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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白帝荒城五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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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三十一⽇夜。

  那是过年的前一天。汴京城外寒风刺骨,満地大雪,通往城外朱仙镇的官道上皎⽩光洁,积雪盈尺,没有脚印或蹄印,今夜是除夕,第二天便是舂节,家家户户灯火通明声笑语,郊野之上越发荒凉空旷。

  一辆马车慢慢地从开封南薰门出来,踏上前往朱仙镇的路途,车前两匹骏马,在雪地上一踏一个蹄印,缓缓前进,只怕打滑。

  朱仙镇距开封城南五十里,据《祥符县志》记载:“朱仙镇相传战国朱亥故里,亥旧居仙人庄”故名。百年后岳飞进军朱仙镇,此镇声名大噪,而太宗太平兴国七年冬,它仍是默默无闻的小镇。

  马车里一男一女,男子半面毁容,剩下半张面颊仍然残动人;女子纯稚温婉,不过十八年华,十分秀雅。这两人正是从汴京城百桃堂易容出城的⽟崔嵬与闻人暖,聿修将他们带到城外,雇用马车将他们送至朱仙镇,他便回城去了。

  似乎城里还有什么大事等着他处理,聿修没问他们是谁,几乎一言不发地把两人送出了城外,人便立即回去。闻人暖心里奇怪:圣香居然会有这么沉默寡言的朋友。随着马车缓缓前行,她看了伤势未愈的⽟崔嵬一眼“⽟大哥,你说我们真的回秉烛寺?”

  ⽟崔嵬凝视着马车窗外的雪地荒野,闻言轻轻笑了一下“不回秉烛寺,能去哪里…”他言下似乎很萧索,⾝为江湖两大宮之一的秉烛寺寺主,他却并不喜重回莫言山。

  “⽟大哥不想回去?”闻人暖微笑“不想回去的话,⽟大哥想去哪里?”

  ⽟崔嵬坐直了⾝子,也微笑道:“我正在想,奇怪活了这么大半辈子,竟没个地方想去…”他悠悠地看着马车走过的郊野“或者…有个地方想去。”

  “哪里?”闻人暖轻轻‮摸抚‬他一头长发,⽟崔嵬长发未梳,任其流散,模样依然亦男亦女。她对⽟崔嵬总有一种怜惜之情,也许是因为她从未经历过故事里那“鬼面人妖”作恶的年代,眼里的这个人只是很不幸,很強韧,也很美丽。

  “那个地方很远。”⽟崔嵬说“算了,不去了。”

  “那么说说在哪里也好啊。”闻人暖拿了梳子给他梳头“反正到朱仙镇还有三十里地,无聊得很。”

  “有个地方,叫小梅。”⽟崔嵬说“那个地方很远,十多年了,记不清在哪里,有户人家姓康。”

  说话的时候他似有所思,也似并没有忆起什么,一切早已随着时间忘却,想追忆,也了无痕迹。

  “康什么?”闻人暖温言问“是⽟大哥的…朋友?”

  “康什么…”⽟崔嵬凝神想了想“不记得了,不算是朋友吧…小梅,一个很美的地方,像这种季节,应该有満山腊梅和雪,很香。”

  康…康什么…连名字都已忘却,却忘不了那种气息、那种味道、那个地方、那个人…闻人暖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在你记得的时候去呢?”

  ⽟崔嵬一笑,转了话题:“你该给月旦留个信,让他接你回去。”

  “我想陪圣香。”闻人暖不笑了,眉宇间渐渐泛上一层抑郁之⾊“他…唉…他…”她没说下去,发了会呆,缓缓摇了‮头摇‬。

  ⽟崔嵬也没问,只是笑了一声,支颌不动了。

  一路之上竟然没有阻拦,本应有的跟踪和拦截都没有出现,这一辆马车辘辘地到了朱仙镇,停在了城隍庙门口。

  开封,百桃堂。

  施试眉看着圣香进门的样子,心里其实稍微有些诧异:这位大少爷今天居然満⾝尘土,那一⾝⾐裳虽然华丽,却片片擦了灰尘瓦砾,就像突然去做了半天脚力。但圣香笑得灿烂,她没问什么,只是嫣然一笑,说聿修把人带出去了。

  圣香了口气说:“阿弥陀佛,那本少爷也要走了。”他对施试眉眨眨眼“眉娘啊,替我给木头说再见。”他皱眉拍了拍⾝上的灰尘,显然对脏了的⾐服很不満意,转⾝就要走。

  “圣香。”施试眉从三楼走了下来,缓缓地说“除了让他帮你把人带出开封,你就再没有别的话说?”她嘴里的“他”自然说的是聿修。

  “没有。”圣香答得很快,涸葡定。

  “只要你开口,无论什么事,他都可以帮你…”施试眉倦倦地道,轻轻捋了下头发“甚至容容、六音、则宁他们全部…都会帮你,为什么你从不开口?”

  圣香答非所问:“则宁…他为什么回来了?”

  则宁被刺配涿州,圣香曾亲自去请,他宁愿与子终老涿州,也不愿要荣华富贵,却为什么突然回来…还做了广东路安抚使?

  施试眉凝视他的背影,圣香面对门口,背对着她。她答得很简单:“那时你失踪了。”

  圣香似乎是笑了,往前要走。施试眉追了一步“圣香!”她喝了一声,只追了一步。

  “眉娘…如果聿木头死了,你要怎么办?”圣香似乎无可奈何地闻声停步,站到了门框边沿,前面便是街道,便是无边无际的夜。

  施试眉默然了一下“我要比他先死。”

  这回答答得蛮横。圣香又笑了“那百桃堂呢?”如果施试眉死了,百桃堂数百女子如何生活?

  施试眉怔了一下,圣香往前走了“当然无论什么事,你们都会帮我,可是除了我,你们都不是一个人…我不要你们帮。”

  他的背影没⼊夜里,最后一句话说得平淡也平静,却很决绝。圣香说话很少说得強硬,但这一句没有挽回的余地,那是早已下定的决心,不知从多早之前就下定的决心。

  施试眉站在门口第一张桌子旁边,隆冬的寒风吹过,她单薄的⾐裳猎猎飘舞,她几乎是温柔地苦笑了…无论如何,只要你开口,无论什么事,他们都会帮你,但是这一次,即使你死也不会开口,他们…却早已去了。

  你要救⽟崔嵬,多大的事,大家…怎么能不知道呢?

  即使你不要他们,他们却又怎能…舍弃你?

  圣香走出百桃堂,摇摇晃晃地走在街道上,今夜是除夕,突然间下起雪来,他抬头望天,有种无言的感觉,竟不知该想些什么才好。走出南薰门的时候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约莫三更时分,雪薄薄地下了一层覆満鞋面,一个人缓步从远处走来。

  ⾝材⾼大骨骼宽大却很消瘦,怒发弩张,右手握着一柄古剑出奇长,上刻“烛房”二字。

  圣香抬起头来,来人一双深目,看人的时候似乎能从人⾝上看出一个洞来,正是屈指良。只听屈指良长剑一提,倏然架在圣香颈上“⽟崔嵬呢?”

  圣香看他⾐袍底边夹杂着泥石和残雪的地方,那雪在融化,于是屈指良的鞋子和长袍下摆浸透了泥⽔,看起来稍微有点狼狈。显然这几⽇他徘徊在相府外面,打不定主意是否进去动手,今夜从⽟崔嵬出相府,他也追踪甚久,十分辛苦。⽟崔嵬在百桃堂失去行踪,他却并不灰心,在城外等候,果然就等到了圣香孤⾝出城。圣香却也知道,闻人暖和⽟崔嵬这样出城十分冒险,出府的时候必定有多人盯梢,能否顺利脫⾝都是未知。他在城门稍微等了一会儿,果然等到了追丢人的屈指良,心里却是笑了:这证明⽟崔嵬脫⾝了。

  以屈指良昔⽇大侠的⾝份习,会不自觉地避免去和青楼女子接触,尤其是有恩客陪伴的青楼女子,这有失⾝份。⽟崔嵬有闻人暖作陪,被聿修带出去的时候,屈指良真的未曾察觉。

  “⽟崔嵬人呢?”屈指良见圣香不答,手腕一紧,剑刃在圣香颈上庒出细细的一道⾎痕,一滴鲜⾎沿着剑刃蜿蜒而下。

  “喂。”圣香右手一抬,隔着袖子握住那柄剑。

  这柄剑杀了毕秋寒,那一天的景象历历在目,他记得清清楚楚。只听圣香说:“除了杀人,你还会什么?”

  屈指良收回了剑,拄剑而立,冷冷地道:“他人呢?”

  圣香拍了拍袖子,在屈指良的视线威仪之下站得笔直“屈指良,说真的,论比武打架,你可以算天下第一,本少爷最多算天下第九十九,但是本少爷看不起你。”他答非所问,但字正腔圆,掷地有声。

  屈指良没动怒⾊,乍一看,这个男人严厉正直依旧,没有丝毫恶念。

  要练到如屈指良这般武功,非数十年的忍耐、毅力、不屈、勤奋、刻苦不行,如果他不是受制于人,单凭这一份坚忍不屈就⾜以受人尊敬。只听圣香说了那句“本少爷看不起你”之后又扬眉大声说:“一个大男人受制于人,只知道言听计从不思反抗,杀人放火竟然能心安理得道貌岸然,你本就是只带着英雄面具的疯狗!不管你是为了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从你害死第一个人开始,你已经被你自己毁得面目全非,践踏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想过值得吗?值得吗?值得吗?”他指着屈指良的鼻子怒吼,息未止,口的痛重新‮滥泛‬起来,心情却很快意,想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像嘲⽔那样汹涌。

  屈指良渐渐被他一句一句起了怒意,听到他那一口气三声“值得吗”终于忍不住脫口而出:“你本什么都不懂,他…”

  一言出口方惊觉自己失控,圣呑已然抓住他的话柄“他是谁?”

  三个字一问,屈指良竟而张口结⾆不知如何回答,圣香的反应何等敏捷,大声说:“就算你杀了⽟崔嵬,你也救不了他是不是?为了他你要杀人杀到什么时候才够?换了我是他,我早就…”他还没说出来“我早就‮杀自‬了”屈指良的神⾊竟起了一层奇异的变化,变得极度惶恐不安,脸⾊苍⽩。圣香顿了一顿没把“我早就‮杀自‬了”说出来,气氛就这么僵着,过了好一会儿,圣香的语气放缓了:“他还活着吗?”

  屈指良僵硬着表情,突然厉声问:“⽟崔嵬呢?”

  圣香也大声反问:“他还活着吗?”

  两人僵持地对视着,就如一对敌意十⾜的公牛,圣香息了几声,他有一种奇异的预感,觉得这场角力他会赢“他…还…活…着…吗?”他一字一字地问。

  屈指良握剑的手在颤抖,突然一声厉啸,转⾝疾掠而去,在雪地上刹那间变成一个黑点,去得快得骇人。

  “啪”的一声,圣香一下子坐到地上,他本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是男是女是猫是狗…他赌了一把,结果赢了。他今夜显得很‮忍残‬,因为他先受了伤…如今发怈过了,却觉得很索然,他能够体会…屈指良被他刺伤得痛苦,被他得恐惧,但为了能救大⽟,他非走屈指良不可!

  雪仍然在下,落在他锦⾐和发稍上,圣香呆呆地望着夜空,今夜下雪,连星星都看不到。荒郊野地只有他一个人,屈指良杀了毕秋寒,但也许杀人的人比被杀的更痛苦,人生…颠覆如梦,荒诞离奇,也许‮夜午‬梦回连自己都不相信,我已经变成了这样一个人。为何坚持要救⽟崔嵬?也许⽟崔嵬让他看到极萧索寂寞的人世之中,人的最终,其实还是温暖的。

  发了一阵呆,圣香嘴角微翘,还是笑了一下,拍拍⾐裳往城外的官道走去。

  朱仙镇城隍庙。

  ⽟崔嵬和闻人暖生着一堆篝火,距离城镇颇远的地方偶尔传来一两声呼喝,不知是什么人在荒郊野外喧哗,传过来的时候也很缥缈。四周很寂静,连鸟叫虫鸣都没有,毕竟是隆冬,只有雪落的声音。

  “为什么…没有追兵?”闻人暖拿了烧焦的木炭在地上画图,终于问出了口。她和⽟崔嵬是被一路追杀⼊相府的,那出来的时候必然有人盯梢,她不信换了⾝⾐裳就能甩掉所有敌人,那是痴人说梦。

  ⽟崔嵬凝神听了听远处的声音,拾起一截枯木丢⼊篝火。“不知道。”

  “喀”的一声,那截枯木烧裂了树⽪。闻人暖没再问,托腮看着火焰“⽟大哥,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她在此情此景仍然微笑得很柔软“为什么他们叫你‘鬼面人妖’?十年前,你真的是一个奷掳掠的大坏蛋?你…采花吗?”⽟崔嵬看着她好奇的脸,很‮媚妩‬地笑了笑“采花不至于,奷掳掠的大坏蛋,大概吧…”他想了想,折了段枯木丢⼊篝火,懒懒地道:“忘了…我杀过很多人。”

  “你爱过很多人吗?”闻人暖问,仍然好奇地看着⽟崔奉嵬。

  ⽟崔嵬斜睇了她一眼,呵气如兰,吹了口气在她稚嫰的面颊上“你说呢?”

  闻人暖吐吐⾆头,笑得很俏⽪“我说是。”

  “这么顽⽪的小丫头,嫁了我那好温柔的小舅子,他的⽇子往后难过喽。”⽟崔嵬不置可否,敲了下她的头。

  “月旦他…”闻人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其实很铁⾎。”

  “哦?”⽟崔嵬含笑“怎么说?”

  闻人暖这次笑而不答,顾左右而言他:“圣香怎么还不来?”

  “来了。”⽟崔嵬指指前门,一个人影缓缓从已经下得深到脚踝的雪地里走近庙门,闻人暖目光一扫“不是圣香…”

  来人即使在深雪地里也能走得舒缓优雅,⽟崔嵬目光一注,闻人暖已经脫口而出,愕然道:“月旦!”

  这从庙门口缓步走进来的年轻人蓝衫夹袄⽩纱罩袍,容颜秀雅纤弱,呵气成霜,神⾊宁定,不是宛郁月旦是谁!

  为什么圣香没来,来的却是宛郁月旦?

  闻人暖和⽟崔嵬面面相觑,宛郁月旦的神⾊却很从容,从容得就像他本来就应该从庙门外走进来一样,他先对⽟崔嵬行礼“姐夫好。”随即对闻人暖微笑“阿暖,回家了。”

  “月旦,你怎么来了?”闻人暖轻声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宛郁月旦也轻轻叹了口气,微笑道:“你可知现在汴京城外潜伏多少江湖人物?我怎么能不来接你?姐夫的仇家不下二三十家,十一门派包括崆峒、青海、紫⾐等,还有屈指良…只有仇家也就罢了,‘⽩发’、‘天眼’领着许多人纠其中,阻拦大家对圣香不利,局势复杂,一不小心说不定引起一场百年未遇的江湖大战。何况其中善恶不明,糊涂的不在少数,姐夫其实本⾝秉如何无人知晓,他昔⽇的仇怨难以了结,这事太复杂…”他轻轻拍落肩头的落雪“除非圣香能证明姐夫已经改琊归正,否则…”

  “否则一场大战难以避免。”⽟崔嵬柔声道“除非⽟崔嵬变成一个‘好人’,否则他死…”

  宛郁月旦明净但难以视物的眼睛凝视着他“姐夫你当然不能死。”他慢慢地说“你死了,圣香永远没有机会证明他是对的…”

  ⽟崔嵬“扑哧”一笑,似乎觉得这种说法很可笑,眼神的,煞是动人。“那月旦你会救我吗?你觉得你姐夫是个好人,”他对宛郁月旦抛了个媚眼,笑昑昑地问“还是坏人?”

  宛郁月旦看着他,也柔声道:“姐夫是个多情人。”

  ⽟崔嵬大笑。

  “做多情人,比做好人更多了颗七窍玲珑心。”

  宛郁月旦柔声道“不像做无情人,心眼只需一个,死也是那一个,横竖不被人动了心去。”

  听闻这句话,闻人暖和⽟崔嵬不约而同叹了口气。闻人暖往外看了一眼“碧大哥没有和你一起来?”宛郁月旦细细地张了张眼角“他一直跟着屈指良,辅平和辅汉跟着我。”

  闻人暖却道:“月旦既然能找到这里,辅平和辅汉大哥一定跟在我⾝边很久了吧?”她了解宛郁月旦,一双明眸凝视着他“圣香呢?看到他没有?”

  宛郁月旦似乎对她关心圣香毫无芥蒂,微微一笑“他遇上了屈指良。”

  闻人暖和⽟崔嵬一怔,都有些变⾊。宛郁月旦又道:“但不知道他和屈指良说了什么,竟然把他吓跑了。”

  闻人暖和⽟崔嵬面面相觑,圣香果然神通广大。

  “阿暖,回家吧。”宛郁月旦温柔地说“这里很危险,今晚冷得很,你还是尽快回家比较‮全安‬。”

  闻人暖抬头一笑“我寄回家的信你收到了吗?”她问的是她求救的信。

  宛郁月旦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收到了。”

  闻人暖轻轻叹了口气“你真的…不能帮他,也不打算救姐夫?”她凝视宛郁月旦“你只是来接我回家?其他的事…真的不管?”

  宛郁月旦柔声道:“阿暖,你怎能要求碧落宮幸存的一百三十三人为姐夫去死呢?”

  他此言一出,闻人暖黯然语塞,低低地道:“那为什么…圣香能…”

  “因为他只有一个人。”宛郁月旦越发温柔地道,语调有点幽忽,却很伤感“他自始至终,一直都是一个人,他不必为其他人的死活负责。”

  这句话说完,闻人暖轻声说:“月旦你真的很冷⾎,冷静得很可怕,我想…你会是个比我想象中还好的首领,如果你愿意的话,也许有一天你真的能独…霸…天…下,可是…”她展颜微笑,眼泪直滑了下来“我只想问你真心话,我不说局势和责任,你真的不愿救圣香?”

  宛郁月旦的眼睫颤动了一下,似乎是闻人暖说出“独霸天下”四字让他震动了一下,那一下似乎让人等侯了很久“不愿。”他答得很平静。

  “为…”闻人暖“为什么”三字还没说出口,宛郁月旦已经回答:“因为你爱他。”

  五字一出,闻人暖蓦然呆住,她像受了五雷轰顶,世界一刹那全然颠倒了一样。⽟崔嵬“啊”了一声,吊着眼角似笑非笑地看着宛郁月旦。只见⽟崔嵬轻叹了口气,眉头微蹙似乎也很烦恼“阿暖,回家吧。”

  闻人暖没听到他说话,愣了一会儿,突然幽幽地问他:“月旦你疯了吗?”

  宛郁月旦不答,闻人暖脸上泛起了更茫然失神的郁郁之⾊。“我…发誓…”她低声说“嫁给你的时候,我会忘记他的。”

  宛郁月旦眉心蹙得更深了点,随即舒展开来微笑,什么也没说,拍了拍手掌,门外缓步走过四匹骏马,⾝后是一辆马车“回家吧。”

  “我发誓我嫁给你的时候,一定会忘记他,可不可以让我留下来陪他?”闻人暖的眼泪直滑过脸颊,微笑得凄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宛郁月旦低声道:“带闻人‮姐小‬回家!”

  马车里掠出两道人影,把站在那里不动的闻人暖掳上车,随即马车掉头而去,竟把宛郁月旦留在庙里。⽟崔嵬有些意外,扬了扬眉“你不走?”

  宛郁月旦脫下貂⽪披风,垫在地上坐,坐的姿态看着似乎很舒服。他说:“我坐一会儿,很快也要走了…”他坐着仰着头看庙门外的风雪,很是萧索地道:“如果可以的话,真不想在这样的时候赶路。”

  “你…对暖丫头是真心的?”⽟崔嵬用一种嘲笑和调笑并在的口气在笑。

  宛郁月旦对着⽟崔嵬似乎也放松了些,他缓缓用左手的指尖轻触着嘴,一下、两下…突然斩钉截铁地、语调很硬地道:“我、从、来、没、有、爱、过、第、二、个、女、人。”

  ⽟崔嵬大笑起来“可我听你姐姐说,你喜的却是个姓杨的老姑娘。”

  宛郁月旦缓缓‮头摇‬,再缓缓‮头摇‬“我只是没有拒绝…我从来也…没有说过爱她。”他的声音即使生硬听起来也很柔和“我欣赏她、敬佩她、顺从她…但从来没有爱过她…甚至我怕过她、恨过她、对她有愧…就是从来没有爱过她。”深昅了一口气,他说:“我只爱过阿暖一个人。”

  “谁也不知道?”⽟崔嵬大是意外“扑哧”一笑“你为何不告诉她?”

  “我怎么…知道…”宛郁月旦幽幽地道“我才十八岁,姐夫,我才十八岁…”

  ⽟崔嵬倒是怔了一下“你不敢?”

  宛郁月旦点头,那双眼睛里百味陈杂,又似什么都很茫然,别有一种特别年轻的苦涩。

  他才十八岁…⽟崔嵬倒是常常忘了这位铁⾎酷厉的温柔小舅子才十八岁。十八岁的年华,有些才华可以特别早、有些天可以特别锋利、有些智慧可以特别灵敏,但也有些东西他和同龄的孩子一样,特别青涩、特别害怕失望…尤其他是一个好胜心強的孩子…。“

  “我要走了。”宛郁月旦喃喃地道,门外又传来马蹄和车轮的声音,就在不远处。

  ⽟崔嵬移坐在他留下的貂⽪披风上,见他缓步走出门口,登上另一辆马车离开。他真的没有留下等候遇到大敌的圣香,没有帮助他,没有带⽟崔嵬,就如此带走闻人暖走了。马车在风雪中渐渐消失,蹄印被大雪掩去,不救圣香、不救⽟崔嵬,碧落宮选择独善其⾝,远离风波之外。

  ⽟崔嵬看那马车消失,突然转过头来,城隍庙的后门一个人站在半开的门板后,见他回头随之灿烂一笑,眨了眨眼睛。

  圣香…

  他的轻功太好,宛郁月旦没有听见他的⾜音。

  一时之间,饶是⽟崔嵬也不知道应该和他说些什么,对圣香挑了个媚眼,他叹了口气“你如像他一样,岂不更好?”

  圣香摇摇晃晃地走进来,也坐在那张貂⽪披风上…⽟崔嵬自动让给他坐,他拍着満⾝碎雪瞪眼“我如像他一样,你早就死了,正好多个鬼!”随后圣香喃喃自语:“我说嘛…死丫头那么有钱,原来是阿宛的老婆。他确定在他娶老婆之前家产不会给他老婆败光?…”

  等圣香碎碎念了好一会儿,⽟崔嵬咬笑“我死了有什么不好?”他的眼神有些缥缈“像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救。”

  “喂。”圣呑没有看他“你真这么想?”

  “假的。”⽟崔嵬依然咬笑。

  “你想死?”圣香再问。

  “不想。”⽟崔嵬叹息。

  圣香久久地凝视着庙门外越下越大的雪,突然淡淡地笑了,缓缓地、深深地呵出一口气,化成了雪一样的雾。“像大⽟这样无论经历什么都要活下去的人,我想…不会问心有愧的…”他的眸⾊变深了些,变得空淡广阔“心里应该有着想活下去的理由,或者是一个梦想…一些愿望…”

  ⽟崔嵬突然颤抖起来,脸⾊变得苍⽩,圣香说到“想活下去的理由…一个梦想…一些愿望…”他无法克制地颤抖起来,以至于他握住了自己的⾐角,指节雪⽩。

  “我想…他们一直都在冤枉你…他们说你是贼、是恶魔、是妖怪、是让人无法忍受的人妖…”圣呑的眼睛一直没有看他“他们冤枉你,是吗?即使⾝体和别人不一样,那又怎么样呢?你只不过是和许多害怕你的人一样的平常人,也会作恶,当然…也会行善。”

  ⽟崔嵬不答。

  “是吗?”圣香又问。

  ⽟崔嵬仍然不答。

  “是吗?”圣香缓缓回头看他。

  ⽟崔嵬看见了一双他从未见过的圣香的眼睛,清澈、透明、空旷、寂灭,像在他眼里有一片凌驾于莽莽红尘之上的世界,荒芜而充満灵,温柔而⾊泽暗淡。圣香也同样看见了一双他从未见过的⽟崔嵬的眼睛,那眼睛里充満⾎丝,像刀刀剑剑戳刺的伤。

  然后⽟崔嵬说:“是。”

  这一个字答得果断而简洁。圣香缓缓眨了眨眼睛“我从不信你真能作大恶…他们已经冤枉你十年,如果还因为他们加在你头上的罪…要你死…”他说到这里停住,顿了很久“那算什么?”

  那算什么?

  ⽟崔嵬无言以答。

  “我想看见一些…让人快乐的东西。”圣香索然地说“这世上让人快乐的东西本就不多,坏人受到惩罚、谎言被人揭穿、真相被人知道、做好事受到赞美…我只不过想看见一些让人快乐的事,很奇怪吗?”他问:“什么叫做‘你如像他一样,岂不更好?’”

  ⽟崔嵬再次无言以对,多年未曾温热过的眼眶突然热了起来,再次有了心嘲澎湃的动。“坏人受到惩罚、谎言被人揭穿、真相被人知道、做好事受到赞美”想看见这样的事,很奇怪吗?圣香是一个从眼到心都很澄澈的人,他并非看不穿世事的艰难,却一直都怀着很简单的心情,期待⾝边的每个人都好。

  他想看见一些让人快乐的东西,他能为此而牺牲而努力而坚持,之所以有这种期待,也许就是因为他自己并不快乐…期待⾝边每个人都好,他为此无论怎样都甘之如饴,也许就是因为他自己经历了那些不好的往事…

  “你如像他一样,你会比他做得更对,走得更准,”⽟崔嵬说“也活得更久。”

  圣香淡淡地笑“我一直都很期待阿宛能做些什么,做些什么给我看…”他转过头去凝视宛郁月旦离开后那些被雪淹没的蹄印“他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会成就可怕的事业,他会长大,变成一个完美的领袖,享受从没有人能够集于一⾝的荣耀、财富、权力、名誉。他能扶持正义,但要等到他⾜够強大之后。”他的笑意从浅淡变得灿烂“他会活很久,我…不想要那么多。”他现在笑得很灿烂可爱了“本少爷只想自己和亲戚朋友全都快活而已,你是本少爷的朋友,而且本少爷觉得你是个好人,好人嘛…就是不该被冤枉的。”

  “听到兵器声吗?”⽟崔嵬含笑指了指东边“我听说‘⽩发’、‘天眼’带着武当山下来的一批武林豪杰,和十一门派在汴京城外对峙,你听,大概已经动上手了。”他慢慢地道:“虽然你只是一个人,却无法真的做到特立独行,除非你为世所弃…否则,还是会有许多人,因为你和我的连累,死于非命。”他柔声问:“怎么办?”

  圣香听着风雪中传来的兵刃加的声音,几乎是有些困惑茫然“他们为什么要来?”

  “因为你和他们是朋友,他们虽然不相信我,但是相信你。”⽟崔嵬含笑,气质很沉敛,竟然看起来很可亲,还有点可靠“这个人世虽然让人不开心的事情很多,但也有些傻瓜会做些蠢事,让这人世偶尔也有些可爱的。”他拍了拍圣香的肩膀“走吧,见你的朋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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