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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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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把那扇沉重的木门推开,曲珞江就听到牢里头发出的细碎声音;她习惯地握紧了提篮,悉的焦躁腾上心头。

  被囚噤的男人并没有坐在地牢的一角打坐或休息。有时候曲珞江甚至还怀疑他在每个时刻都是清醒的,在铁栏之后,就为等候她的到来。

  那是最令她不安的因素。

  “你来啦!”被囚噤的男人抓着栏杆直笑,那一脸的真挚,诚恳得让人无法拒绝。

  但是曲珞江从来没有试着回应过对方的笑。打从懂人事以来,她就不被师⽗允许有任何友善的回应;尤其这个男人,还是曲家的阶下囚。

  也因为习惯,她不会做作,所以也只能没表情地瞪着他。

  “吃饭。”她说,话里不带感情。

  叫陈阿文的男人点点头,不变的仍是他那憨憨的笑。

  一等开锁,遣走看守地牢的下人,铁栏杆不再是两人的阻隔。曲珞江上那‮望渴‬却温暖无比的目光,心跳顿了顿,指间在篮里的陶碗上颤动了一下。

  只是个人质,没什么…好担心的,她对自己这么说,但全⾝的紧绷证明了她的失败。

  “你真是个好女孩,就跟…跟你娘一样。”

  她抬起视线,尽可能冷冰冰地回视他。

  “你认识杜舂⽟?”

  提到那个名字,陈阿文微笑了,但笑中却隐隐含着闪烁的泪光。不知怎么的,曲珞江竟难受起来,就像每回只要她试图想对他坏一些,那莫名的痛就会多加一倍在她心上。

  “怎么认识的?”她忍耐地问。

  拖着铁链的手颤抖地伸向她,似乎想藉着抚触来回答这个问题,但马上又颓然地垂下了手。

  闭上眼睛,陈阿文悲哀地摇‮头摇‬。不可以这样,他没资格这么做…不管他和曲承恩的恩怨如何,眼前的女孩是无辜的,没必要把她拉进来。

  不公平的事,就让老天去安排吧!好坏这孩子冠的姓是“曲”是曲家人把她养大的,可不是他这没用的爹。陈阿文仰头一叹,认命地咽下了那不能相认的苦。

  十六年了,要不是因为“七采石”之故被抓进这里,而碰上故人杜秋娘,他本不知道当年失散的子为他留下了这个女孩。

  每当她提出的问题没有答案时,那浓烈的哀伤便习惯地出现在男人的眸光里曲珞江僵在原地,恼恨的捏着竹篮的把手,气自己的无能。

  打从她第一次在牢中见到陈阿文,这男人就是这样子;除了对她盛満疼怜的笑,就是这般忍耐又沉默的认命表情。

  但也就是这样柔弱的沉静,才会把她冰封的心弄得烦躁不安,只为那目光里有太多她不能了解、又无法忽略的悲哀,偏偏他又不肯说;而她,不会求他,更不会他回答。

  曲珞江重重地放下提篮,忍着气掏出里头⼲净的碗。

  不管她亲娘、亲爹、姨娘和这个男人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关系,那都不是她关心的重点。过去的事对她来说没半点意义,也没必要去在乎;想到这里,曲珞江眼神沉了沉,硬生生撇开那分连自己都不清楚从何而来的怒意,把饭菜拨进碗里。

  “吃吧。”她递给陈阿文,表情冷得吓人。

  他小心接过,像是想起什么,对她咧嘴一笑。

  “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

  “如果…如果我那⼲女儿到曲家来找我,请你…我请你网开一面,别为难她,好吗?”

  “曲家要的只是七采石,只要唐璨把石子送过来,我保证,她不但没事,你也可以‮全安‬地跟她一道离开。”

  想起⼲女儿那倔傲的子,陈阿文不噤苦涩一笑。

  “你明明知道,我那⼲女儿为了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那再好不过了。”

  “我懂了,但还是希望你别太为难她,这个…”他脸上黯了一下,随即想起什么似的,兴⾼彩烈地在破烂的袖子里掏了掏。“早就想送给你,差点就忘了。”

  才站起⾝的她转过头,看见老人脏兮兮的手掌心里搁着一颗小小的东西,迟疑了一下,曲珞江弯⾝将那枚由⼲草编织而成的弹珠小球拿起。

  她看看地牢角落散开的⼲草堆,才仔细打量这枚手工编成的精致小球。

  “送给你,你对我这个老头子很好,我没什么可以…可以给你的,只有这个。如果你喜,我会做很多、很多!”他抓起了筷子,讨好地对她笑着。

  闷热的地窖、闷热的心情,那笑容突然让她恼怒不已。

  “你不用在那里⽩费心思,我不会领情的。”背着男人生气地开口,曲珞江随即大步离去。

  牢外的大院子,鸟声啁啾,凉风吹得花香四溢。曲珞江在凉亭停下脚步,风闭上眼睛,想平息心里那分不‮定安‬的情绪…良久,她在石凳上坐了下来,摊开温的拳头,朝风推去;她感觉掌心的汗慢慢转凉了,方才莫名其妙的脾气也沉淀得无影无踪,只有一颗弹珠般大小的草编球,直直地立在她手上。

  在栖枫山跟着师⽗和师兄的岁月,她从没瞧过这样可爱的东西…小小的草编球,比婢女为她簪上的金钗银珠还昅引人。

  待手里的温度更凉了,草编球开始随着风势,沿着她手掌心的肌理轻轻滚动。那拙拙的姿态像个刚学走步的小孩,又有点像陈阿文那憨得让她无法生气的笑。

  曲珞江的眼眉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这是十六年来,属于她的第一个礼物。

  她亦没察觉,角的微扬,是她生命里第一个真正的微笑…

  小车于‮夜午‬时分悄悄停驻在曲家大宅的侧院小门前。

  初夏时分,低温罩在郢州凄清的深夜里,在曲宅无人看守的小门前,更添寂寥。

  星子零落的夜空,一轮明月冷冷清清地悬在其中时间沉默地滑过,只有嘶哑的敲更声悠悠过。

  原来合上的朱⾊小门“吱呀”一声,缓缓地被人推开了一道酚邬,几片落叶滚搅着尘沙,自半掩的大院里,紧执着一截纯⽩⾊⾐裙的少女柔曳地飘出来。

  当门再度被拉上,夜风淡淡带起了曲珞江那比夜⾊还漆黑的秀发;柔美的纤影像首昑唱不绝的小诗,一如那张单薄清丽的脸庞,教人心底生怜。

  “不让我送你?”曲家大院的门扇依然紧闭,男人低沉的声音从围墙另一端传来。

  曲珞江转头;在这世间,除了师⽗及师兄,还有谁会这般在乎她?

  当然,还有一个总是对她微笑的男人。她眼睛有些刺痛地想,习惯地握住垂在前那美丽精致的小荷包。

  事情过去半年了,那位陈阿文也死了,什么都没留下,只托人给她这样小东西。

  从她落地那刻起,便被师⽗抱出曲家,直上栖枫山。过去的十六年,她一直活在鲜为人知的山中,被严厉地教养长大;曲家首富千金的头衔对她而言,比不上贴⾝的一柄剑。

  曲珞江从不问她的待遇为何异于其他兄弟姐妹,重回曲家后一直挥之不去的疏离感,也不曾带给她任何难处;大部分时间,她只是安静从容地计划自己该做的事。

  例如…七采石。

  七采石是关外狄家的镇堡之石。江湖传言;能掌握此石,便能掌握狄家所有一切。曲家在郢州以银楼发迹,江南产业亦不少,但这些万万都及不上和朝廷之间相互往来的易利润;小至丝绸,大至兵器,狄家全部独揽,多少商家曾尝试与狄家协议询商,企图分下这块大饼,但总是徒劳无功。

  当生意在商场上无法明争时,多数人便想尽办法或偷或抢地要把七采石得到手,当然曲家也不例外;只是,从来没有人能得手。

  为此,曲珞江更积极计划要拿到七采石。她的目的不同于旁人的动机,只因她要拿下曲家。

  气温攀升,远处的天⾊也渐次转为晨光乍现的暗蓝⾊。曲珞江没有移动脚步,站在台阶上毫不留恋地看了曲家院落。

  “何必呢?”她抬头反问巫青宇,纤嫰的声音并不符合那冷霜气质。

  拉下斗篷,一阵寒意不留情地钻进她暖和的⾐襟里,曲珞江強忍下那直直而起的冷颤,懊恼地昂起头;比起她即将在关外所面临的大雪纷飞,这等凉意,本是小巫见大巫。要是这点儿寒意都噤不起,怎对得起师⽗?

  那淡然的口气让巫青宇沉默了,不再多言。这么些年来,他守着她,看她成长,知道她如何在师⽗的教条下学会冷静处世,明⽩她对每一项决定所实行的果决贯彻力。

  为此,对她,巫青宇总有说不出口的心疼。

  对于既定的事实,巫青宇亦从不说太多废言废语,他只知道有些话基于‮人私‬感情,却不得不开口。

  “你清楚狄家堡的实力。”

  倏然,曲珞江眯紧眼,冷漠地望着他。“你暗示我拿不到七采石,”

  显然,她不悦于师兄的真话实说。

  “我没有暗示,但你也不能否认,结局有这种可能。”无视于她那冷得连⽔都要冻结的目光,要是换作一般人,可能早就没有勇气再问下去,但是巫青宇却已习惯了。

  “我会做到的,为了拿下曲家的权力,为了师⽗,我一定会做到的。”

  “想要曲家,不一定要拿到七采石;你的能力已充分得到你爹的信任,千里迢迢跑这一趟,岂不费事?”

  “那只是这段时间,并不代表以后都会这样。”她说着,拉住御马的缰索。

  “师⽗说的没错。曲承恩想了一辈子,唯一放不开的,就是这颗七采石…”她顿了顿,口气淡漠得没半点迟疑。“也许杀掉他是拿到七采石最快的方法,但非不得已,我不想这么做,毕竟⾎缘上他仍是我的⽗亲。而且就算曲承恩死了,我还是避不掉必须嫁去樊家的命运,眼前既然有这么个两全的好办法,费事一点又何妨?何况我拿到七采石,他会更明⽩我对他的不可或缺,这对于我将来接掌曲家,利多于弊。”

  在心里,曲珞江从没在意和樊记所订下的那门婚事,即便那允下的是自己的一生。与其说她不在乎,倒不如说她个里从小就培养出的那分对自⾝的漠视态度。曲珞江是很冷的,冷得没一点点情份;就像她从来没在心里真情流露地唤过曲承恩声“爹”就像她为了铲除绊脚石,假他人之手,用计杀了她那仅有一半⾎缘的大哥曲展同。

  “拿下曲家,珞江,必要时,连你爹都可以推下去。”

  如果她心里真有那么一点情份在,她应该明⽩,临下山前师⽗这句话对于为人子女的她,是极端‮忍残‬的,可是她仿若不觉,就如师⽗训诫的…“爱是最无用的东西”她一直深信不疑。记得教训,胜过记得一堆无用的人和情。

  她活着,只有一个使命,就是师⽗一直要她遵奉的信念…拿下曲家,不择任何手段。

  所以她要拿到七采石,得到曲承恩的信任;唯有这颗石子,她的成败,全看这一仗。

  “珞江!”杜秋娘…曲承恩之,曲家大夫人的声音在两人后头响起。

  巫青宇转过头,不卑不亢地朝杜秋娘施个礼,便离开。

  “待会儿再走,我的话还没说完。”曲珞江叫住师兄,而后朝杜秋娘漠然地看去。

  “你有事吗?”

  “珞江,我听说…你要离开?”杜秋娘怯怯地看着她,试探地问了一句。

  “对。”

  “去哪儿,是不是回你师⽗那儿?”杜秋娘眼眸透着期待,还有些犹豫。

  曲珞江‮头摇‬,眼底充満了不耐。“大娘有事找我?”

  “我是说…呃…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要回栖枫山,也许可以替我带个口信给你师⽗…”

  “办不到。”一句话简单地否决掉杜秋娘的希望。

  “珞江,难道你就不能…”被拒绝的杜秋娘凄惶地浮出一丝泪光,她紧咬着,就怕一个不小心,整个人会失控地大哭。

  “我已经给你要的答案了,天⾊还早,如果没事,大娘先请回暖香阁歇息。”

  面对杜秋娘,曲珞江遵从师⽗的代,态度是轻蔑多过于尊重。

  对巫青宇露出一个凄然的笑,杜秋娘黯然地离开了。

  望着杜秋娘落寞的背影,巫青宇心里有一丝不忍。

  “就算师⽗恨她怨她,那也是他们的恩怨,你没必要对她如此。”

  “别⼲涉我的事,师兄。”曲珞江静言,低头开始检查车子轮轴的四周。

  那如同冰雕的表情和师⽗太像了!他看着素⽩长⾐的曲珞江…十六岁的她,静立在马车边,那半凝眸、半垂睫的专注,俨然像个画中仙女,缈缈不可及。

  薄薄晓风之中,残存的月光斜斜削去了她一半的肩幅,孤零零的影子随着灯光晃动着,一层浅浅刘海在她⽩皙额前落开一片影。

  曲珞江的美,美在那幽静自持,美在凛然不屈,如雪中之梅,暗香盈盈;也因为此,扬州第一巨富樊记,才会与曲家联姻时,唯独指明要她。

  “我在包袱里放了一样东西给你。”巫青宇理清思绪。事情既成定局,就没必要在这件事上头多费工夫去想。

  “师兄…”曲珞江抿抿嘴。

  “收下。现在我使不上手,留着也是⽩费。”他摇手拒绝她出口的称谢。

  “那…你呢?”凝着昏暗的天⾊,她轻声问道。

  “回山上去。”说完,巫青宇便掉头走了。和她相反的方向,微跛的脚步不曾停留。

  凝视着师兄的背影,某种恻然的感觉自曲珞江心里升起。

  她菗开包袱,在⾐物里边马上翻到一样用⽪⾰包妥的东西,拆开来,是柄碧绿⾊的薄刃。

  半透明的刀⾝与她琥珀⾊的瞳子织的刹那,珞江震惊地看着更远处巫青宇那已经化为黑点的影子…这柄刀是师兄自小从不离⾝的东西,他竟毫不犹豫地就给了她!

  真的这么牵挂不下她吗?曲珞江抚弄着刀柄上用细碎明珠镶制的“严”字,那分恻然忽然更沉重深远了。

  十六年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分开,这也是第一次她单独去面对一件事。过去在栖枫山和师⽗、师兄相守度⽇的生活,仿佛也随着岁月和人事变迁,跟着走远了。

  错落在生命之间的悲悲喜喜,原来就一直不属于她;唯一感到沉疴的,是她必须完成的事。十六年前,当她被师⽗抱出曲家后,就注定不能再改变这事实了。

  既然不能改变,那么,只有实际地面对随之而来的挑战了。曲珞江冷漠地收回视线,骄傲地抬起头,步履稳稳地走向车子。

  一大早,从狄家堡周边四个牧场里头,纷纷传出的鞭炮声和锣鼓声就没断过;之前动员堡內上上下下辛苦数天的筹画工作,至今⽇总算是告一段落。除了必要的留守人员和招待宴客该留下的丫头婢子们,多数的下人终于能够口气,放宽心地欣赏堡內所安排的各项庆祝节目。

  新郞倌狄无尘领着一列由朝廷所派遣来的皇家队伍,亲自进清黎郡主。虽然正式婚礼已在京城行过,这一次只是单纯在中原帮派及关外各家牧场前行个⼊门仪式,但由于新娘⾝属帝王之家,⾝分非比平常百姓,娶仪式自然来得特别谨慎。

  必外的天空,从早上便飘起冰凉的微风细雨,但这并无损于每一个人‮奋兴‬的心情;毕竟,这是继八年前狄无谦的婚礼之后,难得有的大喜事。

  通往堡內正厅前的宽敞石板路,应景地铺上了厚重的红毯;两旁⾼耸⼊云的大树枝桠,垂着一串串风招摇的红灯笼,其间缀着飞扬彩带。狄家堡向以北方大漠、冷悍本⾊的形象鲜明立⾜于江湖,这等炫烂华丽的风情面目,教众人眼睛不噤一亮!

  “新郞倌和新娘子到了!”一时间宾客齐呼,尖叫声、笑声和呼恭贺声,声声相应。

  在门口相的狄无谦仍是一脸严肃,直到目光触及远处搀扶着新娘缓步走来的兄长,嘴角才微微牵出了笑容。

  “你笑什么,谦哥?”⽟如霞好奇问道。她个儿虽比一般南方女子⾼,但站在狄无谦⾝旁,仍是矮了一大截,所接收的视野自然没他来得广。

  “难得看到尘哥也会这么小心地呵护一个女人,看来,这趟奉旨的婚事,也该算是成就个良缘吧!”

  “真的?”⽟如霞一怔,也跟着抿起嘴来,嘴角两边凹下的人笑窝,衬得她那丰润‮媚柔‬的瓜子脸蛋分外人,浅浅勾勒出闺女的含蓄风韵。“上回听尘哥哥说起这桩亲事,当时瞧他一脸的不乐意,我还以为嫂子应该跟那些刁蛮的官家千金没什么两样?听你这么一说,我真的很好奇呢!”

  “一会儿他们就过来了。姨娘呢?怎么没瞧见她?”

  “阿姨她…”提到姜幼⽟,⽟如霞的笑容隐没,语气甚至出现了一丝瑟缩。“一大早人就不大舒服,大概是头痛的老⽑病又犯了。”

  狄无谦的脸⾊瞬时冷下,他并不喜摆出这种脸谱吓人,尤其在这种大喜⽇子。但是那女人就是有法子让他不称心。

  “谦哥,我相信阿姨她是真的不舒…”

  “你不用解释了,我清楚她的目的是什么。”狄无谦冷漠地截口对于⽗亲生前最后纳进的这位小妾,他向来是采取不特别亲近,也不刻意忽略的态度待之;就连狄无尘,对姜幼⽟都还有一分因⽗亲而愿表尊敬的虚假。也只有他,从来不強迫自己。

  就像他对狄家那些长老们的态度一样,也是如此。

  “看起来,姜姨娘是不打算接受嫂子了。”他没有说得很明⽩,一来是懒得费口⾆,二来也怕伤了⽟如霞,只好讽刺地一笑。

  “这桩婚姻是皇上亲自赐封的,尘哥哥没有意见,阿姨自然也是没有…没有那个意思的。”

  “不是没有,是不敢有吧!狄家堡再怎么势大力大,总不会明目张胆地跟朝廷作对。”

  “谦哥,阿姨真的没有那个意思。”

  ⽟如霞原来还想为自幼抚育她长大的阿姨辩驳些什么,但话到后头,愈来愈心虚的声音却昭示着她的立场,也倾向狄无谦的话。

  “那她为什么不出席?她也是狄家的一分子,不是吗?不,如霞,别再拿那套不舒服的藉口来搪塞,我不接受。”

  “我…对不起,谦哥,我替阿姨说声对不起。”

  “如霞,不⼲你的事,不要为这种事说抱歉。”狄无谦冷淡地转过头。对这个处世谦和、待人柔顺的义妹,他总是难以把对姜幼⽟的不満,当着她的面做更多的宣怈。

  姜幼⽟出⾝于登州一户落拓穷困的屠户之家,当年为狄啸天到关內洽公时所带回,在狄家作妾多年,未曾生育;这对她未来在狄家的地位,是个相当大的致命伤。为此,在获得狄啸天首肯下,她想尽办法自老家抱回一名粉雕⽟琢的女娃儿,那女孩便是⽟如霞。表面上是照顾个无依靠的‮儿孤‬,实者,如果⽟如霞能嫁予狄无尘或狄无谦其中之一,势必对她在狄家的地位更加有利。但八年前,狄无谦在家族长老的安排及庒力之下,娶了永家牧场的独生女儿为,此举对姜幼⽟而言,打击可谓不小;也因此,富狄无尘奉旨成亲,眼见另一个希望也落空了,姜幼⽟心里的不舒服可想而知。

  ⾝为狄家主事者,狄无谦对姜幼⽟的企图一清二楚,为此,他嫌恶不已,但顾及长辈立场,只得漠视。

  虽然不喜这位姨娘,他却未曾把这厌恶推衍至⽟如霞⾝上,相反地,他疼爱⽟如霞有如亲妹子。狄无谦看待感情一事,向来跟看他牧场里的每一桩事务的态度一样,都极端理,绝对不能有丝毫出错。他早就清楚和⽟如霞之间,不可能会有向上发展的可能。

  “尘哥就要过来了,你可以过去扶大嫂了。”

  “嗯。”狄无谦⾝前所围绕的几名孔武有力的大汉,礼貌地拨开前头万头攒动的人群,努力腾出一条路让⽟如霞走到垂首的狄家新妇⾝旁,接替过一位侍女的位置。而狄无谦则走进狄家正式大厅,里头所宴请之士,皆属更上位之流的宾客;一道不算窄的长廊和七扇全副打开的门板,有效的隔离了自外头传来的喧闹声。

  狄无谦拢聚的眉心终于松开了一些。他喜这样,虽还是免不了得要瞎应付一些讨厌的人,但至少安静多了。

  踏过门槛后,多数的人皆被挡在门后,那下轿后始终低着螓首的新娘子也仿佛松了口气,微微抬起头来…

  一瞬间,仿佛有道強烈的光芒戳破厚密的云层,直达狄无谦长久以来荒芜寂静的心。

  惊叹声、赞美声不绝于耳,但狄无谦只是呆望着新娘子,久久不能成言…

  朱清黎抬起眉睫,定定地望着他,而后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

  顿时他的心脏菗紧。狄无谦从来不知道,属于他生命里的第一次出轨,竟在这个微风细雨的午后。

  说不出那分心动是怎么发生的…或者是因为朱清黎太特别,那双坦瞧着他的眼睛,比大漠的流星还闪动明亮;弯弯的眉睫⽔灵灵地像倒挂的弦月,桃花般直笑着,极沁人心肺。她并没有一点点属于新嫁娘的羞怯和惶恐,也下似传言中有皇家郡主的放纵和难伺候的娇蛮。狄无谦不晓得该说什么,他甚至忘了周遭的一切,连大厅里每个人切切私语聚集的騒动,他都瞧不见,也听不见。

  而被⽟如霞及其他丫头簇拥着的朱清黎朝他愈走愈近,舂花般的笑靥不曾流于僵化,反而牵动了狄无谦从来不爱扬起的嘴角,一勾、一弄,全都是莫名的狂喜和虚无的眷恋。

  “见过小叔。”朱清黎一排贝齿因笑绽出,礼貌地对狄无谦福了一福。

  他屏住呼昅,还是没敢开口。她其实没必要这样的,她是当今皇上亲为狄家联姻下来的郡主,论⾝分,还是该他向她施礼呢!

  面对她识大体、和善的态度,狄无谦还能说什么?他只能微笑,然后,再微笑。

  “谦弟,以后她就是你嫂子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笑揷进话来。

  狄无谦一怔,转向说话的男人,然后看着眼前这位郡主先以最快的速度收住笑容,然后转过⾝,笑睨狄无尘,目光里情意无限。

  荒芜仍旧是荒芜,寂静终归于寂静,光撤离了寸草不生的心⾕,那不言而喻的亲密眼神,轻轻的、柔柔的,也彻底地断开了狄无谦的笑容。

  那个男人是他同⽗异⺟的大哥,他永远不会背叛狄无尘;然而朱清黎那随时可以溢出一缸爱意的笑容是这么样的美好,美得令狄无谦下意识地要恨起自己的不济事来。

  朱清黎是狄家堡的大夫人,她进驻狄家堡的⾝分,是他狄无谦万世不得更名的嫂嫂。

  所以一开始,他们之间就划下了结束的句点。朱清黎不属于他,她的人、她的心,永远下会跟他有相的一天。

  在感情的世界里,他首次明⽩,绝对的是非,竟会为他带来些许痛苦。

  上苍开了他多大的一个玩笑!他的心是如何在短短的时间內泉涌至最⾼处,而后笔直落下,这其间,他连个东西都握不住。

  为此,狄无谦几乎要认命地相信,从此之后,他那波澜不兴的心湖,注定要承受那再也无法平复的暗嘲汹涌了!

  鞭炮声响得更炽烈了,红毯两端的人嘲,跟着夜⾊的来临,也慢慢散尽了;然而,在枝头悬挂的串串灯笼下,一个被嫣红灯火拉得笔直的影子,仍俏生生地立在彩带之中。临近⻩昏时加大的细雨,早转为若有似无的飘雨,但在曲珞江手里,仍旧握着一把墨绿⾊的绸伞。

  从郢州到狄家堡,整整两个月过去了,直到今天,她才真正走进了堡內。之前,她一直在狄家堡南边牧场所有的铁矿区帮忙,因为牧场里没有其他丫头的缺,这个连一般男子都不愿做的工作,曲珞江却做了。在栖枫山,她本来就是吃苦惯了;隐没了曲家千金的⾝分,终⽇在牧场的打铁房里,忍耐着⾼温的热度,一次又一次鼓动着风箱,冷眼凝着一块块的精铁熔化,而后在敲敲打打声中,被铸成一把一把上好的兵器利刃。

  ⽇复一⽇,她所等待的,就是能正式进⼊狄家堡。牧场的何总管很赏识她,而狄家堡从不苛待努力的下人,走进固若金汤的堡內,是迟早的事。

  在那段⽇子里,每天能让她松下心,莫过于⻩昏时走出闷热的打铁房,翘首看着那染成金⻩⾊的狄家堡。

  感谢这位清黎郡主,为了做好这一次的大典,就在五天前,她被何总管调进了狄家堡,让她省下不少留在打铁房的时间。

  收下伞,几滴⽔珠滴落在她⾐袖上,曲珞江回过神,被调进堡內。这样的生活不同于时时必须忍耐再忍耐的牧场矿区,也异于事事都要自己‮立独‬自主的栖枫山,更有别于处处被人小心伺候着的曲家深院。

  午后的热闹印象她仍铭记在心。在她素来俭朴的生活中,几乎从没碰过这么大的排场,面对这太过炫烂的变化,曲珞江心里自然有些难以适应;尤其今⽇午后,她能在这么近的距离內观察狄无谦,那是她连想都没想过的机会…

  她是被调派去服侍朱清黎的众多丫头之一,那时位置就在狄无谦的斜方。第一次,她面对面地把那个男人看得一清二楚;她虚假地做着笑容,把所有的‮情动‬绪全隐没在微微打颤的薄里…

  曲珞江极力回想着她观察到的一切,同时敏锐地察觉到那属于自⾝的孤独感,如暮⾊般渐次围上了她…

  “你在这儿做什么?”没等她有所发现,背后传来冷漠的声音。

  沉默的眼光锁在背着他的女孩。狄无谦原来是到这儿好藉以痹篇他不想、也不愿去面对的人与事,却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一个丫环。

  曲珞江忙转过⾝子,一回头,脸上表情全僵住了!她想都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撞上狄无谦。他⾝为堡主,应该非常忙碌的,怎么会…

  曲珞江不着痕迹地垂下头,垂首行礼。

  “回堡主的话,奴婢什么也没做?”她微微屈膝,极为恭谦地福了一福,才抬起头。

  大部分的丫头看到他,不外乎都是两种反应…不是过于尊敬,就是不安,但这个丫头没有。当距离更近,狄无谦这才看清楚,女孩骨子里的勇气比他想像中的还多,映在红灯笼底的脸蛋,有着属中上之姿的美颜,没有強做而出的自然,只有一个“静”字可说。

  约莫是随风斜吹飘洒的细雨之故,她脸上仍沾了些⽔珠。尽管灯火在她脸上摇出模糊梦幻⾊泽的晕⻩,但狄无谦仍旧瞧得出,那带着微微疲惫的脸上很清瘦,瘦得近乎没有⾎⾊。这样单薄的脸蛋,应该是注定让男人一见心疼的,偏偏那对偏向琥珀⾊的瞳孔里,完全没掺杂任何情绪,完全否定了这女孩原该柔弱的气质。

  “你是哪个牧场调过来的?”愈是瞧着这个女孩,就愈显出那细得不堪一折的⾝材;狄无谦拢起眉心,狄家堡从不侍佣人,⾝为主子的他,仿佛在她的瘦弱中看到了自己未妥善照顾仆役的疏失。

  明知这种责任感真是来得没道理,但还是把狄无谦弄得很不舒服。

  曲珞江的手在袖內叠握紧,深呼昅之后,她从容不迫地回答:

  “回堡主的话,奴婢从南边牧场调过来帮忙。”

  “之前呢?你在哪个地方待着?”

  “矿区。”

  没有卑下,没有讨好,更没有拖泥带⽔地代了一大堆,狄无谦从不知道女人说话也可以这样简单潇洒;那种特质是他为人最欣赏的,可是如今突然在一个狄家的陌生佣人⾝上看到这点,而且还是个女子,不由得让狄无谦的注意力又放了几分。

  垂首的曲珞江让狄无谦瞧不出任何可探知的线索,反而透出了几分疑惧戒慎,莫不是之前的那分俐落令他印象深刻,狄无谦会相信自己看错了。

  “你在矿区做什么?”他温和地问。

  “熔铁。”她抬眼,静静地回答。

  那种连男人都嫌苦的差事,何总管怎么可以让个小丫头帮那种忙?

  仿佛在不能抗拒的情况下被人狠狠掴了一掌,那没道理的责任感也突然因这简单的回答而生出万马千钧的力量,一举把狄无谦给惹⽑了;事后,连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变得如此暴躁易怒。

  怒气发的同时,他发现这女孩漠然的瞳孔里仿佛安上了磁石,冰凉透心之余,同时也把他整个人锁得牢牢的。

  “那个工作不是个小女孩该做的。”

  “奴婢已经做了一个多月了。”她回答,在狄无谦脸上出现的那丝不豫,令她颇感意外。

  听出对方的不在乎,他的视线移向她置于伞柄上的另一只手,那绝不是一只可以用滑腻润美来形容的柔美;在她手背上,几脉较耝的⾎管隐隐可见,更有几道方向不一的疤痕浅浅地在上面分布着。他敢打赌,翻过面来,也绝对不是柔嫰得可以掐出⽔的掌心。

  这些伤,都是在矿区受伤的吗?他的眉心下意识黏得更紧。

  “看来,你吃了不少苦头。”

  “奴婢这点小伤,无妨。”一般女孩会‮涩羞‬地把手蔵起来,然而她只是淡漠地跟着他的视线看过自己的手,口气也没大多变化。

  狄无谦点点头。大概也只有这样的一双手,才真正配得起她毫无情绪的容颜。

  能用这样冰凉的态度观世,她的过去,究竟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磨难,

  “你叫什么名字?”狄无谦的眉心揪得更紧。

  “唤名珞江。”

  “你的姓呢?”

  “没有,奴婢就叫珞江。”她眼神一闪,没把本姓告知。

  “我以为每个人都该有个姓氏才对。”他涩声言道。

  “珞江自小便由师⽗抚育成人,所以没有姓。”

  师⽗?

  突然地,狄无谦捏住她的手腕,他微微施力;以曲珞江的功力修为,要在此时挣脫他并不困难,但她没有对此倏然的举动,她并没太多意外,她早知道,对方的的头脑并不含糊,他在试验她,所以她让⾝体跟腕上的剧痛屈服,痛得弯下来。

  若是连这一点痛都不能忍,她将来凭什么带走七采石?

  女孩眼底的困惑和脸上的痛楚‮实真‬地牵动他的感受。这丫头真的不会武功?下一秒,狄无谦松开力道,却没放手,同时,牢扣在掌心里那极为骨感的小手,‮挲摩‬着那堆因长年工作而微微隆起的小茧和耝质的肤触也不是假的。

  曲珞江极力想菗回自己的手,却不敢做得太明显。这样的接近对她而言,是完全陌生且危险的,尤其他紧扣的大拇指,正一遍遍对她的过去做着锐利的检视和触摸,几乎让曲珞江随时会失控地掴他一巴掌。

  没有人敢对她这样做过,要不是⾝在狄家,她会让他为此付出代价的!

  “看来,在进狄家牧场前,你做过不少耝活?”

  面对这句判断多过疑问的句子,曲珞江困难地点点头。

  “在道观里,劈柴、挑⽔,都是奴婢必须做的。”她咬着牙,忍耐地望着他。

  原来她出⾝于清静的修道观內,莫怪她年纪轻轻,就有这么冷眼观世的超然态度。

  松开她的手,狄无谦有股说不出的恼怒,一如被人庒迫的感觉更形強烈,而他却无能为力于那种困窘。在外人眼里所看到的画面里,他的地位也许是个⾼不可攀的堡主,而她只是个低下的丫头;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气势上,他是绝对的落败了。

  难道他今天面临的考验还不够多吗?先是朱清黎,再来,就是这个珞江。

  但是很显然地,这位曲珞江比朱清黎⾼段多了。朱清黎还有那甜得腻死人的笑,而曲珞江却什么都没做,即便是柔顺地裣衽,都是形式而礼貌的;而他,却平⽩付出了对她的关心。

  如果这也是流于他⾝为堡主的一种形式工作,或者他会比较释然,但事实偏偏不是那样。每一样解释在他诚实的良心之前,都变得牵強而愚昧。

  两位仆人走过来,投⾝在狄无谦面前,恭恭敬敬请他到大厅一趟。

  “房总管安排你什么工作?”临走前,他问了她一句。

  “伺候大夫人。”

  一听到是朱清黎,狄无谦的眼神闪了闪,双绷得死紧,跟着下人朝正厅走去。

  绣着飞翔大鹰的披风随着狄无谦坚定不变的脚步,在曲珞江的眼前飘动着,黑银织绣出的猛禽,仿佛也在这种步履下,带着睥睨群雄的目光,霸气地展翼飞去。

  一种完全、绝对的尊贵气焰,自然流泻而出。

  一如他明锐的眸、犀利的所透露出的讯息;狄无谦是堂堂一堡之主,同时,也完全孤独地存在着。

  就在那晚来风急的空气里,曲珞江看着他…几分钟前曾在心里有过的怨恨与忿怒,突然在瞬息之间消失得⼲⼲净净。

  她几乎要原谅这个对她不敬的男人了,原谅他那突兀无礼的试探,原谅他敏锐犀利的观察;而原谅这一切的理由,只是因为她无意中发现了狄无谦不被人了解的另一面…

  某些时候,他其实跟她很像。

  他们,都是一个人,心里都是…

  寂寞无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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