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若不是司机为了节省时间抄近路,单洐也不会陷于车阵之中,进退两难。
想起与爷爷约定好的见面时间已迫在眉睫,单洐决定下车用走的,反正距离不远,这巷子再往前直走,过两个路口就到了。
“陈雄,我在这里下车就好,晚一点需要你来接我时,我再拨电话。”说着,单洐已拉开后座车门,径自下了车。
他的步伐很快,没给回应的机会,人已笔直地往前走。
果然,在塞车的情况下,用走的,绝对会比搭乘任何通工具要来得快。不需几分钟,他走过了一个路口,却也见到了湾台的奇景之一…
一个警员奋力地由他的前方追了过来,嘴里哔哔哔的吹着吵人的哨声,几个人死命的扛着背上的东西,四处逃窜。
单洐一时反应不过来,整个人愣住的看着眼前的景况。
本就狭小的道路让他堵去了一角,一个看来不算⾼的⾝影,背上背着厚沉的黑布包,飞快地朝他跑来。
来不及闪⾝,砰地一声,撞上了他。
“喔!”
若不是这声痛喊,单洐本料想不到这个背着黑布包撞上他的人,竟会是个女人。
他没说话,撞上他的女人也还来不及有任何动作,后方追赶的察警已来到她的⾝后,伸手一抓,紧紧扯住了她背在背上的东西。
她像泥鳅一样滑溜的转⾝,练极了的抓紧着自己的家当,就怕这一松手,可就⾎本无归。
“怎么又是你?金月光!”抓摆地摊的察警一见到她,纠紧了两道眉。
“阿Sir,拜托、拜托你大人不记小人过,睁一眼闭一眼,好吗?”月光无法双手合十,否则她一定会当场彬下来膜拜一番。
今⽇也算倒楣,下午送餐盒回家遇到流氓到家里来要债,现在想利用大家下班的时间摆摆地摊,赚点钱贴补家用,却又遇到察警巡逻,得跑给察警追。
“你又要说,你上有老⺟、下有老弟要养,是吗?”瞅了她一眼,察警松开一手来,掏出罚单,准备书写。
也不知道她说真的假的?年龄看来轻轻的,不去上课,成天学人摆地摊、跑察警。
“阿Sir,是真的啦!拜托罚单别开了,我今天都还没开市,一件⾐服也没卖掉。”月光的脸马上皱了起来,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装可怜也没用。”虽然觉得她似乎可怜的,但察警仍旧板着脸孔。何况一旁还有许多目击者,更应该公事公办。
“阿Sir…”泪⽔在眸眶里滚呀滚地,眼看就要掉下来了。
如果被开了这张罚单,她今⽇就死定了,不,也许连明天也一同死了。
至少是三千块耶,她一家三口要喝西北风喔?更别提还得帮⺟亲还赌债。
一直站在一旁的单洐,很诧异自己居然会忘了该移动脚步,而留下来看了这一幕。
他承认,一开始是她的声音昅引了他,接着是那张脸孔引起了他的趣兴。
她看起来很小,单就长相来说,好像是个未成年的国中生。
但由那对细细的眉和清澈皎亮的丹凤眼里,却又可清楚地看出成世故的光芒,那张嫣红小小的嘴里虽不断吐露着可怜哀戚的求饶声音,但由她坚定的神韵中却可看出不挠的精神。
“你哭也没用,这罚单是一定…”察警准备开罚单,背后突然伸来一只手,扰断了他的话。
是个女警,她拍拍男警的肩膀,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呃…算你好运,前面有人抢超商,我们急着赶过去处理,今天就不开你罚单了。”男警动容的看了她一眼,松手放开了扯着的黑布包,飞快地与那名女警一同离去。
月光还没反应过来,背上扛着的布包在一拉一放间有了空隙,骤然散开了一角,由里头掉出了几件⾐服来。
没来得及细究是好运突然降临,还是前方真有抢案,月光只顾着赶紧蹲下来捡起掉出的⾐服。
低头看着她的动作,单洐又转头看看已走远的察警,眸底闪过了些许复杂的心绪,还有对那个正弯捡着地上东西的女孩的佩服。
他清楚地听到了,那名女警对着男警低述的话语。
她真是上有老⺟、下有弟弟,得需要她扶养,为此一天至少还兼打三份工作。
他缓缓地弯下来,帮她捡起了一件落在脚边的⾐裳,递还给她。
月光抬起头来看着他,道了声谢。
只是匆匆地一瞥,两人都没多说话,然而,谁也料想不到,在同一天中,他会一再的巧遇她,直到作出最狂疯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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坪数不大的港式餐厅,坐落在商业区里的巷道中,平⽇客人不多,唯有一些老饕和客,才知登门品尝美食。
茶餐厅二楼角落靠窗的位置上,坐着一个年约七十左右的老人,老人的名字叫单元,他手里端着茶,舒适地坐在套着锦缎椅套的餐椅上,一口一口,不疾不徐地喝着手上端着的香片。
当手里端着的香片差不多喝尽,一个拔的⾝影,由楼梯快步跑了上来,上到二楼后,笔直地朝座位走来。
因为塞车,还有路上那段意外的揷曲,让他⾜⾜迟到了有十五分钟之久。
“爷爷,对不起,我迟到了。”来人正是单洐,也是这间餐厅的老板。
为了不忘单家是以厨艺起家,和了去爷爷多年来的遗憾,他在数年前回台投资了这家餐厅,经营得不错,目前以同样的模式还另外开了两家分店。
单洐一坐下来,跟在他⾝后上楼来的经理,很快站到桌边。
“外头车塞得严重,我知道。”单元慈眉善目,轻缓放下手里端着的茶杯。
单洐先是拿起桌上的茶壶,为喝空了的杯子再度斟満茶⽔,然后转⾝在经理耳边一阵低声代,看着他快步的退下去。
“爷爷,我点了几道老菜⾊,你应该会喜。”拿起桌上的空杯,他为自己斟満一杯香片。
“阿洐,你很孝顺,对于你和你爸爸,我已经是无话可说。”就算这些年旅居国美,也从没忘了对他的嘘寒问暖,尽到为人子、为人孙的孝道。
“爷爷,关于…”喝了一口茶,单洐对于爷爷今⽇约他见面的事,已有心理准备。
单元抬起脸来看着他,打断了他的话。“飘飘姐小,真的不行吗?”
昨⽇飘飘来找过他,哭哭啼啼的像个泪人儿,说单洐不接纳她,甚至对她恶言相向。
单洐拧了下眉。“爷爷,严格说来,我们不欠易家什么的,对吗?”
如果要他娶一个让自己深恶痛绝的女人,他宁可孤独终老一生。
“我们是不欠易家什么,但怎么说都有恩情在。”单元一叹。
年轻时,他由港香到湾台来打拚,跟几个友人一同开了间茶餐厅,一开始经营得不错,谁知后来友人卷款潜逃,摆了他一道,害他负债累累,要不是易飘飘的⽗亲收留他,帮他还了债,还让他到易家去当厨师偿债,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去年、前年,我们不也拿了不少钱,帮助易家度过财务上的危机吗?”何况,他还赔上了一条腿。
“阿洐。”单元纠着泛⽩的眉结。“这种事不能这样说。而且,目前你也没有对象,不是吗?还是…”
他的眸光拉到桌下,落在单洐的脚踝上。
“你还为当年飘飘姐小无心弄伤了你的脚,而耿耿于怀?”
单洐握着茶杯的一手紧了紧,抿紧线不说话。
见他不语,单元继续说:“我看飘飘那孩子,也不真是那么的刁蛮任,她昨晚跑来找我,我可以看得出来她真的很恋你,我把你脚伤的事告诉她,她本忘记有这回事了。”
“忘了?”单洐哼了声,烙在他⾝上的伤,她大姐小居然说忘就忘!
不,也许该说,从头到尾,她可能本不记得自己曾经犯过什么错,这个错甚至可能伤害一个人的一生。
“是的。”单元笑着点头,目光凝落在孙子的脸上。
“换个角度来想,或许是她欠你的也说不定。当年她伤了你的脚,如今却喜上你,让她陪着你、照顾你,跟你同组家庭、帮你生儿育女,不也好?”
“不,这一点都不好。”单洐沉下脸⾊,板起了脸孔。
一想到昨⽇与易飘飘见面的情况,单洐不仅心情郁闷,还想狠狠地揍人一顿。
他敢说,她刁蛮的本不仅没变,甚至有可能变本加厉。俗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难移,若他真娶了她,不知是谁陪谁、谁照顾谁?
般不好,三天之內,他就会气得将她给狠狠地掐死也说不定。
“为什么?”虽然单元明⽩,感情的事強求不得,但他并不是要他们马上结婚,先往看看也没关系。
“她不是我喜的类型。”他若会娶她,除非太打西方出来。
他的童年有一半以上的记忆中,都有爷爷的存在,因为⽗⺟忙于国美的工作,所以他几乎是让爷爷给带大。以往对于任何事,只要爷爷开口,他一定照办。但,只有这件事,他绝对不从!
“那,你喜什么类型的女孩?”一年四季,也没见他过女友。
或许是脚伤的关系,单洐从没带着女友出现过,单元不希望自己的孙子有自卑感,因为他是那么的优秀。
“我…”单洐一时语塞,脑海中蓦地闪过一个人影,很清晰,虽然他不明⽩为何会记得起她,明明只是一剎那的对视。
但,只要能扫去爷爷要他娶易飘飘的念头,他不介意说出脑中第一个想起的人。
“我喜子立独,不会黏人的女人。”他想,她应该是这样没错,需要养家活口、跑给察警追,不够立独是做不来的。
“还有,她有一张清秀的脸,一双灵动俏⽪的丹凤眼,只是,常常咬着嫰嫰的嘴,看来可怜兮兮。”
“你…阿洐,你谈恋爱了吗?”看他能将一个女人形容得如此清楚,单元猜想。
“我…嗯。”只迟疑了约一秒,单洐点头。
他绝对不是故意说谎,只为了让爷爷打消念头。
单元泛⽩的眉先微微蹙紧,然后霍然舒展开来。“既然你已经有了对象,爷爷是不会勉強你的,有时间的话,将人给带回家里来吃饭,或是约在这儿一同用餐也可以,我想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你喜上她。
至于飘飘那边,我会找时间去跟她说,唉,毕竟感情的事,半点也勉強不得。”
“这…好。”单洐硬着头⽪允下承诺。
找人来一同吃饭!?
开玩笑,他到哪里去找?连她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何况两人只是惊鸿一瞥,连话都没对上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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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洐没想到会再度遇见她,而且是在三个小时之后,不过场面似乎有点紧张。
晚上八点多,上班大楼后方的巷道中,少了⽩天的人嘲,有些许的冷清寂寥。
“喂,不是说好再给我一个星期的时间吗?怎么又来找我⿇烦?”月光无畏地站在几个彪形大汉的面前,一手扠。
看来他们将她调查得很清楚,还到她打工的地方来找她。
“虎哥想见你。”男子撇撇嘴,下颚撇向停在一旁的一部黑⾊BMW房车。
“虎哥?”月光哼了一声。
原来是大哥的大哥想见她?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带着几个小弟到她家来要钱的头头,所以她称他为大哥,而大哥背后的人,当然就是大哥的大哥。
不过,就为了向她索讨那三十五万,连大哥大都出动了,值得吗?
虽然对她这种社会上的小可怜来说,三十五万已是天文数字,但她知晓,对于那些为非作歹的黑道分子来说,三十五万不过是九牛一⽑。
“是的。”男子退开一步,坐在车后座上的人刚好按下电动车窗,一张严酷带有刀疤的脸霎时呈现。
“我叫⻩狮虎。”那男子开口说话,声音响亮。
“⻩师⽗?”一时忍俊不住,月光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剎那间,他那张严酷的脸和深刻的刀疤,再也显示不出丝毫恫吓的效果,何况,她本来就没打算要怕他。
“你笑什么?”⻩狮虎极度不悦,拉开车门下车。
月光看着他不⾼的个头,更是转为哈哈大笑。
原来大哥大竟是长得这副模样,虽然浓眉大眼,但年龄看来比她大不了几岁,⾝⾼不到一六五,充其量不过比她⾼过一咪咪,⾝材更不是什么壮硕型,瘦瘦弱弱的全⾝没有几两重,若要说比较吓人的,就属脸上那道刀疤。
“再笑我就叫人把你给剁了,装到垃圾袋中,直接丢到淡⽔河。”威胁的话,听来半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月光终于止住了笑,轻咳了几声。
“是你自己要说你叫做⻩师⽗的好不好!”⻩师⽗?我还⻩飞鸿ㄌㄟ!但,⻩飞鸿要长得像他这副德,也成不了什么英雄。
“是⻩狮虎。”对方纠正她,还不忘介绍得更仔细些。“⻩⾊的⻩,狮子的狮,老虎的虎。”
“是、是,虎哥,请问你来找我做什么?”败类,只会欺侮她这种毫无反击能力的市井小民的败类。
“阿吾说你很勇敢,面对我几个手下,不颤不畏,所以我来看看你。”果然是与众不同,有胆识,又长得漂亮。
“来看我?”月光哼了声,真想直接翻⽩眼。“我妈欠的赌债,我会想办法还,如果你是想我去你开的那些什么店酒、应召站之类的地方上班,等下辈子我不想当人了,再来说。”
这些人会抱着什么好心眼?还不是只会欺凌像她这种可怜又倒楣的人。
“我不是来找你谈这些,既然阿吾答应要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就是一个星期。”⻩狮虎看着她,眸光很直接也很大胆。
被看得很不自在,月光想赶快闪人。
“既然是这样的话,就是没事喽?既然没事的话,请问,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她还得赶紧工作,钱赚来偿债。否则以这群昅⾎虫钱滚钱、利滚利的情况下,三十五万搞不好很快就成了七十万,或是三百五十万。
“嗯。”应了一声,算是同意放她离开,⻩狮虎转⾝拉开车门,坐回后座。
这个女人真的很不同,不忸怩、有胆识、个直率却不莽撞,而且笑起来还该死的好看,他记住她了。
“阿吾,我们走了。”朝着车窗外一喊,几个大汉很快分别坐上车,车子呼啸地驶出巷子,消失在淡淡的月⾊之中。
月光看着迅速消失的一群人,啐了声。
“真是活见鬼了。”想闪人的是她吧?没想到他们闪得比她快。
不知道他们突然出现在这里做什么?不过…算了,想太多很辛苦而且又伤脑筋,赶快去上班钱赚,才是当务之急。
一转⾝,才走了几步,月光就撞上了一堵人墙。
“对不起!”她着发疼的额角。“你…你是…”抬⾼脖子,眼前男的脸庞让她觉得陌生又带着几分悉感。
单洐没说话。
方才的那一幕,他全看见了。这一刻对于她的印象,不仅止于她看来极为稚气的外貌,又多了分不容人小觑的勇气。
方才那几名彪形大汉,一看就知绝非善类,而她一个小妮子,居然敢单独面对几名大汉,不慌不,这要有何等的勇气啊!
“啊,你是下午,不,是⻩昏的时候,帮我捡⾐服的人。”在眸子即将瞇起成一条线时,月光终于想起了他。
他的长相并不特殊,也没帅到让人走路会跌倒,但月光就是记得他的模样。
应该说他有股特殊的气质,沉稳中带着淡淡的忧愁,冷然中又有隐蔵于眼底的温柔,他绝对不属于光型的人,但也没郁得需要躲在暗夜中。
“你没怎样吧?”
“没事。”她望着他一笑。
“我是指方才。”
“方才?”月光想了下,转脸看看⾝后。“你都看到了?”
“嗯,他们看起来似乎不好应付。”
“是呀。”月光笑笑,但可看出她笑纹里的无奈。“不过,没关系的啦!从小到大,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单洐略瞇起眼来睇着她。
这种事能习惯吗?莫非她的生活圈或是成长背景,与黑道人物有关?
“我的意思是说,他们这种人,只能找我这类没有还击能力的人来欺负。”没去深思他的想法,月光仅是很直接坦率的带过话题。
“他们要胁你吗?”他猜应该是。
“可说是,也可说不是。”如果妈妈不赌钱的话,他们不会找上门,更不可能有所谓的要胁。
“那么…”他看出她脸上微僵的脸⾊,知道她可能有难言之隐。
月光看着他,将差点说出口的话硬生生地呑了回去。
虽然知道他应该是一个和善的人,但也不可能将家里的情况随随便便对人说吧?
于是,她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说。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手腕上的五十元电子表铃声响起,不仅解了突然沉寂的尴尬,更让她有了逃开的好借口。
“对不起,我工作的时间快到了。”若是迟到了,恐怕今夜得很晚才能回家。
“你…还要去上班?”
“是的。”月光对着他又是一笑,挥挥手道再见。“今天真的很谢谢你。”
“再见。”又抬手看了一次表,她转⾝就要往前跑。
“等一下,我还没问你的名字。”眼看着她已跑离了几步,单洐突然想到。
月光转过脸来,时间已迫在眉睫,于是她抬起一手,指指天上的月亮。
“我叫月光。”她大声地喊,同样大声地问;“那你叫什么?”
“单洐。”单洐说出自己的名字,不过不确定她是否有听见,因为她的⾝影已越跑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