模样。想到他真的要养她,她忍不住就放声大笑,又赶紧捂住嘴巴,怕把云英和小诗吵醒。
就那么想着想着,她今早便起晚了。还好她今天没有搭错车,不过她再不快点,又要迟到了?咸欤裉焓撬弦滴褡ㄔ钡牡谝惶炷摹?br>
她拉开公司⼊口的门。砰!这一撞撞得可不轻,她和门內的人同时撞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丁诗若!”英明雷吼。他不用看,一定是她!
“娄英明!”诗若大叫。不用猜,肯定又是他!
办公室里坐着的人都站起来了,走动的人全停住脚,其他房间里的人,包括人杰,听到有人吼叫老板的全名,全跑了出来。所有的人都张大眼睛看着他们。
他们两双冒火的眼睛对瞪着。
“我发誓,你⾝体里装了支火箭!”
“你才是冒烟的火车头呢!”
英明的眼睛像两粒火球,一半是因为昨夜失眠了大半夜,今早六点又赶去出席一个同业早餐联合会,不到十分钟前他回来拿一份文件,准备去赴下一个生意约,还在庆幸今早没有“意外”耽搁他的时间。
“你跟我来!”他命令,转⾝走回他的办公室。
其他人纷纷假装刚才什么也没看见或听见,走路的继续走路,做事的坐回去办公,倒咖啡倒了一半跑出来的,连忙跑回茶⽔间。
诗若经过停在走廊一侧的人杰,对他悲惨的抬起脸“这一下我真的要被炒鱿鱼了吧?”
人杰按按她的肩。“不要担心。有什么事,我就在外面。”他对她眨眨眼睛。
诗若生平第一次笑不出来。这是她首次给自己找了份工作,正充満⼲劲和热诚的想好好表现一番,等爸妈回来,给他们一个惊喜。现在全教她自己给搞砸了。
不,都是娄英明。
“你到底为什么跟我过不去嘛!”她一进他办公室,便气恼又委屈地喊。
英明没坐,他站在他桌子前面等她。他走过去把门关上,再走到她面前。她仍瞪着眼,但眼眶是红的,他看得出她极力忍着泪⽔。而他非常想不顾一切的吻住她紧抿着不让自己哭出来的薄。不过他知道人杰就在外面走廊随时等着进来声援她。
吧嘛?他是把女人当乐娱和消遣,当点心,可是不表示他会吃她们。
虽然他很乐意吃掉眼前这一个。
“不许哭!”他没想对她凶的,他想爱她,怜她,惜她。昨晚他想了一大半夜,想她一个人带着个没有⽗亲的孩子,想她⽩天在这工作,晚上去补习班兼差,难怪她老是在匆匆忙忙的赶来赶去。他想得心痛了夜一。
“偏要哭!”她喊,真的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这辈子英明还是头一遭在女人面前手⾜无措。他采取了他仅知的方式,也是他一直渴想的。他将她拥⼊怀中,把她的脸按向他膛,紧紧环抱住她。
听到哭声,人杰赶来,开了条门,看见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他有些意外地愣了愣,旋即轻轻带上门,仍待在附近,以防其他人过来打搅。人杰露出愉快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