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沧江白日渔樵路
第二天清晨,湖底随光的热炽渐渐升起一层离的绿⾊雾气。那果然是一种瘴,醒来的众人纷纷抢占上风,往山林深处进发。刘的追兵居然并没有找到他们,一路上无惊无险。走了半天,突然看到一条大河,数十人在河边休息,捕鱼喝⽔,休息了约莫一个时辰,河上传来了船舶的声音。
一艘约莫可以乘坐百人的大船缓缓往这边河中驶来,船上四角悬着碧⾊轻容纱布,坠着蝴蝶⽟佩,银质铃铛。风吹来,轻容纱布、⽟佩、铃铛摇曳生姿叮当作响,十分秀雅可爱。
这显然是一艘少女乘坐的船只,而且是哪家名门闺秀出门远行。
河边已有人扬剑求救,那艘船似乎是看见了,缓缓往岸边驶来。
临近才分外觉得那船奢华秀雅,既不盛气凌人,亦不庸俗滑稽,船头站着一位青⾐小婢,好奇地看着岸边狼狈不堪的众人,満脸的疑惑之⾊。金丹道长扬声自报姓名,说是游玩山⽔落难,询问船主人可否搭救。那小婢“扑哧”一笑,似乎觉得这一大群人闹得満⾝污秽灰头土脸,甚是好笑,当下指挥大船靠岸,让众人登船。
这青⾐小婢天真可爱,似乎不通世务,言笑宴宴,只打听“老道长你是哪个道观的、大和尚你怎么留头发”之类的琐事。看着⽟崔嵬似乎有点害怕他的小半边毁去的面容,缩在上玄⾝后偷眼看圣香,又似乎觉得圣香长得玲珑可爱,她很是喜。等一群人都上了船,大船缓缓驶离岸边,⽟崔嵬对着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气度越发温柔,含笑问:“得蒙搭救,不知姑娘芳名?”
青⾐小婢多看了他两眼,似乎看着看着也就忘了他半边脸的恐怖,答道:“我叫唐儿,这是我家姑娘的船,我们正在玩儿。”
众位落难的老江湖面面相觑,都是各觉尴尬,行走江湖多年,竟然被无知少女游玩的船只所救,这位小丫头一派天真,似乎不知何为“世事险恶”仿佛自幼生长在无忧无虑的神仙地方。
“我等可要当面谢过你家姑娘?”⽟崔嵬文质彬彬地行礼,心里却甚是奇怪:这么一艘大船,船上的人没几个,只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算是什么名堂?但看这阵势又不像作伪。
唐儿摇头摇“姑娘生病了在休息。”
金丹道长咳嗽了一声“如此,唐儿姑娘可否搭乘我们到上游大明山?到了大明山我等立即下船,不敢耽误姑娘…行程。”他差点脫口而出“不敢耽误姑娘玩儿”
唐儿却是満不在乎,嘻嘻一笑“我和姑娘也没什么主意,不过到处走走看看,人家说江南的山⽔很美呢,我们从家里出来一路游山玩⽔,的确是和家里不一样。老道长,你们如果肯替姑娘划船,去到哪里都可以。”
“划船?”金丹道长一怔“你这船上没有船夫?”
唐儿点点头“本来是有的,但是几天前我们没钱啦,船夫都跑了,剩下两个老船夫,那是姑娘答应了以后把船送他,他们才留下的。”
众人再度面面相觑,只觉得天下怪事以此为最。
圣香却没听他们打听船主人的来历,径自跑去船尾看河⽔,兴致地看河里的鱼群在船后跟游,突然从口袋里摸了块鹅卵石丢下⽔,吓得鱼群四散逃窜,他在船上窃笑。天下除了圣香,再没有人在逃难的时候还有心情在河滩上捡鹅卵石偷偷塞在⾐袋里。上玄遥遥看见,哭笑不得,突然觉得对这个家伙的担心全属多余,世上再没有人比圣香活得更潇洒快活了。
接着在金丹道长等人的协助下,大船掉转船头,缓缓逆流而上,驶向大明山。
划船这种苦差圣香是杀了头也不做的,在大家划船的划船,打坐的打坐的时候,他打算找小丫头唐儿问问这船上有没地方可以澡洗。他圣香大少爷一天没澡洗可是天大的事,是可忍,孰不可忍!正在他找澡房的时候,突然听见船甲板上有人失声喊:“鳄鱼!”
圣香一怔,一溜烟奔上船头,只见大船划到了一个⽔流稍微平缓的河段,随着大船缓缓驶来,河中间许多褐⾊或黝黑的影子缓缓向大船靠拢。这些影子露出眼睛和鼻子,看起来像鳄鱼,却比寻常鳄鱼大了好几倍,圣香吓了一跳:这些家伙和莫去山庄荷塘里养的那只相差无几,陡然寒⽑直立…莫非,这就是刘放手为之一赌的“追兵”?她明知附近河流鳄鱼成群,所以任凭众人跳⼊暗河,喂鳄鱼去了?
正在他杂七杂八的念头一起涌上来的时候,那些鳄鱼缓缓在大船周围靠拢,耝略地算算,一共十一头之多。唐儿吓得面如土⾊,刚才大船顺⽔而下的时候她连一条鳄鱼都没看见,不想一掉头,落⼊了鳄鱼的圈套。
河⽔缓缓漫过鳄鱼的鼻子,这些鳄鱼⾝长都在三丈以上,嘴巴尖细长约三尺,獠牙错,观之十分可怖。随着鳄鱼的近,船头上一片寂静,死一般寂静之后不久,突然“砰”的一声,船⾝猛地一摇晃,却是一条鳄鱼一甩头撞了船⾝一下,那一撞差点没把船底撞出一个洞来。众人相顾骇然,不知如何应付。⽟崔嵬眉头一蹙:他的飞刀已经用完,要再杀鳄鱼可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正在这相持的时候,河里突然跃起一条大鱼,一条鳄鱼一张嘴“啪”的一声若无其事地把鱼呑下去。随着这一呑,鳄鱼群騒动起来,先有一条大鳄鱼张开大嘴,张嘴晒了会太,突然“啪”的一声冲起五尺来⾼,硬生生咬下了船头挂着的渔网。这一头刚刚下落“哗啦”一声竟有另一头大鳄鱼冲上六尺,咬住船侧的桨杆架子,一步一步爬了上来。
船头众人情不自噤地后退一步,⽟崔嵬挥手一记“独不见”劈空出手,掌力击在鳄鱼头上,鳄鱼顿了一下,居然毫发无损,再一步爬上了甲板。众人骇然变⾊:⽟崔嵬这一击能伤及蒲世东,居然伤不了鳄鱼分毫!随着一头大鳄鱼爬上甲板,船⾝受着数头大鳄鱼的不断冲击,喀喀作响,突然“哗啦”一声⽔声,另一头⾝长四丈的鳄鱼:中上船头,由于两头鳄鱼极其沉重,整艘大船往下沉了两尺,堪堪处在众多鳄鱼大口之间。
此时大船离岸边也有七八丈之遥,要上岸逃生大家却都已没了那分气力。圣香悄然站到⽟崔嵬⾝后,低声说:“我们拉绳子搭桥逃命。”⽟崔嵬悄悄柔声低叹:“那危险得很,我舍不得。”
圣香瞪眼“本少爷还舍不得自己喂鳄鱼,帮我打绳子!”
⽟崔嵬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就在那两条大鳄鱼爬近一步的时候,⽟崔嵬和圣香扯下船上四角扎的轻容纱布、⽟佩绳索等等,快速结成一条长绳。
把绳子的一端绑在桅杆上,圣香拿着绳头一下纵⾝到上玄⾝前,叱道:“上玄!”
上玄应声把圣香整个从船头掷了出去,圣香一层⾝法纵⾝飞掠如展翅的燕,借力横渡八丈宽的河流,
堪堪落在了对岸第一棵大树上。落下之时树头枝叶竟只是下沉、一晃,随即静止,几乎悄无声息。船头这边不噤喝彩,圣香轻功之佳让众人全然忘了大鳄鱼在旁。圣香随即扯着绳头打结,正当他忙着打结的时候,两头大鳄鱼张开大口,猛然往人群里一窜,一重禅师口宣佛号,双袖齐扬,把大鳄鱼挡在三步之外。
圣香绳索结好,⽟崔嵬喝道:“大家过河!”随着他的振声疾喝,三条人影纷纷上绳,快速横渡河面,掠向岸边大树。但大鳄鱼似乎也知道众人要逃,看准一人缓缓爬去,突然前冲,那人猝不及防,被一撞跌⼊河中。⽟崔嵬警觉一抓,救之不及,只见人在河⽔中没顶,随即再不浮起。众人为之胆寒,纷纷上绳逃命,上玄抓着武功全失的人过河,来来回回送了几人过去,⽟崔嵬仍在船头,那大鳄鱼走近一步,他就劈出一掌。
僵持片刻,船上众人已纷纷到了岸边树上,船头只剩下⽟崔嵬和上玄两人。上玄抓起那位唐儿上绳而去,眼看着⽟崔嵬也要上绳,唐儿挣扎着大喊大叫:“我家姑娘还在房里!”
眼看大船已残破不堪的样子,⽟崔嵬闻声往船舱里走去,片刻之后他人影一晃,怀抱着一位淡⻩⾐裳的少女从船舱出来。陡然眼前一黑,一头大鳄鱼把他堵在舱口,一双小眼睛对着他。
那一刻⽟崔嵬全⾝发寒,他清晰地感觉到,这是一种狩猎的眼神!
它沉、嘲、冰冷、步态丑陋,它在转动不知名的念头,理智而冷静地判断和分析着。
⽟崔嵬退了一步,他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救手里这位少女,然后打算把她丢向大鳄鱼嘴里,用以逃生。
岸边树上的人清清楚楚看见他被鳄鱼堵在舱里,船在下沉,更多的鳄鱼爬上了船头,纷纷挤向舱口。
唐儿惊惶失措,抓着上玄的⾐袖摇晃“我家姑娘…我家姑娘…”
上玄放下唐儿,刚刚作势要起⾝,突然那边船⾝剧烈摇晃下沉,又一条大鳄鱼爬上船头,船头下沉船尾翘起,眼看就要沉没。那系在桅杆上的绳索因为桅杆倾斜脫开,树头众人纷纷失⾊,正在大家变⾊惊呼之际“呼‘’的一声人影一闪,有人在河面大鳄鱼背上一点,一跃而上船头。此人去势疾若闪电,却飘然如风吹片羽,往桅杆杆头一站,⾐袂飘飘。
这冒险踏着鳄鱼跃上船头的人正是圣香,上玄脸⾊一变:圣香轻功⾝法甚好,但是⾚手空拳要如何面对七八条大鳄鱼?又何况这家伙天生博爱得很,二十多年来别说鳄鱼,连蚂蚁也没踩死过一只。但是绳索已断,他又不能像圣香一样踏鳄渡河,除了大叫一声“圣香”空余心急如焚,眉深如锁。
⽟崔嵬微微一怔,圣香果然…他知道圣香聪明,但却不信如此聪明的人仍然保持着如此纯粹的心境…分明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分明早就看穿他时时都有杀别人保自⾝的心,为什么还能不假思索地冲过来救人?这孩子…信善,他不信大善,他信小善,所以圣香不分大是大非,所以他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相信:这样的大⽟也许真的会是个大侠。⽟崔嵬不否认自己觉得圣香这种心境很可笑,但是就在他看见圣香踏鳄渡河的一瞬间,他的眼眶真的热了一下…
这是第一次,第一次在他⾝处险境的时候有人真心实意地来救他,不是为了美⾊,不是想要权力,不是为了利用,而只是想救他而已。
就在他一怔之间,舱门口那头大鳄鱼突然张嘴冲了过来,⽟崔嵬本能地往后退,突然脚下碰到一个软软的东西。他反应敏捷,一跃而起落到房间另一边,果然⾝后一条大鳄鱼从后舱门爬⼊,与前门的那条鳄鱼把他到了房间的一角。
圣香从桅杆往下看,甲板上爬満了鳄鱼,看得他⽑骨悚然,大喊大叫:“大⽟你还活着吗?”
⽟崔嵬在舱里轻笑“还活着。”
圣香精神一振“你能不能从里面出来?”
⽟崔嵬看着爬到他面前不⾜一尺的两条鳄鱼,考虑着“也许可以。”
圣香说:“你出来,我把它们都赶下河去,然后咱们划船靠岸。”
⽟崔嵬“嘿”了一声,要把这些大家伙都赶下河去谈何容易,除非…只听船外“扑通”一声,有人跳河的声音,同时岸边众人惊呼起来:“圣香!”他陡然⾊变,圣香真的跳下河去了?为了引开这些鳄鱼?刹那间他的目光转为酷厉,一条大鳄鱼“呵”的一声瞬间张开大口咬他手臂,⽟崔嵬一声冷笑把怀里的⻩⾐少女往桌上一抛,左手闪电般抓住鳄鱼上颚,右手抵住下颚,拼起全⾝功力用力一张“喀啦”一声,那头大鳄鱼被他从中撕裂,⾎流満地,痛苦挣扎翻滚。另一只大鳄鱼见状退缩了一下,⽟崔嵬抱起那⻩⾐少女冲出舱口,只见甲板上的鳄鱼只剩一只,其余的都跟着圣香跳下⽔去了。⽟崔嵬一脚踢下那只鳄鱼,撑起长竿一点,船只在他腕力之下向岸边靠去。
放眼望去,河里鳄鱼处处,却不知圣香人在哪里。
“圣香人呢?”他不等船靠岸,抱着少女一跃上岸。
上玄脸⾊苍⽩,摇了头摇。
金丹道长低声道:“自从他跳下去,就不见人影,只怕…”他一句话没说完,上玄已纵⾝跳⼊河里“扑通”一声,也跃⼊鳄鱼群中了。
⽟崔嵬人在岸边,回首看着上玄跳⼊大河,那理所当然的一跳仿佛重现了圣香那一掠而来,突然心头起了一阵动。他已太多年没感受过如此心嘲澎湃的滋味,加上刚才力撕巨鳄,陡然觉得全⾝发软,晃了一晃,手里的⻩⾐少女差点跌落在地上。树上众人纷纷跳下大树,关心地向他奔来。就在大家心头都松动的时候“哗啦”一声⽔响,河边⽔里突然冒起一头庞然大鳄鱼,张口约莫有一人来⾼,带着淋漓的⽔花往脫力的⽟崔嵬⾝上咬去。
⽟崔嵬骇然转⾝,利齿在前,他实在已经无力招架,惟一能做的是把怀里的少女往奔来的人群掷去。他睁大眼睛看自己这一辈子的结果:想过死在女人怀里、想过死在烂泥堆里、想过死在某位侠客的刀剑之下、想过称霸秉烛寺到老、想过被叛徒出卖、想过死在李陵宴手下,想过各种各样的结局,就是从来没想过他会死在鳄鱼嘴里。
这难道就是…报应?他心头只觉得诧异,并不觉得怨恨,甚至嘴角带起了一丝微笑,含笑对上鳄鱼的利齿。
“大⽟你疯了?”⾝边骤然乍起一声轻叱,一个人几乎跟着大鳄鱼从⽔里“哗啦”冒起,猛然扑过来推倒不躲不闪的⽟崔嵬,抓着他险之又险地痹篇鳄鱼那临空一咬,滚过几尺外。两个人惊魂未定地看着那大鳄鱼一咬落空,缓缓退回河里。
⽟崔嵬脸⾊苍⽩,一双眼睛近乎失神地看着圣呑。他本没看那差点吃了他的鳄鱼,他只是睁大眼睛看圣香,就像见了鬼一样。圣香按着口息“你⼲吗不躲?”
⽟崔嵬突然回过神来,一把推开圣香,近乎有些老羞成怒“谁让你救我…”
圣香一手撑地,河⽔顺着他锦绣的⾐袖浸了沙土,他才像见了鬼一样回瞪⽟崔嵬“你又没通知我说你要杀自,否则我当然不会救你…咳咳…”他咳嗽起来,咕哝了一声“而且…”
⽟崔嵬反问:“而且?”
“而且…我救不了第一个,至少不想有第二个。”圣香用⾐袖掩口咳嗽,咳了好一阵…他刚才呛到⽔了。
第一个?谁?⽟崔嵬缓缓站起来看着已经赶来的人群,突然问:“你在说…毕秋寒?”
圣香脸⾊苍⽩,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正在这时,上玄也从河中起来,鳄鱼在河里却不大咬人,也许感觉到这群人不好对付,缓缓退去。
“圣香,圣香…”上玄淋淋地奔到圣香⾝边,脸⾊竟然有些惊恐“你…你没事吧?”
圣香有气无力地往他⾝上靠,微微闭上眼睛推了他一下,低声说:“你去找…岐…来救我…”
上玄一把抓住他的手,圣香的手无力地下滑,众人脸⾊大变“圣香!”
等圣香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张婉约温柔的少女面孔,那少女长发披肩不梳发髻,一⾝淡⻩⾐裳,十分秀雅祥和的模样。她和刘都长得纤秀,但她有股淡淡的稚气,看起来分外安然,没有丝毫略侵感。
看见圣香睁开眼睛,⻩⾐少女笑了,说话都很温柔,声如其人“不要动。”
圣香大感趣兴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喃喃自语:“我听说江湖大侠受重伤以后醒来都是会看见美女的,传说果然是真的,阿弥陀佛…”
⻩⾐少女“扑哧”一笑“我可不是会救英雄好汉的江湖侠女,我是被你救出来的落难女子。”她指了指⾝边的小丫头“不记得了吗?她是唐儿,我是唐儿的姐小。”
圣香恍然“原来你就是躺在船里差点害死大⽟和本少爷的那个死丫头!”
唐儿却有些不満了“我家姑娘…”她一句话没说完,⻩⾐少女在她肩上轻轻敲了一下“不许对圣香少爷无礼。”
唐儿有些委屈“本来姑娘就是…”
“上玄…上玄啊…”圣香突然大叫起来。
坐在一边的上玄吓了一跳,陡然赶了过来“怎么了?”
圣香如愿以偿地看到他紧张的表情,笑昑昑地指了指⻩⾐少女“她是谁?”
上玄一滞,圣香胡闹捣蛋整人的脾气死也不改“这位姑娘复姓闻人,单名一个暖字。”
“闻人暖?”圣香对⻩⾐少女吐了吐⾆头“死丫头!”
唐儿一脸愤愤不平,闻人暖却不以为忤,也对圣香小小地吐了吐⾆头。
这时其实距离圣香力竭昏厥之后不久,众人撤离了河岸,清理了一片草地,搭了几个窝棚,圣香就躺在其中一个芭蕉叶窝棚之下。⻩⾐少女闻人暖按住圣香不让他动,手指按到他口一个地方,再按到另一个地方,沉昑了起来。
上玄有些紧张“闻人姑娘,圣香他…”
闻人暖笑得十分温暖祥和“我也不是大夫,只是他心口这里的⾎不是从这里流出来,而是从这里…”她的手指从圣香口左边一个地方移到右边另一个地方“这里流⼊⾝体,太累了就会昏倒的。”
圣香怔了一下,睁大眼睛看着闻人暖,却见她的手指点在自己口。“而我的⾎也不是从这里出来,”她点向肺脉“而是从这里出来。”
上玄轻咳了一声“圣香,闻人姑娘也是心脉不好,她⾝上还有些葯,你也吃一点吧?”
圣香瞪大眼睛“话可以说,饭不能吃,饭都不能吃,那葯当然就更…”看着上玄渐渐变冷的脸⾊,他算算现在自己处于劣势,咕哝了一声没说下去。
闻人暖将一枚葯丸放在圣香眼前,圣香乖乖吃了下去,闻人暖看着他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觉得他很好笑,这么大的人了还怕吃葯,而且似乎对需要吃葯十分不満的样子。
上玄凝视着圣香,一直到看到他脸⾊变得好些才转⾝走开。圣香看着闻人暖,闻人暖看着圣香,突然两人相视一笑,都笑得十分愉快。唐儿満腹疑惑地看着她家姑娘,姑娘的病按公子说,那可是会死的。公子放手让姑娘出来游山玩⽔,是因为大夫说姑娘活不过几个月了。圣香少爷如果和姑娘是一样的病,那岂不是也…也是会病死的…那…那…有什么好笑的?
“再躺半个时辰,然后喝一点鱼汤,到晚上大概就没事了。”闻人暖微笑着说,说着站了起来“唐儿,我们到那边采菇蘑。”
“姑娘啊,那里哪有什么菇蘑?就算采了菇蘑怎么知道有没有毒啊?要是有毒,公子岂不是要剥了我的⽪…也不好端端坐着…”唐儿一边埋怨一边跟着闻人暖往树林那边走。
圣香半坐起来看闻人暖慢慢走开的背影,展颜一笑,左心口的⾎由肺脉流出,随时都可能死掉的丫头啊。这时有人走到他⾝边,圣香一抬头,笑昑昑地看着金丹道长关切地看着他。
“施主…”金丹道长开口。
“停!”圣香打住,斩钉截铁地道“本少爷叫圣香,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金丹道长只得轻咳一声,改口:“圣香,⾝体可好些了?”
圣香笑眯眯地看着他“好了。”说着他伸了个懒,跳起⾝来的时候看见⽟崔嵬一个人坐在⾼⾼的树梢上,不知道想些什么,伸手招呼:“大⽟,本少爷起了,走啦走啦。”
⽟崔嵬回过神来,目光有些奇异,幽幽地说:“翻过这两座山就是大明山了,真快。”
圣香招手笑“快下来,本少爷有件好事告诉你。”
⽟崔嵬含笑下来,风度翩翩“什么事?”
圣香悄声说:“等咱们到了苍梧,本少爷送你一件翠鸟⽑儿织锦裙,穿出来吓死这些老狐狸。”
他这一倾⾝,虽然是満⾝泥土青草的味道,⽟崔嵬还能从他⾝上闻到深蒂固的淡淡糕点甜香,可以想象这位少爷平⽇的奢侈生活。他仰天大笑“只要你送我,难道我还不敢穿?”
“啪”的一声,圣香把淋淋的折扇打开,挥着糊成一团的一行墨渍,他笑眯眯地一折扇敲在⽟崔嵬肩头“就这么说定了,本少爷是你救命恩人,滴⽔之恩就要涌泉相报,救命之恩天下最大,所以以后本少爷要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不得有意见。”
旁人只见他俩嘀嘀咕咕,⽟崔嵬一声长笑,圣香満脸得意,怎知是在商量这种好事,不免都是一肚子好奇。经过鳄鱼河一段的惊险,大家对圣香油然生一股敬佩之意,临危不惧舍⾝救人,这位少爷公子的确有让人倾心的地方,然而⽟崔嵬涉险救人也让大家十分倾慕。原本不大服气的一些老人渐渐被这些年轻人感染,开始对⽟崔嵬的领袖地位有些心服,微微点头。
闻人暖看圣香精力旺盛地拉着⽟崔嵬嘀嘀咕咕的⾝影,摇了头摇。这位少爷真是…让她佩服得很。托腮看着圣香的背影,她和唐儿遥遥坐在距离人群几丈外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众人,嘴角带着温暖的微笑。
众人再休息了一会儿,缓缓往北走,到了天⾊渐暗的时候已经翻过两座大山,到了大明山底。这个时候姜臣明的残兵已经退去多⽇,众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祭⾎会风流云散,李夫人落⼊姜臣明之手,李侍御落⼊宛郁月旦之手,已然一败涂地。但⽟崔嵬含笑望着山顶,祭⾎会的确已经不复存在,但是冷琢⽟人呢?唐天书和他庞大的宝蔵又在何处?
在山下农户家中借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各位老人就要四散离去,回家的回家,回门派的回门派,隐居的隐居。圣香一重返人间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澡洗,关起门来快快乐乐地泡热⽔。
⽟崔嵬已经洗过澡,从当地汉人那里买来了大批⾐裳,供牢狱逃生的众人穿着。他自己穿了⾝半旧的淡蓝长衫,一头乌发直垂下背,犹自滴着⽔珠。
上玄也已经换了⾐裳,看了⽟崔嵬一眼。他自然不会忘记初见此人的时候,他也是这么一⾝新浴的清香,长发披散,睡袍飞扬,手里一柄团扇,眉目之间软⽟温香含情脉脉,仿若一朵娇花。而现在看来,容颜依旧丽,那股香气和含情媚态却已经淡得多了,隐约透出一丝拔之气,只是眉宇间若有所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人一路上已经改变很多,算是圣香的功劳吗?
上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救出来的老人们换了⾐服,用了餐,休息了一阵以后个个看起来神采奕奕。他虽然不喜这些老江湖,大家也都对他无甚好感,但他的心境却随着众人一步一步走出险境变得温暖起来。
有人在吹箫,闻人暖手持竹箫遥遥坐在远处的山石上吹奏,一曲《金缕曲》,曲调婉转优雅,让疲惫的众人感受到了一分软语温情的慰藉。这位小姑娘不知道是哪里出⾝,跟着一大群江湖人物不惊不诧,还似乎乐在其中。
夜一平静无事地过去,第二天早上农家的山呜叫,天亮了。
突然村外起了一阵喧哗之声,有十来个人骂骂咧咧地走进农家,当头一人肚如酒瓮头似酒瓮的盖,腆肚站在村口空地上叫:“快都给我起来!大爷听说这里收容了许多可疑人,恐怕是几天前叛军的遗,把人给我统统出来,否则大爷把你们统统当遗抓起来!”此人却是当地的县尉,姓石,名大头,带了几名弓手出来巡视,听闻这里有大批可疑人物,又多是老头,便大摇大摆地过来了。
村里的保头连忙赶出来接,解释说是误⼊山林的老人,在这里休息。这位县尉石大人常常到村里抓乡兵,村里本来壮丁就稀少,经过几次征兵,村里田地荒芜无人打理,年轻人全充了乡兵,为了买当乡兵的弓箭还要卖粮,村里已饿死了两个老人。这位保头对这位石大人恨在心底怕在心头,只是无可奈何。
“哪有这许多老头都误⼊山林?你们这座山里难道还有宝?肯定是贼!”石大头懒洋洋地说“快把人给我叫出来,本官要带回县衙好好拷问。”
正当他呼喝叫唤之际,突然听远处有人冷冷地说:“大宋国法钦定,不⾜千户之乡,只得弓手十人,且县尉外出不得带离弓手十中之三。这位石大人⾝后十二人,可见这不⾜千人的红⽔县至少有弓手四十。石大人,你可知多纳弓手作威作福,一则违法滥权,二则多支国库钱粮,三则扰民生事,条条都是大罪吗?”
石大头一呆,这开口之人远在十丈之外,说话却清晰如在耳边,条条说中他的痛脚,一呆之后继而大怒“谁在那里胡说八道?本官清正廉明,骁勇善战,红⽔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刁民给我拿下!”
开口说话的自是上玄,石大头手下的弓手顿时弯弓搭箭团团将他围住,上玄负手站在圈中,只当围住他的人是山⽔草木,他完全不放在眼里。石大头正想下令放箭,突然⾝后有人喝道:“且慢!”
这喝止的声音语调有些怪异,却不失雍容风度,上玄倏地一怔,蓦然回⾝,只见树林中缓步走出一个人,来人布⾐⽩履,浑⾝上下分分寸寸透的全是文雅淡定之气,半张脸上“刺配”字样清晰可见!
“则宁!”上玄脫口惊呼,来人是当朝秦王爷之子,曾犯大罪被皇上刺配涿州,三年之后获大赦坚持不返的则宁!他怎么会在这里?
则宁显然也有些惊讶,自从听说上玄离京、燕王爷自尽之后他就没再听过上玄的消息。这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好,此刻异地相逢,却是一官一寇,面面相觑,竟不知从何说起。怔了一会儿,上玄才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传闻此地出现大批北汉残军。”则宁手掌一起,指间挂着一块虎型⽟佩“叛军作,死伤三百余人。”
上玄眼见虎符,陡然冷笑了一声“失敬、失敬,原来你终于肯回来,皇上立刻委了你当广东路安抚使,到这里镇庒叛军来了。”他傲然退了一步,一摔袖子“我本是逆臣之后,你要抓就抓,我不在乎,只是你就依靠这种官抓人…几年不见,则宁你的手腕气度未免败落得让人聇笑。”
“我并未说你是叛军。”则宁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他看人的时候一贯清贵,能把人从里到外看得清清楚楚“你几时听到我说要抓人了?”
他这么淡淡一问,上玄顿时语塞,石大人却急了起来“赵大人,这群人照我说肯定是叛军!把他们抓起来好好拷问就能知道大批叛军的下落…”
则宁仍是淡淡一句话堵住石大头的嘴:“你也几时听到我说要抓人了?”
石大头顿时张口结⾆,远处“哇”的一声笑,一个人奔了过来往则宁⾝上扑去“好多年不见,枉费我以前跑到涿州去叫你回来,你居然…升、官、了!”
则宁猝不及防被圣香一把抱住…他的武功在几年前一件大事中自行废去,此刻他是没有半点武功的,圣香飞⾝来抱他还真的躲不开。圣香一抱成功,笑眯眯地看着则宁的脸“你回来⼲什么?”
则宁一甩袖技巧地推开章鱼似的圣香“丞相怎能让你出江湖胡闹!早点回家去,丞相听说你在大明山失踪,已经忧心成病。”
圣香频频点头“我这就回家、立刻回家!对了对了,你是不是来找叛军?”他神秘兮兮地对着则宁勾勾手指“我告诉你一件好事。”
则宁反而淡淡退了一步“什么事?”
“我又不会吃了你!”圣香眉开眼笑“那,你先答应我一件事,我就把好事告诉你。”
则宁不答,他不答圣香就当他默认,兴致地说:“送我一匹涿州的大马,好不好?我要一匹北方大马,爹不肯让我骑马…”
圣香还没说完,则宁打断他:“不可能的。”
圣香顿时怈气,不甘心地扯着则宁的⾐袖“为什么?”
“我不许。”树林中有人沉声说。
圣香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回头看树林里有人坐在一匹他羡慕的“⾼头大马”上,从树林里慢慢走出来。此人目光端正,眉宇开阔,肤⾊黝黑,却是赵普第二子赵祥。
“二哥…”圣香的声势居然弱了,轻轻地叫了一声。
赵祥点了点头“跟我回家!”
圣香睁大眼睛看着上玄,再看着则宁,最后直视赵祥的眼睛,过了一会儿低下头来“哦…”则宁是来探查大明山叛军真相,而赵祥却是赵普千里传书招来…要把圣香找回家去的令使。毕秋寒已死,不会再查先皇秘史,圣香的任务已经完成。至于江湖风云变化,究竟是哪家天下已全然不关圣香的事,赵普要他回家!
江湖事千头万绪,⾝后老人会掀起怎样的江湖风浪谁也不知道,李陵宴和刘又将会怎么行动?但赵祥在此,这一切突然已和圣香全然无关了。关于“北方大马”的笑容突然消失,则宁凝视着突然呆住的圣香,不知为何,失神的圣香给人一种虚幻的错觉,又过了一会儿,圣香轻轻地说:“大明山后,⾼山环绕的盆地有莫去山庄,我猜那是南汉刘氏的老巢…则宁你…给你了。”他没再说什么,也没提起他刚才兴⾼采烈強要的条件,低头站在赵祥面前,像做错事的孩子。
则宁点了点头,圣香突然又说:“这里的老人都不是坏人。”
则宁又点了点头“回家去吧,丞相和容隐都在等你。”
圣香往前走了一步,突然又回头“不要难为他们。”
则宁淡淡地道:“我是那样的人?”
圣香语塞,最后淡淡一笑“我走了。”
他和赵祥同乘一匹马,赵祥一提马缰,那匹马带着圣香,奔回奢华灿烂的红尘中去。
上玄凝视着则宁“你何苦他回去?这里的事他还没有做完,他的心还在这里。”
则宁同样凝视着上玄“我只知道这里很危险,既然祭⾎会已毁,北汉叛军也避起了风头,他最好回家。”
上玄冷冷地看着他“他的事还没有做完。”
“我会替他做。”则宁淡淡地答,接着说“你最好也回去,这里的事现在由我做,你也回家。”
上玄顿了一下,则宁眼⾊淡定地看天,久久也不发一言。
过了一会儿上玄掉头就走。
则宁在半个时辰后清点了暂住村里的老人名号,打听莫去山庄的所在。他对这些人究竟是什么风云人物丝毫不感趣兴,一律按照一人十两银子打发回家。
⽟崔嵬却在第二天一早,则宁还没有到的时候就已经离去,房里空空无人。到询问闻人暖主婢的时候,她回答她家住洛⽔,家主人姓宛郁,她的未婚夫婿叫宛郁月旦。
一时轰轰烈烈的相聚,就这样索然寥落地分手,各人步上各人的路途。
圣香可以面对天下人笑,惟一不能面对的也许就是两位因为他而怒走天涯的哥哥。赵普是对他太偏心了,偏心得赵祥十几年来没有进过家门一步,他始终没有原谅赵普。即使这次他听令来找圣香回家,他也没有对圣香有半点温和的表情,一派公事公办的威严肃穆。
所以赵祥叫他“回家”圣香立刻就上马回家,一句话不敢多说。
马匹奔驰,从莽莽大山,奔向远在数千里外的汴京城。
(第二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