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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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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这里吧,霜霜是在这里吧…瞅着眼前的屋舍,他的掌心覆了层细细密密的⽔珠,冷的。

  因为他来了,所以她走了…当那些行客找不到霜霜之时,他心底便有了谱,该是她无意间瞥见了他,才会一声不响就没了踪影。明明晓得情况如此,他还是没别的念头,除了尽快追上。

  ⽇正当中,冷青冥低头,望着自己在原地缩成极小的影点,缓缓吐了长息。

  霍地昂起首,他决定闯进。

  就在这时,忽地自屋里出了一人一虎。

  “咦?你是谁?”猜弦直直瞧着他。头一遭有陌生人自个儿找上门来。

  “在下来寻人。”冷青冥抱拳淡淡道,视线落在猜弦⾝旁的⽩虎上。

  他在林野间四处寻找霜霜,碰巧撞见她的坐骑匆忙狂奔,料想她出了意外,于是先安抚了马儿,顺着蹄印找到她出事的地点,又在当场探得异于蹄印的兽迹,然后就这么一路提着惶戚戚的心情,只⾝寻到了这里。

  “她不在这里,你可以走了。”猜弦瞪了他半晌,硬着嗓,勉強说了谎。

  好不容易来了个好人陪她,她不会让她离开的。

  “既然如此,那在下告辞了。”

  尾字才下,冷青冥⾜一点,便风也似地从猜弦和⽩虎旁边抢掠了过去。这小姑娘说谎的技巧实在生嫰,瞒不过他。

  “你!”猜弦回⾝,见他要闯进屋內,赶忙拍了拍⽩虎,扬声喝令:“虎儿,去咬他!快去咬他!”

  ⽩虎由后方猛扑面来,冷青冥提气再踏两步,⾝形飞迅突进。

  他⼊了门,虎儿利爪落了空,猜弦中的怒火越烧越猛:沉着颜容,她立即呼喝虎儿同她追跟…环顾屋內,无人。

  “霜霜,你在么?”声沉沉,冷青冥抛了问。

  等待回应,无人。

  “霜霜!”他再唤,露了慌。难道她真的不在这里?难道是他观察有误、直觉有错?

  屋舍不大,三两下便让冷青冥摸透了里外,依然无人。

  在他后头,猜弦也跟着冲进屋了。

  “虎儿,咬他!”她直接对⽩虎下令。

  思绪无着地,心头満荒凉,冷青冥直地位立原处,连回睇都不曾,徒然无语怔忡;直到虎躯扑来挟带的劲风近了,他才凭着本能反应,轻轻侧过长⾝。

  一次失手,⽩虎毫不馁退,低吼一声,接连又发动了几次攻击。

  室內空间窄小,不利冷青冥施展轻功,何况他心不在此,每每在最后关头,方恃着习武者的反勉強痹篇直袭,但⾐衫仍有多处留了⽩虎爪痕。

  猜弦瞅着虎儿和冷青冥的一来一往,同时搜找西门凛霜的⾝影。

  她的人…不见了?

  “虎儿,停!”猜弦面⾊严冷地下了令。

  ⽩虎听话,吁吁地回到她⾝侧,炯炯双目始终盯着冷青冥,片刻不放松。

  “你进来时,没看到人吗?”她没好气地问。

  冷青冥没有回应。

  “听到没?我在跟你说话!”猜弦⼲脆大步走到他面前,眸子着了火。

  久久,待神思复又沉定,他才淡淡瞥了她一眼,轻掷了句。“你不是说,她不在这里么?”

  “我…我…”猜弦倏地气短,答不上话来。

  她自幼长于山林,未曾⼊世,子向来直坦,现下让人点破谎言,一时间只能窘在当场,不知所措。

  冷青冥并没有要她难堪的意思,微点个头,低声道:“既然她不在,那么,在下告辞了。”

  说完,转⾝便走。

  “你站住!”猜弦连忙拦在他前头,双臂横张。

  剑眉皱起。“还有事?”

  “你…”她的动作快于思考,如今受他一问,又是哑然。

  冷青冥见她没说话,于是绕过她,迳往外头去。

  “你站住!”飞快伸手扣住他的臂肘,猜弦急道。“你不能就这样走,都是因为你,才害我失了她。”

  “我害你失了她?”闻言,他笑了,深深目光投进她的眸底。

  “是、是啊…”她被他专注睇来的模样吓着了。

  垂敛视线,际勾动一点笑,冷青冥淡淡哺道:“我跟她共处了十多年,却不知道究竟是谁让我失了她…”

  这话,他深蔵在心又极力摒弃。他向来深信一切理当顺其自然,但面对她的骤然离去,想要释怀却无法做到。

  情思会苦的,还是会苦的…臂膀微微使力,冷青冥不费工夫便自她的指扣中挣脫,然后,大踏步离开。

  这回,猜弦没了言语、没了动作,只是凝睐着他颀⾼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明晃晃的光下,心头忽地觉来惆怅。

  一种陌生的情绪,惆怅…

  跑!拚命地跑!

  “在下来寻人。”当他的声音撞进她的耳,她就知道,除了跑,别无选择。

  一看一听,两番震慑…西门凛霜比谁都明⽩究竟在心底翻腾的是什么。

  是奢望。

  冷青冥…曾是她自幼及少最甜美、最瑰丽的梦。

  她还记得,小时候半夜会偷偷起,然后在房间里不断往上直跳,一下、两下、三下…很多下;她天真地相信,跳得越⾼,就能长得越快,只要她成了大人,就能做冷哥哥的,生同衾、死同⽳的

  可当她知道的事越来越多,真的成了大人,才发现还来不及伸手勾住她的梦,就得亲手葬了它。

  所以现在她只能不断地跑,拼全力地跑。

  “唔!”墓地,刺痛如电,‮穿贯‬她的双膝。她闷哼一声,咬紧牙,勉強迈步往前,否则再过一会儿,想走也走不了。

  尽管⽔雾漫上了眼,她的目光依然定定注视着前路,没有丝毫犹豫…一因为她是大人,因为她知道西门凛霜再也、再也跳不起来了…

  月⾊雪净,迤逦一地,连思绪都被漂洗得清清明明。

  冷青冥坐倚树下,卷了小片叶依就着口,将单独的碎音接连成调,虽有几分勉強,但仍咿咿呜呜地成就了简单的旋律,吹响暗静夜林。

  ⽩昼之时,他循着她的⾜迹一路觅来,到这儿却中断了。照理来说,轻功再卓绝也会留下浅印,断无半路失踪的道理。

  他相信,她就在这里,就在离他很近很近的某个地方蔵着──

  “纨香,我怕。四周都黑黑的,我怕…”她躺在榻上,小手紧抓着被褥边缘,童音软软央着。“你留在这里陪我,好不好?”

  “‮姐小‬,夫人代过,从今天起要让‮姐小‬独自就寝,往后我是不能留在这儿陪‮姐小‬的。”

  “我晓得。”娘也跟她说了,她将来要做当家,得训练自己同男儿一般勇敢。“可是…可是我还是会怕…”

  “‮姐小‬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睡着就不会怕了。”纨香摸摸她的头。

  待纨香吹熄灯烛、轻步离开后,偌大的留砚斋里就只剩她一个人,七岁的西门凛霜。

  她委屈地红了眼眶。如果冷哥哥是“姐姐”不管娘怎么说,只要是她央求,肯定会留下来陪她吧?

  忽地,窗外飘进断断续续的声音,她屏着气息侧耳倾听,童颜立时绽出暖洋洋的笑。

  冷哥哥说过,他没到西门家前,为了抓个大坏人,跟着他爹四处奔走;这吹树叶的功夫,就是他爹不在时练好玩儿的。

  她看过他吹树叶,听过声音和调子,就是这个样,没错。他就在窗外,陪她。

  西门凛霜含着笑容合了眼,有冷哥哥在,她不怕了!

  …孩提的事,随着底下传来的声响,点点滴滴缘上了心头。西门凛霜倚着树⼲,任⾼处林风筛发而过,记忆便也⽔凉了起来。

  “傻瓜,你不知道舂⽇刚来,夜里头还是很冷吗?在那儿吹什么树叶…”

  之前,她拼尽最后的力量跃上稍耝的枝头,借错的林叶掩住⾝子,同时忍受由膝头开始、逐渐蔓延全⾝的软瘫。

  “傻瓜,你明明找得到我,为什么宁愿坐着等?”

  不久,她看到急迫而来的冷青冥,看到他停下脚步,看到他环顾四方后的叹息和蹙眉;她原是胆战心惊,因为冷青冥的能耐,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真要揪她出来,她是决计逃不过的,更何况,酸软已经瘫了她的腿、她的⾝…结果,她看到的却是他拣了个地方盘腿坐定,决意等待,而非強迫;就这样,从⽩天到黑夜,如今,又将从黑夜到⽩天。

  “傻瓜,你这样,我…我…我怎么硬得起心肠,找另外一个人…做我的丈夫?”

  倚靠同棵树的两个人,一上一下,不能相见,更不能相传偎;而自他口中吹出来的咿咿呜呜,始终没停断,在幽黑的夜里响亮,倒似她想哭却哭不出的声音…自她十三岁,⽗亲去世那晚…泪⽔,夺眶而出。

  有冷哥哥在,她不怕黑夜,只怕管不住自己的奢望。

  “咦?是你…”忽地出现其他声响,转了西门凛霜的沉想。

  是猜弦。

  “你在吹树叶!”当她走近些、看得更清楚,不由得惊讶地提⾼了嗓。

  冷青冥眼不抬、气不断,沉稳如山。

  “教我吧!你教我吧!”猜弦越瞧越有趣,⼲脆直接在他⾝旁坐了下来。

  咿咿呜呜的声响始终未停,冷青冥仍旧未加理会。

  猜弦倒也不以为意,迳自拣了片叶,掸一掸,学他的方式开始用力吹。

  然而,情况并不顺利…试了数次,她终于气吁吁地宣告放弃。“为什么我吹不出声音,你却吹得响?”

  浓眉微蹙,叶片离了口,冷青冥淡淡道:“天晚了,姑娘一人不好在外头。”

  “还不都是因为你和她!”猜弦瞪了他一眼。“平⽇我早就睡了,可今儿个就怎么也睡不着,脑袋里净是你和她。我觉得心烦呐,就出来走走,没想到竟又碰着你啦!”

  她是纯直的山野子,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

  冷青冥瞅着她,微微一晒。“你爹娘不担心吗?”

  “爹娘?”

  瞧她満脸困惑,似乎没听过“爹娘”二字,冷青冥不噤觉得诧异。“你和谁住在一块儿?”

  “虎儿啊!”猜弦笑着抚了抚⾝旁蜷地的⽩虎,尔后又添了补充。“之前,还有师⽗,后来师⽗死了,就只剩我和虎儿了。”

  微微颔首,冷青冥不再多问。关于她的生命,他无意介⼊。

  倒是她迳自接着道:“本来,我要她留下来陪我的,既然你找不到她,那换你好了。”猜弦笑得眉眼弯弯。“你留下来陪我吧!”

  眼前这个应该也是好人吧,他不怕她,也不怕虎儿。

  冷青冥轻轻摇了‮头摇‬。他看得出她的寂寞,但那不是他的责任。

  她‮奋兴‬地继续说:“你教我吹树叶,我让虎儿抓人来试毒给你看!”

  “试毒?”眸光迸亮,他倏地明⽩了…原来⽩虎岗的行客是这样丧命的。

  “是啊!很好玩儿的!”猜弦拍手乐道。

  “那之前你抓了霜霜…”冷青冥瞠睐着她,一瞬不转,温度急冷。

  “试毒呀!”她说得坦然。“拿她来试毒,肯定特别好玩儿,因为…”

  “啊、啊…”就在这时,一阵惊呼伴随飒飒叶落声倏忽从上方传来,同时黑影急坠…冷青冥想也不想,⾜往树⼲蹬去,立时飞⾝跃起,稳稳将她接抱在怀。

  “咦?是你?”认出了冷青冥捉住的人,猜弦直指她的鼻端惊问。“你怎么会躲在上面?”

  “我在看月亮呀!今晚月⾊这么美,上头看得比较清楚。”西门凛霜手往夜穹比了比,含笑丢出盘算好的答案。

  事实上,若非猜弦差点在他面前说出她的病谤子,无论如何,她不会现⾝的。

  猜弦沉了神容。“你为什么要离开?”

  西门凛霜一时怔怔,不知该如何回答。说也奇怪,这问题明明出自猜弦的口,她却老觉得是冷青冥问的,用他低沉微哑的声音问的…“不管!这次你不能再离开了,我要你陪我。”不等她回答,猜弦直接伸手去勾她的臂膀。

  全⾝软瘫的感觉尚未褪尽,西门凛霜原是半倚赖冷青冥的支撑,现在被猜弦这么一拉,登时重心不稳,晃了晃⾝子便要跌下…忽地间一紧,一只大手将她扶捞了回来。

  “小心。”他深深瞅着她。

  “我知道。”她不敢回视他。

  在旁的猜弦看看西门凛霜、又瞧瞧冷青冥,秀眉不噤愈蹙愈紧。

  很简单的动作、很普通的对应,她却仿佛看到一道透明的墙,硬生生将她和他们两个人隔了开来…只有她,独自在这头。

  她不喜这样。

  “我要你跟我回去。”这回她没有拉扯的动作,但口气和表情都沉肃得紧。

  “我不能留下来。”西门凛霜摇‮头摇‬。“还有好多事等着我做,没做完,心窝头不踏实,这样就算你多个人陪,玩起来不仅不痛快,反而还会减了趣味!”

  虽然接触不算久,但她向来灵透的心眼⾜以看穿猜弦的单纯,猜弦在意的是好玩、是有趣;要说服她,这就是切人的罩门。

  “那…”猜弦沉昑了会儿,手指向冷青冥。“你教他去帮你做,你就能留下来了。”

  轻轻叹了口气,西门凛霜微笑地说:“猜弦,有些事,他想帮也帮不了我的,非得我自个儿来。”

  猜弦撇嘴,僵着小脸。她说得没错,有人陪当然好,可绝不是“不好玩”、“没趣味”的人。

  “那…好吧!”沉昑须臾,她终于放弃。“你办完了事,会回来陪我?”

  “如果,你答应不让虎儿再去抓人回来试葯的话,那么…我答应。”

  猜弦绷着小脸,又是一阵迟疑,最后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盒,将它打开。“你吃了敛魂丹,就当咱们一言为定!”

  “什么是敛魂丹?”始终伫在西门凛霜⾝后的冷青冥,这时移步趋上前,与她比肩同立。

  “这是我师⽗最得意的宝贝。”猜弦抬眼看看他,又将视线转回西门凛霜,清秀脸蛋漾开了笑。“吃了它,可保两年百毒不侵。百病不犯,但两年后若不加服聚魄散,通⾝⾎脉就会不断鼓,直到全部爆破。”

  说到这儿,猜弦笑眯眯地一直拍手。“这样,你肯定会回来,而且这两年你又可以不受任何苦。”

  “成,我答应。”西门凛霜睇着她,从容而镇定。

  当她正要伸手拿取,却让更坚长的手臂抢了先。

  “我来!”冷青冥扣住她的手,然后飞快将盒中丹丸拾握在掌。

  “不行,这不是给你的!”

  无视猜弦的‮议抗‬,他始终睇着西门凛霜,掌起掌落间,敛魂丹⼊了口。

  “你怎么让他吃了?”猜弦转向西门凛霜,又气又急。“敛魂丹是给你的,要不然这两年你…”“无论如何,我会尽快办完所有的事来陪你。”西门凛霜噙笑保证,准当地截下了猜弦的话。她绝不能让冷青冥知道她⾝带恶疾。

  猜弦听她这么说,的确不再追究了,只是心里仍有好奇。“你们两个…你们两个…”

  她偏着头想了老半天,却不知道接下来该用什么语汇表达。

  “他是我的护卫。”西门凛霜轻轻道,已猜着她要问的是他们两人的关系。

  “护卫?”她扬声,还是不懂。

  正当西门凛霜忖度应该如何解释之际,自她⾝旁观了嗓响,是冷青冥…“护卫,就是相依相随、不离不弃。”

  他说话的语气淡淡然,却莫名触动了她心头深处。猜弦将视线移向他,喃问:“相依相随、不离不弃?”

  “嗯。”冷青冥稳稳点了头,目光始终在西门凛霜⾝上,角微勾,是笑,沉沉柔柔的笑。“就是这样,我从未怀疑。”

  相依相随,不离不弃…即使她不告而别,他仍说得如此斩然?喉头梗着咽不下的苦涩,西门凛霜勉強朝猜弦一笑。

  她想,她知道该怎么面对冷青冥了!

  曙天剔亮,晓风薄凉,冷青冥背负着她,走在⽩虎岗的山径上。情景依稀仿佛,但心情却已不复当时…就这么走了好一会儿,终于由西门凛霜打破沉默。她,准备好了。

  “你吃了敛魂丹,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

  “没事,你放心。”他微晒回道。

  她深昅口气,刻意轻松了语吻。“其实,这件事和你没关系,你没必要为我冒这个险。”

  冷青冥不由得停步,静默半晌,方掷了问:“这是你的真心话?”

  即使他⾝受重伤,她要他顾念自⾝安危多一些,也绝不会说出“和你没关系”这样的话。他知道,霜霜不会开这种玩笑。

  “虽说咱们手⾜情深,但手废了,没规定脚要一并残,脚残了,也不代表手要跟着废嘛!”她拍拍他的肩。“我脚不软啦,你放我下来吧!”

  “霜霜,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他微微一晒,却没动作,心里隐隐觉察状况有异。

  往昔,她向来喜让他负着,每每到了目的地才甘愿下来;更费人思量的是,这个往昔,不过是十数⽇之前呐…

  “我好不好心,不重要。”西门凛霜再拍拍他的肩,催促道。“你要是好心,就快放我下来啦!要给人瞧见了,可真难为情呐!”

  冷青冥听得出她笑谈里的认真,依言松了手,让她稳稳落地,却不免对她的见外轻轻皱了下眉。

  他转过⾝来,直瞅着她。“你的脚真的没事?”

  耸耸肩、挥挥手,西门凛霜似乎不甚在意。“不就是坐久了两脚觉得刺刺⿇⿇、很难站着么?哪儿会有什么事?”

  “你怎么出长安了?我以为你会留在西门家。”西门凛霜接着问,态度已经愈趋自然。从决定现⾝的那一刻起,她就明⽩必须面对他,没得躲、没得逃了。

  “西门家的庶务有夫人掌理,理当不会有事,但你一人独行,我放不下心;更何况,你从没这样一声不响地离开西门家。”

  心理苦凉,脸上却是笑得开朗。“我是西门家的当家少主,怎么会连自个儿都顾不了?”她轻轻踮脚,一个巧旋便将他留在⾝后。“咱们在一块儿很久、很久了。可有一天,你得娶、我得嫁人,你总不好继续做我的护卫;老实说,我这趟远行,除了想长些见识,更希望能寻觅适合的丈夫人选。你在⾝旁,不方便。”

  她一口气接着讲,违心的话中途夭折,要重新起头万分难呐…

  “不过,你放心,聚魄散我会替你向猜弦讨来的,嫂子的这声‘谢’呀,我是要定了!”翩然转回,她朝他眨了眨眼,笑漾明眸。“所以,你可得记好了,在这段期间,咱们各自努力,快快找定你的娘子,否则啊…”纤指在他膛戳了戳,腮帮子一扬,笑着撂下威胁。“我是不睬你的死活哦!话,我是说在前头了,到时你要是不出嫂子来,嗯哼!就别怪我不顾手⾜情!”

  她不给冷青冥任何开口的机会,即刻抓住他的双臂,‮劲使‬将他⾝子扳转过去。“走走走!你现在就走!去替我找个嫂子!”她用力推他的后心,促他举步。“我可以保护自己,不需要你来护卫!”

  长⾝昂然立定,半晌,他终于有了回应。“这辈子,我不娶。”

  “这、这怎么可以…”声音碎了,她费尽气力摆出来的豁达稳练,只消他一句话的轻拨,就翻了。

  “这辈子,我不娶。”冷青冥淡淡重复道。

  不!这不是她想听的!西门凛霜怔怔看着他的背⾝,抑不住地直直打颤;她好怕,好怕他再说一次,那深埋心底的奢望便要复燃…

  “如果说…这是我的希望呢?”双手捏握成拳,她勉強定下情绪。“我从小没哥哥没姐姐,如果…如果冷哥哥娶了,我就有姐姐了。”

  “我办不到。霜霜,你应该很清楚,我从不強求任何事。”他的嗓音始终温沉,却不回头看她。“两年后的事,也让我自己处理吧,你别上这儿来了,安安心心过你的生活就好。或许…或许你那时已当了人家的娘,哪能说离开就离开?”

  “那…随便你!你可以不娶,我却没想过不嫁;所以你别再跟着我,人家瞧见孤男寡女结伴同行会怎么想?”忍着口紧缩的疼,西门凛霜决定一鼓作气把话说完。“现在,我以西门家当家的⾝份,解除你护卫的职分。从今而后,咱们就当异姓兄妹吧,相惜相知就够了;各人的生命,各人担”

  从今而后,各人的生命,各人担…她这句话解除的不只是他的护卫⾝份,更是过去十五年来深⼊彼此生活的相处方式。他知道。

  他从不強求什么,是因为他始终清楚目标在哪里,如今,她既然如此说了,那么他只有尊重她的决定。

  是该离去的时候了…

  “我不在你⾝边的时候,要好好照顾自己,凡事多留意些。”冷青冥低着嗓、微哑着声叮嘱。

  “我明⽩,你也是。”

  “嗯。”他轻轻颔首,然后走了。未曾回睇一眼,走了。

  望着他的⾝形渐行渐远,终至没了影,西门凛霜只能大口大口地气。

  “不哭!不要哭!”字字短促,她对自己说。“西门凛霜,这样已经很好了!有他陪你十五年,该笑的!你该要笑的!”

  在仅仅二十年的生命里,能有冷青冥陪伴十五年,她该知⾜了。

  再要,就是贪了…

  “爹,别这个时候出门吧,娘生病了…”

  “小孩子懂什么?我好不容易才得到姜雄的消息,不马上去逮他,这老狐狸又不知会蔵到哪儿去!”

  他⾝为陕甘总捕的爹甩开了他的手,为的是追缉大盗姜雄。那年,他八岁。

  “爹,我不要跟你去追姜雄!我要陪娘,娘一个人孤零零地,她会怕。”

  “说什么没志气的话!你娘死了,死人才不会害怕!小子,快一点!这次,我绝对要抓到老狐狸!”

  爹抓住他的手,硬是将他带出家门,为的还是追缉大盗姜雄。那年,他十岁,刚刚独力张罗完⺟亲的丧事。

  “爹,你别死!你死了,我就没亲人了…”

  “咳唉,没想到,老狐狸躲我躲了这么多年,我追老狐狸追了这么多年,最后两人竟然同样死在这儿?笑话、笑话呀…”

  爹的手从他的掌心无声地滑落,再抬不起来了。那年,他十二岁,一场瘟疫要了姜雄的命,同时让他永远失去⽗亲。

  冷青冥低头瞅着自己的双手,仿佛随着记忆的流动,再次体验了被甩开、被紧抓。最后失落的感受…对于⽗亲,他从埋怨到释怀,却始终没忘记⽗亲长年的強求最后是以一则荒谬的笑话收场。

  強求的结果既是如此,那么,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顺着霜霜的意思,所以他走出了她的视线;顺着自己的心情,所以他的视线里仍然抛不开她。

  就默默跟着、守着,不让她发现…至于顺其自然的结果会是如何?冷青冥仰颈呑了口酒…他不知道,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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