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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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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报章的习惯,久不久就把报纸版位挪动,为求读者有新鲜感。

  究竟这种做法对不对?有没有人认真地调查过?读者是否宁愿取其惯、并不一定贪新忘旧?就真的不得而知了。

  有些作者顶痛恨编辑把他的专栏移位。穆澄对这种安排倒没有強烈的反应。

  她觉得有麝自然香。

  如果自己的专栏有读者,他们自然会把它寻出来。

  穆澄于是也细心地参加这个寻宝游戏。

  翻了老半天,竟没有把自己的那段连载小说找着。

  她开始奇怪、狐疑、纳闷。

  为什么?

  小说是长篇的,不可脑漂登了一阵子就中断。这是从没有在报界发生过的事!

  穆澄又是把整个长达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写完了,到那甘老总的手的。更没有脫稿之虞。

  突然间的心慌意,只好抓起电话摇到报馆去。

  对方的答夜是:

  “请在下年二时后摇电话来。编辑部没有人。”

  穆澄急得如热窝上的蚂蚁,在小小的客厅內急急的转来转去。

  忽然的冲进浴室去,往镜上一照,竟见自己一脸油光,还有从额流下来的两行冷汗。

  穆澄完全知道自己像什么。

  如假包换的是失了骨⾁的心理。

  不是吗?做为⺟亲的女人,无情⽩事发现自己的宝贝孩子不见了。怎不急出一头⽩发,一脸憔悴?

  尤记得小时侯,总是穆澄的⺟亲带穆澄上学放学。一大,班上生了意外。

  坐在小穆澄旁边的一位女同学宋瑞芬突然呕吐大作,于是老师一边把她带到休息室去躺一下,一边通知家长把她带回家去。

  那宋瑞芬虚弱地对老师说:

  “请让穆澄陪我!”

  于是穆澄就课也不上了,一直留在休息室,坐在沿。拖着宋瑞芬的手,以示支持。

  她原以为下课时,⺟亲若找她的话,老师会得向她解释。

  直候至宋瑞芬的家人来把她带走了,小穆澄才赶紧跑出校门。

  一看到了神情狼狈的⺟亲,差点要⾼声叫出来。

  穆太太的那个模样,像⾜了现今镜子里的穆澄。

  眼神散涣得令人以为她在下一分钟就要灵魂出窍,太可怖了!

  就为自己的亲生骨⾁不知往那儿去了。

  为此,穆太太当年曾在惊魂甫定之后,跑去跟穆澄的老师理论。

  穆太太从来不是凶巴巴的人,她是有教养、有思想、有风度、不作兴吵架斗咀的人。

  这一点格穆澄也顶像她妈妈。

  但,也忍不住咆吼道:

  “你知不知道不见了自己孩子的惊惶恐惧是怎么一回事?”

  “对不起,穆太太,我一时事忙走开了,忘记常校工,要给你说一声。”

  对方是诚恳而郑重地道过歉了。

  穆太太仍不放过,尽情发怈地答:

  “这样子吓人,是无葯可救的。”

  说罢,头也不回地拖着穆澄就走。

  这是穆澄所见,⺟亲最动怒、最难看、最动、最不礼貌、不斯文、不客气的一次。

  只为不见了亲生骨⾁。

  这是最严重的一回事。

  完全可以震伤做⺟亲的每一条神经。

  由早上候至下午二时的那半天,穆澄完全的失落。

  真的掉了孩于,犹可以上‮警报‬。

  现今不见了自己的专栏,竟是投诉无门。

  几次抓起电话来,希望摇到陶祖荫的办公室去,把她的忧疑与遭遇相告,好帮助自己平手惶恐的情绪。

  只是不敢。

  陶祖荫一定会嗤之以鼻。

  在他,这算得什么一回事?

  针刺不到⾁不知痛。他如何能了解写作行业的人对自己作品的心理。

  这犹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陶祖荫一直没有认真地关怀过穆澄的事业。

  最近几天,为了穆澄异军突起。表示了前所未有的抗拒行动,令陶⽗大大的失了一次威,那二十四孝的儿子陶祖荫,那有不幸灾乐祸的份儿。

  穆澄突然间伤心地哭了起来。

  怎么可以有事发生了,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守在屋子,无人关怀、理会、照顾、打点、帮忙?

  还是独个儿撑下去,直至无能为力的那一天一时!

  哭得连鼻子都塞了,穆澄只有微微张咀呼昅,辛苦得简直不成话。

  穆澄摇电话到政经⽇报去,找甘正贤。

  对方一听。就问:

  “谁找甘老总?”

  “我是穆澄。”

  “你找他什么事?”

  “可否请他听电话?”

  穆澄由焦急而变为愤怒。语调十分強硬,说:

  “我有急事找他,请通传,否则,我要亲自跑上报馆来一趟。”

  对方迟疑了-会,才答:

  “请等一会。”

  穆澄紧握着电话筒的手,微微濡,是泠泠的汗。

  过了一阵子,另一把男人声音从电话筒传进耳来。

  “是穆澄?我姓张,是专管副刊的编辑。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的?”

  穆澄坚持:

  “我找甘正贤。”

  “他在开会,不能听你的电话,穆‮姐小‬,如果是关于副刊的事,我可以为你解答。”

  穆澄没有办法,这姓甘的避着不跟自己讲话,已经透着事有跷蹊。

  “张先生,今天我没有看到副刊內有我的小说,是改版的缘故,放到别的版位上去吗?”

  “不,我们正准备把你的小说寄回给你。”

  “什么?”

  穆澄以为自己的耳朵有⽑病,她的声音稍微提⾼了。

  “我们改版是为了最近的一项市场调查,认为我们的报纸,不适合有小说栏,故而,我们决定删掉了你的小说。这是上头委员会的指示,大概甘老总也无能为力。”

  穆澄吓呆了。她从没有遭遇过这样不合理、不公平的怪异事。

  稍一定神,她才晓得理论:

  “改版是报馆的自由,我们做作家的无权⼲预。然,小说刊登到一半就删掉。怎么向读者代?”

  “我们不能做每一件事都向齐所有人代。”

  这么一句话,堂皇冠冕地庒下来。令穆澄无辞以对。

  “穆‮姐小‬,我们的责任只是通知你。⽇內请取回原稿,我们以双挂号寄出的。将来有机会再合作。”

  就这样便挂断了线。

  穆澄气得整个人发抖,活着的这些年,她未试过被人如此的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惨过伴舞的场舞女。不是吗?穆澄刻薄自己地想,最低限度那些‮客嫖‬会找数。会认账。

  商场赖账都有赖账的道德标准。江湖上盛传的一个有关名作家古刚的故事,就是一例。

  迸刚的奇情幻小说。曾有一个时期疯魔中港台以致于东南亚、美加,总之有‮国中‬人住、有‮国中‬人出现的地方,都有他的作品流传。

  他的文字刚劲独到,情节诡秘曲折,读得人心弦摇,热⾎奔腾。只为他本人都是极传奇的一个人物。

  私生活的放形骸,使人看在眼內,不但不生反感,反而觉得他豪迈与潇洒。

  苞他往过的、读过他文字的,无人不喜古刚这个人。

  他的嗜酒、嗜赌、嗜⾊,全都被朋友与读者接纳下来。无人舍得对他予以任何责难。

  总的一句话,文字的魅力,能掩盖了他的种种不是之处,能化丑为妍,能令人襟视野广阔。

  所有人都只愿古刚脑旗乐地活在世上,然后写多一些好的作品,增加大家的‮趣兴‬与‮乐娱‬。

  然,天不从人愿,天也许真的妒恨英才,古刚犹在壮年,便已遽然逝世。

  他的死,也曾引起坊间极多的揣测,有人指他‮杀自‬,把安眠葯混在酒里头,喝到自己不再会醒过来为止。

  也有人说他长期浸在⾊烟酒的伤⾝玩儿中,早早已经掏空了⾝子,本只差借什么名堂亡故而己。

  无论如何,古刚死了。

  ⾝后萧条,无人照顾。

  还是靠几个义气朋友,纠集了一些钱,替他办丧事。

  文化界老是有这种生前风光至极。⾝后落寞苍凉无寄的情况发生,好令穆澄心死意冷,自惭形秽。说到头来,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话说古刚的丧事正调理停当,灵堂上,⽩⾐素烛,候着一些有心的读者来拜祭之时,闯进了几名彪形大汉。

  为首的一个人,不致于凶神恶煞,但真的双目如铜铃般炯炯有神,很不怒而威。

  他带领四个手下,一⾊的黑西装。结黑领带。先在古刚的灵位一字排好,恭恭敬敬的行了三鞠躬礼,才再着了治丧委员会的人谈话。

  委员会主席是另一位当时得令的男作家金匡,古刚是他的非常非常亲近的朋友,自是义不容辞,为他‮理办‬最后一件大事。

  “金师傅,在下姓裘,单名一个展字。”

  金匡一听名字,就知道是哪一路的人,说:

  “展大哥好!迸刚泉下有知,会得感谢你来看他最后一面!”

  “古刚是对我们社会作出过贡献的人,对他致敬是应该的。不但我们一班兄弟对他表示敬意,还有其他的朋友,做过古刚生意的,都有心向他致意。”

  “谢谢,谢谢!”金匡一叠声地说。

  “金师傅是明⽩人,客套说话之后,可否容我问句说话?”

  金匡也是江湖奇侠,极有格,道:

  “好,好,有话别呑呑吐吐,直说了,好商量,一就一,二就二,最紧要是慡快!”

  “这就不怪小弟唐突了,古刚生前欠了我们一大笔债。”

  “人死如灯灭,叫他拿什么还?”金匡一脸坦然:“况且,人人知道古刚的确⾝后萧条。”

  “金师傅,江湖行走,总有起码的道义。”

  “对,可是耶起码也得有个谱,否则,我们做他兄弟也为难。你不就为手⾜后人积点福,放过己死的古刚吧!”

  “赌债,可以一笔勾消,那是我们的生意档,赚少了。不算一回事。酒菜钱。也不必多计较了,反正就当我们的酒楼向古刚致敬,请他几席酒,算不了什么一回事!只一笔数,非找不可。”

  金匡忙问:

  “什么数?”

  “花姑娘们的⽪⾁钱,一定要付。女人从来都应该是养在深闺的,人家肯腾个⾝子出来做事,不能无赖,欠这种账。金师傅,我们此来,只是代表她们向你讨回一点古刚宿娼的费用以及一点公道。”

  金匡闻言,半点犹疑都没有。立即说:

  “好,数目多少,我们几个人筹送给你。欺负妇孺,不聇所为。”

  这故事一直流传在文化圈,视为美谈。

  穆澄苦笑,岂非要下作到把自己的正当家庭主妇的⾝份眨至跟女无异?也不是故意把作家的⾝份,拿去跟出卖⾊相者相比。穆澄有她的一番苦衷与苦心。对待出卖⽪⾁的女人,江湖中人尚有拔刀相助,扶助弱质之举。难道她一个女子,摇笔杆⼲活的,就不值得敬重。而还以她应得的利益?

  板子是一字一汗,辛辛苦苦捱更抵夜地写下的,只为当⽇一时心软,尊重前辈而作的决定。

  今⽇,就是以情还情,以义抵义,那姓甘的却不能摆架子,连亲自解释的功夫也省掉,真是太目中无人了。

  穆澄的一口鸟气,无处宣怈,于是套件⽑⾐,抓起手袋,便冲出门去。

  紧紧赶得及在余李王律师楼关门之前,约见了在那儿挂牌做律师的旧同事王倩⽟。

  把过程一五一十的转告对方,那王律师听罢,作了个耝略的结论:

  “报纸馆要改版,删除任何一段文章,都有绝对的权力。等于资方要劳方引退,是无须理由的。只要补⾜薪金赔偿即可。”

  穆澄直的坐着不动,忿怒与冤屈使她差点觉得呼昅有困难。眼花头晕,像要倒下来似。

  如果连法律都不能保障劳工阶层的公平利益,还有没有公理?

  王倩⽟继续解释:

  “当然,你既然是己写好了整个故事。是可以向报馆追讨稿费的。他们最低限度应该补偿你的损失。”

  “这还在其次,可是,我的声望呢?读者对我的信心会否动摇?”

  “要证明他们删了稿而令你声望受损,是比较困难的。除非你打算浪费金钱,以官司跟他纠下去。”

  当穆澄给方诗瑜报导这回事时,她立即大摇其头。非常紧张的说:

  “不,不,不要把此事扩大,犯不着!”

  “我的一口气怎办?”

  “那算什么?你的一口气不是这样子争的。胜利了只是一场战役,而非一场战争,何苦来哉?”

  “你不在其位,不明⽩受到的侮辱。”

  “你怎么肯定是对你的侮辱?”

  方诗瑜把政经⽇报摊开,继续说:

  “所有的小说都删掉,换上了一些明目张胆的香奇情小说,连标题都⾚裸裸地写:“让我们去造爱”这样的副刊新风格,留你穆澄的文字在里头,绝对不是一件值得⾼兴与恭维的事。”

  “可是,”穆澄实在心痛气翳:“当⽇姓甘的如何恳求要稿,今⽇总应该向我代一声,这是起码的尊重与礼貌。”

  “你怎么知道对方不是跟你一样难为情?有些人自知理亏,不敢正视受害人,也是有的。每个人都有他的苦衷。”

  穆澄咬咬下,不想再分辩下去。

  她知道方诗瑜并非为那姓甘的讲说话,也不是认可整件事,只不过,她没法令自己好过。

  每宗事件发生,可能多至成千上万。

  笆正贤闷声不响,做出这种硬要伤害人家自尊心的事,可能是情不得已。他顶头还有上司,还有所谓编辑委员会。他个人作不了主,维护不了自己邀请回来的作家,应该最丢脸的是他。

  也有可能,姓甘的这种老行尊,本看不起任何写稿人。一律视为下属,调兵遣将,权自上。他拥着报馆的地图。当作自己的版图,我自为王,称雄称霸,目中无人,也是没法子的事。

  任何君子与小人。都有风生⽔起‮意失‬寥落的可能。现今若是碰上姓甘的鸿运当头,他的对手就要倒霉。原是一字般显浅的事,这年头,司空见惯了。

  每个人若不是有其不可告人的苦衷,就是有自由选择处世做事的手腕与态度。

  其实是要盈亏自负,成败不看一朝一夕。

  然,事业道途上出现这种突然而至的祸患,叫穆澄的信心顿失,她无法不诚惶诚恐。

  原来⽇一夕之间,任何一间报馆,任何一个老板。都可以将穆澄的饭碗,随他的心意而捏破。

  穆澄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业失‬这个可能。

  包令她难过的是,一直以来,她都有信心,以为只要自己的作品有⽔准,叫好又叫座,就无人会动她的写作地盘。

  她以为读者是她的守护神。

  她以为自己的勤奋,最低限度有一定的保障。

  她以为今⽇的声望,已到无人能动摇的境地。

  原来,不是的。

  如此的发现,绝对可以令一个神经与心智脆弱的人崩溃。

  “被遗弃的感觉很难受。是不是?”方诗瑜问。

  并且,她伸手紧握着穆澄的手,以示支持和安慰。

  穆澄听了方诗瑜的那句话,再忍不住掉下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来。

  “对不起,”穆澄说:“我很失礼!”

  “别傻,又不是在外人面前。”

  “实在难过。”

  “我明⽩,曾经沧海,我是过来人!”

  “你?”穆澄问。

  方诗瑜叹口气,点点头。

  “你不是強人?”

  “強人也有眼泪。那个自強不息的过程,一样有甚多的障碍。别人为了本⾝的利益与苦衷。请你让路,真是无⽇无之。你今天才尝到了苦头,算是迟来的劫。也是你的幸运。”

  “你怎么自伤口?”

  “我由着它一边流⾎,一边仍奋力作战。最要紧的是不要被对方看到你已受伤。这是第一步。”

  “我打算采取法律行动。”

  “不要抬⾼对方⾝份,法律要来维护社会上更严肃的事。”

  “我的声誉有损。”

  “谁说的?”

  “我猜。”

  “一定是估计错误。你的书依然有人买,就是明证。”

  “可是,如何向读者代?”

  “不必代,你以后出版的作品质量但佳,就是最好的代。把不能代,难于代的责任。放回对方肩搏上。”

  穆澄继续问:

  “我的稿费?”

  “官司打赢了,仍是输了。”

  “为什么?”

  “因为那两三万块钱,不⾜以弥补你动员的人力物力、精神时间。又因为你紧张那些稿费与那个专栏,正正是致命伤,造就了对方的得意与得戚,完全划不来。”

  穆澄一时无辞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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